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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在东塘的家

当电台里的那首《黄昏》快要播完时,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刚好看到几只寒鸦争相掠过灰暗的天空,眨眼间又坠落更远处层峦叠嶂的西部山丘;开阔的田野上则长满许多高高低低的野草,当北风经过时,还可以看清楚它们各自低头的姿态。我的耳边一直在回荡着曲终时的最后一个F调音符,不知为何,总给我一种突兀而奇怪的感觉。都说近乡情怯,但对我来说,恐怕是因为近在咫尺的殊途。路过香铺花桥的时候,这辆汽车差点掉入一个巨大的路坑,再加上在这条坑坑洼洼的沥青路上因颠簸而被间断的时间,我左手腕上的时钟终于跳到了上午九点,而回家的路程才刚刚走到一半。透过眼前老旧的玻璃车窗,我看见外面一个安静得仿佛沉睡掉的世界,只是没有去岁新年在空气里残留的硫磺和爆竹。湘新影旧,想不到这么多年了,这里还是青山环绕,绿水流长,老鸦和麻雀们依旧还能偷偷懒懒地潜入松间,或是更加凌乱的竹林。只是不知人会怎样。我开始努力想象家里的情景,想象这么多年后会否有大的变化。当我下车时,在路口处撞见正准备将五个柚子塞进摩托车尾箱的父亲,伊人慌乱地朝我招了招手,然后笑着埋怨这只箱子太小。父亲说,乡下路多不平,天气又时常下雨,你坐在后面要小心。我点点头。我们的摩托车在乡间小道上飞驰,耳边堆满刺骨寒风的呼啸,眼前似翻页般铺开似曾相识的山水画面,慢慢和自己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印象重叠。当这辆五羊摩托车飞驰过肖家河石桥的时候,我留意到春寒料峭的河面似乎正在铺霜。

我家的房屋建在东塘村第九组371号,刚好处在张家湾的湾口,是一栋两层楼高的中式白色瓷砖建筑,从远处看像一只平放的火柴盒。房屋的正门对准一年中夏至日那天的日出,听建筑师说这样的方位最有利吉祥。屋后有一座连绵的小山,常年被松林和针叶林涂成青黛色,成为这栋房屋背倚西山的天然屏障。我记得小时候在秋天傍午的时分,总可以看见夕阳将屋后群山染成一片绚烂的金黄,而这时我就会担心明天的日出还会不会重来。这当然是儿童时的天真。靠近厨房位置的小径由于多年前的坍塌,早已经无法行走,剩下许多萧索的藤蔓还在泥黄色的山墙上悬空。屋前有一个半月形的池塘,步入隆冬以后,接近干枯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水草和绿萍,到现在已无法再养活一条红鲤。如果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往前看,还可以望见一大片没有遮挡物的广阔田野,纵横交错的阡陌像被模具刻印上去一般,还有更远处那座肖家河对岸正在开采的玄武岩石山。听长辈们说,那个地方由于常年矿尘污染直到现在还寸草不生。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稍作停顿后,我便坐在堆满树枝和碎石的地坪上休憩,一边又开始担心这阴晦的天气是否还会随时下雨。隔了一会,远处的犬吠声吸引我的视线往北偏折,我又再次看见了张家湾里炊烟袅袅的情景。纯净得像画一样的景象,我想,就算陶渊明笔下从未被打扰的桃花源恐怕也不过如此。父亲说,这里和许多年前一样,除了正准备结婚的Z君,除了已经被拆散的我的家庭,这里一直就是这样停滞不前。

