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难说,何所暖很自然的说了出来:“鹿鹿你虽然不是刺客,也是光影中人,我雇你杀了我父亲,报酬就是我自己,十件事,我听命于你十次,你做不做?”
鹿鹿眯眼,有点意思。
苏宜遐捂住嘴巴不让糕点掉出来,纯朴的农村姑娘可不知道自己身边就有这般人伦惨事,不过终究是读过书听过先生教导的,没擅自下评论只是等何所暖说下去。
小白翻了个身,耳朵支棱了起来。
何所暖又一阵沉默,而后生平第一次,敞开心扉讲出自己的所见所想。
“塞上黄蒿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刀痕箭瘢,何瓒起于边疆,若是死在战场倒也好了,留一舍命护主、晋西之虎的名号,如今苟活二十余年心性全堕,徒惹人笑,虎去蛇来,被外人笑称硕蛇。你们知道硕蛇是什么吗?是我们那儿山里连修行都做不到的土蛇,常常撑死自己肚子硕大所以叫硕蛇。”说到这何所暖笑了起来。
“从我记事起,他没有一天不在交结权贵翻阅账本,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账,可笑的奴才在家却是帝王,最可笑的莫过于忍受这一切将他的暴虐只是看在眼里的我。”说到这何所暖抬起手,母亲躺在床上最后一刻吃力伸出手想抓住的就是这只手啊,可自己没敢回应母亲,痴痴地看着那只手吃力的伸出再无力的垂下,是我罪。
苏宜遐知道,何所暖不是会轻易走向极端的女孩,一个会让何所暖想杀死的人,也绝不仅仅只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微眯着双眼观察着何所暖,鹿鹿无所谓何瓒该不该死,只是再想需要多久能杀这位功勋之将,还是天休洲最势不可挡的晋朝的将军,虽然如今已经没有军权却破例被准许豢养了一支五百人的护卫兵,如果是自己单独要杀他,恐怕要等二十年,如果有何所暖的话,十年之内就可。有一点,鹿鹿从未想将此事说与光影他人,一人事一人了便是光影头等道理。
夜谈在此不免有些沉重,苏宜遐嚼着的糖也在发苦了,怯生生看着窃窃私语笑着可怖的两人,苏宜遐选择先溜回床睡一觉。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中,苏宜遐感觉到有东西钻进了她的被窝,以为是小白,苏宜遐伸伸脚想把在兔子草窝中待久了的小白蹬下去,一脚下去好软,不是小白那种毛茸茸的软。掀开被子一看,借助何所暖床头的微光符,苏宜遐看到了怀里揣着雪白小脚抬眼望她的鹿鹿,尴尬一笑抽回脚,又往墙边靠了靠为鹿鹿腾出位置。
鹿鹿刷的一下从床尾游到床头,熟练下了一道简单屏障后,两人躺在同一个枕头上,面面相觑,还好,苏宜遐觉得自己枕头挺大的。
感受对方的气息,鹿鹿表情愈加严肃,终于在苏宜遐不安的扭动身子时,鹿鹿开口了:“我跟她约定了六年年时间,六年之内,她或是转变主意,或是另觅他法都行,六年之后我便在正元十五上元节之时杀了何瓒,既然有六年,那么你有大把时间去了解她们家,杀一人无所谓,作为朋友的朋友,我是希望她心性不要走极端,若是一个疯子,纵使有那十事之约也无甚用。”
