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溪——译
我们这部电影的情节是从一个不太令人愉悦的地方,也就是关押刑事犯的劳改营里开始的,希望这不会吓到读者。无人能预知自己的未来,就像一则谚语所说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严冬夜晚。探照灯把平坦空旷的操场照得通亮,这里正在对被改造者也就是犯人进行晚点名。值班的军官们在列队前逐个清点人数,而后每名值班军官向长官报告:
“清点完毕!没有非法未到者。”
“带回营房!”长官发号施令。
“是!带回营房!”值班军官像回声一般接受命令。
“里亚比宁,留下!”长官命令。
一名值班军官立即重复命令:
“里亚比宁,留下!”
犯人们列队向营房的方向前进,操场上只留下一个孤单的身影。他瑟缩不安,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不愉快的事儿。
应当指出的是,这里的人分为两类,也就是看守者和被看守者。我们要讲述的故事的主人公普拉东·谢尔盖耶维奇·里亚比宁,很遗憾,属于第二类,虽然他看起来完全不像罪犯。这是一个温和、腼腆的男人,四十出头。从他那副忠厚质朴、对人充满信赖的面孔就能看出来,他干不出不体面的事儿。这种人既不会有什么事业上的成就,也不会触犯法律。
“里亚比宁,过来!”长官召唤他。
普拉东遵照命令跑了过来。长官通知他:“告诉您一件高兴的事——您的妻子来了!”
但是犯人完全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
“她来干什么?”
“当然是想要见您了……”
“我没叫她来!”普拉东脱口而出,“我不想见她!”
“您这是怎么了?”长官惊讶道,“为了见您,她可是先坐了七百公里的火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还在卡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才到这儿的。”
“随便她怎么样!我不见她!”犯人居然反抗起来了。
“为了你们……我……”长官生气了,“她没有必要的文件。但她那么求我……真是无法拒绝她。”
“什么——求您?她?我不明白……”普拉东不悦地说。
“这个您自己去跟她弄清楚吧!拿着通行证!没人押送!您可以单独出去,我相信您……”
“去哪儿找她?”普拉东一副可怜的样子。
“她在村子里租了间房子。这是地址。为了公私兼顾,顺便去一下伊万·格拉西莫维奇的作坊,把拿去修理的手风琴取回来!您不是个音乐家嘛——检查一下,看看修理得怎么样!”
“是!”普拉东沮丧地同意。他可以拒绝去见妻子,却无权拒绝去取手风琴。
“我的科利亚怎么样?有长进吗?”长官突然问。
“是个有天分的男孩。如果能把他送到音乐学校就更好了。”
“等在您这儿学完,”长官开玩笑道,“我就要调去一个有音乐学校的城市。”而后,长官又做出一副严肃和正式的样子:“记住,里亚比宁,通行证到明天早点名之前有效。8点之前一定要归队。回来晚了要以逃跑论处。去吧!”
在外面的岗哨,也就是门卫室,警卫员严格地搜查了里亚比宁的全身。
“村子离这儿远吗?”普拉东问。
“不远,”警卫员搜查着普拉东脱下来的棉靴,看里面是不是藏有违禁品,“九到十公里吧。回来的时候不要带酒啊,刀啊,钱啊,这些东西。我们都会没收的。”
“早知道了。”普拉东穿上棉靴嘟囔着。
“好了,”警卫员严肃地说,并拉开了沉重的门闩,“你的通行证到明早8点。下刀子也得回来!晚了以逃跑论处。要加刑的!去吧!”
门开了,普拉东获得了失去已久的自由。
劳改营就像通常的那样,操场中设有几个瞭望台,四周竖起高高的严密的围墙。它的周围没有任何建筑。从大门口轧出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路两旁孤零零地竖立着一根根电线杆。
普拉东迎着风雪艰难地蹒跚而行。他才走了几步便停下来,站了一会儿,然后毅然转身,急忙往回走。他不断地敲岗哨的门。
警卫员微微打开了小窗:
“你忘记什么了?”
“让我回去吧!”
“任务完成了?”
“什么任务?”普拉东不明白。
“手风琴取回来了?”
“放我出去是去见妻子的。”
“通行证里可一点儿也没提到见妻子!”警卫员砰的一声关上了气窗。
普拉东别无选择,只能走进黑暗与寒冷中。但他先摘下了别在棉袄上的绿色姓名牌,把它藏到了兜里,为的是多少体验一下自由的感觉。
普拉东走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凉的路上,回想起了……路途遥远,天寒地冻,但那漫长的回忆温暖着普拉东的心。
普拉东回想起了那个夏日的一天,他和许多乘客一起坐上了“莫斯科——阿拉木图”特快列车。列车慢慢地停靠在扎斯图平斯克[1]的站台上。
身材匀称、文质彬彬的里亚比宁与其他乘客一起冲向站台,他穿着考究的西装,手里拿着公文包,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站台上向着未知的命运前进,而这一切就发生在车站餐厅里。
这些一窝蜂奔向车站餐厅的乘客是想在短暂的停车时间里吃个午饭。仔细想想,这对于餐厅来说是多大的灾难啊!这群饥饿的旅行者像蝗虫一样扑向摆好了套餐的桌子。这种套餐不需要现点任何菜和酒水,对餐厅完成营业额没有任何帮助。此外,经常有一些贪小便宜的人不交钱就溜走,因为他们知道哪个服务员也追不上火车。
但是我们家乡的餐厅也不是好惹的。他们在喂饱旅客的同时也做好了防范工作,更直接一点儿说就是——准确地算好就餐时间,使旅客因为火车的离开而无法投诉。
两排长餐桌上摆着一份份装在铝盆里的红菜汤和已经放凉了的灰不溜秋的肉饼。普拉东·谢尔盖耶维奇也走进这家餐厅,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他微微掀开一个小盆的盖子,瞧了一眼红菜汤,又打量了一下肉饼,并没有开始吃。周围的旅客都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并且总是叫住女服务员薇拉——一个瘦瘦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她那可爱的,但是已经历经生活磨难的脸上闪烁着一双勇敢无畏的大眼睛。
“中午好,同志!用餐愉快!”薇拉以职业口吻招呼客人。
“姑娘,能过来一下吗?”
“姑娘,请过来一下。”普拉东说。
“姑娘,能来一瓶矿泉水吗?”
“矿泉水没有!”薇拉像机器人一样回答道。
“姑娘,能过来一下吗……”普拉东又叫了一次。
“要是有个蔬菜沙拉就好了。”一位旅客说。
“套餐里不含沙拉。”薇拉以官腔应答。
“姑娘,给我上点儿有营养的菜吧。”饥饿的普拉东又一次说。
“您是从哪儿来的?”薇拉真诚地感到惊奇。
“从火车上!”普拉东指了指窗户。
“您难道有溃疡?”薇拉问,并对另一位旅客说,“一卢布二十戈比[2],正好……谢谢……”
“是的,”普拉东点点头,“光是看了一眼你们的食物,我就得了溃疡!”
“姑娘,能来瓶啤酒吗?”
“我们这儿从来不卖啤酒。”薇拉立即回答。
“还没等我给您端上菜……”薇拉边忙活边对普拉东说,“这是找的钱,谢谢……还没等菜做好,您的火车就开走了!再说,有溃疡就别来餐厅吃饭!有溃疡就该在家里待着……”
这时薇拉快速走开,奔向出口:
“这位旅客,这位旅客!您忘记付钱了!”
“钱在桌子上,”这位旅客语气生硬地说,“这种午餐不该我们付钱,应该是你们倒找给我们钱才对!”
薇拉奔向这位旅客吃饭的座位,但桌上没有钱。
“钱呢?”薇拉大声问,“谁拿走了?”
“姑娘,像你们这种工作,应该在用餐前就把钱收了!”一位旅客建议。
广播里传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刚吃过饭的一群人往外涌去。
普拉东也想往外跑。但是薇拉面带威胁地挡住了他的路:
“请交钱!”
“我什么都没吃啊!”
“我知道你们的把戏。一个说交了钱但根本没有,另一个说没吃……交一卢布二十戈比!”
“您自己看看!”普拉东气愤地说。
“我正看着的时候,您就趁机溜走了。交一卢布二十戈比。我怎么知道您吃没吃啊。”
“我没吃。我不会交钱的!让我走,我要赶火车……这些菜本来就像是吃剩下的……”
薇拉气愤地说:
“您不交钱——就别想从这儿离开!我的那点儿工资,难道还要给你们这些吃白饭的垫钱……”
“你们这些在餐厅工作的,”普拉东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就是为所有人付钱也付得起!让我走!”
但女服务员们站成一堵人墙。想要冲出去是不可能的。
“帕维尔·瓦西里耶维奇!”薇拉果断地对看门人说,“叫尼古拉沙来!”
看门人老练地从兜里掏出哨子,尖锐地吹响。
普拉东轻蔑地耸耸肩:
“就是把全城的民警都叫来我也不怕!我没吃,就不能给钱!”
“流氓!伪君子!”薇拉失控地说。
“交钱,赶快交钱!”薇拉的一个女友喊道。
“我不给钱!”普拉东怒气冲冲地回答,“我没吃!这是原则问题!叫民警来吧。”
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中尉。
“尼古拉沙,”薇拉开始说,并转头指向普拉东,“就是这个人,让我单独给他上菜,我说来不及了,他就吃了桌上的套餐……”
“我没吃!”普拉东急忙插了一句。
“我们来好好调查一下!”中尉说。
“怎么个调查法?”普拉东突然激动起来,“还要化验取证吗?”
“……而且不肯交钱!”薇拉终于把话说完了。
“现在我们就来做个笔录……”中尉以枯燥的声音告知,“关于您拒绝交……”
“可是您的笔录还没做完,我的那趟车就开走了!”
“我做笔录很快的,”尼古拉沙中尉笑了笑,“这就开始。您坐的是哪趟车?”
“哈,他的火车开走了!”薇拉幸灾乐祸地说,“小气鬼,活该!”
“怎么——走了?”普拉东喊道,并推开中尉往外跑。
“拦住他!”薇拉大声喊。
“他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了!”中尉懒洋洋地朝薇拉摆了摆手。
普拉东跑上站台,悲伤地目送火车离去。最后一节车厢已经快从他视野里消失了。
普拉东骂了几句并走向一个戴着红色制帽的人:
“站长同志……”
“我是副站长!”这人回应道。
“有这么件事,副站长同志,我没赶上火车。但问题并不在于一卢布二十戈比,而是原则问题。她让我交钱,而我根本就没吃啊!我是进了餐厅……可这个餐厅里的东西简直就没法吃!”
“我自己是从来不去餐厅的。我都在家里吃。我妻子做得一手好菜。餐厅这个部门不归我管。您是要去哪儿……”
“我要去格里博耶多夫[3]……”
“旅途中应该多加小心啊,乘客同志!”这位铁路工作人员没有放过训导他一番的机会,“铁路——就是准时和舒适。下一趟去格里博耶多夫的列车将在20点46分发车。”
“那我的车票怎么办?车票还在列车员手里。”
“现在怎么办?”民警的声音传入普拉东的耳朵,“您是把一卢布二十戈比交了呢,还是我们接着做笔录?”
还没来得及脱下服务员围裙的薇拉从民警背后探出头来:
“真是不害臊,看着像个体面人,却来搜刮穷服务员!”
普拉东一把抓住值勤者的袖口:“那我到底怎样才能从你们的城市离开呢?”
“开车前十五分钟来找我吧。我带你去找列车长,他会给你安排的。”
“他要是不给钱,我们就自己安排!”薇拉威胁地说。
副站长已经厌烦了,从普拉东的手中挣脱衣袖走开了。
“您最好还是交钱吧,”中尉友好地劝普拉东,“做笔录的代价会更大!”
普拉东看了看民警善意的目光,明白自己现在不得不放弃原则了。他把钱递给薇拉,瞧都没瞧她一眼:
“给您三卢布……那顿我没吃的午饭的饭钱!不用找了!”
薇拉接过钱,开始在围裙兜里找零钱。
“不行,拿着——找您的钱!”
“这是给您的小费!”普拉东将钱扔到地上。
“也许我不收小费呢!”
“也许你们餐厅还不讹客人的钱呢?”
“中尉同志,您是亲眼看见的,我可是把他的臭钱找给他了。”薇拉伸出手把钱递给普拉东。
普拉东故意把手背到身后不接钱。于是薇拉就弯下腰,把一卢布和一些零钱整整齐齐地放到了柏油路上,然后沿着站台做作地扭着屁股走了。民警对普拉东也不再感兴趣,便到开往郊区的电气机车那边巡逻去了。
“真是胡搅蛮缠!”普拉东望着薇拉的背影在心里骂道,并从地上捡起钱。
难以忍受饥饿的普拉东又回到了餐厅——当然,一进门就碰上了薇拉。
“劳驾,”普拉东非常有礼貌地说,“如果不让您太为难的话,如果不太劳烦您的话,请您告诉我,哪些桌子不归您管,我好知道哪儿能坐。”
“那些!”薇拉点头示意,并叫来了一个脸蛋儿长得漂亮,但有些蛮横的女服务员(她深受客人们的喜爱),“柳达,招待一下这位同志!只是记得要先收钱,否则他会赖账的!”
“干吗呀!”柳达回应道,她正在对一个年轻的钢琴师献殷勤,“今天可是舒里克来找我了!你自己去招呼那位同志吧!”
薇拉走到普拉东刚刚坐下的餐桌前,狠劲儿地把托盘往桌子上一撂,弄得叮当响。
“我没有别的选择!点菜吧!”
“您……您简直就是个泼妇!”普拉东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我一辈子也不会吃您上的菜!”
他愤然起身离开餐厅。
普拉东来到候车室,他满怀希望地跑到小卖部柜台前。但柜台上却放着一块十分显眼的牌子,写着“午休”。
怒气冲冲的普拉东只能又回到餐厅。这回他径直走向薇拉,砰的一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拿菜单来!快点儿!”
“呦,您可真是个有原则的人!刚才还发誓永远都不吃我上的菜呢!”
“小卖部休息!”普拉东控诉道。
“但肚子却饿了?”薇拉带着讥讽地问道。
“当然。我根本就没吃你们那恶心的红菜汤。现在您明白了吧?”
“既然您没吃,又怎么知道它叫人恶心呢?”薇拉反驳。
“我懒得吵了。给我上点儿有营养的菜吧。”
薇拉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您没赶上火车滞留在我们这儿,说起来也有我的不是。我这就把您当作本市的贵宾来招待。您知道吗,上面有指示——来宾和过路旅客不同,要好好招待。因为这个餐厅就是本市的名片。有营养的菜只有鸡肉。我现在就给您上。”
普拉东拿出钱来:
“请您先把我的钱收了,不然我这人可靠不住。再来一瓶矿泉水。”
“好的。”
“真是见鬼了!我的心情简直糟透了。”
“我们的鸡肉也不见得能让您心情愉快!”薇拉把钱放到围裙兜里并找钱给他。
薇拉去厨房取菜。普拉东望着窗外的郊区电气机车——自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列车慢慢地驶离站台。
薇拉端上食物:
“用餐愉快!”
