南瓜蒸熟后，捣烂成糊，加澄粉和糯米粉搅拌均匀，揉至面团平滑后，分成若干小份。拿一个小面团揉成球形，两端捏至略扁，再用一把买蛋糕时送的塑料刀，在上面压出十道纵向的弧线，顶端放一颗葡萄干，绿色，这个小南瓜就完成了。
闻凌霄做得越来越熟练，不敢说闭上眼睛也能做但也差不多，她拍视频的手法也比从前进步了，主要是换了颗好用的摄影头，但要现场直播暂时还做不到，她不是不能做，只是一想到要被多少人围观，就会被紧张赶到绝路上去，多年来修炼出来的一点克服社交恐惧的功力，会当场崩溃。
为了不崩溃，网友红不吝那么拼命地游说她直播，多少真金白银的前景都放弃了，她就老老实实挣眼前看得见得这点钱吧，直播适合自恋者和表演型人格，他们是不被围观就会死，就算死也宁可被人多看一眼，闻凌霄害怕被人看见，来来回回，几个美食专栏上的照片也就那么两张，也难怪她迟迟红不起来。
一屉小南瓜是二十个，一半不放糖，另一半就要多点糖，定价是5块一个，10个起售，闻凌霄算过细账，如果每天都能卖出去30个，挣到150块钱，一个月就是4500，也就正好够了她每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自从失业后，收入陡降的同时，支出也跟着大幅下降，不然的话大概得花掉6000。
但一天30个，上哪里找那么多买主，已经鼓足了勇气接单，统共也不过三五个固定客户，都住在对面的幸福天地小区里面，闻凌霄死性不改，对送货地点要求苛刻，不然如果放开到全北京城，她一天别说做30个，300个也能卖出去，可是想想看怎么发货，怎么包装，怎么跟快递员和客户打交道，怎么在售后微信上跟人亲来亲去，怎么再买十送一小袋饼干，逢年过节做促销——想到这些闻凌霄的头就会自动放大，慢慢充满整个房间，她就会被这个大头压住动弹不得，连和面都不想干了。
这就是她的毛病，红不吝说了：
道长，你这人吧技术没问题，活儿能干也干得好，就是没有格局，格局啊太重要了，你看看我，我就会吃不会做，可是全国哪个写美食的我不认识，就算我不认识，他也必须认识我。我什么形象你也看见了，就这一百八十多斤的块儿，连广告都接着了，你瞅瞅你，哎呀你那副扳着手指头算钱的小样我都不想说你。格局！格局啊互联网时代啦，道长你比我他妈的出道还早哪，就输在没有格局！
他的话有一半是对的，闻凌霄确实出道比他早，当年门户网站的论坛上当斑竹，靠着在大学宿舍里的电饭锅美食，凌霄子这个ID一度小有名气，别人都以为她是男生，尊称她一声道长，等网络走过2.0时代，从博客到微博再到微信，APP，闻凌霄才赫然发现江湖改朝换代来得一个快，凌霄子道长已经熬成了不大著名的美食网友，前辈，说直白点，过了气的网红，走了气的可乐，没有谁再去追究道长到底是男还是女了。
不过这段经历到底帮了她，闻凌霄毕业后开始还不敢在简历上写，总觉得网上的事跟人说了怪不好意思的，幸亏毕业形势不错，她进了会计师事务所当新兵，没半年就累到快内分泌紊乱了，再次证明了自己就算考下了该考的各种证件，但真不是大公司精英的材料，看看人家那些老兵们，那真是穿上西装能唱戏，挽起裤管能耕田，神仙老虎狗，学什么像什么。闻凌霄进去形同落水犬，出来了成了丧家犬，总而言而都是狗，神仙老虎的戏码一回也没捞着。
半年的经验羞于启齿也算是经验，闻凌霄去了一本杂志进入财务部门，一看这外表光鲜时髦的时尚杂志，里面的管理还是八百年前的，别人发稿费都支付宝到帐了，社长还愣是不愿意改发稿费单的传统，非说去邮局领导现金那才是美好的体验，早年他在诗刊发表处女作时那份心跳心动，领到了钱吃了个大煎饼放俩鸡蛋的快事又要说一回。不知道下属们都当他是老古董怀念裹脚布，别人嫌臭他自己还美滋滋的。
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也有他的好处，整个杂志上下氛围融洽，面子上一团和气轻松闲散跟国企似的，也就是交稿日那几天鸡飞狗跳忙成世界末日。年轻员工呆不住，嫌闷，老土，老员工坐住了还就不愿意走，图的就是压力真不算大，一个月至少大半个月活得还像个人样。闻凌霄跟编辑部也混熟了，居然有一个还是以前论坛的网友，知道她就是凌霄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立即跟她约稿让她再做点菜，专业摄影师森森跟拍。
可怜闻凌霄毕业后勉强吃一口狗粮哪有空做饭啊，但为了约稿还给稿费，她也振作精神，下了几碗面，长头发摄影师咔嚓一通拍，拍完一摸碗还没凉，一屁股坐下吃了两碗，咂砸嘴，意犹未尽，说：闻凌霄，你有男朋友没有？要不把我收了吧。