何所暖的天赋,鹿鹿是瞎眼可见的,如果只是作为一名光影刺客简简单单将这事当做一次生意当然是极好的生意,作为朋友的朋友这一身份,那就大不同了,那么这中间区别就在于她那父亲究竟有多恶劣,还是说这只是她青春叛逆路上跨大了的一步。
苏宜遐望了望已经睡去的何所暖,心里很是忧愁,她相信何所暖不是会轻易走上一个极端的人,这更让她伤心,那样的话,一个会令女儿想要杀死的父亲带给女儿的会是怎样的苦难。想到这苏宜遐兀自留下泪水,倒是让鹿鹿有些慌乱了。
想要起身复又躺下,最后一个半起半躺的姿势,用单臂撑着上半身,鹿鹿正欲开口安慰苏宜遐,苏宜遐摇了摇头,抱着鹿鹿睡下,自语道:“我很难过,却不知道做什么。”
鹿鹿轻轻抚摸苏宜遐秀发,闭眼静心说道:“修行者,悠悠千年一眼而过,十年苦难不过弹指,只要有你在她身边,她的心性一定会重回大道,再回首这十年也只是一笑而去,多说山上人薄情,一次闭关人间不知几会寒暑,而时间最是会打杀往事,将喜悦藏于心,将悲伤弃于行,快速了断,不要让过去追着她就好。”
苏宜遐翻了个身子,侧头对墙,一息之后,睡了。
鹿鹿还在喋喋不休,全然不知,依然阐述着自己生岁十年的人生经验。
很快,鹿鹿发觉了,因为苏宜遐睡觉打了个滚,又侧回来,贴着鹿鹿差点把她挤下去,鹿鹿被迫蜷缩在床边,到鹿鹿睡着后,苏宜遐又因为头发被压着在睡梦中醒来,就这样两人来来回回折磨到半夜才双双入睡。
苏宜遐努力睁开双眼,迷糊的双眼首先瞧见得是一只飞舞的白蝴蝶,右手揉了揉困倦双眼,再仔细看去,一片草长莺飞,太阳暖人,撑起身子,有一道柔和的女声在身旁传来:“妖族已退归九州,郎君贵为人王何以还要如此日夜修行,不问世俗?”
一如既往,苏宜遐清楚的听到旁人的言语,无法控制自己言语和动作。
苏宜遐坐起来,抓了抓头发,愁眉苦脸,说道:“前人舍身栽树,后人安乐乘凉,心难安啊。”
身后那道柔和女声又说道:“郎君且保重身体,只要郎君还在,大妖便不敢踏上这片土地,再待百年来者当如今,郎君即可安心弹琴作画阅书。”
苏宜遐扭头看去,一个女子跪坐在她身后,闭着双眼,静静坐着,只有嘴唇微动,美的像一副天公持笔所做世间最最美好的画。
就这样看着她,看着这美丽温柔的女子,苏宜遐放松下来,觉自身又进入一种境地,只是自己双眼溢出的鲜血打破这副安静。
闭着双眼的女子睁开了眼睛,双手紧抓着膝上衣裙,忧心忡忡:“郎君身体本就不好,又强行修炼两代人王所传勾连天道的符箓之术,如此下去恐有劫难。”
苏宜遐注意到女子的双眼,少见的紫色,少见……是在哪里见过吗。
妖异的紫色眼眸,出现在这样一位柔美的女子身上,平添一分异样美。苏宜遐摇摇头,将心思丢掉,站起身来,挥手持剑,看向极远方,一处恶蛟翻滚的海面上,又随意一挥,一道剑意飘转数十万里,似微风似落叶,飘至海上,恶蛟毙命,这条曾在人族大地上肆虐,本早该死去的老蛟,如此轻易的一生妖力反哺天地,若有人知定当惊叹当世人王之剑意高绝。
苏宜遐一挥手,将这把让妖族闻风丧胆的仙剑收回洞天中,得意地问道:“我这一手如何。”
女子踮起脚尖,挽起衣袖替他擦拭脸上血迹,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郎君既然达到寿命绵长的十三境,那自然是极好的一手。”
苏宜遐抓住女子纤细的手,嬉笑道:“那奖励我什么?”
