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随便地弹弹手指,像发出了无形的死光,那扇厚重的青铜门从上到下被一种精神贯穿,蓦然整体透明,跟一个儿童不宜镜头似的闪亮登场。叶宅刚把嘴巴张成O形,屁股上已然着了小小一脚,身不由己向前扑去,本以为立马会撞在门上鼻血长流,事实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已经站在了门的外面。小精灵甜美轻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出门,左转走两个街区,见到一条巷子走进去到底,你会找到你想要的。”
接着她便唱起一首调子很奇怪的歌曲,主要音阶不停在索索拉拉中间打转,歌声渐渐飘然远去,无论怎么叫喊都难以唤回,也不知道那么屁大一点地方她飘然去了哪里,叶宅哭笑不得:“喂,这儿的人说话就不能说清楚点儿吗,都非要跟老子玩悬的吗?”
不管怎么样算是出了生天,叶宅抖擞精神照着机器人抓他们进来的路往外走,掀开亚麻帐幔,回到教堂正厅,有全身黑衣的人在祭坛前埋低身子,虔诚祷告,深深伏在手心的脑袋上分明有两根明晃晃的丫状犄角,不知他所祷告的内容是不是求上帝赐我多生产一点鹿茸。
他左顾右盼生怕机器人会斜刺里冲出来赏自己一个分尸斩,好在一路平静无事,走出教堂大门,在阳光照耀下长长松了一口气,尽管身处怪异之地凶吉未卜,离开方寸囚房总还是让人心情愉快。
向左转,叶宅匆匆走路,弓腰,埋头,佝偻,努力保持低调的姿态,这对他来说也算是驾轻就熟。眼前的街道非常整洁,不知是什么材质建筑而成,泛出微微的白色,不管多脏的鞋子踩上去,都不会留下污迹。街道两边和任何热闹的高街一样,既有服装店也有蛋糕房,有咖啡厅也有茶餐厅,赤橙黄绿青蓝紫琳琅满目的招牌上各种文化与文字混搭,和整个城市的风格十分搭调。其中一些叫人看了头晕目眩,另一些看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它们的共同特点是这个时候统统大门紧闭,又统统不设橱窗。
他走得不慢,很快过了两个街区,除了左脚不小心绊到右脚差点摔个狗吃屎,没有发生其他安全问题。这一部分城区的人迹,或者其他什么迹,比他们被擒拿的城门附近要少得多,当他到达小精灵指示之地,发现周围根本寂静无声,冷清到连蚂蚁都找不到一只。
这是一个死胡同的终端,三面黄灰色砖墙毫无趣味,板着脸死站在那里,两米左右高,不知道巷后是什么。叶宅心想,倘若霍东野那个蛮人在这里事情便很简单,他也不是第一次打破人家墙了。
他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你要的东西”,正失望间,一阵风轻轻刮过来,吹出“嘎啦嘎啦”刺耳的响声,就在他脑袋正上方。
原来那里悬挂着一块铁片招牌,几乎锈得完全失去本色了,招牌中心四个歪歪扭扭的字:狐扯药局。还有一个箭头,指向不远处。
叶宅顺着箭头走回去几步,差不多把脸贴上墙才观察到那儿竟然有一扇窗。窗棂锈迹斑斑,跟墙壁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且紧紧闭着,窗玻璃上灰蒙蒙一片,被人用手指写出两个潦草的字:敲我。
你叫我敲,我就敲,便是所谓的英雄气概。叶宅曲起手指,“当当”两声。窗户应声而开,露出一张狐狸脸,银色的,****纯然一体如同白雪覆盖冬日的山峰,尖尖的耳朵竖起来,不时还扑棱两下。而真正迷住叶宅的是狐狸的眼睛,每隔一段时间就如同霓虹般不断变换色彩,清澈而艳丽,每一种都难以在常规色卡中找到对应。
“啥?”狐狸说,打了个哈欠。
叶宅摸摸后脑勺,决定豁出去了:“买药。”既然这是个药局,来干这个总不会有错吧。
狐狸表示首肯:“药方呢?”
叶宅慌了,赶紧调动自己稀少的记忆细胞,结结巴巴复述刚才小姑娘所说的治石头人之方:美杜莎之发,之发,晒干,晒干,然后呢……哎,忘记了,大概是直接吃吧,磨粉,再抓一条活的,放血,没错,还要青梅酒。嗯,我想想,应该是,三种东西一起吃!
狐狸嗤之以鼻:“这是啥?”
“药方啊。”
银狐懒洋洋地把头往后仰,两个小巧玲珑的爪子抱在胸前,义正词严地说:“我们是国营单位,要正式药方的,有没有?没有就不要过来凑热闹。”
叶宅傻眼了:“国营单位?正式药方?”
这是哪跟哪啊?
他当即“扑通”跪地大呼:“救命啊,人命关天啊,求求你救救人吧!”
银狐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一开始眼珠子是金色,严重冷酷,一副老子睬你都傻的表情,后来变成了红色,看起来才比较有同情心一点了,她点点头:“好吧,看在男儿膝下有黄金的份上。”
叶宅大喜,赶紧爬起来扑上去,热切地说:“麻烦您快一点儿,我兄弟死硬很久,怕迟了救不了。”
银狐“哦”了一声,没有动的意思,红眼珠子直勾勾看着叶宅,后者打了个寒噤,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您……快一点儿……”
狐狸对他的领悟能力很失望,只好赤裸裸地说:“我能快过风和全世界所有的导弹,但是,你的黄金呢?”