闻凌霄面对如此单刀直入的表白还是头一回，俩人统共话都没说过几句，就为一碗面，就要谈情说爱拉手上床，这速度闻凌霄接受不了，她那副当场傻掉的表情估计颇为可爱，森森笑着伸手想捏她的脸，闻凌霄顿时以老电影里贞烈少女抗拒恶少的姿态啪地打掉了他的手。森森知道她不好招惹，又是干笑几声，杂七杂八说了好些话，狂赞她的手艺，还在朋友圈里发面条图说我承认都是面条惹得祸，会做面条的你太美太迷人。闻凌霄本来想点赞，不过实在没那么大方，假装没看见吧。
那期面条图反响不错，编辑coco这下美了，把同事变成自己的作者，这是每个编辑都乐意干的好事，不说别的，催稿多方便啊。杂志一个月才出一期，闻凌霄大可以集中时间做几个菜，森森集中拍了，coco一下就编出两期稿，多余时间尽情玩乐还可以打理自己的淘宝店，coco是个三钻店主，每个月的利润挣的比工资多，腰杆也分外硬，主编不敢说她，当头儿也怕有退路的人，把她辞了没必要，毕竟能干活，留着她吧反正她也不服管，差不多马马虎虎就得了，这年月要找个靠谱出活儿的人也不容易哪。
集中做菜反正也得有人吃，变成了同事聚餐，同事又会带朋友来，闻凌霄有一回忙活完了，发现自己做出了二十个人吃的饭，一时间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会计还是厨子。
也就是那天，红不吝来了，山药蛋似地满屋子翻滚，不一会儿就每个人都熟了，这胖子在人际交往上有种反常的轻盈，那油黑的脸吃了酒菜，泛起油光，眼睛里也贼光四溢，把闻凌霄盯得很想操起菜刀把他撵出去。没想到红不吝起身敬她一杯：
道长，我是小刀啊，以前是你的版副。
闻凌霄这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我靠，小刀你个杂碎，那阵风把你吹来了？
红不吝哈哈大笑：得嘞，这回相信真是道长本人了，我开始都不敢认你，好么跟网上差别太大了。
那顿饭吃得尽欢而散，隔天就在各个社交网站的美食板块陆续传出图来，凌霄子道长重出江湖也勾起了不少网友的回忆，红不吝活动能量大，闻凌霄那几张做菜图合计反复卖了几千块钱，都是一手交钱一手收图，钱到得痛快，人也就跟着爽快许多。
红不吝还有个样板间专门能约时间给闻凌霄做菜用，森森一看就满口称赞，这灯光专业的，拍出来菜式都美了几分。
前面还有人排队，刷墙似地狠狠往脸上扑粉，最后再来一层闪粉，隐隐约约带着珠光，红唇如血，那浓妆现实中根本不能看，但是上了镜就美如天仙。
红不吝指指那女子给闻凌霄看：
这就是美女名厨潇潇，仙女菜，直播一回，打赏过十万，道长，你也打扮打扮，化化妆，穿点时髦衣服，咱也不求一下就收入十万，一天能收个万八千的打赏，还用得着上下班坐冷板凳，跑税务局么？杂志能给你多钱稿费？三百还是五百，你看看咱们这互联网经济，哎，水浅鱼肥，不进来捞几把，你还等什么？
闻凌霄不是不动心，别说十万了一天一万那也了不得啊，可是她咬牙死撑：咱卖艺不卖身，做菜干嘛还看脸，是吃脸啊还是吃菜，吃脸咋不吃剁椒鱼头扒猪脸，再说老子也不是什么美女名厨……
红不吝啧啧两声：矫情了不是？道长你不能没自信哪，那潇潇要是卸了妆，一脸痘印能吓死你，比他妈的我还黑哪。你这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底子不赖，材料好，就不怕做不出好菜，我有造型师，包你脱胎换骨，然后直播挣大钱，平台抽四成其余都归你，你说你能吃什么亏？
闻凌霄长叹一声：小刀，你小子跟网上区别比我还大，以前你低眉顺眼还让我带着你，现在你都成老鸨了，逼良为……为那什么。
红不吝一乐，黑胖脸眉飞色舞：矫情了又，道长，咱俩是有交情我才这么捧着你，懂不懂？人家也没卖身，最多不过是卖脸，卖得钱还肯定比剁椒鱼头多得多，怎么不好了？就算真卖身，笑贫不笑娼你就没听说过？跟你说，那名牌包挎上，小跑车一开，周围全是羡慕的眼光有没有，你呀还是没开窍，没见过……
他想了想，说：还是没开窍，没见过世面，等你见过了，就知道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闻凌霄脖子一梗，又摆出清白烈女的姿势，不跟他多说了。
红不吝肚子里咽回去一句：没见过钱也没见过男人，心说这句要说了，自己更他妈的像老鸨了，还是忍回去好，这女孩子比驴还犟，按说，要一听这每天上万的收入，就算真是头活驴，说不定也立马画一脸浓妆上镜去了，好家伙，她就敢不答应，就像能看见这头驴背后注定拖着一磨盘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