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个江湖形成的,是名利漩涡。
黑暗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最大恐怖,但是名利,却是引诱人类互相残伤的最狠饵料。
人生在世,总有堕落的途径。
入了这个轮回道,就奔着再轮回活下去吧!
钟大有只觉得身上的负担从来没有这么重过。
他的心情,也从未如此沉重过。
三道士在一旁完全没有了往日嬉笑的神色,看着钟大清。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了这里,聚焦到了钟大清身上。
他完全不可能感受到了。
他变得毫无声息。绝望还凝固在脸上,眼中的光彩与痛苦一起在散去,散得毫不留情。
钟大有使劲撑着钟大清发软渐寒的身躯,再伸出颤抖的手,擦去了钟大清嘴角冒出的红得妖艳的血。
眼泪花儿包起!眼泪花儿要包起!
此时此刻,假装一个坚强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钟大有终于嘴里有了呜咽。
“四哥……四哥……”钟大有哭腔中的呼唤,让所有人都觉得不自在。
“死了啊?”杨禹昂了昂下巴问。
方太医摇头,叹息。
“你不是说这娃儿首献宝医了三个人,多能干的得嘛?”杨禹轻哼了一声。
“这……”方太医无言以对。
他想着那天在陕西会馆外意气风发的那个年轻人。
此时这个再无声息的年轻人,已然中毒暴毙。
本来压制在下肢的毒,此刻赫然已经传导到了上身来了。他的手,都已经浮现出了那异样的红色,更甚的是,红色的皮肤下,开始冒出了阵阵烟雾,微微发烫。
“运气不好!”钮子扣摇头,“他中了千秋最难解也是最重的毒。”
“他解了一种了,另一种时间到了也发作了。”那个白褂子的小伙子说。
“你懂个球。”惠生奇轻蔑地瞟了他一眼。
“你……”
“承彦!”方太医喝了一声。
小伙子看向他,不满地哼了一声。
方太医暗自松了口气。
“这是你的公子哈?”杨禹问。
“是的是的!”方太医拱手,“犬子在大不列颠英国留洋学医归来,适逢此举盛会,我让他来长个见识,长个见识。”
“嗯……留学生……要得,要得……”杨禹说了两句,眼睛看着地上的钟大清又说,“时间差不多了哇!”
“我好了。”几乎同时,盘坐在地上的和尚明顽睁开了眼睛。
“你确定?”钮子扣问。
“你把手伸出来。”明顽点头。
钮子扣抬手伸到明顽身前。
“嗬~呸!”明顽低头就吐了一啪痰在钮子扣手板心上。
还不等众人觉得恶心,那一啪痰就已经篷的一下化作一团黑雾发出嗡嗡声响腾升而起。
钮子扣眼疾手快,反手一抓,竟然把那一团黑雾都抓在了手中,然后张嘴一口吞掉了。
“癀蝗。”明顽说。
钮子扣点头。
“要不是为了给你个证明,我就得肚子头化掉这东西了。”明顽摇头,“这只千秋虫还是毒大于药啊!”
“我不能没得它的哦。”钮子扣说,“它是我的药。”
明顽摇头,低声念了声佛号不再开腔。
钮子扣看向惠生奇:“你还没有动手。”
“你觉得我不如他们?”
“人家都表示过了,证明了本事,就你还没动手了。我要宣布了。”钮子扣说,“你可以走了。”
“我不想捡人家的剩脚脚。你把另一只琵琶虫放下来给我。”惠生奇冷哼。
“你讨不到好你这样子。”钮子扣说,“你看这个娃儿好年轻,也是太自负了。你还没学到好啊?”
“哪个说的,我的徒弟娃儿是自负?”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沧桑的声音。
众人寻声时,一个人已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三道士脸色变了变。
只见走出来的是个皓首老者,一手拄着竹拐拐,一肩背着个药箱,穿着一件干净的旧黑长衫,瓜皮帽歪歪戴着,苍老的脸上,平静的神色让人想不到是他刚刚说出了那句话。
“你是哪个?”杨禹皱眉。
“长官请了!”老者笑了笑,“不成材的徒弟让列位见笑了!”
“你是……”方太医指着他。
“白琼兄!白琼兄!”杨禹身边的药王会的主事人群头站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一身丝绸长衫,富态得很。他看向皓首老者完全是激动的神情,非常激动那种。
“同林兄,久见了!”皓首老者点头示意。
“他是哪个?”杨禹偏头问方太医。
“他,他就是抱朴子!抱朴子·李白琼!”方太医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说,“他来了!他咋个来了!”
杨禹看了方太医一眼,眉毛皱得梆紧。
“白琼兄,我还以为,以为你没有收到我的帖子呢!”伍同林说。
李白琼淡然道:“收到了的。我不是喊我这个小徒弟出来见见世面得嘛。你看他好不中用嘛!”
“我四哥都死了!”钟大有冲就起来,气愤地看着李白琼,“你还说啥子风凉话!”
“放肆!”李白琼冷眼一横,“你哥哥喊我师傅,我就是你的长辈!论亲缘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表叔呢!”