普拉东拿起刀叉,开始抱怨:
“都是多亏了您,我才被困在这儿,哪儿也去不了……一把火把你们餐厅跟站台还有鸡肉通通烧掉才好。”
普拉东想把鸡肉切成小块,但怎么都切不动。
“这只鸡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您知道吗,”薇拉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褪了毛的鸡身上什么都没写。都是写在包装袋上的,但我们端过来的时候,包装早去了。如果您想知道,我就去问问厨师。”
“不需要,我现在就自己问问它!”
普拉东继续用很钝的餐刀切肉。鸡肉还是切不开。
“筋比较多吧?”薇拉同情地问。
“我看,这只鸡生前是在你们餐厅做服务员的……”
“哦,明白了。也是这么难缠……”
“可不是嘛……你们这儿晚上有乐队演奏吗?”
“有啊,可吵了。来餐厅工作之前,我本来挺喜欢音乐的,可是现在一听见就烦!”
薇拉不拘礼节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那您的行李箱呢?跟着火车去了格里博耶多夫?”
“我的行李都随身带着,在这儿……我在格里博耶多夫只待两天。星期一早上必须回到莫斯科。”
“可是现在您在格里博耶多夫只能待一天了,”薇拉提醒他,“您在这儿白白浪费了一天!”
“您无法理解,”普拉东说,“这一天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我是多么需要这一天。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姑娘?”
薇拉认为这个过路的人是出于无聊想要纠缠她,因此立即顶了回去:
“在来这儿工作之前,我是有名字的,但是现在我就叫‘姑娘’!而且是坚不可攻的!过路客更是甭想。”
普拉东看了看薇拉,不加掩饰地冷笑起来:
“我也没打算攻打您这座堡垒……”
“说得好听,你们男人全都一个样!”薇拉站起身走向舞台。钢琴师舒里克正在那里排练曲子,而柳达正迷恋地注视着自己的偶像。
普拉东已经厌烦了跟鸡肉的斗争,他扔下叉子,起身去了候车室。
在餐厅里,薇拉的女友柳达对她说:
“快去售药亭吧,新进了一批芬兰的洗发水!”
“好用吗?”薇拉问。
“不知道,但我买了十瓶。你也去买吧!”
薇拉听话地去了。
在候车室,薇拉看到了自己不久前的那位客人。他正在打长途电话。薇拉听到:
“侦查员没打电话找我吗?要是他打电话来,别说我在哪儿。一定要编个理由,但要可信的。我星期一早上回莫斯科。唉,栅栏什么时候运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薇拉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是的,也许这是愚蠢的……但我不想影响你的生活!我反正已经决定背上这个十字架了!”这时普拉东看到了薇拉,发怒道,“别偷听!”
薇拉耸耸肩,走掉了。
“不是跟你说的。刚才旁边有个女人,很讨厌。”
薇拉去售药亭买了洗发水回来,路过电话亭的时候又听到:
“我反正也住不上这栋别墅了。以后我要住到另一种栅栏里了……唉,给我在格里博耶多夫的爸爸打个电话吧,就跟他说我明天早上到他那儿。别担心我。吻你!”
普拉东挂上听筒并看到了薇拉。
“您买这么多洗发水干吗?要加到客人的红菜汤里吗?”
“加在像您这样的客人的汤里,我很乐意。”薇拉大胆地回答。
普拉东来到站前广场。广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十分普通。种满三色堇的花坛中央矗立着一座花岗岩纪念碑。广场两侧有几个售货摊,招牌上写着“酒水”“香烟”“冰淇淋”;还有一个漂亮的玻璃售货亭,是卖“扎斯图平斯克纪念品”的。
而后普拉东朝郊区列车售票窗口里望了望,里面坐着一个面带善意的女人。
“要是您告诉我幸福的车站在哪儿,我说不定会买张票去那儿过一辈子!”
“没有适合你们这些酒鬼住的地方!”售票员似乎是一个毫无风趣的人,“要不要再给你来一杯?”
“谢谢您没揍我!”普拉东站在原地思考,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去哪儿。
由于无事可做,他便又去了站台,那里总是来来往往着许多陌生人。
普拉东注意到了警察局的布告栏,上面公示着司法部门通缉的犯罪嫌疑人的照片。一张照片上是一位长着一双迷人大眼睛的美女,她多次巧妙地获取他人的信任并盗取钱财。另一张照片上是一个笑容憨厚的男人,但他却是个十分危险的匪徒。第三张照片上是一个皱着眉头的男人,他恶意不支付赡养费。
薇拉正在餐厅里铺桌子,她看到普拉东从警察局的布告栏前走开,坐在长椅上望着调车机车。
普拉东坐的长椅正好在餐厅窗外,他漠然地望着熙熙攘攘的站台:有人在费力地拖着沉重的箱子,有人在寻找搬运工,有人拥抱着女朋友在热切地说着什么情话。
广播通知:
“塔什干开往莫斯科的特快列车即将进入一号站台。由于列车晚点,停车时间将缩短。”
普拉东漠不关心地坐在长椅上。在他身后的餐厅里,锅碗瓢盆叮当响,女服务员们脚踩着高跟鞋正在来回奔忙。
列车进站了。一个体格魁梧、大概有两百斤重的列车员从正对着普拉东的那节车厢跳下站台。他从车上拿下来两个沉甸甸的箱子,即使像他这样健壮的人,也要用尽全力才能提起箱子。
然后这个壮汉微笑着,径直走向了普拉东。普拉东惊讶地抬起头——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原来,这个壮汉是从窗口看到了餐厅里的薇拉,他喊道:
“薇拉,薇拉!”
薇拉朝窗外看:
“你从哪儿来?”
普拉东坐到长椅边上,要不然他们就像是在对着他的耳朵喊一样。
“怎么跑塔什干这条线了?”薇拉继续说,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她很高兴。
“当班的列车员病了。我们到车厢里去吧!见到你太高兴了,我的小宝贝儿!想死我了!”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啊,安德留沙[4]!”
普拉东忍不住笑了。
“跳过来!”列车员充满爱意地张开双臂。
薇拉慌张地四下看了看:
“但我怎么走得开呢?瞧,这么多客人呢!”
“柳达!”安德烈以主人的口吻把薇拉的女友叫过来,“我要和薇拉去……”
“……谈点儿业务!”薇拉马上补充道。
“放心吧,我去收他们的钱!”柳达答应下来,“又不是头一回了!快去吧!这些人……”她用眼睛瞟了一眼那些正在吃饭的旅客:“不付账谁也甭想从我手里溜走。你呢,薇拉,快点儿去吧,停车时间可缩短了!”
但是薇拉还没等她说完就一溜烟跑出去,跳上了站台。
“还要到处拖着这些甜瓜!”安德烈晃晃脑袋,费力地提起两只行李箱,“你知道这里装了多少甜瓜吗……这可是查尔朱[5]的甜瓜!得把它们找个地方藏起来。”
薇拉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瞅着普拉东,凑近安德烈,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安德烈盯着普拉东看了看,又在薇拉耳边说了两句。然后他突然对普拉东说:
“您好,同志!您要在这儿坐很久吗?”
“直到晚上。”普拉东叹了口气。
“能帮我看会儿箱子吗?”
普拉东耸了耸肩:
“好吧……”
“您有身份证吗?”列车员继续问。
“有啊。”
“带着吗?能给我看一眼吗?”
普拉东听话地拿出身份证递给安德烈。列车员拿过身份证立即说道:
“听我说,看好这两个箱子——里面是查尔朱甜瓜。知道能卖多少钱吗?吓死你!你要是看管得好——就给你一个,这么大个儿的!”他边说边比画着要奖给普拉东的甜瓜的尺寸——一个很小的瓜。
“哎,你要干什么!”普拉东担心起来,“把身份证还给我,您没有这个权利。”
安德烈和薇拉已经走向车厢。列车员转头说道:
“老兄啊,好好看着瓜,十分钟后你就能拿到自己的身份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安德烈一把抱起薇拉跨过铁轨。
普拉东看到安德烈先走进贯通道,然后贼头贼脑地环顾左右,薇拉也跟着上了车。过了几秒钟,安德烈的脑袋出现在离车门最近的窗口,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放下严实的窗帘,将包厢与外界完全隔离。
普拉东冷笑着摇摇头。然后他俯下身子,试着打开箱子上的锁,锁嘭的一声弹开了。普拉东掀起箱盖儿,甜瓜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普拉东拿起一个甜瓜,转身够到餐厅窗前桌子上的一把餐刀,并小心地用餐巾纸把刀擦干净。
而在包厢里,安德烈锁上了门。
“什么都不好使……车厢太老了。哎呀,我得给部长打个报告……”他抱着薇拉,“韦伦奇克[6],来吧,来吧。”
“我多想你呀。”薇拉拖长声音说。
安德烈解开了薇拉衬衫的第一个扣子,说道:
“自己来,自己,自己,自己。这里不是餐厅,这里要自己伺候自己。”
然后安德烈开始脱牛仔裤。
“昨天晚上可真是太糟糕了。我的搭档在奔萨[7]让两个熟人上了车。以为他们没喝酒呢,结果可好,闹上了天,妈的!一个就横躺在车厢里,可我们有稽查啊……搭档还忍着牙疼。我对他说:‘格尔卡!来二两吧!’而他说:‘二两可治不了我的牙疼……’”这时安德烈发现,薇拉并没有脱衣服。
“你怎么了,薇拉……快脱呀……”
“不行……感觉怪怪的,这太不正常了,匆匆忙忙的……”
“是啊,匆匆忙忙的,”安德烈同意,“可这有什么办法呢,韦罗奇卡[8]?生活就是这样……来吧,脱吧……所有人都是匆匆忙忙的……”
“我想着,什么时候你能待上一星期,我们可以好好逛逛……”
“逛逛,逛逛。”安德烈继续跟自己难脱的裤子做斗争。
“逛逛公园,或者看看电影……”
“是啊,去电影院,去看电影。”安德烈并不反对。
“……像正常人一样!”
“这能怪我吗——一辈子都东奔西跑的。我就是车轮子上的命,你呢,是端盘子的命。来吧,来吧,韦罗奇卡!脱吧!喂,你怎么了,到底为什么?”
“不行,”薇拉执拗起来,“不知怎么了,没那个心情。”
安德烈不再手忙脚乱的。
“薇儿,你怎么了,不爱我了?”
“爱呀。”薇拉停顿了一会儿后说。
安德烈笑道:
“韦伦,莫斯科迪纳摩[9]要开战了。好了,脱吧。停车时间缩短了。喂,求你了。”
“在包厢里——不行,我不喜欢这样。”
“好吧,韦伦,”列车员甚至有些被激怒了,“行了,别扭扭捏捏的,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难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不成?”
“我也不是小姑娘!”
“你还感到委屈了?我刚被这趟塔什干的旅程折磨得够呛。行了,来吧……”
“不行!”薇拉打断他,“我想像正常人一样,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关系了!”
喇叭里传来气势雄壮的进行曲,并通知——列车马上就要开动了。
“看吧,车要开了,”安德烈费劲地穿上裤子,“反正也来不及了。火车晚点,停车时间就缩短。没有一点儿个人生活!我一定要给部长打报告。”
“我走了。”薇拉忧伤地说。
“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让我亲你一口。”
普拉东正大口地吃着挣得的甜瓜,他看到了衣着凌乱的薇拉从车上跳下来,并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过程。火车开动了。
安德烈拿着信号旗出现在打开的车窗前:
“我后天再过来,12点10分到,如果车不晚点的话。你等着我,韦伦奇克,准备好了……哎,薇拉,查尔朱甜瓜三卢布一公斤,别忘了!”
这句话成为恋爱场面的恰当结尾。薇拉就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那样,忧伤地目送着列车远去。
普拉东又切了一块甜瓜。薇拉走到长椅前。
“甜瓜……可真是棒极了!”普拉东开心地拖长声音说。
薇拉在普拉东身边坐下:
“也给我来一块吧!”
“我挑了一个最小的,”普拉东一边说一边递给薇拉一块,“可以认为你们已经付给我看管费了!”
“甜瓜真不赖!”薇拉赞叹道。
“那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么多甜瓜呢?”
“卖掉!”薇拉悲伤地说道。
“三卢布?”普拉东感兴趣地问。
“一公斤!”薇拉点头。
“把我的身份证给我吧!”普拉东提出请求。
薇拉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一开始她愣住了,然后神经质地大笑:
“您的身份证——呜呜——去莫斯科了!”
“真是个愚蠢的玩笑!”普拉东很生气。
“这不是玩笑,是真的,”薇拉不再笑了,“您为什么要把身份证给他呢?”
“什么为什么?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人要我出示身份证,我自然就给他了。”
“对不起,我们俩在车厢里吵起来了,您明白吗,嗯?”薇拉笑起来,“然后就把您的身份证给忘了。”
普拉东已经犯了一次罪,现在他决定第二次作案——杀掉薇拉!
“您知道您对我做了什么吗,车站的败类?!您简直把我给毁了,瘦猴!”
薇拉委屈地说:
“当然,您现在怎么说我都行,但骂我瘦猴——这也太过分了!”
普拉东继续发脾气:“要是您的那头蠢牛把我的身份证交到警察局,那就更糟了!”
“您自己才是蠢牛,”薇拉不允许别人说自己追求者的坏话,“安德烈可是个正派人!”
“投机倒把分子!”普拉东打断她。
“投机倒把分子也可以是个正派人。您放心,后天12点10分,安德烈就会把您的身份证带回来的!您还可以赶上您误了的那趟列车。”
“没有身份证我住哪儿?”普拉东十分激动,“本来就出了这么多事儿!我要去看我父亲。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您别着急!”薇拉试图安慰普拉东,“您先去格里博耶多夫,回来的时候我再把身份证给您送到车上!”
“回去我得坐飞机!”普拉东无法平静下来,“要不就来不及了!”
“只不过是晚了一天嘛,”薇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也不会因为这点儿事就被开除吧!”
“总之,您可把我害苦了!”普拉东在绝望中用双手抱住头,“叫我怎么办呢?走也走不成!待也没处待!”
“您在莫斯科犯了什么事?”薇拉好奇地问,“我听到您打电话……”
“抢了国家银行!”普拉东充满恶意地回答,并走开了。
“哎哟,哎哟,您可真幽默……”
在候车室,普拉东又往莫斯科打电话。
“玛莎,是我……有新消息吗……他多少岁了……是在上班还是已经退休了……你觉得他喝醉了吗?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那个可怕的情景总是在我眼前闪现……好在我一个人承担了下来……关键是你别着慌。既然栅栏已经运来了,那就不要担心了。你什么时候上节目,明天吗……你还没给我父亲打电话?你给他打个电话,说我后天晚上到。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只能这样了……总之很难说清楚!这是最后一个硬币了……”
普拉东放下听筒才发现,薇拉就在旁边认真地听着。
“别再监视我了!”普拉东生气了。
“我没有监视您,正相反!是我害了您,应该想办法帮帮您。但现在我吓坏了……您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儿?讲讲吧!”
普拉东忧愁地看了看薇拉,说道:
“有人因为我送了命。当然不是故意的。但反正也是我的过错。”
“怎么发生的?”薇拉小心翼翼地问。
普拉东绝望地摆了摆手。
“请您原谅我,”薇拉忽然轻声说道,“鬼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跟您计较那点儿卢布。这样的工作谁干上一天都会变得凶恶起来的。别人对你凶,你也对别人凶。别人少付给你钱,你也少找给别人钱。为什么我的工作这么不幸呢?!”
