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凯笑了。这小子笑起来也不怎么好看。他其实长得一般,没有他那三个姐姐好,继承的全是我三姨三姨夫的缺点。狮鼻阔口豆豆眼,咋看都不协调。唯一顺溜点的就是那个身材,腰长腿长胳膊长,也就是这身材给了我三姨错觉,总觉得这小子将来会有大出息。可现在已经到了“将来”,他已经25岁,出息也就这样了,一个转业兵,又被骗进了传销窝点。
我就是太想赚钱了。想让我妈别再跟人吹牛说我在外面如何如何,然后背地里塞给我钱去让我给她撑门面。兴凯笑着把烟灰弹在我手里捏着的空纸杯里。
别说那些没用的。我四周打量这个房间。除了席子,和席子上胡乱扔着的几床脏得看不出颜色图案的毛巾被,这房间里再无其他东西。
我起身去别的房间看,那两个房间也是这样。厨房里一应的厨具是齐全的,黑乎乎的灶台上堆了一堆搪瓷饭盆。菜板上放着把菜刀。
我盯着那把菜刀。我家世代没出过狠人。我爸是个厨子,但不敢杀任何活物,这是他的死穴。开饭馆杀鸡鸭鱼都得别人动手。我妈遇到事只会哭,老付春节的时候走夜路踩了个钉子把脚背扎透了,我妈看到伤口居然昏了过去。还是我扶着老付去医院打了破伤风针。
我盯着刀思索的工夫,铁门咔哒咔哒连响了几声,我转头看,财哥回来了,拎了两手的菜肉鸡鱼。
财哥脸上乱七八糟好多伤痕,露出T恤外的胳膊上纹着一只张口怒吼的狮子头。
哥,我来!今天看我给你们露一手!我热情地上去接过他的两手东西,放在台面上。
哪能让你呢!他眼珠滴溜溜转,精光四射。我说我是学厨师的,有二级厨师证书呢!川鲁淮粤样样行!
对啊!财哥,我哥家是开饭店的,在我们那数一数二呢!拄着拐的兴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也说。
趁财哥迟疑的功夫,我开始洗菜洗肉,边问做多少个人的。
十二个人,他们一个小时后回来。他说。紧接着立刻补充:哦不,做十五个人的吧,老大和财务总监、行政总监也过来,今天要开个销售动员会。
好叻!我干劲十足地回应。
哥,你要不要先去银行取钱?站在门口的兴凯忽然说。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涨得通红。
不急。吃完饭再说。我答。
我拿出一条莴笋,用刀仔细地削皮,削下来的皮近乎透明。财哥看着我,兴凯看着我。
我动作飞快利索地切着莴笋丝,根根纤细近乎透明。财哥看着我,兴凯看着我。
我把一大块猪肝迅速切成薄片,码到空盘子里,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把一只刚杀的整鸡切成整齐的十六块,草鱼刮鳞膛内脏,这都是厨师学校的基本功。
财哥看着我,兴凯看着我。
备完了八个菜的料,我只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做完这一切后,我右手握着刀,转头看着财哥。
财哥,兄弟有个事,想求你。我说。
你说吧。他紧了紧脸上的肌肉。
实不相瞒,我今天是来带我弟弟走的。
他绷起了嘴角。
我放下刀,把右手慢慢伸进我的裤子口袋。他的双手也握成了拳。
我掏出一叠钱。这是我走之前从饼干厂门前的提款机取的,三千,是昨天发的我这个月的工资。
钱不多,一点意思。我把钱放在台面上,向财哥推了推。
他笑了。够吗?他问。
我知道不够。所以。我右手又拿起那把菜刀。
我看到他的手已经伸进鼓鼓囊囊的裤兜里去了。那里应该有一把枪。
哥!站在门口的兴凯失声叫道。
这小子,娘们儿声娘们儿气,不愧是从小跟女孩一起玩大的。我笑着摇摇头,突然挥起刀向早放在菜板的左手砍下去。
左手戴着手套的大拇指跟手掌分离了,破口处有鲜血涌出。
兴凯在门口惨叫一声,倒了下去。拐杖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我咬紧牙关,放下菜刀,用右手颤抖着拿起那根断指,扔进垃圾桶,然后把手掌染满鲜血的断面展示给财哥看。血正从那里滴下来。
够不?哥。要不我再留下一根?我强压着颤抖,镇静地说。
财哥的脸色也变了。
哥,我钱真不多。兴凯骗你了,我不是开连锁饭店的,我就是在深圳工厂的一个打工仔,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买我弟弟一个机会。你就说他趁买菜跑了。我们保证不报案,知道报案也没啥好果子吃,我们不傻。你是混江湖的,我敬重你,放我弟弟这一次,积德行善,菩萨都会记你一笔。
他没说话,脸色在急剧变化,一会儿看看我的脸,一会儿看看那叠钱,一会儿看看我滴血的手。
他转身跨过瘫在地上的兴凯,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铁门。
我迅速扶起兴凯,架着他走出去。
十分钟后,我俩已经站在地铁车厢里了。龙华地铁很挤,我们周围簇拥了好几个穿着单薄的姑娘,热乎乎的肉贴着我的全身,我的脸又开始发烧了。可旁边拄着拐杖的兴凯却哭得满脸泪水,惹得地铁里好几个人看我们。有人给他让了座。坐他旁边那人看我抱着一只戴着手套染满鲜血的手,吓得也赶紧站起来了。于是我坐下去。
哥……兴凯哭得说不成话。
哭啥,没事。你看。我脱下手套给他看。大拇指好好地在上面长着呢。血是我斩鸡的时候挤碎了一个鸡肝,顺着手套的边缘塞进去。至于滴滴答答的鲜血,是我趁切鸡膛鱼的时候把里面的血都用刀划在了一堆,混上些洗菜残余的水,“剁手”的时候顺势沾在手套上,形成了鲜血横流的错觉。
兴凯惊呆了。他抹了把眼泪,抓过我的手仔细看。哥,你为啥这只手老戴着手套?我上次就想问你了。
我翻过手背给他看。有好大一块烧伤留下的疤,丑陋狰狞。那是我离开深圳前,当那个胖女人带着儿子来找我爸、我爸妈离婚分家时,我把自己的手放在煤气灶上烧了两分钟留下的。
那天我听到我爸对我妈说:我有儿子了,这个儿子给你吧。我妈说:你的儿子我还不想要呢,你看我马上嫁个人生个我自己的儿子给你看!
谁说我家祖上不出狠人?我就是狠人。
我吃吃地笑着,看着地铁车厢里的人们,这车正静静地飞速驶离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