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从二楼前的平台走过去。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一楼的门面房开了一家餐厅，餐厅的厨房在后面，烟囱伸到了二楼的平台。辨听了一会儿，我确定声音是从烟囱里发出的。
伸头一看，是一只麻雀。我猜想，一定是一只受了伤的麻雀，站在窄窄的烟囱檐口，不小心掉了下去。现在，它想飞起来。撞到烟囱的四壁，撞得作烟囱的铁皮铛铛作响。
或许是累了，再次看它时，它瑟缩在烟囱弯曲的底部。脑袋漆黑，像京剧中的花脸，只有眼睛倒映着天空，在亮晶晶地闪动。
回家去取根竹竿。既然我看见了它，它也看见了我。我就应该搭救它。老婆从厨房走出来，奇怪地问我。把事情跟她一说。老婆说，你傻呀！
她想到了另一件事。前段时间，由于那烟囱向小区排烟。居民跟这家餐馆闹了很大的纠纷。
现在，我老婆说，你拿个竹竿去，谁知道你是去搭救一只麻雀？人家以为拿竹竿去捅他的烟囱呢。人比麻雀自私，一件简单的小事，竟被想象得这么复杂。
快到中午，我的担忧在加剧，因为临近餐馆烧饭的时间了。我一直站在书房的窗户前，这窗户正对着那餐馆的烟囱。透过餐厅厨房的窗户，我看见厨师挥起了大勺。
这下，我想，麻雀完了。
可就在瞬间，一条直线从烟囱划出，升腾，直冲天空。
就是那只麻雀，飞翔的姿态，竟然像一只鲲鹏。
一瞬间，它穿越了幽暗，疼痛，沮丧，挣扎。一瞬间，它重新找到了蓝天和飞翔的感觉，高高在上，轻捷自由。
我喜欢看那些弱小的生命，在强大的绝境面前的舞蹈，纤弱的体内爆发出的顽强和卓绝，总那么震撼人心，并把人的精神引向高处。我对它们抱有同情，更多的是，抱有深深的敬意。
一天，我与那位餐厅老板攀谈起来。很快谈到了麻雀。他说，经常有麻雀掉到烟囱里。奇怪的是，麻雀撞撞跌跌飞一个上午都飞不出去，可在临近烧饭的中午，麻雀飞了出去。
唯一的解释是，烟囱受热时，把炽热的疼痛传给了麻雀。疼痛，让麻雀一飞而起，且一飞冲天。
俗乃大累
查一路
表妹打电话来说，表哥，快来，不然就要出事了。几天前，老姨和姨夫还替表妹憧憬着未来，其乐融融，怎么转眼间就折腾出事情来了？
进门时，气氛确实很紧张。我老姨垂着脑袋，见我进来，只歪了一下嘴；姨夫面前的烟灰缸里堆起了一座小山。表妹说这种状况已持续了好几天。一家人眉头深锁，时而沉思，时而爆吵。
原来是为表妹的婚事而郁闷。事情是这样，我表妹看中了张郎，老姨和姨夫精选出的却是李郎。我对他们的介绍进行归纳，基本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张郎来自农村，无钱无权，但品貌出色；李家在城市，经济条件好，然身高不足一米六。于是，围绕张郎和李郎的取舍，展开了严格反复的筛选。痛苦啊！老姨向我伸出三个指头，为此我和你姨夫三天三夜没合眼，人也快累散架了。
老姨对两人的情况做了全面综述和比较。其间，多次附过身，轻声跟我说，你看，一个老祖父在“一环”有一大套房子，八十有六了，还能活几年？到时候房子不就是你们的。这话让我相当反感，为女儿将来得点好处，竟计算人家老人的死期，何等不仁，如何不累？
我本来倾向于声援我表妹，她在亲情的胁迫之下，眼泪汪汪。但此情此景，常规的同情只能产生反作用力。于是，灵机一动，起身告辞。我告诉老姨和姨夫，我回去在电脑上找个软件，把张郎和李郎的条件作为技术参数输进去，让电脑来做科学选择。基于对高科技的敬畏和膜拜，老姨和姨夫乖乖就范，方从疲惫和焦虑中脱身而出。
恋爱和结婚本是浪漫幸福的事，没想到还能将两代人累垮。生于世俗难以免俗，但若被俗所役，处处用世俗的眼光看问题，生活会变成一块大石头，背在背上，从此没有一刻轻松和自由。
想当初，用世俗的眼光看，我属于“三无”产品，无权、无钱、无势，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可是，在一个诗意的早晨，我妻子撇开众多追逐的眼神，一眼就锁定了我。那时，我正下楼梯，被东升的旭日照着，神采飞扬，领带飘飘，一幅很有才华和个性的样子。她看中的正是我不俗的一面。此后，无论身处怎样的困厄，她总是跟我说，老查，从本质上讲，你是有才华的。这句话，十几年来，让我一直生活在轻松和惬意之中。
客观地讲，世俗的范畴里也有许多诱人的东西。但如果在追逐中世俗演变成了一块石头，我们会把它从背上卸下来，让别人背去。
你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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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买了辆越野车。我们一起开着，去距城三十里的城郊一处风景区——平天湖游玩。