薇拉眼看就要大哭起来。现在是普拉东来安慰她了:
“别难过……您又没有恶意,只是一时在气头上,忙晕了头。我理解。我也没有怨恨您……”
“真的吗?”薇拉抬起眼睛。
“我干吗要撒谎呢?”
餐厅里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一到晚上,这里就变成了另一副样子。现在已经不招待过路旅客了,大厅的一头正在举行婚礼,另一头在庆祝什么纪念日,人们在欢声笑语中纵情作乐。
钢琴师舒里克正与乐队一起演唱一首他自己创作的歌曲:
我们的生活毫无激情,
日日枯燥乏味。
别怕孤注一掷,
要去改变生活!
我们曾是何般模样……
昔日激情早已消散……
大胆下赌注吧——
不要害怕改变生活!
即使已经两鬓斑白——
仍可以选择新生活……
别怕孤注一掷,
别怕重新开始!
在恶劣的天气里出门,
鼓足勇气,历练体魄。
别怕重新开始——
试着与生活对决!
相信幻景和空想!
抛却沉重的行囊。
再不出发便是死亡——
试着重新生活!
即使无法赢牌,
你也无须忧伤。
不要害怕下赌注:
没有输——哪儿有赢![10]
餐厅的客人们在跳舞,已经疲惫不堪的服务员们还在跑来跑去地端盘子,霓虹灯的光射向四处。窗外的铁路上则是另一番景象,列车不断到站和出发,电气机车发出汽笛声,车站广播反复播放着通知。
一个看门人在餐厅门外坐着,门上像往常一样挂着“没有啤酒”的牌子。普拉东走近门口:
“帕维尔·瓦西里耶维奇,请帮我叫一下薇拉。”
看门人放普拉东进去。
“对不起,”普拉东对薇拉说,“但是除了您,我在这个城市谁都不认识。博物馆已经参观过了,电影院也散场了,外面又下着雨。没有身份证旅馆是不让住的。叫我上哪儿去呢?”
薇拉想了想:
“现在我没空,但我们很快就要下班了。您先在服务台那儿坐一会儿吧,我先想想晚上把您安顿到哪儿。”
已经累到极点的薇拉又开始工作,向一个喝醉了的人收钱:
“我真心劝您——付了钱回家吧!”
“小伙子,再给我来二两!”醉酒的人要求道。
普拉东坐在附近的服务台旁边。
“您喝得够多了!而且我不是小伙子,是姑娘!”
“小伙子,我把你当成姑娘跟你说:我还没喝够!”
“哎呀,赶快付钱!”薇拉抬高嗓门,“要不我喊人了!”
威胁的声音震醒了醉鬼,他开始找钱包。
“朋友,别大喊大叫的!多少钱?”
薇拉递上账单:
“二十一卢布五十戈比!”
“你自己拿吧!我信得过你,小伙子!”
薇拉从钱包里拿出钱,又把找的钱放进去。
“拿了多少?”
“跟账单上一样!”
“再拿上五卢布!”被酒精麻醉的客人摆起了阔。
“太多了!”薇拉不同意,“您有家人吗?”
“别人有的我都有:老婆、两个孩子,还有一条狗。”
“那我就只拿一卢布吧!”
“一卢布——太少了。你的工作多辛苦。拿上三卢布!”
“谢谢!”薇拉不再讨价还价,“我拿了两卢布。快把钱包放好,别丢了。您自己能回家吗?”薇拉帮客人穿外套。
醉酒者不屑一顾地笑了笑:
“小伙子,你这是瞧不起我!”
夜深了,餐厅里正在收拾打扫。女服务员们都把手提包塞得满满的。她们下班时总是提着鼓鼓的包,里面装着神秘的东西。
钢琴师舒里克提着一个大网兜,里面都是柳达给他装的东西。
“不要带鱼冻,会化掉的。我拿不回去。”
“我给你拿回去,别唠叨了。韦罗奇卡,再见[11]!”柳达挽起舒里克的胳膊。
“舒里克,谢谢你的歌。亲爱的,”薇拉说,“再见。”
“有什么样的饭菜,就会有什么样的音乐。”舒里克边说边离开了。
“唉,终于结束了,”薇拉装好自己的包,“走吧,我给您安排个好地方。”
“我已经累得像条狗了。”普拉东嘟囔着。
“对不起,但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离开莫斯科?是要藏起来吗?”
薇拉和普拉东穿过候车室里。
“我父亲年纪大了,我想在开庭之前见他一面,把一切都跟他解释清楚。”
“唉,您不知道为这个身份证的事儿我是多恨我自己!”
“在候审期间我是不能离开莫斯科的。法院的侦查员随时都有可能传唤我。”
“哦,那就撒个什么谎吧,”薇拉漫不经心地说,“就说身份证丢了。”
“我不会撒谎。我这辈子都不会说谎。我一定会实话实说的。而且最后也会查出来的,我已经签了不离开莫斯科的保证书,但身份证却丢在了扎斯图平斯克!”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居然可以不用撒谎?”薇拉打心眼儿里觉得奇怪。
“我是个钢琴家。干我们这行的正相反,如果总是弹错,没有真本事,会被乐团开除的!”
“钢琴家!”薇拉啧啧地说。
“过着游牧一样的生活。巡回演出,音乐会,旅馆……”
“今天可真够累的。真是难熬的一天!但也没什么!现在我要给您安排个最高规格的旅馆!”
“就怕您说的最高规格跟我理解的不一样啊!”普拉东不免有些恼火地说。
“我想您不会反对住到‘外国旅客’休息室吧?”
薇拉猜对了,普拉东一点儿也不反对。
专门招待外宾的休息室环境很好,干净、明亮、舒适、安静。
“玛丽娜,最近怎么样?好久没见到你了!”
玛丽娜神采奕奕,转头对薇拉说:
“唉,最近真是忙坏了。我要结婚了!婚礼就在下星期四。你来吗?”
“如果邀请我的话!也就是说,新郎已经选好了……”
“唉,还没有呢!”玛丽娜嘿嘿笑起来。
“怎么会呢?”普拉东感到惊异。
“是这样的……新郎现在有两个。彼佳呢……钱挣得多,但酒喝得凶。米佳呢,酒喝得少,可钱挣得也少。他们住在不同的区。所以呢,我就在两个区的婚姻登记处都递了结婚申请。”
“完全不喝酒的就没找到吗?”普拉东同情地问。
“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啊……”玛丽娜悲伤地说,“你知道吗,薇拉,两个婚礼都定在了星期四!”
“只有我们这儿才有这种事,”薇拉接过话头转入正题,“玛丽娜!我这儿有个人——是我把他害惨了——他的身份证被塔什干来的火车带去莫斯科了。没有身份证哪个旅馆都不让住。他可是个钢琴家。”为了增强说服力,薇拉又补上一句:“他在好多音乐比赛上都获了奖呢!”
“包括国际比赛!”普拉东讨好地补充道。他已经累坏了,他又很喜欢这里,很想给人留下好印象。但是……
“我们这儿的获奖者多得数不过来!”玛丽娜反驳道,“这里只能住外国人。如果被人知道我让咱们自己人住……”
“反正你这里都空着呢!”
“空着又怎么样?不行,薇拉。我费了多大劲才弄到这个工作,我可不想丢了饭碗……”
“休息室空着,人却没地方住。玛丽娜,我可从来都没有求过你什么。”
“如果一会儿来了个日本人或者荷兰人呢?”玛丽娜直截了当地问。
“那他是什么?”薇拉用手指着普拉东,“难道他就不是人吗?”
“我会付钱的!”普拉东保证。
“第一,我们这儿不收费,”玛丽娜声明,“第二,您只有卢布,而他们有外汇!”
“咱们这儿搞的都是什么鬼!”薇拉忍不住发火了,“自己人在自己家里反倒没地方住了……”
“咱们走吧,薇拉!别发火!”普拉东拽她的胳膊。
“不走,简直气死我了!”
“你吵什么!”玛丽娜打断她,“这是我们热情好客的传统!”
“哪门子的热情好客!”薇拉更气了,“就因为他们有外汇,我们就要拍每个长虱子的外国人的马屁!真恶心!”
“薇拉,别跟她一般见识了!”普拉东拽她走。
“这是我心里的爱国热情被激起了!”薇拉还没有平静下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玛丽娜抱怨,“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来!要不我能去哪儿……”
薇拉和普拉东向门外走去。
他们关上门,走到了站台。
“现在要把我塞到哪儿?行李寄存处吗?”
“您真是叫我烦透了!”薇拉生气地打断他,“我住在城外。马上就是最后一班车了。”
“不对,明明是您给我惹的麻烦!”普拉东情绪激愤,“我这些倒霉事都是您造成的!”
“嗯,是啊,当然了,”薇拉点头,“人死了也是因为我。”
“这就太过分了!”普拉东低声说着走到一边去了。
薇拉不知所措地在后面看着他,然后追上前去。
“别生气,我完全是无意的,”薇拉笑了笑,“还有几分钟,我们还有最后一点儿希望,不让您在候车室的硬椅子上受折磨。”
“这回是什么?”
“警察局。但是您别瞎想……不过是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工作……您知道他的……尼古拉沙。就是要给您做笔录的那个人……”
“真是个好主意!”普拉东赞成,“谁都不会想到去那儿找我的。”
薇拉和普拉东来到火车站的警察局,值班的中尉正在审问抓到的流氓。中尉已经面带倦容,而流氓虽然鼻青脸肿,却精神头十足。中尉用手势示意来访者等一等,他严厉地看着被扣留者。
“这块淤青哪儿来的?”
“撞到柱子上了!”流氓不动声色地说。
“腮帮子又是叫谁打的?”
“叫信号机撞了!”
“信号机叫什么名字?”中尉挖苦地追问他。
“我跟他不认识,千真万确,要不我不是人,”被扣留者发誓,“我还是头一回揍他!”
“听着,斯皮里多诺夫,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中尉还没说完,斯皮里多诺夫就跳了起来。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是了解我的……我保证不会再犯了!”说完,斯皮里多诺夫就夺门而出,消失不见了。
“天哪,韦鲁莎[12],”中尉转向薇拉,想从她这儿寻求同情,“今天可累死我了……这个见鬼的车站……尽是些酒鬼,社会的败类……哪怕让我去上学也比干这个苦差强……你有什么事,韦鲁莎?这个人又惹什么麻烦了?”他指着普拉东。
“不是他,是我。他可是个钢琴家!我把他害惨了,不小心把他的身份证落在塔什干来的火车上了!没有身份证哪个旅馆都不让住!”
“获奖的事儿还要说吗?”普拉东问。
“在这里说这个不管用。”
“韦鲁莎!”年轻的尼古拉沙中尉抱歉地说,“为了你,我做什么都行……你是知道的……但你叫我把你的这个钢琴家往哪儿放呢?又不能让他住在这儿……”
“那拘留室呢?”普拉东建议,“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没在拘留室里待过呢。”
“行倒是行,不过……”中尉犹豫了一下,“那里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们——那里现在正关着三个小姐……”
“难道我们国家还有……”现在是普拉东吞吞吐吐了,“那些小姐?”
“总体上说是没有的!”中尉坚定地说,“但——随便您想要多少也还是有的……”
薇拉和普拉东又回到站台,那个小流氓斯皮里多诺夫跑到他们跟前小声说:
“需要‘莫斯科人’的汽化器吗?商店里要卖四十卢布,我只要五卢布!”
薇拉停住脚步,直截了当地说:
“一边去……”
“明白!”斯皮里多诺夫早有准备,转眼间就没影了。
“走吧,我送您上公交车。”普拉东提议。
“那您自己去哪儿呢?”
他们又穿过候车室,走向出口。
“我就在这儿,在候车室里待着吧,”普拉东带有讽刺意味地说,“其实我们整个一生——如果好好想想的话——不就是个候车室嘛。”他微微一笑:“不管我们身在何处,我们总是在等待。有时候虽然等到了什么,但却完全不是我们想要的。”
“您别垂头丧气的!”薇拉温柔地说,“我相信会证明您是无罪的!”
普拉东摇了摇头。他不想谈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于是对薇拉说:
“到您那儿去不行吗?哪怕让我住在走廊里也好啊!”
“那怎么行呢!”薇拉惊叫道,“我怎么能带个男人回家呢!”
“您结婚了?”
“不……三年前我把丈夫撵走了。不过我们还跟他的父母住在一起。”
“‘我们’——是?”
“我和我儿子。”
“我很同情您。跟别人的父母一起生活,而且还是前夫的。”
“他们不是别人!”薇拉坚决地打断普拉东,“他们可非比寻常。他们都站在我这边!”
薇拉推开候车室的大门,他们来到了站前广场。晚上这里空荡荡的。一辆闪着红色尾灯的公共汽车刚刚从车站开走。
“这就是做好事的代价!”薇拉苦笑了一下,“现在不得不睡在火车站了。”
“还是让我叫辆出租车送您回去吧。”普拉东建议。
“我自己也可以叫车,只是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意去我家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不住在城里,孤零零的一栋房子。因为我公公是巡道工。有哪个司机愿意跑空车回来呢?”
“那家里不会担心吗?”
“会啊!”
薇拉和普拉东又回到候车室。
“好吧,晚安了!”薇拉说道,“虽然这儿不见得会安静。祝您做个好梦!”
“也祝您做个好梦。那您去哪儿呢?”
“先用调度电话跟家里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然后再看着办吧。”
“但愿您能找到个舒适点儿的地方!也许您可以回餐厅去?”
“餐厅夜里上锁。那里都是食品,要知道现在食品可比钞票值钱多了!”
薇拉刚走了几步,马上又转身回来:
“差点儿忘了!我还没把钱还您!”
“什么钱?”
“一卢布二十戈比!”薇拉把钱递给普拉东,“我想,您确实没吃那份可恶的午餐!”说完她便离开了。
在扎斯图平斯克火车站的候车室,普拉东躺在又冷又硬的长椅上,只等待着这个愚蠢的夜晚赶快结束。他把公文包枕到头底下,闭上眼睛想要入睡,但却怎么都睡不着。
普拉东睁开眼睛,看到薇拉站在自己身边。
普拉东充满疑惑地看着她。薇拉无奈地摆了摆手。普拉东同情地笑了笑,在长椅上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给薇拉。薇拉点头道谢,然后把手提包放在普拉东的公文包旁边,安静地准备就寝。普拉东重新躺下。
现在他们俩头顶着头躺在长椅上——他的枕头是自己的公文包,她的则是装着食物的手提包——但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两人都不停地挪动身子,辗转反侧,想要躺得舒服点儿。
“睡不着吗?”普拉东终于问道。
“我一想到明天早上还要忙活那些甜瓜,”薇拉坦诚地说,“简直都不想活了!”
“这点我们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您一切都会好的……会有人帮您的……您还会去弹您的钢琴的……”
“在监狱里参加业余娱乐活动吗?”
