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望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人不一样,水不一样,高低不一样。
时装周的头排和后面的数十排椅子是一样的,都是硬硬的毫不舒服,但是上面坐的人不一样。坐在头排的是品牌请来的贵宾,要么是明星,名人,要么就是时尚媒体的主编和总监们,有资格对这个行业贡献评论并且能让这些评论被更多人听见的人。陈萧雪小心翼翼地坐在右侧的位置,引起了轻微的骚动,这一排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虽然其中的一些假装互不相识,那种冷漠的态度不过是来自陈年的江湖恩怨,也得是混久了才能进到江湖里面,还要混得更久才配有恩怨。陈萧雪这样半新不旧的面孔,冷不丁一看似乎相熟,但毕竟是个新人,在这一排里是注定要被集体漠视的,这一刻他们结成心照不宣的同盟,对一个新的外来者表示出谨慎的矜持和苛刻的打量。
陈萧雪能够接收到那种涌动在空气中的嫌弃,虽然大家的注意力立刻就转移到即将开秀的T台上,她仍然像一个靶子一样收集了所有向自己射来的明箭暗箭,小时候她经常为这种事发狂,心里喊着我要报复我要报复,而长大后的她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以更冷漠的脸回应这一切,便是最好选择。为了坐这个座位,她送了公关总监杰米娅一条碎钻手链,交情之外也需要一点推动,有效地推动。杰米娅把她引到座位上,再三告诫的就是不要说话。这种上升期为博出人头地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模特她见得多了,陈萧雪算是其中有脑子的,她有点看好她,也有点喜欢那条手链。
这场秀展示的是极简绷带装,对身材要求至高,陈萧雪就是这样败下阵来,那艺术总监的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转,根本懒得再转第二下,就叫了下一个。她来不及说自己的强项是台步,也来不及说自己曾是某模特大赛的第四名以及另一个大赛的十佳,下一个早已走上去了,十八岁鲜嫩欲滴的年纪,可以直接对着二十六岁的她喊一声阿姨。
她不死心又进去了一次,这次艺术总监根本都没有看她,极其不耐烦地听完了她的简历,回了一句下次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也就是委婉地告诉她快点滚出去,他还有很多事要忙。
下次是什么情况陈萧雪跟那总监一样毫不关心,她要的就是这一次。生活早已把她教得像一样远程狙击枪,新闻里说距离一千五百米都能射中目标的前额,陈萧雪没空等到下次,她刷卡买下身上这件六万九千块的裙子,大师春夏季的出品,虽说有点过气,但这件衣服能把自己的双腿献宝一样献出来,腰背全裸,她一坐下就脱了上衣,那轻微的骚动也有一半由此而来,见多识广的时装精们一眼就看出这是来者不善。
照例中场时大师带着助理和总监从头排走过去依次握手致意,陈萧雪知道就是此刻,她的泪溪水般流了出来,眼睛睁大以防弄糊眼妆,大师在侧面看到了她在哭已有些诧异,等走近时,陈萧雪握住他的手,颤抖着:……太美了,太残酷了,我想到了女人的命运,被束缚的生命,太残酷了真是……这番话是谁也没料到的,但每个人都看到这几句话一下就攫住了大师的心。凡是搞艺术的人没有不喜欢被深入诠释,被各种评论升华的,大师也未能免俗。
接下来陈萧雪被请去了后台,略谈了几句后,她被邀请去走晚上的那场秀。大师作为时装周最具分量的贵宾,一共三场秀,开幕两场,压轴一场。晚上的秀名流云集,分量比开场秀更重。这次的时装是希腊风,长到及地的长袍,一**肩,一半是同样垂地的长袖。据大师的说法是特地增加一点中国风的元素。
走法上的要求是双臂平伸,肩手一线与地面平行,与绷带装的前卫不同,要走出古典肃穆的压迫感。轮到陈萧雪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破坏了这场秀。
那两条长达一米五的袖子被她先是卷起来,紧紧地抓在手中,等走到台前时,她小臂微屈,用力把手心里的袖子抛了出去。两条长袖从掌心中飞出,垂下,她再振一下手背,两条袖子在空中将舞未舞,而后转身,跟其他模特一样平行着手臂走回去了。她听见背后有喝彩声和忽然爆发的掌声,观众似乎一下就对这场秀有了更多的期待。但期待必然落空,此后的模特每个人都走得更谨慎也沉闷,生怕自己也被连累成了一个破坏者。
陈萧雪一走回后台,劈面就被艺术总监扇了一记耳光。她面不改色地受了,也不等着下面还有一次出场机会了,她知道没有了。她犯了大忌,以后是不是再有机会吃这个行当的饭都不一定了。她走出去的时候正好遇到公关杰米娅,杰米娅拿着那天她送的手链盒子,粗暴地塞进了她的包,一言未发就走了。
她回家去看网站,评论家们早已写好的稿子陆续发了,至少有三个人提到了陈萧雪“生动不拘一格的表现”,另外五个是破口大骂她毁掉了大师的艺术,有人说她是把京剧舞水袖那一套搬上来不伦不类,有人更刻薄说她挥动袖子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天鹅”。
但是电视里播出的新闻报道不是这样的,电视上恰好截下了陈萧雪抛出袖子的一瞬间,那一瞬间她把别人都降格成了自己的背景,整个画面具备摄像机最喜欢平静中的爆发,有戏剧张力,值得一看,不然都是人形衣架走来走去有什么特别的。
而后连续五天,这个片段都在时装周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陈萧雪接到了两个本土设计师的邀请,她没去走,直到一只口红广告找上来,她才答应。报酬不菲,陈萧雪知道自己不用再担心房贷和生活费了。接下来连着有几个品牌都开始请她去参加活动,她知道自己赌赢了。不管是以什么方式,赢了就是好的。
看到陈萧雪的广告时,萧明云并没有认出自己的女儿,她站在那家高档小区的电梯前,提着一个大手提袋,里面是满满的清洁剂和工具,还有十多块不同功用的抹布。电梯旁的液晶屏幕上在播放那个口红广告,萧明云瞥了一眼,看到女主角穿着吊带裙子露出肩膀后背就嫌恶地撇了下嘴,,她的审美始终都是朴素老实的,最放肆的款式不过是女式外套的西装领,里面还要穿好衬衫,并在脖子下面系一个端正的蝴蝶结,没有蝴蝶结的话,扣子有几颗就要扣几颗,整整齐齐。很多人第一眼看到萧明云都以为她是老师,在她后来去公司打字的时候,也确实被同事们都尊称为萧老师。而她的一丝不苟和整整齐齐,最后只有用在打扫清洁上。
中午陈萧雪跟口红公司的副总出去吃饭,有前菜有甜点,法式西餐吃了将近800块,额外付15%的服务费。萧明云仔细打扫完了那栋190平米的四室两厅,出门去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个豆沙包,以前六毛,现在一块,但是同样大的包子还要一块二,所以萧明云选的是豆沙包,水是她自己带的,用一个矿泉水瓶子装了,谁又能分出是矿泉水还是白开水呢,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她没有付买水的那一块钱,这让她有隐秘的愉悦感,还有朴素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