我点头表示同意。张家湾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变化,要不就是我离开的那年并没有用心将它放在自己心里。当我低头看到泥泞不堪的马路上那些凹凸的石块,以及脚下许多道轮廓鲜明的橡胶胎印时,忽然间开始怀念家里的那台拖拉机。父亲解释说那并不是拖拉机的刹车线,那是一些被机车轧过的印痕。父亲告诉我,去年早些时候家里的那台拖拉机在一次运货途中掉入江西一座大山的悬崖,那时车上载满绿叶竹,还好人在翻车的瞬间抓住了路边的一条树枝,才得以捡回一条命。当父亲说到“命”这个字眼时,他的神色变得黯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我家以前拥有的那台拖拉机是全家的经济支柱,父亲很爱惜它,闲时都要进行定期维护。有一次我看见父亲拆下车头处发动机里的气缸,那简直就像一只巨大的粘满黑色机油的胃。而父亲则心满意足地一手握着扳手,一手摸摸满头大汗的额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如果忙时就靠它替人拉货,运送水泥和石沙,有时是树木竹子,继而收取微薄的报酬。全家人吃饱穿暖的希望都被寄托在这台笨重的铁家伙身上。我记得在预制板场还没有完全倒闭之前这辆拖拉机还要负责载送沉重的水泥预制板,车况好的话一次要载七块。那个时候父亲经常起早贪黑,每天日出前就可以听见拖拉机的突突声越去越远,直到日落时分还能看见他和一群工人在预制板场那里忙着卸货,而那时张家湾里的人早已在吃晚饭。我想,这条预制板场旁边静静流淌的肖家河这么多年来不仅为工场的发展提供了数以千吨计的石沙,同时也见证了父辈这一代人辛勤劳作的那些时光,年复一年地奔波为了家族的生存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而父亲和拖拉机的关系,我觉得,恐怕有时还要亲密过我们之间。在夏天或者秋天里农忙的时候,工作会增加很多,有时父亲回家实在太晚了,我们全家只好先吃饭,然后一起坐在地坪里乘凉。一边望着满天星光在闪,一边听着田野里的青蛙们呱呱大叫,一边在心里想象着父亲安全驱车回来的情景。

现在想想,在我的印象里,我的父亲的确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穷其一生都耕耘在江南这片芬芳的土地上。他拥有勤劳朴实的素质,是一个善良而平易近人的人。虽然不太懂得避开与邻里亲戚之间的对比和攀附,也不太善于利用装作受制于人的缺口来铺垫更加复杂的人情冷暖,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伟人;虽然现在垂垂老矣,虽然曾经吃尽生活的苦涩,虽然偶尔也会表达出愤世嫉俗的绝望,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好的榜样。我一直认为,敢于在困难的生活里委曲求全,敢于在艰难的逆境中奋起直追,是我们人最应该欣赏的两种勇气。而这两种勇气,我父亲都拥有。父亲的眼神像鹰的目光一样锐利,凡事都看得清楚透彻,虽然有时他也必须强迫自己去接受所不喜欢。父亲的手很大,手背的颜色由深泛黄,手心的关节处则长了许多厚茧,在冬天里摸起来就像大灰熊的脚掌一样宽厚。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轻声细语,眼眸里有时还能看见兴奋之余的目光,只是不知是否因为太过高兴,亦或是因为害怕再次遭到拒绝。我想,可能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之间似即若离的关系在断断续续地筑就这两辈人间的隔阂,到现在终于形成一面不可高跃的围墙。当他有时沉思,我甚至还可以看清他脸上似竹节一样深刻的皱纹,我知道那上面写满的都是生活里各种不屈的态度。