“会有人救您的……”
“我不是独奏者,也没得过什么奖。只是在乐团里听人指挥的。”
但普拉东的话并没有引起薇拉的多少同情。
“那也比端盘子强啊。我一个人,没有丈夫……还带着孩子……我也没有什么专长……现在已经习惯像牛马一样不停地工作了……您知道吗,忙了一整天,晚上躺下以后,眼前的一切都在转……托盘啊……火车啊……客人啊……”
“您一说到餐厅,我就想吃东西了,”普拉东突然宣称,“而且您的包里又散发着一股股香味。”
“忙活了一整天,我都没好好吃上一顿饭。来吧,我们一起吃吧。”
“好啊。”普拉东乐得同意。
薇拉坐起身,打开包。
“看看吧,我今天都拿了什么……”
薇拉开始从包里拿出许多盘子、碟子、罐子和塑料袋。
“一般我们这些服务员能得到什么呢?全是配菜。恕我直言,都是客人吃剩下的。但这些只能拿回去喂猪。厨房的东西都归厨房的人,没我们这些服务员的份儿。我们什么时候走大运呢?就是有宴席的时候。就像今天我招待了婚宴,现在我们就有好多吃的了。”
“我还是头一回吃残羹剩饭。”普拉东若有所思地说。
“您为什么这么想呢?这可不是残羹剩饭。这些菜都是客人没动过的。这是有很大区别的。”
“也就是说,这道菜还谁都没……”
“不喜欢的话您可以不吃,客人。”
“在我这个处境下,挑三拣四简直是愚蠢。”说罢,普拉东立马扑向食物。他很有胃口地咀嚼着,吧唧着嘴,比画着,表示好吃极了。
“刚才还‘剩饭’‘剩饭’……”薇拉唠叨了两句。
“真是一场美味的婚礼,”普拉东边吃边说道,“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引人入胜。在这场婚礼上我是谁呢——新郎,还是客人?啊,不过是个吃客!”
“为什么?”薇拉小声地笑起来,“您是新娘。”
“那您就是——新郎!”普拉东如此应答。薇拉大笑起来:
“我是新郎?!我是新郎?!”
“为什么您的反应这么奇怪?我又没讲什么可笑的话。”
“亲爱的……小姑娘!”薇拉兴高采烈地扮演起新郎来,“给你来点儿什么菜呢?”
“我的小伙子,给我来点儿油橄榄,再来一片熏香肠,亲爱的!”
“再吃个西红柿吧,我的美人!”薇拉劝说道,“给你油橄榄,还有鱼,我的小可爱!”
“我的小傻瓜。”普拉东大笑。
“完全的呆瓜!”薇拉也笑起来。
“哦,鱼子酱!”
“我就站在新郎旁边。他一直喝酒,没吃菜。所以我就……”
普拉东站起来,拿起一根黄瓜,就像举着酒杯,感情丰富地开始对候车室里已经沉睡的旅客们发表演说:
“亲爱的朋友们!我要为你们举起酒杯,感谢你们到这个美丽的候车室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等等,亲爱的!”薇拉打断了他的正式发言,“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你是个能喝的!”
薇拉从自己取之不尽的包里拿出剩了半瓶的香槟酒递给普拉东:
“可惜没有高脚杯!”
“也就是说,得对着瓶嘴儿喝了!”普拉东拿起酒瓶,“为大家干杯,亲爱的朋友们!”他朝候车室一摆手:“祝愿所有人都能买到车票,所有人都能到达目的地!干杯!”
“一个女人能说得这么好真不简单!”薇拉装作赞赏的样子。
“我喝醉了!”已经完全进入角色的普拉东又厚着脸皮说道,“提醒大家,我今晚可是新娘。快来邀请我跳舞吧!”看来,这几天一直伴随着普拉东的紧张情绪已经松弛下来,他又成了他自己。
“我太喜欢跳舞了!”薇拉真诚地脱口而出,“只是没有音乐呀……”
“音乐在我这儿!”普拉东激动起来,“先不管我是一个什么水平的钢琴家,曲子我还是记得的……我们来点儿什么?扭摆舞,摇滚舞,探戈舞,查尔斯顿舞?我什么都会……”
“婚礼圆舞曲……”薇拉提议。
普拉东搂着薇拉的腰轻声唱了起来:
虽然我们素不相识
我的家又在远方……
“可我的家——很近……”薇拉插了一句。
“您要邀请我回家吗?”普拉东振奋起来。
“流氓!”薇拉很快顶回去。
“我不是流氓,而是个女流氓!”普拉东纠正道。
他们继续在躺着旅客的许多长椅之间旋转,普拉东低声唱着:
但好像我又一次
回到了故乡的家……
在这空旷的大厅里,
我们两人翩翩起舞,
至少说点儿什么吧,
我竟不知从何说起……[13]
深夜,两名民警在候车室里无情地叫醒正在睡觉的旅客,要检查证件。检查证件总是在半夜,人们已经完全进入梦乡,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是啊,人的美梦又有什么价值呢?
普拉东和薇拉在“婚礼”上玩够了,正头顶着头满足地睡在长椅上。只是现在普拉东的头枕在薇拉的锅上,而薇拉则把脸贴在普拉东的公文包上。
“您的证件!”民警摇了摇普拉东的肩膀。普拉东醒过来,好长时间都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
“证件!”秩序维护者又说了一遍。
这回普拉东清醒了,开始笨拙地为自己辩解:
“您知道,我要去格里博耶多夫,想在这个站下车吃个午饭。我什么都没吃,但却要我交饭钱。我没付给他们钱,呃,后来又付了。但是火车已经开走了。然后呢……完全是在另一辆火车上……我的身份证……唉,怎么解释呢……去了莫斯科……”
“身份证自己坐车走了吗?”民警挖苦地问,明显准备带走普拉东。
“当然不是它自己走的……”普拉东竭力想令人信服,“它是被一个列车员……您明白吗,我正在看着甜瓜……”
“甜瓜……”民警皱着眉重复道,“连撒谎都不会!跟我们走吧!”
“不好意思,我得叫醒您了,”普拉东拽了拽正在睡觉的薇拉,“我要被带走了!”
“这么快就来抓你了?”薇拉噌的一下跳起来,这对于一个刚睡醒的人来说是有难度的。
“不,不是那件事!”普拉东安慰她,“是因为我是一个没有身份证的流浪汉!”
“科斯佳!”薇拉生气地说,“你怎么不让人好好睡觉呢?”
“薇拉,我这就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民警科斯佳很平静,就像一个穿制服的人在执行公务时应有的样子,“现在有一伙人在火车上作了案,也不知道在哪站下了车。这些人都没有身份证。没有身份证——那就不算是人!”
“科斯佳,这是我的熟人!”现在是薇拉尽力想要说服民警了,“是我不小心把他的身份证放到塔什干来的列车上去了。而他呢——可是个钢琴家。得过许多奖!”薇拉看了普拉东一眼,补充道:“还有竞赛奖呢!”
“你怎么也睡在长椅上?”民警询问。
“你又不是我丈夫,没有权利问这种问题!”薇拉打断他,“我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科斯佳,你最好星期日的时候跟列娜来我家。我那天休息。给你们烤苹果馅饼!”
“谢谢了。我尽量吧。当然了,如果有空的话一定去。但估计……”民警走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
“您的证件!”
“我感觉,这伙强盗也在这里作案了!”普拉东伤心地说,“我的钱包不见了!只剩下一点儿零钱。”他抖了抖口袋,里面的硬币叮当响。
“应该报警,”薇拉急忙说道,“趁着科斯佳还没走……”
“不用了!”普拉东制止她。
“哦,是的……当然了……”薇拉想起事情是发生在普拉东身上,“也许您搞错了?您哪儿都找过了吗?”
普拉东甚至还看了看长椅底下,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钱多吗?”薇拉继续为他担忧。
“我在出发前去了储蓄银行,从账户里取了两百卢布。呃,买火车票花了一些钱……在你们那儿吃饭花了些钱……真是倒霉呀!睡觉的时候就被偷光了!”普拉东气呼呼地说,“我要是不躺下就好了!”
“您真是睡得太实了。就像一个心地纯洁的人!”薇拉友好地开着玩笑,想要安慰一下普拉东。
“是啊!”普拉东叹气道,“我们的新婚之夜可真是一刻值千金呢!”
“跟这没关系!”薇拉迅速划清界限。
“现在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普拉东总结道,“既没有证件,也没有钱!总之就是一个零……”
清晨,天色微亮,普拉东推着搬运工拉行李的车走在鹅卵石铺的路上。手推车上放着两个装着甜瓜、晃来晃去的箱子,上面放着颠来颠去的公文包。薇拉在手推车旁边走着。他们经过敞开大门的货仓,装着大小箱子的自动装载机从里面开出来。几乎每个货仓前都停着挂了一长串拖车的大型卡车。
货仓旁是扎斯图平斯克编组场,空气中回响着女调度员惹人厌烦的单调声音:
“37-82-15平车——进12调车线……192-46车厢——进3调车线……”
“你们这个见鬼的强盗城市!怎么什么事都让我碰上了?”
“别发神经了,音乐家!”薇拉生气地打断他,“往莫斯科打个电话吧,让你妻子给你汇钱过来……”她又刻薄地加了一句:“当然,如果她没把所有钱都用在买栅栏上的话。”
“没有身份证是取不出来钱的!”
“明天12点10分您就能拿到身份证了!”
“要是您的列车员把它弄丢了呢?”
薇拉发脾气了:“您放心!他是不会弄丢的!他是个正经干事儿的人。”
“正经干事儿的人,”普拉东嘲讽地大笑,“谈业务,谈正事。我完全想象得到你们在车厢里是怎么谈正事的!”
“是的,我们在车厢里确实是在谈正事!”薇拉反驳。
“哦,如果你们那是在谈正事的话,”普拉东气冲冲地回答(他没有睡足,也完全不喜欢推这辆沉重的车),“那么我和您现在简直就是躺在床上了!”
“别做梦了!推车子!”薇拉尖声喊道,并且为了欺负推车的普拉东又说道,“我是不会干这种苦差的!”
“嗯,是啊,对啊……”普拉东讽刺地拖长声音,“甜瓜三卢布一公斤——可真不便宜呢!”
“一公斤我才挣五十戈比,”薇拉开始给普拉东算倒买倒卖的账,“安德烈要分一卢布五十戈比。这合情合理——他在塔什干是五十戈比一公斤买进的。还有一卢布是集体农庄的二道贩子的,只有他们才能在市场上卖货。”
“您算的账可真黑……那请问,老板娘,您打算给我多少搬运费呢?”普拉东问。
“您这是在为自己挣饭钱!”
普拉东来到的这所住宅,里面的陈设和房子外表的破旧样子一点儿都不般配,这让普拉东着实惊讶。一整套南斯拉夫“米连娜”牌豪华家具,由捷克水晶玻璃制成的一组组形状不同的花瓶和高矮不一的酒杯,芬兰“萨洛拉”牌彩色电视机,日本“雅佳”牌立体声音响,大得看不到头的土库曼地毯,还有墙上的画——总而言之,一个品位不高的有钱人应该有的一切这里全有。走进这样的住宅,谁也猜不到里面住的是谁——知名的牙医?商店经理?驻外记者?还是仕途亨通的官员?
彩色电视机屏幕上,一个黑人正在边唱边跳,电视机前坐着一个身材肥胖的女人(薇拉不知为何称她为“米沙大叔”)。墙上挂着这位体形笨重的女主人的画像,她穿着扳道员制服,手里拿着一面黄色的旗子。这幅画像提示着这个二道贩子富有战斗精神的铁路生涯。
“也就是说,您就是集体农庄庄员了?”普拉东环顾四周,吃惊地问。
“货真价实的。”薇拉笑了笑。
“集体农庄庄员的生活水平可真是提高了。”普拉东不由得讽刺了一句。
“我们这儿什么都提高了,”米沙大叔赞同道,“薇拉,你发现我又添了什么新玩意儿了吗?”
“彩色电视?”
“哎,不是!”女主人得意地说,“是录像机。这个就是从这里放出来的。想看的话,按这个键,他就出现了。”二道贩子指着屏幕上的黑人。
“现在停下来。”她按下一个键,黑人就停在一个奇怪、别扭的姿势上不动了。
“现在再按一下——就又开始了。”
“真神奇!”薇拉惊叹道。
“看吧,这是录像带。美国电影,上下两集。我现在在家想看什么电影都行。”米沙大叔晃了几下录像带,“这是个爱情片。可真是能折腾!你要是想看就到我这儿来,开心一下……”
“录像带多少钱?”
“三百卢布。”
薇拉不由得轻轻吹了声口哨。
“那你觉得呢?人家已经翻译成俄语了。”二道贩子解释道。
“米沙大叔,我们怎么处理甜瓜呢?”
“薇拉,我都跟你说过了,我得了脊神经根炎,”女主人让薇拉失望了,“搬苹果弄伤了腰,现在是哪种水果都卖不了了!”
“米沙大叔,亲爱的,这可是查尔朱甜瓜呀。天气这么热,会放坏的!”
“为什么叫您大叔呢?您可是大婶呀。”普拉东惊奇地问。
“米沙大叔是我过世的丈夫,”二道贩子乐意地解释道,“他是给人们提供食品的。他很有威望,我算是接替了他的事业——一天夜里他钻到货车底下去了。”
“喝得太多了。”薇拉对普拉东解释道。
“现在人们都管我叫米沙大叔了。而我呢?我很自豪。”
“那甜瓜怎么办呢,米沙大叔?”薇拉回到这个话题。
“好样的,薇拉,我们都是为一件事情担忧啊,”集体农庄庄员同情地说,“人民大众没有维生素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
“现在我明白您的使命了,”普拉东想要挖苦一下女主人,“您是关心人民的健康!”
“别讽刺!”米沙大叔理直气壮地说,“还真难说真正关心群众的到底是谁——是他们还是我!”
“他们是谁?”普拉东的确不明白。
“我是不会向挑衅让步的!我是完全正确的!”米沙大叔骄傲地宣称,并语气坚定地继续说,“我提供给人们的食品都是上等的,而他们呢,赶上什么算什么!他们卖的西瓜是生的,而且还要排队才能买到。他们卖的梨子是青的,人吃了之后,抱歉,就一个劲儿地跑肚拉稀!他们卖的西红柿完全不像样,光是瞧着都觉得恶心!他们从来不去偏远的、交通不便的地方采购,而那里的庄稼都白白烂掉了。是我解救了它们。我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每只李子!而他们呢,无论蔬菜还是水果都不好好保管,因为那些东西谁的都不是!”这时,米沙大叔突然用手指向普拉东:“你又是谁呢?”
普拉东摇晃了一下:
“可能谁都不是……既没有证件,也没有钱……”
“他是旅客。没赶上火车!”薇拉解释道。
“那太好了,”米沙大叔十分高兴,“这里谁都不认识他。就给他戴上顶小圆帽,装成是中亚来的集体农庄庄员!”
“我可不会卖东西啊!”普拉东反对道,“而且我说什么也不会去的。”
“这又不是什么偷奸耍滑的事儿!”二道贩子笑了笑,“你想想商店里都是怎么卖东西的,你跟他们做得正相反就行了!他们粗鲁蛮横——你就微笑服务!他们缺斤少两——你就把秤给得高高的!”