回来的路上，他扭过头，朝后面的车座看，这空的座位空着也是空着，不如顺便带几个人回去。
我这位朋友一贯助人为乐，并且养成习惯。如果一段时间不做点好事，他会很不适应。他说，外国影片里，经常看到公路边有陌生人搭陌生的便车，看着挺温馨的。是的，我也觉得这样挺温馨的。
车子在一名道旁行走的少妇身边停下来。我们问她是不是回城，并且表明了我们的意思。少妇紧张地用双手按着前胸，正告我们，你们搞清楚哦，我丈夫在公安局工作。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只是想顺便给您提供一点方便……少妇连连挥手，不用，不用，你走你的！
行了一段路，前面有一位拎着包的中年男子。车停在他的身边，请他搭便车。男子左手紧攥提包，右手摸出手机，手机被潜意识地当作武器，既可以报警，又可以向我们的脑袋“拍砖”。我们耐心地解释，最终他还是疑虑未消。你走你的！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一路上，我们遇上了形形色色的人，几乎众口一词：“你走你的！”。语气虽然礼貌，却让我们感到气馁。他们满脸狐疑地望着我们，似乎想从我们脸上找到打坏主意的蛛丝马迹。我被他们的觉警和猜测弄得很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在觊觎他们的美色、金钱或者其他什么的。我说，算了，这样搞下去很没意思。而我的朋友则愈挫愈勇。他说挺有意思的，他想实验一下，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搭车。
不过，最终有一位接受了邀请。这是一位乞丐，急着要去城里占地盘，夕阳西下，而他腿脚不便。他除了有点穷，有点老，有点脏，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所以放心地坐上了我们的车。车到终点，却迟迟不肯下来，他的意思是，他已被我们利用，只是他不知道利用的方式和目的。最后，他看中了车后座的两瓶可乐，坚持要以此作为补偿。
你走你的——正是这句话，让我们在行走时倍觉孤单。我终于明白，我们的旅程注定是孤单的，因为很难邀请到一个陌生的人和你共赴一段旅程。许多美好的东西，只能在影片中上演，落到现实，只能成为有口难辨的尴尬。孤单时有清冷的感受，可是孤单又有孤单的理由；孤单时有渴望同伴的需要，可是，似乎又很难找到信任陌生人的依据。
看来，拆除心理的篱笆，走出孤单和寂寞，并非取决于单方面一厢情愿的努力。
后票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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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儿子去一所重点中学初一新生班报名。报名的地方贴着一则告示。新生录取按片区划分，学校需要许多材料作为凭证。小学毕业证、房产证、户口本等等，目的是防范某些家长临时迁移户口。
其中，一项关键性的凭证让我始料未及——提供几个月前交水电费的收据。水电费收据是电脑打出来的单子，上面注明了住户姓名，所在小区的位置、楼号、单元和门牌号码。这样的原始凭证，造假几乎没有可能。
我觉得学校这项要求并无不妥，甚至有几分高明。问题的关键是，交水电费的定点银行门前都有个垃圾筒，出了银行的大门，绝大多数人都把这些单据扔进了垃圾筒。当然，我也没有意识了，水电费单据还会跟一个孩子的升学产生联系。
老婆回家了。一耸肩表示无奈。一直到太阳落山，见我急得实在不行，才诡秘一笑。她打开一个抽屉，从抽屉中取出一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中拿出一只小匣子，再从小匣子中挑出一只更小的塑料袋，虔诚地掏出几张纸片，昔日“垃圾”，此刻在我眼中成了大方光彩的优绩股。
成功者，总是要在胜利之后谈谈感想，我老婆说，她显然是受了一篇文章的影响——小和尚将洗澡水拿去浇花。我说，我能在洗澡水和花之间找到联系，却没法预见水电费收据和儿子升学的因果关系。
其实，我在想一个问题：我们是否不断地需要一些单据、数据、表格来证明自己？连居于何处，也需要某个材料来证实，眼见并不为实。在许多时候，一个人的诚信往往要输给从电脑和打印机出来的一张纸和几行字。并非人人都有收藏家的眼光和万物普遍联系的思辨，关键问题是，没有机构也没有人相信另一个人的坦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