“表叔就该说风凉话嗦!”三道士冷冷地站了起来,“硬是一代亲二代表喃!”
“你是哪个?”李白琼皱眉,“要你管闲事!”
“你刚刚骂老子徒弟娃儿,你觉得是闲事?”三道士冷笑,“你抱朴子硬是吆不倒台哦!”
“这里是药王会献宝会场!无关人员,都马上给我走开!”杨禹大喊了一声。
“大有,背起你四哥跟我走!”三道士瞪了李白琼一眼。
“不准走!”李白琼喝道,“我的徒弟我带走!”
“老子带出来的人,老子要带回去跟钟道彰交差!”三道士火了,“人都死了你才跑来跟我争个锤子啊你!”
“你给我爬!”李白琼伸手指到三道士,“再不走嫑怪我不客气!”李白琼把手中竹拐拐一顿,那竹拐拐竟然一下就软了,变成了一条青竹标蛇游弋在三道士身周。
“你们,都可以走了!”钮子扣突然走了过来一挥手。
李白琼的青竹标仿佛受到了啥子刺激,一下就弹了起来,飞在空中变成了竹拐拐一根。
李白琼伸手接住,他看向钮子扣:“果然是苗人的虿师哦!我还以为世上没得你这号人存在了!想不到想不到!”
“我叫钮子扣。”钮子扣说,“抱朴子,你的祝由科秘术对我没得任何用!你的徒弟都死了,他没有过到关。”
“我晓得。我看到了。”李白琼点头冷笑,“他是第一个试毒的。你的千秋虫,放的第一种毒一般都是最毒最凶的毒性。”
钮子扣一怔:“你晓得?”
“哼!”李白琼手中的拐拐伸向钮子扣的脚。
钮子扣避开了。
“你的那只千秋虫,应该是日月交辉时产生的。所以它秉承阴阳,有了最凶的毒,就是阴阳二毒!”李白琼笑道,“好东西!”
“……你还看出来了啥子?”钮子扣问。
“看出来?”李白琼冷哼,“不要说得这么简单!要是长了眼睛的,就不得被你耍得团团转!”
“你啥子意思!”方承彦在一边不满,“你是在说我们都是笨蛋啊?”
“假洋鬼子?”李白琼瞟了他一眼,“药王会比的是中医药,假洋鬼子都来参会啊?”
“你……”
“承彦!住口!”方太医冲过去,急得捂住了方承彦的嘴巴,“不能放肆!不能放肆!”
“他们都好怕你哦!”钮子扣说。
“你该说,这是敬畏才对!”李白琼笑道,“怕的话,他们早就跑了!对不对!”
没有人答话,场面很是尴尬。
“你们接到比,我们走了!”
三道士已经背起了钟大清,跟钟大有准备离开。
“我说了不准走!”李白琼大喊。
“我也说了,无关人等给我爬!给我爬!爬!”杨禹怒吼,伸手拔出了配枪指着李白琼,“你以为你是个啥子东西!敢来搅场子!嫑以为你岁数大我不敢打死你!限你三声给我滚!一……”
“你敢用枪指我!”李白琼眼中突然也涌出一种怒意。
他伸手一指杨禹。
杨禹心中一阵不好的征兆还没退去,他就发现自己的手出问题了!
只见他的手,突然胀大了!肉跟皮肤变得稀松,扣在扳机上的食指的皮肤竟然都掉起一卡长了!
杨禹心中发毛,他的手动不了了!
他弯下腰,他转身,但是他的手不能动!
这时,他的手臂也传来异样感。
他尖叫着,看着军装下的手臂在膨胀,一股油腻浸透了长袖,开始在衣袖上扩散。
“你……你……”杨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痛苦得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警卫员完全傻了眼,在旁边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抱朴子!抱朴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方太医跑到李白琼面前打躬作揖。
“他犯了我的禁。”李白琼闭着眼,听着杨禹的痛哼,仿佛在享受。
“哎呀,抱朴子!活神仙咧!”方太医情急之下靠近李白琼低声耳语了几句。
李白琼睁开了眼,他看着方太医:“真的?”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嗨呀,我敢豁你哦!”方太医急得很。
李白琼点头:“那好,今天我就卖你个面子。”
李白琼说着,转头一啪口水就吐在了杨禹的脸上。
杨禹痛苦的表情中瞬间浮现出厌恶,厌恶的神色甚至超越了痛苦。他抬手就要去擦掉脸上的口水。
“你娃敢擦了,你就嫑想好!”李白琼盯着他冷笑。
杨禹胸坎剧烈起伏。他也盯着李白琼,眼中杀意毫不保留。
他感觉到了,身体的古怪变异在消失,在复原。
但是脸上的那啪口水,湿嗒嗒地,慢慢淌到了他的嘴角。他的嘴在抽搐,他几乎快压抑不住肠胃的翻涌了。
“好了。”李白琼昂起头看着他,“下次再敢不礼貌冒犯我,没得人可以救你!就是易炎也救不到!”
杨禹浑身一颤。他怕了。
但是耻辱,怎么能是怕就能消磨得了的呢?