“把秤怎么?”普拉东问,他明白自己是难以摆脱卖瓜的差事了。
“再给顾客添上个一两半两的,他们就乐坏了。商店里卖的水果都是湿的……”
“为什么?”普拉东又不明白了。
“哎,他是怎么回事呀,难道是今天才出生的吗?”米沙大叔两手一摊,又冲着普拉东说,“为了压秤呀。而你的甜瓜呢,可是干爽爽的!摸起来也滑溜溜的,嗯,就像女人的皮肤一样!我这就给市场经理打电话,让他们别赶走你,再给你准备一台秤和一件工作服!”
“我不去!”普拉东执拗起来,“让薇拉自己去吧!”
“我可不能在市场上卖东西,”薇拉不慌不忙地拒绝了提议,“我就是在商业系统工作的!”
“可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普拉东生气了,“我是个音乐家!”
“那就边唱边卖好了!”二道贩子开心地说。
“是啊,我都忘了……您可是国际比赛的获奖者呢!”薇拉拖长声音嘲讽地说。
“我是可以获奖的!”普拉东大声喊道,“他们哪怕派我去一次也好……”
“现在要派你去市场了!”集体农庄庄员安慰普拉东。
“您真是个自私的人!您为什么就不能帮帮我呢?”薇拉也发火了。
“我不想去投机倒把,也不会去做那样的事儿!”
“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米沙大叔生气了,“我们不是投机倒把,我们是土地和人民之间的纽带,现在交给你的是一项责任重大的光荣任务。”
“您饶了我吧!”普拉东恳求道。
“我看你是害臊了吧?”米沙大叔摇摇头。
“是害臊!”普拉东老实地承认,“而且也害怕!”
米沙大叔摆了一个郑重的姿势,说道:
“过去人们走向民间是去传播善良和智慧。现在这些都够了,现在该送食物了。去吧,把甜瓜送到民间去吧!”
在扎斯图平斯克的集体农庄市场上,普拉东以三卢布一公斤的价格出售甜瓜。旁边一个戴着玻璃珠绣花小圆帽的人在热情地叫卖同样的甜瓜,但每公斤要便宜五十戈比。
自然谁都不买普拉东的甜瓜。不仅如此,顾客们还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商贩说三道四。
“你疯了吗?”老太太骂道,“奸商!”
“不能再便宜了!”普拉东愧疚地回应,“我是在完成任务!”
“把你们这些人杀了也不过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愤怒地说,“我是要拿到医院给生病的孩子吃的!你们挣的都是黑心钱!”
“那就给您一个吧!”可怜的普拉东不知所措,递给她一个甜瓜。
“叫你和你的甜瓜都见鬼去吧!”年轻的妈妈趁惊讶的普拉东还没反应过来,就从他手中夺过甜瓜走掉了。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寄生虫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尽情地臭骂普拉东。
这时候,薇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她穿了一件漂亮的连衣裙,显得气色很好。
普拉东没有看到薇拉。
“不想工作的恶棍!”吵吵嚷嚷的工人接着骂这个新买卖人。
“恶棍”这个称呼深深刺痛了普拉东,他几乎要哭了。
薇拉小心地靠近摊位。
“一到暂时的困难时期就把你们养肥了!”一个胖胖的家庭妇女指责普拉东。
“我又不肥……”普拉东委屈地为自己辩护,“我的身份证被人带走了,我的钱也被偷了……这也不是我的甜瓜,我身不由己啊!”
薇拉惊讶地发现,对普拉东的同情竟使自己心中隐隐作痛。普拉东终于看到了薇拉。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期待她的帮助。
薇拉走上前,回敬那位胖胖的中年妇女。薇拉这个餐厅服务员可不是白当的:
“你们干吗都攻击一个人呢?不想买就别买!说到肥头大耳——您自己最好先照照镜子!”
家庭妇女气坏了,她转向戴绣花小圆帽的商贩,想要博得他的同情:
“在商店就受气,到了市场想要散散心——还是受气。给我称一个甜瓜,小点儿的吧!”
普拉东钦佩地看了看薇拉,他知道救星来了。
“多谢了!”他十分小声地说,“我已经被骂得抬不起头了。救救我吧。”
“别担心,我这就把他们都轰走!”薇拉接着大声说道,“戴绣花帽的同志的甜瓜当然更便宜,但却不好吃!都是苦的!”
“你尝过了?”乌兹别克人反唇相讥,“你钻到里面去了?”
“我一看就知道——那些瓜里面都是烂的!”薇拉继续攻击。
家庭妇女动摇了。卖甜瓜的感觉到了顾客的犹豫,便从摊位上弯下腰瞅着薇拉和普拉东。
“别听她的!这是他的女人!是他的托儿!”
“这不是我的女人!”普拉东竭力撇清跟薇拉的关系,并暗中冲薇拉使眼色。
“我是第一次见到他,”薇拉激动地说,“我只是打抱不平!”
“而我……你们所有人,我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普拉东气冲冲地喊道。
一个秃顶的卖西红柿的商人插进争吵中:
“这是外人!二道贩子!我最看不上这种人了……”
“你自己就是个秃头的二道贩子!”普拉东发起怒来,“怕是你从来都没见过西红柿树!”
“你的甜瓜才是树上结的呢!蠢货!”卖西红柿的还算客气地回应。
“您可真不懂幽默!”薇拉冲着他说,“您自己的西红柿都长虫子了!”
卖醋栗的女商贩举起两手一拍:
“这是要干什么!这些城里的骗子简直太坏了!都是从列车员那儿买的……”
“还乱要高价,扰乱市场!”另一个老太太随声附和。
“叫民警来!”另一个商贩喊道。
“我可以作证!”胖胖的家庭主妇很乐意尽自己的一份力。
我们的两位主人公明白,市场上的人已经联合起来对付他俩了。
“朋友们!”普拉东大声对自己的同行们说,“别找民警了,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吧!”
“他说得对!民警不是我们的朋友!”秃顶的西红柿商贩赞同,“揍他一顿不就完了嘛!”
“你们谁敢碰他一下试试!”薇拉威胁地大喊。
“善良的人们!”普拉东继续说下去,“这是我第一次做买卖。也许并不是很成功,但请帮我摆脱这些可恶的甜瓜吧。帮我一把吧!”
“谁把这些甜瓜都买了吧!”薇拉附和着。新手的恭顺安抚了商贩们的情绪。
西红柿商贩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的善心可害苦了我!非要我买你们的甜瓜……我是不会把朋友丢在困境里的。这样吧,我把你这一堆甜瓜都买了,一卢布一公斤!”
“一卢布还不如他自己都吃了呢!”薇拉生气地说。
“还不如我自己吃了呢。”普拉东同意。
“好了,”一直没出声的卖苹果的商贩突然说话,“我出一卢布二十戈比!”
“这简直就是打劫!”薇拉说。
“一卢布三十戈比!”乌兹别克人也加入竞拍。
“一卢布四十戈比!这是最后的价了!”卖苹果的最后说。
“一卢布四十戈比——我们卖不了!”普拉东说。
“亲爱的商人们!别吝啬了!”薇拉号召大家。
市场上的商贩都不吭声。这时,普拉东大胆胡闹起来。
“得了,我豁出去了!”他以招徕顾客的嗓门起劲儿地高声喊道,“看看吧,谁要买查尔朱甜瓜哪,甜得就像蜂蜜,光溜得就像大姑娘哟,入口即化!看看吧,快来抢哟!一卢布五十戈比一公斤!”
胖胖的家庭妇女非常迅速地抢到普拉东的摊位前:
“我第一个!”
“同志们,趁还有货,快来抢啊!”薇拉对人们说。
“住口!”戴小圆帽的乌兹别克人怒气冲冲地喊道,“一卢布五十戈比我都买下了!”
“你们都是一伙的!”家庭妇女闷闷不乐,什么都没买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普拉东和薇拉在市场门口告别。
“您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说什么西红柿长在树上,差点儿没把我急坏了……”
“您也很带劲儿呀,”普拉东高兴地模仿着,“是谁说的西红柿长虫子呀?”
“您叫卖的时候还说,甜瓜光溜得像大姑娘……”薇拉愉快地回忆道。
“而您呢,那么信誓旦旦地撒谎,说是第一次见到我……”
“这简直太有趣了,但我们却一戈比都没挣到!”
“对不起!”普拉东鞠躬道歉,“看来我的确不是做买卖的料。那么就再见了!”
“再见!”薇拉回应,“您去哪儿?”
“候车室。我还能去哪儿呢?”
“那太好了,”薇拉高兴起来,“既然您反正都要到火车站去,您就顺便把推车送过去吧!再把箱子送到行李寄存处。说是我的就行了!”
“好吧,”普拉东顺从地点头,“还推车,存箱子,就说……”
“那么,谢谢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但您的公共汽车好像已经开走了。”普拉东说。
“我坐有轨电车去车站!”
普拉东明显容光焕发起来。
“干吗去挤公共交通工具呢!而且还要花钱!我们今天可是什么钱都没赚到呢!”
普拉东高雅地弯下腰,指着推车并打开了假想的车门: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允许我用私人轿车将您送到目的地……”
普拉东将推车推上桥。薇拉端坐在箱子上,膝盖上放着普拉东的公文包。
“谁能想到我竟然成了人力车夫!”
“那又怎么样呢?”薇拉开玩笑地问。
“车上的货物还真是招人喜欢。”人力车夫彬彬有礼地说。
“这该怎么理解呢?您这是在向我献殷勤吗?”
“我当然很乐意那样做,只是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太遗憾了!”薇拉坦诚地脱口而出。
“您原谅我吧,今天早上我对您……总之,很粗鲁……”
“嗯,我也有点儿……为什么停下来了?”
“看到了吗,”普拉东解释道,“是红灯。别忘了,我现在可是公共交通工具!”
“您有孩子吗?”薇拉好奇地问。
“有一个在上大学的女儿,”普拉东略带忧伤地承认,并费力地说,“牛仔裤,迪斯科,‘万宝路’……”
“好了,走吧……绿灯了,”薇拉说,“您的妻子怎么样?”
普拉东并不喜欢这种盘问,他带有挑衅意味地说:
“漂亮极了!”
“身材好吗?”
“叫人神魂颠倒。”
“您这辆笨重的车可真是颠簸!”
普拉东继续往前走,他突然明白刚才的话不小心得罪了薇拉,于是说道:
“但您的微笑很迷人!真的!”
听到这句话,薇拉彻底生气了:
“停车,我要下来!”
“不行啊!”人力车夫拒绝了客人的要求,“看到‘禁止停车’的标志了吗?”
“那我就跳下去!”
“请原谅我的迟钝,我完全不了解女人的心思。只有像我这样的傻子才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夸赞另一个女人。”
“您的妻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您的列车员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跟您也没有任何关系!”薇拉喊道。
“我跟您……”普拉东刚说了半句就卡住了,“我跟您可能是有关系的!”
“那就快走!”薇拉蛮横地命令道。
普拉东使劲儿推着小车跑了起来。
“真是从没想过,我原来还有这么大力气!”
在火车站,普拉东又一次给妻子打长途电话。
“你睡得怎么样,要吃安眠药才能睡吗……别说傻话了,你没有任何过错……你请的那位最好的律师怎么说?嗯,那好,我们就靠他了……还没有呢,”普拉东笑了笑,“我还没到格里博耶多夫,还在扎斯图平斯克。我待在这儿干什么?”普拉东的确开始思考,他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你知道吗,我……我住在这儿……我不会离开你的,因为晚上在梦中就能见到你了……”
在这一天半的时间里,普拉东已经习惯了车站的生活方式。他不再注意永远拥挤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过客,哭的、笑的、接人的、送人的、喝醉的、吵架的、偷窃的,还有那些穿着橘黄色制服的修理工和穿着铁路制服的本地员工。他对含混不清的车站广播,来去匆匆的列车的汽笛声,喇叭里爆发出来的气势雄壮、震耳欲聋的乐曲声都已经充耳不闻了。
他真的适应了车站的生活,这证明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在站前广场上,薇拉装作在等公共汽车的样子。普拉东从车站大楼里走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张望,看薇拉是否还在。他看到了薇拉,便高兴地快步走过去。
“公共汽车这么少,这很好。”
“刚来了一辆,只是上面挤满了人,”薇拉边走边说,“我还是坐下一辆吧。给莫斯科打电话了?有什么新消息?”
“感谢上帝,什么消息都没有。就像俗话说的,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没有人找你吗?”薇拉小心地问。
“我怎么知道……好像目前还没有……”
一辆空荡荡的公共汽车驶过来。它没有满载,因为这里是线路的终点。
“那么再见了!”薇拉告别。
“再见!”普拉东边说边跟着薇拉上了车。
“您是要送我回家还是无处可去了?”
“两者都有吧。”
薇拉向票箱投了五戈比,撕了一张车票递给普拉东,然后大声说:
“我有月票!”
公共汽车开向了城市的边缘。
“您的前夫是干什么的?”很显然,普拉东开始对薇拉的一切都感兴趣了。
薇拉看出了这点,因而乐意告诉他:
“他是火车司机。我们一家子都为铁路服务。他是火车司机,他爸爸是巡道工,他妈妈原来也在车站值班,他弟弟在仓库工作,我表妹是列车员,而我呢,在餐饮系统!”
公共汽车已经开上了郊区公路。
“你们为什么分开了?在我们这个时代,家里有人在餐饮系统上班多好啊。”
薇拉从座位上站起:
“我们该下车了!”
普拉东和薇拉一起沿着路边走。
“这里多好啊!”
“的确,”薇拉赞同,“离开油烟、吵闹声和饭店的气味,夜里回来,呼吸一下这里的新鲜空气——所有的疲劳都消失不见了……”
“你夜里一个人回家不会害怕吗?多可怕啊。”
“才不会呢!我已经习惯了。而且呢,我的女友维奥莱塔也经常给我做伴……有一次我们两个都筋疲力尽了,拎着很沉的手提包,谁也不说话……这时候就听见咯噔咯噔的声音……突然,您能想象吗?从后面传来男人咳嗽的声音。我的维奥莱塔——她是个老姑娘——立马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之前她是腰酸腿疼,拖着步子在地上蹭……”
这时,薇拉就表演起维奥莱塔感觉身后有个男人时所起的变化。她的步态是一弹一弹的,手掌卖弄地拍着头发,别扭地扭着屁股,唱着什么流行歌曲。普拉东发自内心地大笑。
“您能想象吗?有一次她认识了一个男人。她给了那人电话号码。等了一天、两天,都没有联系她。看起来,男人对她都不感兴趣!——不用再往前走了。谢谢您送我回来。”
远处可以看到铁路路基,边上是巡道工的小房子。
“您是怎么在这儿睡觉的,火车这么吵?”普拉东脱口而出。
“已经适应了。现在在安静的地方我反而睡不着。再见了!”
普拉东并不想分别。
“但我还要向您提一个专属于男人的问题:您今晚有空吗?”
“您想请我去候车室吗?”
“您穿的裙子真好看!”普拉东奉承她。
“我还有更好看的呢。”薇拉没有克制住。
“上帝亲自吩咐我,请您今晚去餐厅共进晚餐!”