男儿膝下有黄金。叶宅还没明白过来,银狐终于发起了飙:“KAO,你以为老子是在打比方啊!我说真的!”它爪子一掀,窗户“啪”就关上了,里面传来闷闷地一声大吼,“十两黄金来见,一手交钱,一手交药!”
叶宅愣了一下,拍窗:“能刷卡不?”
好像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闷的回声,很无情:“付现不赊。”
怎么赚钱,是一个问题,怎么赚到黄金十两,在这样一个鬼地方,尤其是一个问题。
叶宅摸着脑袋站在恢复沉寂的死胡同里,从怅然若失到若有所思。
然后他努力振作起来,大踏步开始走,一直走回刚才经过的街道,逡巡数步后,在一家店铺面前停下来。
门脸很大的店,在周围数一数二,铁灰色大门紧闭,阻绝了一切窥视,看不到半点店铺内部的情况。门的正上方,一块鲜黄色和黑色涂成小蜜蜂屁股一般模样的心形招牌,端端正正悬挂着,心形的尖端还拖出一条小尾巴,卷卷上翘,造型十分可爱,但招牌上就空空的一个字都没有。
这到底是一家什么店叶宅判断不出来,但他所关心的好在也并非对方的营业范围。
吸引他回来的焦点,是贴在大门上的那张招贴。
招人启事
本店招聘兼职店员。
工作简单,立刻上岗,报酬丰厚,即刻兑现,绝不拖欠。
要求:活的!
有意者请在店门口等着。
这张招聘广告以手写而成,黑色字迹歪歪扭扭,每一个字和另一个字之间还夹杂着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符号,或者干脆说是污迹也行得通。而叶宅对此表示完全不在意,他沉浸在自己将得到一份工作赚点儿钱的兴奋中——至少我是活的,太好了!这工作的竞争肯定比明年的应届大学毕业生就业来得更残酷,但我至少还有参加的资格啊,比体健貌端好多了。
他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安安稳稳坐下,在店铺前的台阶上抱着膝盖看天。
碧蓝的天,光辉灿烂的太阳。他的影子呈现四十五度角,在地上保持同样的姿势。
真奇怪,他想。
从他们进入这个城池被抓住到现在,应该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怎么太阳在天上的位置完全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
静静地,定定地,悬在那里的太阳,还有旁边几丝装模作样的云彩,完美得像一个布景。
但是理论上布景不会发出光热的对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胳膊,皮肤上鲜明的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难道那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做成太阳形状的电灯泡?
谁那么无聊干这种事儿?
叶宅这么纳闷着。这时他看到一双鲜黄色与黑色交织的高跟鞋出现在街道的尽头,朝着自己的方向“噔噔噔噔”一路走过来,铿锵有声。
鞋子上方完全没有腿,却有飘浮着的裙裾,美丽的黑色蕾丝百褶裙。
叶宅保持自己原有的姿势,镇定地没有去擦眼睛,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在这个阿波罗都懒得上班的地方,看到个把隐形人算啥。
高跟鞋一步三摇,走到他的面前停下,一个女人玲珑的声音传来:“你是来找工作的吗?”
叶宅一跃而起,精神百倍:“是的,是的。”动作猛了点,运动不擅长的他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前倾的时候,额头碰触到一片轻柔的织物。
百褶裙。
百褶裙比较靠近腰的地方。这个女人的身高,大概在两米二三左右。
她弯下腰来,弯成要从地上捡东西的姿势,脸终于出现在叶宅的视线范围里,倒是标准的大美人容貌,妆容极重,浓密眼线和黄色眼影把她的眼睛勾勒得犹如深潭,红唇似火。叶宅还来不及心旌摇曳一下,一只带着暖意的手已经按在他额头上,手势很温柔:“嗯,是活的。”
就站在门口,雇佣双方开始了谈判:“是马上开始工作吗?”
“是的。”
“报酬多少?”
“随便你。”
这个答案令叶宅有点迷惘:“随便?”
“嗯。”
“十两黄金可以吗?”
“可以。”
“那如果我说一百两呢?”
“也可以。”
叶宅觉得有点不对劲,通常这么随便的买卖最后都会被证明是一场骗局。
他鼓起勇气:“我要求预付,不对,是提前付,二十两。”
大美人干脆利落地点头:“可以。”
她不是说着玩的,一面说,一面垂下手掌,在叶宅的面前打开,里面躺着方方正正的黄金条,和阳光交相辉映。
叶宅背上的汗毛们自动自发地竖立起来,表现出离家出走的强烈诉求,但他拒绝去想这种恐惧的来源,只是拼着一股本能,劈手抓过黄金,急急忙忙地说:“你等我十分钟,我去去就来。”
但他撒腿就跑的战术非常失败,高美人轻轻一伸脚,他已经在高跟鞋尖下感受到了即刻失血过多而死的威胁,那本来柔美的声音变得像冰块一样硬:“黄金你拿着没问题,但工作是要马上开始做的哟。”
她的呼吸拂过叶宅额头,带着兰花之香,叶宅身上却一阵恶寒,他爬起来,呐呐地问:“什么工作?”
美人笑了,轻盈转身,开启店铺门,说:“你很快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