仇恨如果是一颗在黑暗中察觉不到的种子,那么屈辱就是灌溉仇恨发芽成长的养分,一种超级养分,无可取代。
杨禹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地站起了身。
“我累了……方太医,下面的事,交给你了。”杨禹对方太医点点头,径直转身离去。
身后的人群的私语开始嘈杂。
杨禹强迫自己不能跑,他扯了扯军装的下摆,他深呼吸,他昂起头,背着人群,慢慢离开。
心中的耻辱感,在那一瞬间,仿佛无形的黑暗,吞噬了他,他的所有一切……
方太医看着李白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表露。
人老成精,有时候不是贬义词。
三道士师徒也看着李白琼的强势,没有马上离开。
“我们继续。”李白琼对钮子扣说。
“我还有正事要做……”钮子扣很无奈。
“你坏了我抱朴子的名声。”李白琼说,“今天我要见识见识,到底虿师有好了不得!”
“你没得昴日鸡。”钮子扣很直白,“我虽然没得虿盆,但是,我是虿体。”
李白琼冷笑:“我们先说我徒弟娃儿中的毒嘛。”
“你话太多了!都喊你走了!”一旁的董师姑突然开口。
李白琼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阴阳双毒是个圈套。”
试毒的人都尖起耳朵听。
钮子扣居然点头:“你徒弟没有看出来,不怪我。”
“当然怪你哦!”李白琼提高了声音,“你设的圈套!”
钮子扣沉默。
“我徒弟动手先解的是阴毒——他没做错,因为时克法当时确实利于阴毒化解。”
“他学艺不精,连你们汉人中医最基本的阴阳都没搞懂嘛!”惠生奇嘲讽。
“你娃嫑说风凉话!”李白琼瞪了他一眼,“随便你们哪个中了这毒都是死!”
“说得好像哪个整你徒弟娃儿一样……”有人嘀咕了一句。
所有人,参与试毒的所有人瞬间都沉默了。
有人开始背上冒冷汗了。
李白琼盯着钮子扣:“你看,有些聪明人还是一点就通的。”
钮子扣摊手:“你觉得我能强迫你徒弟第一个上?”
李白琼眼光扫过参与试毒的人:“一个人被害死,有时候不一定是被强迫的。飘飘然的人,最容易被拿来当枪使!”
有人被李白琼看得不自然了。
“他又不是好不得了的人!又无冤无仇的,害他干啥子喃?”那个老头儿干笑两声。
李白琼看了他一眼冷笑:“嚯~!是你嗦!黄疯子!”
“抱朴子,你有些无理取闹了哦!”黄疯子多提劲地走了两步出来,“你娃敢跟zhengfu对到干了哦现在!硬是胆大包天哦!”
“你给我爬!”李白琼竹拐拐横扫过去。
黄疯子退开两步躲过,脸色难看:“老杂皮!”
“嗯!”李白琼眉眼一弔,就要发作。
“你觉得我为啥子要弄死你徒弟呢?”钮子扣抬了抬手问,“我其实是欣赏你徒弟的。”
“客套话没得意思!”李白琼蔑笑,“苗人虿师现在只有嘴巴嚼哦!”
“这届药王会,省zhengfu甚至新南京zhengfu都很重视。”钮子扣说。
“我晓得。”李白琼指着一旁看了半天好戏的巫大师说,“连巫山的人都请来了,敢说不重视?”
“那你就等我先办正事如何?”钮子扣问。
“……”
“我说……”巫大师开口了,“抱朴子是吧!你等钮虿师先淘神完了再说你徒弟娃儿要得不?你不可能让这么多人,让省zhengfu的官大人些都等到三!”
药王会的人跟省zhengfu的那些官员脸色一直都很难看,特别是杨禹被李白琼“修理”过后。
李白琼没有接话,冷笑一声。
巫大师对钮子扣点点头,抬手示意。
钮子扣眼光一扫四周:“诸位,久等了。现在,就由我来宣布,有哪些人员进入了三献宝的环节,还请诸位……”
咚的一声。
众人寻声落眼。
瞬间左近已是一片骇然与惊叫。
“哎呀咧!又死人了!”
钮子扣眼角抽搐。
方太医一脸惶恐。
钟大有揉了揉眼睛,万分不敢相信。
三道士眉毛皱得没有抻展过。
罗温婆栽倒在地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浑身抽搐着,从背部可以看出,她的胸坎起伏剧烈。鲜血大口大口地从嘴巴头冒出来,呕在地上。她艰难地抬起头,左右无意识地向四周扭动,眼神已经涣散,一只手在伸着在空中兀自挥动,然后重重搭在地上,整个身体也趴倒在地继续抖动,很快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动不动了。
这个过程,也不过几眨眼时间,然而在场的所有人却仿佛被定身了般,都无动于衷。
“哟!又毒死了个哦!”李白琼看向钮子扣笑。
钮子扣一言不发,眼睛紧紧盯着罗温婆的尸体。
巫大师偏头眯眼,陷入沉思。
“我们先不忙走。”三道士对钟大有说,“这个药王会献宝是越来越好耍,越来越好看了!”
钟大有看着被放倒在地上的钟大清。
一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