薇拉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好长时间都没去餐厅吃饭了!哦,谢谢了!”薇拉充满幻想地说,“我马上就好,在这儿等我一下……”说完她就走开了。
普拉东坐在树墩上等薇拉。他看到一个小男孩从房子里跑出来,搂住妈妈的脖子。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往铁路的方向走去,普拉东已经猜到了,那就是薇拉前夫的父亲。薇拉跟儿子一起进了房子。沿路有许多货运组件:车厢、油罐车、装着沙砾的平车、运载小汽车的双层平车……
普拉东陷入忧郁的沉思中,甚至都没有发现薇拉已经站在他面前。
“我收拾好了。给所有人都弄好吃的了,已经告诉他们要晚些回来了。我们出发吧!”
在他们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薇拉突然想起:
“瞧,我怎么能把这件事给忘了!”她在包里翻寻,并拿出钱。
“您不是想借钱给我吧?”普拉东略带挑衅地说。
“如果结账的时候我来付钱,那多不好看。应该男人付钱。”
“我们去哪儿呢?我在你们这儿可是哪儿都不认识。”
“如果可以的话,邀请我去我们餐厅吧!”
“想炫耀一下?”普拉东猜到了。
“是的,我想给他们所有人看看!”薇拉不加掩饰地说。
“把您的钱收起来吧!”普拉东傲慢地吩咐。
薇拉狡猾地低声说:
“我们不付钱,吃完了就溜!”
“我知道,您把我当成了刑事犯!”普拉东快乐地继续说,“从某一点上说您是对的。但这一次我们要堂堂正正的!”
“怎么讲?”
“这是秘密。我可是个神秘的人哪。”
公共汽车来了。
“而车票呢,”普拉东边扶着薇拉上车边说,“还得您来请我了!”
“好吧……”薇拉发了慈悲。
晚上,乐队在餐厅里演奏。一对对情侣依偎在一起跳舞,过路的旅客忧愁地坐着,一群人在庆祝什么纪念日。
薇拉和普拉东面对面坐在一张单独的小桌两边。
“这也太不像话了?!”薇拉不高兴了,“怎么谁都不来招呼我们呢?”
“您怎么不明白呢,”普拉东安慰她,“她们正在议论您这是勾引上谁了。”
“是我勾引您的?”
“毫无疑问!”
“才不是这样!”薇拉一下子脸红了,“明明是您勾引我的!”
“非常荣幸!”普拉东立即接受了。
“就是的!”薇拉笑了。
一位身材粗壮的女服务员来到桌子前。
“晚上好!请点菜!”她把菜单递给普拉东,故意没有看薇拉一眼。
“维奥莱塔!”薇拉十分诧异,“你不认识我了?”
维奥莱塔坦诚地回答:
“我怎么知道这会儿该不该认识你呢!”
“来认识一下吧!”薇拉介绍自己的男伴,“普拉东·谢尔盖耶维奇,是个钢琴家。”
“很高兴认识您!我叫维奥莱塔。”
“我也很高兴!”普拉东欠了欠身子。
“你们要点些什么?”女服务员打开了点菜本。
“点菜还是让女士来吧!”普拉东把菜单递给薇拉,“您来吧!”
“我都能背下来了!做梦都能梦见……”薇拉把菜单放在旁边,“那就这样,维奥莱塔。喝的我们要……”她停下来看着普拉东。
“我都可以,不过最好是白兰地。”
“也就是说,要亚美尼亚的,”薇拉开始点菜,“‘三星’牌,比这贵的不要。四两足够了。对了,对康斯坦丁说是我点的。让他别兑水!”
“难道平时都兑水吗?”普拉东立即问。
“怎么会呢!”作为正在当班的服务员,维奥莱塔反应敏捷。
“然后是冷盘……”薇拉思考着。
“今天冷盘只有干酪了!”维奥莱塔打消了她的热情。
“对主厨说是我点的。就让他用藏起来的香肠做个沙拉!”薇拉安排着,“热菜嘛——就要基辅肉饼吧。您觉得呢?”她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普拉东。
“当然可以。”
“一定要告诉厨房,”大显身手的薇拉教导维奥莱塔,“这是给我做的。让他们一定要用好油煎肉饼!”
“平常都是用的什么油?”普拉东的好奇心又在作祟。
“为什么要打听您不需要知道的!”薇拉搪塞过去,“还有冰淇淋!”
“只是,维奥莱塔,请对厨房说这是薇拉点的,”普拉东插话,“请不要在冰淇淋里放别的东西!”
维奥莱塔离开了,普拉东朝她的背影点了一下头说:
“我明白了,这就是‘咳咳’的那个维奥莱塔。”
“是的,就是她。她是个好人,很可笑。而这样的人总是不走运。”
普拉东突然脸色阴沉。他向后仰坐着,机械地拿起叉子敲空盘子。
薇拉想要弄清他怎么了。
“我感觉您的思绪好像已经跑远了!”薇拉央求道,“快回来吧!”
普拉东从忧伤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他看着薇拉,如梦初醒。
“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普拉东甚至都没有发现,他对薇拉已经以“你”相称了,“那天我和妻子一起从谢列梅捷沃机场回来——我们是去送我妻子的女友,她要去阿尔及利亚——是我妻子开的车。她十分喜欢开车,我几乎是不怎么开的。她开得很猛……已经进了莫斯科市区……当时已经很晚了,天很黑……突然有一个人横穿马路……她急刹车……可是……”
“那人喝醉了吗?”薇拉低声问。
“我们也希望如此……但化验结果显示——并没有,他是清醒的……”
这时,维奥莱塔端来了白兰地和香肠。
“亲爱的朋友们,请品尝吧……热菜还要再等会儿。后厨正做着呢。”
“你们这儿有电视吗?”普拉东突然焦虑起来。
“要电视干吗?”薇拉感到奇怪。
“有还是没有?”普拉东不安地看着手表。
“经理办公室有!”
“那就快点儿吧!”普拉东迅速站起身。
薇拉莫名其妙,她把普拉东带到经理办公室。那里没有人。
薇拉打开电视。
“你们这台电视怎么反应这么慢!”普拉东又看看表,焦急地说。
就像往常一样,仍然黑屏的电视先发出声音。女人的声音:
“北极的冷空气从巴伦支海侵入……”
电视屏幕闪了一下,上面出现了一个可爱的、穿着雅致的女人。她一边用小棒指着身后的地图,一边说着一些关于气旋和反气旋的常用词汇。
“这是我的妻子!”普拉东向薇拉介绍。
“的确是个美人!”薇拉闷闷不乐地说,“您没有夸张!”
“出事以后,”普拉东在电视发出的单调女声中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她当然完全失控了。她又哭又闹,然后忽然说:‘我完了!再也不会让我上电视了!’而当警察来了的时候,我突然……实话说,我自己都没有料到……我对他们说当时开车的是我!”
“那她什么反应?”
普拉东蜷缩着。
“她什么都没说。”
“也就是说,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不是的……她哭得很伤心……”
“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谁都会哭的……”薇拉说。
薇拉和普拉东回到餐厅,在大厅里跳舞。
“有私家轿车……朋友坐飞机去阿尔及利亚……妻子上电视……”薇拉带有妒意地说,“对我来说,这简直就像是月球上的生活……而我呢,每天尽捡些残羹剩饭回去喂猪……拿点儿小费……而且每三个客人里就有一个要把手伸到我的裙子底下。对服务员从来都用不着讲什么礼貌。而对车站餐厅的服务员呢,就更不用说了……”
“别说了!”普拉东听不下去了。
“您甚至都没有发现,您对我已经开始不客气地称‘你’了!”
“对不起,薇拉,”普拉东继续真诚地说,“如果没有遇见您,我无法想象我会怎么样。您简直救了我!”
“这我明白。您现在的处境只是需要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是谁并不重要……”
薇拉和普拉东继续跳舞。普拉东感觉到了真心倾诉的渴望。
“完全不是这样的,薇拉,不是这样的。最近我感到我过得……忙忙碌碌,又毫无意义,不是吗……每天就是从排练厅到录音室,从录音室到音乐会。钱总是不够用,到处都需要钱。电影制片厂、广播电台……精力都耗费在了赚外快上……朋友也不来家里了。他们也没有时间。我理解妻子——她懒得做饭、洗碗。来家里的都是谁呢?都是那些用得着的人。但这有什么乐趣呢?女儿也有自己的生活,她已经长大了。最重要的是,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搞关系上……总之,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乐队已经演奏完,暂时去休息了。
“这就是命运,”普拉东看着舞台,忧伤地笑了笑,“钢琴空着。现在我要为您演奏了!”
普拉东带着薇拉穿过大厅,他坐在了钢琴前。普拉东目不转睛地望着薇拉,开始演奏肖邦的《夜曲》,餐厅里回荡起温柔而忧伤的琴声。薇拉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普拉东。她显然是喜欢他的,并且心慌意乱。
维奥莱塔走近薇拉,用胳膊支在她的凳子上,也认真地听着音乐。
“走开!”薇拉生气地低声说,“这是他专门为我弹的!”
餐厅里有位客人正是我们已经在市场上认识了的那个乌兹别克人,他在和一位漂亮的姑娘一起用餐。这次他穿着十分时髦的西装和皮鞋,头上仍戴着那顶绣花小圆帽。
乌兹别克人指着普拉东炫耀起来:
“这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弹的曲子太忧伤了!”
“那你想让他给你弹点儿什么?”
“来点儿节奏感强的吧。”临时女友回答。
乌兹别克人走向舞台:
“我认出你来了!”
“我也是!”普拉东点头。
“给我们来点儿节奏感强的,扣人心弦的!”乌兹别克人把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放在琴盖上。
普拉东马上不再弹奏肖邦,他冲薇拉使了个眼色,对大家说:
“现在,要为一位来自晴朗的乌兹别克的客人演奏一首节奏感强的、扣人心弦的曲子!”
普拉东开始起劲儿地弹奏爵士乐,哼唱着别人都不明白的语言——显然,他认为这是英语。
人们都跳起舞来。
餐厅的钢琴师舒里克带有威胁意味地出现在普拉东的身旁:
“你好啊,竞争者!”
“你好啊,本地人!”普拉东礼貌地打招呼,继续弹奏。
“你这是在巡回演出吗?”
“挣个饭钱罢了!”
“但却把我们的饭碗抢走了!喂,快走开!”
“你是弹琴的,我也是弹琴的,”普拉东诚恳地说,“我陷入困境了。误了火车,身份证、钱包都被偷走了。我只是在这儿挣一顿晚饭钱。”
“你难道是薇拉的男人?”
“算是吧……”
“都点了什么?”舒里克精明地问。
“四两白兰地、两份香肠、基辅肉饼和两份冰淇淋。”
“够了。可以了!”舒里克吩咐,“别再点了,明白吗?”普拉东听话地点点头。
这时,一位女客人来到钢琴旁请求道:
“今天是我丈夫的好日子。您能不能给他弹一首‘天鹅死了’[14]?”她同时递过了钞票。
“能弹吗?”舒里克很感兴趣。
“‘死了’?”
“‘天鹅’!”舒里克提醒他。
“我什么都能弹。”普拉东自信地说。
“那就来一首‘死了’吧!”舒里克应允他再弹一首。
在独奏音乐会后,普拉东很有胃口地吃着晚餐。
“还说是为我演奏,”薇拉嘲笑地说,“结果呢,却是为了挣钱!”
“这是很难得的,”普拉东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吃一边说,“感情和收益兼顾了!”
“您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薇拉嘲弄起普拉东来,“比如说,我就不会弹琴……说实话,我们餐厅里谁也弹不了这么好。我很喜欢。”
“在餐厅里我是个出色的钢琴家,但在艺术界……那就很平庸了。”
“维奥莱塔!”薇拉吃着冰淇淋喊道,“再给我们上咖啡、蛋糕……还有巧克力!”
“维奥莱塔,这些都不用了!”普拉东非常惊慌。
“为什么?我想吃点儿甜的!”
“拜托了!”普拉东以讨好的声音说,“别吃甜点了。我们的额度已经用完了!”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维奥莱塔,拿账单来!”薇拉要求道。
但普拉东没有接账单。
“维奥莱塔,谢谢了!您让我们吃了一顿美味的晚餐。”
“当我们想好好招待的时候,还是可以的。”薇拉说。
“账单请送到你们的钢琴师那里吧!”
维奥莱塔来到舞台上。舒里克仔细看了账单,望了普拉东一眼,朝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说可以了。
普拉东感谢地挥手致意。钢琴师跟维奥莱塔结了账。
“也就是说,您现在要无辜地上法庭受审了!”薇拉突然说。
“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普拉东顺从地说。
“维奥莱塔!”薇拉喊道,“现在可以给我们上咖啡、蛋糕和巧克力了……”
“哪儿还有钱呢?”普拉东叫了一声。
“我有!现在我来请您!”
女服务员走开了。
“也就是说,行善反而要受苦?”薇拉回到正题,她的语气很刻薄。
“行善免不了要受苦……”
“而且也不会有什么回报!”薇拉赞同,“的确,就该如此。”
“行善就不应该指望有什么回报,”普拉东说出自己的观点,“如果人们做好事是想要得到什么,那就成了交易……”
“而您就倒霉了!”薇拉恶意地说。
“这是一定的,”普拉东点点头,开始反驳,“而您认为,应该让我妻子去坐牢?”
“我不想让任何人去坐牢……但在我看来,您这么做是反常的。”
“也许吧,”普拉东赞同,“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常的。”
“公平的就是正常的!”薇拉叹了口气,出乎意料地提议,“给我留个您的电话吧。我要是哪天去了莫斯科,就给您打电话。您不会生气吧?”
普拉东从杯子里抽出一张纸巾,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我会感到很幸福的,”普拉东真诚地说,“如果哪天在电话里听到了您的声音……”
晚餐后,普拉东和薇拉在候车室告别。
“谢谢您的晚餐,再见!”薇拉温柔地说。
“谢谢您的陪伴。再见了!”普拉东也同样温柔地说,“走吧,我送您去公共汽车站。”
“我首先得给您找个住的地方。今天您将要享受外宾的待遇,舒舒服服地睡一宿了。”
“上次我们已经从那里被撵出来了!”普拉东已经猜到了薇拉要带他去哪儿。
“在生活中,”薇拉智慧地总结,“找当官的不如找当班的。”她命令道:“跟我走吧!”
薇拉把无家可归的普拉东带到那个他熟悉的外宾休息室,迎接他们的是一位美丽苗条、穿着丝绒套装的女人。
薇拉像往常一样把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尤利娅,这是位旅客,他昨天误了火车。我把他害苦了。我不小心把他的身份证留在塔什干来的火车上,带到莫斯科去了。没有身份证哪家旅馆都不让住……”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尤利娅懒散地拒绝道。
“他是弹钢琴的,”薇拉想要提高被监护人的身价,“弹得可棒了……”
但尤利娅也帮不了他:
“可惜啊。我们的钢琴送去修理了!误了车的旅客,您会玩杜拉克[15]吗?”
“会是会,但跟弹琴比可是差多了!”普拉东开玩笑地说。
“那您能干点儿什么呢?”尤利娅以审视的目光打量普拉东,“的确……今天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外交人员来了……好吧,就留下吧!我们再慢慢了解吧!”
就是这句“慢慢了解”使薇拉很不喜欢。
“你想了解什么?”