女子看着心上人,眼中却是犹豫不决。
郎君自幼习武,因前两代人王都以符箓为主道,所以他所修最多亦是符箓,修行之事,一讲天赋,二讲心性。本来郎君两项都是极好的,可唯独符箓之道上一言难尽,他又最是不服输,最最是能坚持,一来二去耽误了数百年时光,好在境界没有落下,也硬是靠着无日无夜的苦心专研得到了族老们与上代人王的认可成为这一代人王,代价,是巨大的,纵使是修行之人也不可能做到不分昼夜不断修行百年,他付出的,是愈加虚弱连十三境天地补益都不能恢复的身体,得到的是愈加强大无可匹敌的境界,但是,不够,仅仅是十三境还不能服众,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不会因郎君的十三境罢休,她知道在世的十三境就有双手之多,更遑论那些偷偷摸摸图摸不轨的老家伙。
仰起头望着被自己爱慕的男子,如此伟岸不凡,卓尔不群,超凡出世又为世所困。
心系天下感极伤心的眼神因为看见此生挚爱便又有了笑意万千,苏宜遐回应着将女子拥如怀中。
温存良久,女子从袖子中拿出一物。
苏宜遐刚欲问道,女子以手覆嘴。
微微皱眉,苏宜遐抱起女子腾空而去去往九天之上,有一剑同行绝断四周。
在清清冷冷的九天之上,一座仙音绕梁的天宫殿堂悬浮在天上天。殿堂建成于三百年前,是上代人王为符师们特设的一块修行地,三十六万道符箓支持者殿堂的悬空与运转。
在他的地界自然不用担心有耳目窥探,放下怀抱中的柔软身躯,注意力放在了这把小物件上。
一指长的剑,在这纷乱的天下说是小孩玩具也不为过,你很难指望一指长的剑能伤害到有数千丈大小的妖族真身,造型上也没什么特殊,青铜构造,紫玉点缀。
一份大礼,代表的却是对氏族的背叛。
苏宜遐欲将小剑还给心爱女子。眼前人坚决地后退着,目光亦然坚定:“夫君纵然已到十三境,这副被大道打压的躯体也难以与他人体魄媲美,郎君又是绝不会甘于现状的人,日后战乱再起若是没有别的法门,我是不放心的。”
苏宜遐想要解释,她又开口打断了苏宜遐:“郎君不说我也是知道的,氏族同样是你心中刺,郎君早就觉得我们这些生而得道藐视外族的氏族相较于人更像是天生更强的妖吧?我虽未与郎君结发,也是共枕而眠,同心永结,郎君如有愿,便收下这符剑,感悟我族大道心法,出关后我助郎君将氏族封闭在天地之外五千年。”
苏宜遐才察觉这是第一次,这位时时温柔微笑的女子这般坚决不容他反驳。
背叛一个扎根近万年的氏族需要付出什么,苏宜遐不愿多想,既然他的心上人都有这般决心,他又如何能胆怯?她如何得这样一把氏族之秘的小剑他也不去想,他是敢于去死的,若爱人要他死。
凝神聚气,投入小剑中,近万年的氏族传承,剑道在他们手中以至化境,却被氏族观念束缚绝不意将之外传,能学到他们剑道真意的不是族人便是死仆。
苏宜遐在投入心神的一瞬便出现在小天地中,心念一分为二,一半在外隔绝天地,依托着这座天宫隔绝了外界对小剑的感应,一半在内观察着小天地。
内有十万剑,不单单是她的氏族所领悟的,还有他们所见过的,甚至仅仅是听闻而在天地中留有印迹的都在这里留有一把剑。
在外苏宜遐收过小剑,感慨万分,初时众志成城,虽有天赋血脉不同所学不同,绝无藏私妒他之意,到妖族败退,人族鼎立,杂念顿生,以她所在氏族为最,完全独立与人族之外,连这类似于妖族世代传承的小剑他既然在此之前完全不知。
伸手触摸身旁一剑,陡然置身于一处幻境,有人直立于此,二话不说拔剑既刺快若雷霆,苏宜遐避之不及下意识后退,又出现在剑中小天地,醒悟过来,苏宜遐笑着又触摸那一把剑,这次苏宜遐依然没躲过却看见了出剑,如此往复,十万剑意尽归他有。
收下最后一道剑意,心神合一,苏宜遐牵起心上人的手,走出天宫外。
乌云压城,天下大变。
万余人包围了这座天宫,苏宜遐眯眼看去,目力所及皆紫眸,为首数十位头发沾染着更为妖异的紫色,大抵是所修功法所致,越是强大功法越是会改变人,或是体发,或是肢躯。
回头看女子,女子亦决然。
真是可惜,刚学的这十万剑尚无用地。
苏宜遐笑道:“有人敢问剑乎?”
为首老者答:“人王有罪,替天行诛。”
无意思。
苏宜遐挥手自兹去。
天宫实有三百六十万,道道取人命。
那天有人抬眼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太阳,散发着巨大的光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