“你不是把他丢给我了吗?”
“就是说我成了弃儿?”普拉东开玩笑地问。
“你瞧,薇儿,”尤利娅笑了一声,“他多机灵啊。”
薇拉咬了咬嘴唇。
“好,那我走了!你们慢慢了解吧。”薇拉转过身,不是很开心地走了。
普拉东拉着门朝薇拉喊道:
“韦鲁莎,谢谢了!那么,我们明早在餐厅见了?”
薇拉停下,转身看了看,什么都没说又向前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你们之间有点儿什么吧?”从尤利娅的表情看得出,她对此很感兴趣。
“才没有呢,瞧您说的……”普拉东若有所思地说。
“她很不幸……”尤利娅说,“您是什么情况,是过路还是要待一阵子?”
尤利娅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酒。
“也许还要再待上几天……”普拉东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就像是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也许不会……明天,拿走我身份证的列车员就回来了……”
“这么说您知道他?”
“有幸见过!”普拉东笑了笑。
“她是因为一个人太寂寞了!”外宾休息室的女主人开始维护薇拉,“丈夫抛弃了她,而且手段卑劣……在奔萨跟一个理发师好上了,还用铁路的调度电话往家里打,说自己离家出走了。结果铁路上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的通话,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事儿——也不回家,也不道歉。然后过了两个月,回来跪下认错,请求她的原谅。但薇拉没有接受。而这个安德烈呢……他是后来才出现的……”尤利娅往杯子里倒酒:“喝点儿吗?”
“您跟我讲这些干什么?”普拉东冷酷地说,“这跟我没关系。”
“我看是有关系的!”
没有听到敲门声门就打开了,薇拉又回来了。
尤利娅马上开心起来。
“现在你要撒谎了,说自己没赶上末班车!”
“薇拉,您回来了我真高兴!”普拉东流露出快乐的神情。
“不是我想要回来,确实是末班车已经开走了!”薇拉执意说道。
“你是对的,坚持自己的说法吧,既然你这么爱吃醋!”尤利娅继续取笑她,并马上提了一个友好的建议,“看来,现在我在这儿倒是多余的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蠢话?!”薇拉假意地说。
“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要在哪儿安身呢?”尤利娅假装可怜的样子,“只能去母婴候车室打个盹儿了……”她表情丰富地加上一句:“明早见!唉,我真是个可怜的孤儿!”
“太谢谢您了,尤利娅!”普拉东说。
尤利娅意味深长地在身后关上了门。只剩下普拉东和薇拉两个人了。
“我没有赶不上车!”薇拉承认道,眼睛看向地板,“只是不想让你们俩在一起!干吗看着我?是,是我自己回来的。您怎么不说话?”
普拉东全神贯注地看着薇拉,不知为何不说话。
“以后您会想起,怎么被困在了一个中间站,遇到了一个女服务员。还跟她好上了!真可笑……还是在外宾休息室……”
普拉东还是沉默着。
“她其实并不怎么……不过是一次萍水相逢……”
“薇拉,您真是太不了解自己了……我感觉已经认识您很多年了,已经十分了解您了……您身上没有任何我不喜欢的东西……您是真实的!自然的!我跟您在一起感到很轻松……我就是我本来的样子……我不需要去伪装……正是在这个车站,说来很可笑,我才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自由的。”
薇拉听着普拉东的独白,她的眼中闪烁着温情。
“您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宝贵,”普拉东激动地说,“您善良、美丽……您……迷人……是的,是的,您太好了!”
“上帝啊!”薇拉深呼吸,“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不知道再往下要发生什么,但也不难预料,可是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普拉东从薇拉身边退开两步,气恼地说:
“哪里都没有安宁!”
面带愧疚的尤利娅在门口出现:
“朋友们,不好啦!我知道我回来得不是时候!但是今天天气不好,飞机禁航了!你们不知道我多讨厌这种坏天气!现在一大堆外宾要从机场来了。又够我忙活一阵的了……”
“真是太不巧了!”薇拉脱口而出。
“是啊!”尤利娅点点头,“民航真是太可恶了!”
“你们这是什么破车站!”普拉东发火了,“哪儿都不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好,我们走吧!”薇拉说。
“你们走吧!”尤利娅说,“只是去哪儿呢?”
“去找哪个……老婆婆!”普拉东生气地说,“我们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还能躲到哪儿去?!”
他们离开了外宾休息室。
两人走到站台的尽头,跳到下面,沿着铁路路基走,沿着无限延长,时而汇聚、时而伸向不同方向的铁轨向前走。
“要带我回家吗?”普拉东提议,“是不是沿着铁路走更近一些?”
“怎么会呢?”薇拉感到惊讶,“那可要走上二十公里呢!”
“只要能跟您在一起,就是走上三十公里我也愿意!”普拉东鼓起勇气说。
“那我们就一直走到格里博耶多夫好了,有什么的……您是那个地方的人?”
“是的,我就生在乌拉尔河畔。我们家附近有一个叫‘白杨树’的公园。那里几乎已经没有白杨树了,但名字却留了下来。后来我妈妈离开了我爸爸,我那时十岁……”
“找别的男人去了?”
“是的……我们也搬到了莫斯科。我爸爸——全城人都知道他——”普拉东的声音里明显透露着温情,“是一个儿科医生。您知道吗,这种契诃夫笔下的医生现在再也没有了。几乎全市的居民都请他看过病。无论是那些年近半百的人,还是他们的孩子、孙子……所有人都信任他!”
铁路转弯了。薇拉也转弯,普拉东在后面跟着她。铁路尽头停着许多车厢。
“明白了,我们要去找空车厢!”普拉东猜到了。
“您真聪明,可没完全猜对。所有车厢都锁上了,为了防止流氓钻进去。我们去找我表妹济纳——还记得吗?跟你提过的,她是列车员。”
“薇拉,我真是太喜欢你了!”普拉东突然承认。
薇拉转过身,凝视着普拉东的眼睛,像是要弄清他这句话是不是认真的。
“请问,您看到济纳·米纳耶娃了吗?”薇拉问一个进入车厢的列车员。
“在那边,11号车厢……”
“您就别跟我过去了,我们要说体己话!”薇拉严厉地惩罚普拉东……
薇拉在车厢里铺床。普拉东站在旁边。
“瞧,”薇拉说,“您会睡得很舒服的,嗯,弄好了。”
薇拉直起腰,她的脸跟普拉东的脸挨得很近,四目相对。普拉东贴近她,并吻了她。
薇拉喘了口气,后退一步说:
“好了!够了!这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不够!”
“我是不会在车厢里乱来的!”
“我知道。”
薇拉警觉起来:
“你指什么?”
“不指什么!”
“你在暗示什么?”薇拉提高了嗓门。
“什么都没暗示!”
“也许你是指我跟安德烈去了车厢!但我跟他在那儿什么事都没做!”
“我相信你!”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相信!”
“这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普拉东恳求道。
“我们在那儿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是啊,我相信你,真的!”
“你什么都不相信,你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别说了!我跟你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车站餐厅的服务员,而你是个钢琴家。”
“别说蠢话……”
“你没什么可说了才这样说。”
“谁是干哪一行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下面你还要大谈所有人都平等呢!”
“好了,薇拉,我真心实意地请求您——求您别走,”普拉东不知所措地低语着,“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我带你到软卧车厢,”薇拉柔声说道,“为的是让你好好休息。休息吧,不幸的人。”
薇拉进了隔壁包厢,并锁上门。现在他们俩坐在板壁的两边。
“你估计,”薇拉打破了沉默,“会判你几年?”
“最少也要三年。”
“我要到法庭上去,”薇拉突然宣称,“跟他们说不是你干的……”
普拉东明白,凭着薇拉的性格她真的可能会出庭。
“谁都不会相信你的。”
“我就说,这都是你亲口对我讲的!”
“我会否认的!他们会相信谁——你还是我?”
“三年——太长了。”
“是很长。”普拉东叹气道。
“这关我什么事呢。反正你再也不会来这儿了。”薇拉伤心地说。
“薇拉,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这样隔着板壁说话真是太不正常了。你到我这边来吧。”
“不,不行!”薇拉说,但同时却不知为何整理了一下头发。
“那我到你那儿去!”普拉东站起,并坚决地穿过洗漱间来到另一个包厢的门口。但门是锁着的。普拉东拧门把手。
“真是厚脸皮!”薇拉说,但她的语调中并没有攻击性,“虽然从你的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普拉东提议相互妥协:
“那就让我们在中立地带见面吧。”
薇拉走近通向洗漱间的门,上面有一面镜子,薇拉看着里面的自己。
“那是在哪儿?洗漱间吗?”
“走廊也行啊!”
“我不会去那儿的。”薇拉说,但她的手却打开了通向走廊的门。普拉东在那里等着她。
“我就是这么个有原则的人。”普拉东深吸了一口气,抱住了薇拉……
早上,普拉东醒来后,马上跑到走廊上看了看隔壁包厢。薇拉已经不在了。普拉东从车厢的台阶上跳下,沿着铁路跑向车站大楼。
早上的餐厅里没什么人。服务台周围聚集了服务员、小卖部售货员、厨师、会计——都是女的。有人在吃早餐,有人在织毛线。会计正在写菜单,而薇拉在轻声唱着歌:
即使已经两鬓斑白——
仍可以选择新生活……
别怕孤注一掷,
别怕重新开始!
普拉东进入餐厅,来到服务台旁。薇拉以神秘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接着唱:
我们曾是何般模样……
昔日激情早已消散……
大胆下赌注吧——
普拉东点头问好。薇拉也点头回应。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对普拉东说:
“普拉东·谢尔盖耶维奇,您的早餐在那里。请坐吧。”
“谢谢。”普拉东说着看了看薇拉。
“用餐愉快!”薇拉干巴巴地说。
“谢谢。”普拉东的目光一直没有从薇拉身上移开。
薇拉低声唱着这首仿佛是关于自己的歌:
即使无法赢牌,
你也无须忧伤。
不要害怕下赌注:
没有输——哪儿有赢!
广播通知:“莫斯科开往塔什干的特快列车即将进入一号站台。”
普拉东看了看车站的大圆钟,指针正指向12点10分。薇拉拿着托盘站在分菜口,等待着安德烈的到来。
在一群涌入餐厅的饥肠辘辘的过路旅客中,普拉东看见了安德烈。顺便说一句,找到他并不难。强壮的安德烈在人群中就如鹤立鸡群。跟前天一样,他一手拎了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箱子。安德烈走到薇拉身旁。
“你好啊,韦鲁尼娅[16]!”列车员满脸笑容,“怎么,换发型了?”
“是的。”薇拉紧张地说,但安德烈没有察觉到。
“很适合你。韦罗奇卡,这回的货棒极了,两大箱子奥地利皮靴,轻便样式的。两百卢布一双。韦罗奇卡!车只停二十分钟。”
薇拉下定了决心,说道:
“我再也不去你的车厢了。就这样。”
“韦伦,我们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不能走远……”
“唉,安德留沙!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
“发生了不幸的事儿。”
“我就知道!”安德烈非常惊慌,“我的甜瓜被偷了?!”
“要是甜瓜就好了……”
“那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找了个替代你的人。”
“我有点儿不明白,韦伦。我们走吧……”
“我背叛你了,安德留沙。”
安德烈笑了笑说:
“你有别的男人了,是吧?”
薇拉点头。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走到安德烈面前,要求道:
“把身份证给我!”
“对不起,老兄,”安德烈道歉,并将身份证递给了它的主人,“出了点儿差错……拿着你的身份证吧……我请客……你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
“给你甜瓜的钱!”薇拉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安德烈。安德烈接过钱,随便往兜里一塞。
“我和你两清了!”薇拉的这句话里有两个意思。
“是的,现在还有件事……”普拉东插嘴。
“你走开,”安德烈对普拉东说,“我要和薇拉谈谈……”
“听着!赶快离开这儿!”普拉东以威胁的口气说,“以后再也别叫我在这个车站看到你!”
安德烈大笑起来:
“原来是你呀!我叫你干什么来着?败类!我叫你看着甜瓜,你都干了什么,啊?”
“投机倒把分子!恶棍!”普拉东提高声音,“快从这儿滚开!”
“哎哟,我好害怕呀!”安德烈脸色狰狞,很轻松地用手背打了普拉东的脸。
普拉东没站住,跌倒在地。
“也就是说我要这么理解了,薇拉·尼古拉耶芙娜对我的爱情已经结束了,”安德烈转身对薇拉说,“我们之间只剩下业务往来了。”
“这个我也不想再干了。”薇拉说。
这时普拉东已经从地上站起,并用尽全力打了安德烈一拳。
“你没受伤吧?”安德烈问,并原地未动地还了普拉东一拳——钢琴家飞了出去,将一桌子的餐具都撞翻在地。
薇拉蜷缩起来,但她控制着自己不做反应,就好像在她眼前什么打斗都没有发生。
“你以后靠什么过日子呢,薇拉·尼古拉耶芙娜?”
“我怎么也能活!还没有你时就能——以后也能。”
“就靠那点儿工资!”安德烈喊起来。
“是的!”薇拉点点头。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多少时间……”
“你骂吧,安德留沙,你骂吧。”薇拉同意。
“你以为你给了我很多乐趣吗?”安德烈看到普拉东正试图以模糊的目光找到欺负他的人,“哎,同志!您是碰巧在找我吗?”
普拉东怒不可遏。他像一辆坦克一样朝列车员冲过去,但却没来得及进攻——安德烈轻松地一推,不走运的打架者就又跌倒了。
“你以后就等着去刷站台吧……”
“不会的,不会的……”
“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安德烈不能原谅薇拉背叛他,“我图你什么……”安德烈不再攻击普拉东,而是伸出一只胳膊抓住他:“喂,小鹌鹑,安静点儿——你就喜欢这样的?”
“非常喜欢,安德留沙。”
“明白了。你有正经工作吗,小鹌鹑?”安德烈问被打得伤痕累累的普拉东。
“钢琴家。”普拉东哼哼了一句。
安德烈放开了他,普拉东又倒在地上。
我们熟悉的那个叫尼古拉沙的中尉出现在餐厅里,他观察了一下打斗现场,看到普拉东受伤倒地,正艰难地扶着凳子想站起来。
“尼古拉沙,你好啊!”安德烈友好地与民警握手。
“这里发生了什么?是谁把您给打了,钢琴家同志?”
普拉东沉重地呼吸着。
“没事儿,一切正常!”安德烈说。
“是谁把他打了?”民警大声问。
“钢琴家想活动一下,不小心撞翻了桌子,”安德烈沉着地说,“一脚踩到沙拉里,就滑倒了。”
薇拉沉默着,而安德烈敏捷地从裤子上抽下腰带,把两个装靴子的箱子捆在一起,又从服务台底下拽出之前装甜瓜的两个空箱子。
他从一沓钱里抽出两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一张塞到薇拉的围裙兜里:
“这是给你的,韦伦,赔餐具的钱……”
他把第二张钞票贴到普拉东的额头上:
“这是给你的,门德尔松[17],看病的钱。”
然后安德烈转身对薇拉说:
“你呀,薇拉·尼古拉耶芙娜,真是个愚蠢的女人。”说完,列车员抓起自己的四个箱子,离开了扎斯图平斯克火车站。
女服务员们、薇拉的好朋友们扶起椅子,铺桌布,打扫地上的碎片。
“尼古拉沙,你走吧。这儿没事儿了!”薇拉说。
“一切正常!谢谢,姑娘们!”挨了打的普拉东附和着。
尼古拉沙走了。剩下普拉东和薇拉两人。
“你为我感到羞耻吧?”薇拉一头扎进普拉东的怀里大哭起来,“等一下。马上,好了!你要买去哪儿的票?说吧!”
普拉东抚摸薇拉。
“去那个……格里博耶多夫,再从那儿坐飞机回莫斯科……”
“回莫斯科?”薇拉向后退开,“回莫斯科。去找那个乱报天气的女人!”说完,她昂首阔步地走出了餐厅。
薇拉从后门进入售票处。
“要一张去格里博耶多夫的票!”
“哪个车厢?”售票员问。
“随便,软卧的就行。”
“只有硬卧的了!”
“他连买票也这么不走运。”薇拉摇了摇头。
薇拉穿过候车室,在经过长途电话亭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想了想,然后走到一个换硬币的小窗口,递过去一卢布,换回一把十五戈比的硬币。薇拉回到电话亭,拿出记着普拉东在莫斯科的电话号码的纸条,照着拨号。
“是普拉东·谢尔盖耶维奇的妻子吗……您好……不,您不认识我……”薇拉紧张地问,“请问,您睡得安稳吗……这完全不是愚蠢的问题!”薇拉又将一个硬币投进电话机。“您怎么能让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去坐牢呢……我知道不是他的过错……当时开车的是您!您……什么?”薇拉大惊失色,“不是您……是他……我不相信您的话!”
薇拉挂了电话,她靠在墙上,好像已经没有力气走开。她就这么稍稍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回了餐厅。
普拉东在衣帽寄存处整理着被压皱的衣服。
“您的票!”薇拉把票递给普拉东,“去格里博耶多夫的,四十分钟后开……”
“谢谢了。我一到那儿就把钱给您汇过来!”
“出去吧!我们谈谈!”薇拉忽然要求道。
他们沿着站台走。两人都不说话。薇拉先打破了沉默:
“我刚才跟你的妻子谈过了,”她察觉到普拉东惊讶的神色,“当然了,是通过电话。对不起。我知道这是卑鄙的,但是我忍不住。她一口咬定是你撞死的人!”
“她真是这么说的吗?”普拉东问。
“语气何等坚定!”
普拉东停下来。
“她当然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实情,何况还是一个陌生人。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吧。一个外人打电话来……”
“但她在电话里说她根本不会开车……”
“怎么——根本不会开车?”
“就是不会。”薇拉拖长声音。
“她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么说的。而且非常肯定。”
普拉东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
“她是对的。笔录上也写着是我撞死的人。所以……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天哪!真是太糟糕了!”薇拉痛苦地喊道。
普拉东温柔地看着薇拉,抱住她的肩膀。
“喂,靠边!”洪亮的喊叫声响起。
他们向两边闪开。一辆运输车挂着一长串满载货物的拖车从他俩中间驶过。
普拉东和薇拉先是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继而隔着一长串拖车焦急地跑来跑去,想要走到一起。但是这辆愚蠢的运输车好像没有尽头。在最后一台拖车哐啷而过后,普拉东急不可耐地冲到薇拉这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然后,薇拉和普拉东手挽着手走向横跨铁轨的天桥。他们沿着木制台阶走上桥,走到桥中间停了下来,胳膊倚着栏杆站立着。一眼望去,天桥下是各种复杂的车站设施:人来人往的站台、错综复杂的铁轨、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奔忙的调车机车和待发的车皮。
“没有钱你一路上怎么办呢?”薇拉开始为他担忧。
“怎么也能到的……”
“拿着这十卢布吧!”薇拉递给他一张红色的钞票,“请不要再说你会马上还我的话了……”
远处驶来一列火车。车站广播又开始播报。但广播员说的什么,在天桥上是听不清的。桥下的站台一下子涌上好多人。
“这是你的火车。”薇拉猜道。
“是的,是的,是我的火车。”普拉东痛苦地意识到,再过几分钟他就要走了。
“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原谅!”薇拉咬了咬嘴唇。
“请您原谅我,我……”普拉东要说什么,但被薇拉打断了。
“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普拉东就像回声一样重复了一遍,“一切都好极了……”
“一切都好极了,”薇拉也像回声一样应道,“好了,祝您顺利到达……祝您一切一切都好……”
“祝您幸福……”
“好的,好的。快走吧,要不然又要误车了……”
普拉东笨拙地挥了挥手,沿着台阶下到站台上。
“您是7号车厢!”薇拉在他身后喊,“可惜是硬卧的!”
“不久之后我每天都要住硬卧了!”普拉东苦涩地自嘲,“再见了!”
普拉东跑到7号车厢,把票递给列车员,并一直望着站在桥上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哭泣着的薇拉看着普拉东上了火车。她挥了挥手,没有等待火车离去就走开了。她沿着长长的桥走着,桥上的铁架在她的头顶高耸着,载着普拉东的火车在她身后发出了轰鸣声。
……普拉东孤身一人走在荒凉的冰天雪地里,在从劳改营到村庄的九公里路途中,这段关于他如何与薇拉相识的漫长回忆一直温暖着普拉东。
普拉东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伊万·格拉西莫维奇的房子。伊万·格拉西莫维奇是当地的能工巧匠。他的作坊——同时也是他的家——里面堆放着各种需要修理的物件:从电冰箱到收音机,从煤油炉到手风琴……
“我们的手风琴在您这儿修理来着……”
“拿走吧!那儿,在角落里呢!”师傅指了指。
普拉东拿起手风琴试了试音。
“怎么样?”伊万·格拉西莫维奇问,“音准吗?”
“挺好……我写个收条吧?”
“走吧!大家都是讲信用的!”师傅笑了一下,“我们周围都是罪犯……”
普拉东扛着手风琴找到森林大街和他要去的那幢房子。这是一个普通的乡间木屋,窗户里面亮着灯。
普拉东敲门,没人回应。普拉东再次敲门,还是没人回应。普拉东就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普拉东穿过门厅,敲了敲里面房间的门,仍然没人应。他又推开门,进了房间。里面没人。映入他眼帘的是铺着白桌布的桌子,上面摆着丰盛的菜肴,还预备了两副刀叉。
普拉东把装在琴盒里的手风琴放在角落里,以防万一先从果盘里拿了两个橘子塞到自己兜里,然后回到桌旁,像主人一样拉过椅子。虽然他还穿着棉袄,但这并不妨碍他坐下吃东西。
当普拉东吃得正香的时候,薇拉提着奶桶出现了。
普拉东嘴里正嚼着馅饼,他一下子就噎着了,咳嗽起来。薇拉放下奶桶,走过去帮他捶背。普拉东的眼中涌出了泪水,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薇拉,也许是因为被倒霉的馅饼卡住了嗓子。最后,普拉东终于咳了出来,他呆呆地、幸福地看着薇拉,并拿起了下一个馅饼。
薇拉幸福地笑了,从枕头底下取出一锅鸡汤,把汤倒在盘子里,推到普拉东面前。普拉东咂了咂嘴,开始喝汤,并一直以充满爱的眼神望着薇拉。薇拉从另一只枕头底下取出第二只锅,盛了一盘肉饼配土豆。薇拉在土豆上浇了酸奶油,撒上莳萝和欧芹。然后她又打开一罐辣根酱。
普拉东把汤喝得一点儿都不剩,开始吃第二道菜。看着普拉东这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薇拉的眼中含满了泪水。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久别重逢的喜悦,也许是因为看到普拉东这副样子心里难受。薇拉提起奶桶,倒了一杯奶递给普拉东。
接下来要上苹果馅饼了。女服务员勉强来得及给这位饥饿的客人端上馅饼。普拉东吃馅饼的这副架势就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吃一样。他两个腮帮子都塞满了,眼睛同时盯着薇拉和馅饼。薇拉看着普拉东,眼里充满了柔情、怜悯、爱恋、同情、欣赏和……惊恐。因为她害怕准备的食物不够普拉东吃。
“馅饼有点儿烤煳了!”普拉东眨了眨眼睛。
“我还以为你在里头待得不会说话了呢!”薇拉笑着说,“怎么一直不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普拉东神情忧郁地说,“你白跑了一趟!我们俩成不了!”
“为什么?”薇拉慌起来。
“还是社会地位不平等。你是干什么的——服务员。而我呢,只不过是个瞎转的!”
“谁——什么?”薇拉不明白。
“瞎转的,就是我们说的清扫工!”[18]
“是啊,我可是搞错了!”薇拉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我是奔着钢琴家来的,结果呢……却是个清扫工。”
“就是,我配不上你!如果我再吃点儿,你不会生气吧……”
一夜过去了。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早上6点。村子里的人都从睡梦中苏醒了。
在森林大街的这幢房子里,闹钟剧烈地响起来,甚至又蹦又跳。但是薇拉和普拉东挤在一张小床上,枕着一个枕头睡得死死的,两人都没有听到警报般的铃声,继续睡着。
桌上堆满了昨晚盛宴的残羹剩饭。清早暗淡的光线隐约透过窗户射进屋内。薇拉猛然睁开眼睛,她看了看闹钟——已经6点40分了!薇拉一下子清醒过来,开始使劲儿推普拉东:
“快起来!快!已经6点40分了!”
“完了,睡过头了!要晚了!”普拉东吓坏了。
“快跑!我跟你一块儿去!”薇拉急忙跳下床。
快速穿上衣服的普拉东和薇拉飞奔到街上。
“哎,见鬼了!”普拉东突然想起什么,“我忘了拿那个……手风琴!”
“我给你送过去!”薇拉向他保证。但普拉东已经开始往回跑,过了一会儿他又背着手风琴出来了。
他们在街上奔跑着。
“你别等我了,往前跑吧!”薇拉边跑边说。
“我没法更快了!”
“把手风琴给我!”
“怎么能这样?你是个女人!”
“你知道我每天端的盘子有多沉吗?”
他们离村子越来越远,已经奔跑在通向劳改营的荒无人烟的道路上。
“我要留在这儿生活!”
“哪儿?”普拉东不明白。
“在村子里,守着你!”
“你还有孩子!”
“我把他带过来!让他当个北方的孩子!”
“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你没有发言权!你是犯人。”
他们跑啊,跑啊,一边跑一边弄清关系。由于很少长跑,没过多久他们就累得筋疲力尽了。
“把手风琴扔了吧!”薇拉要求道。
“放我出来不是为了见你,是为了取手风琴!你知道它有多重要吗?几点了?”
“7点20分!”
“天哪!”普拉东脱口而出,他尽可能地加快步伐。
“听着,你写个离婚申请吧!”
“现在?还是等我们跑到了之后?”
“之后吧。现在我们没有纸也没有时间!”
“你是我最爱的人!”普拉东温柔地说,他突然跌倒在雪地上,“看来,我已经跑不动了。不能再跑了!”
“快起来啊!”薇拉喊道,“你怎么躺下了?”
“没力气了!”普拉东简单地解释道。
“再使出最后一股劲儿……”
突然,马路上出现了一辆开往劳改营方向的吉普车,薇拉跳起来挥手:
“停一下!停下!”
吉普车刹了车。普拉东很快从兜里掏出绿色的姓名牌别到棉袄上。门微微打开,一个人从车里探出头来——他穿着带灰色的阿斯特拉罕羔羊皮领子的黑色大衣——对薇拉报以微笑,并友好地提议:
“雪女王,请上车!”
“太感谢了!”薇拉道谢,“您是上帝派来救我们的。”她叫道:“普拉东,快起来!我们有救了!上车吧!”
普拉东站起身,但那个穿着不错的人脸色一下子变了,嫌恶地皱起眉头:
“犯人我们是不拉的!”
他对司机做了个手势,吉普车就开走了。普拉东和薇拉茫然地看着远去的汽车。
“真是见鬼了!”普拉东绝望地叹气道,“那就让他们给我加刑吧!我是再也跑不动了!”
薇拉抓着普拉东的肩膀把他拉起来。
“哎,起来呀!快!你难道还想让我再多等你两年?”
普拉东摇晃着站起来,拿起手风琴,薇拉把手风琴挂在他的肩膀上。普拉东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劲儿,忽然撒腿跑起来。薇拉吃力地跟在他身后。但普拉东的那股力气很快用尽了。他又抬不起沉重的脚了。最后他支持不住了,手风琴从肩膀上掉了下去,他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亲爱的!”薇拉在普拉东的身后喊,“我的亲爱的、唯一的心上人啊!我是多么爱你!走吧!快向前走吧!没多远了!就差一点儿了!你走得很棒,只是慢了点儿!”
“几点了?”普拉东发出嘶哑的声音。
“还有七分钟!”薇拉在后面鼓励他,“看啊,看啊,多美呀!已经可以看到围墙了!”
“离那儿还远着呢……没用了……反正是来不及了!”普拉东回头一看,薇拉在后面弯着腰,提着沉重的手风琴,艰难地拖着步子。
“给我吧!”
“我自己来!”
普拉东艰难地夺过乐器,继续向前走。
这时,在劳改营里,犯人们已经在操场上排好队,准备接受早点名了。
普拉东又跌倒了,他绝望地一头扎到积雪里。
“薇拉,你跑吧,就说我在这儿!”
薇拉摇晃地走了几步,也倒下了,她大哭起来。
“我的腿不听使唤了……”
操场上,值班的军官正在清点被分为几个队列的犯人。
已经筋疲力尽的薇拉和普拉东相离不远,都躺在雪地里。他们离劳改营差不多只有一百米的距离了。
“真是太委屈了。”薇拉哭着说。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几点了?”
“我们已经晚了两分钟!”薇拉低声说。她鼓足了劲儿,含着眼泪大喊,想要引起瞭望台上卫兵的注意:
“哎,对里面说……他在这儿……里亚比宁在这儿……哎,上面的……”
“我在这儿!”普拉东也喊道,“我在这儿……我没有迟到……”
“他听不见!”
“劳改营外面的地盘他不管。”普拉东低声说。
这时薇拉想出了最后一个法子:
“拉吧!”
“什么?”
“拉琴啊。只是要马上!大点儿声!”
普拉东明白了。他用颤抖的双手打开手风琴盒。薇拉用后背支撑他坐着,他就靠着薇拉开始拉手风琴。
“再大点儿声!”薇拉祈求道,“大点儿声!”
劳改营里早点名已经结束。值班的军官依次向长官报告:
“清点完毕!”
“清点完毕!”
而第三个军官报告:
“第四队清点完毕。一人缺席!”
长官脸色阴沉下来:
“谁?”
“里亚比宁!”
“里亚比宁?”长官反问,“这么说,他没回来?”
“是的。逃跑了!”
但在这时,操场上传来了远处的声音——有人在什么地方拉手风琴。长官认真地听了一会儿:
“他没跑。他在这儿!他回来了……”
在大路上,两个小小的、可怜的身影背靠背坐着。在他们的头顶上,冬日的太阳闪耀着冷冷的光,反射在留下车辙的雪地上。普拉东一直拉啊,拉啊。两个人都不知道,墙内是否听见了这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