我记得在回到家的那天晚上父亲向我和Z君讲述了两年以前这里某个人所经历的一个故事。那故事里的男人从小家境贫穷,直到很晚才和故事里的女人结婚,那时男人很勤快,生活的拮据反而令这两个人变得真心相爱。几年以后,当孩子出世,男人外出打工,女人勤俭持家,这一切又归于平淡而相安无事。到第六年的冬天,男人因为工作调动,要去很远的边疆工作一年,于是这两个人不得不面临分离。饯行的时候,女人承诺会照顾好孩子和这个家,要男人在外万事小心,要记得经常挂念家中,男人也承诺一定会在心里永久地记挂着女人。谁料一年后的黄梅时节,男人却带了另外一个女人回来,正准备和女人离婚时,就发现这个家庭已经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故:他们两个人的孩子死于一次意外,女人由于伤心过度而被同族的其他男子趁虚而入,这个家庭就这样分崩离析。最后,男人和女人都无法面对这样各自爱上他人的事实,只好相继离开这个初遇的地方,去外面的世界各自寻找自己迷失的将来。我觉得,听来这个故事的结局有点普通,有点类似《珍珠衫》里的蒋兴哥般落入俗套。可当我的父亲说到动情处时,他仍然忍不住热泪盈眶,仿佛这个就是他所经历的故事。那晚我和Z君听得很入神,完全忘记了时间在走。父亲问我和Z君,这个故事里最狠心最残忍的人究竟是谁,Z君脱口而出说是男人,我则迟迟答不上来。当越燃越旺的柴火点燃午夜的钟声,当越夜越凉的空气开始吞噬这片寒冬的冰凉,我们父子三人堆积多年的思绪在这一个关于守候与爱情的故事里得到了片刻的放松。当壁橱的火苗跳跃在身后光滑的墙壁上时,我甚至以为那一只冬天里调皮的火精灵。深夜了,父亲怕我冻着,又将自己的棉鞋让给我穿,他自己则去穿上一双旧拖鞋。第二天我在堂屋的鞋架上又再次看到这双破旧的拖鞋,那时毛茸茸的鞋身就像两只肥肥的熊脚,看上去很温暖。我记起昨夜未想完的故事,或许只有挂在当客厅墙壁上的旧钟能够不断提醒,我们父子三人才能够不至于忘记时间;或许只有经历类似分手以后能够各自面对现实的结局,故事中的男人女人才不至于永远堕入沉沦。还记得那天晚上柴薪上一直翻滚的开水壶里的呜呜声就像老火车在不断喘息,还记得那天晚上东塘的夜空深邃到仿佛可以洞穿最遥远的银河,而天上不甘寂寞的繁星明亮得就像我家猫子不睡的眼睛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去拜祭大祖母葬在徕湾萚的坟,那是一座长满茶树的坟山。我的大祖母在我离开家乡的第三年因乳癌过世,听父亲说伊人在临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要见我最后一面。无奈那时我人在荣城的昆都沉浮,整天和一堆勾心斗角的狐朋狗友互相攻奸,哪里还会有回家的心思。于是最后大祖母并没有等到我回家见她一面,或者替她戴孝。后来有一次听父亲在电话里抱怨这件事情,我只不过一笑置之,今天想来恐怕已铸成大错。那时我父亲说,故乡正在下雪,张家湾的两个池塘现在已经可以滑冰,平时出行都很不方便,更何况还要办理丧事,你要快点回来。那时我因公司的一个合同出现问题而惹上纠纷,根本无暇分身回家。后来才从父亲的口中粗略地了解到大祖母逝世以后的情形。我总觉得很内疚,以为欠缺送终的报孝。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想象大祖母下葬时的情景,更加不敢想象当一抔卑微的黄土就这么轻轻地洒落在棺木上的那一刻。我脑海里都是她活着时候的样子。我记得那时在一中读书的时候,大祖母家里就已经乱成四分五裂:儿子不肯听话,媳妇又不孝顺,加上大祖父常年多病,许多事情到都得靠这个驼背的老女人操心。可是她往往无能为力,事倍功半的时候很多,到最后还会沦为邻里间的笑柄。想想我的大祖母一生清贫,一直未有机会生活在广厦之间,就算死后她的陪葬物品当中也没有一件超过十块钱的首饰,谁又曾料想到连这样的人死后都有资格拥有安息之穴。或许这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一种奢侈的幸福:生不逢时但能够死得其所。是否我们人都会死,最难过的反而是那些活下来却一直不想死的人呢?我不觉地想起幼时第一次看见死人的情景,那时年少无知的自己是如此害怕死亡。可是假若知道将来在生活里会有更多的痛苦需要承受,或许适时地选择撒手人寰也可以算是一种称善的解脱。就像我的大祖母一样。想到这里,我以为自己终于寻着这个萦绕多年的答案,现在只差献上祭酒和菊花。当天空有哀风穿过树林的缝隙继而缠绕亡人心有不甘的魂灵,当周遭有虫物干扰祭祀者渐入浑浊的耳鸣而无法形成生死之间的共振,我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已经陷入这片死一般的沉寂,孤单的眼眸里又只剩下一块出生年月日不详的墓碑,和眼前这一堆杂草丛生不知埋葬着何人的土坯。

Z君的婚礼被定在三天以后,那是村里的道士先生提前选好的良辰吉日。那天我家里张灯结彩,变得很热闹。Z君则更高兴,因为他有两个同事从深圳赶回东塘参加他的婚礼。我被父亲安排在礼金处填写送贺人的姓名,有许多人都误以为我就是新郎。大家问我这次回家的感受,问我家乡的变化,问我在外闯荡的情形,我都有意无意地搪塞,因为我的心思并不在那里。我父亲当天请了许多亲朋在厨房帮忙料理,姑父是主厨,另外有一个人穿了一件九牛人鸡精的衣服,看上去像一个肯德基餐厅里的服务员。他是我父亲的拜把子兄弟,父亲说,汝可事之如父。于是我客气地准备和“如父”握手,谁知伊人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而去摸自己的后脑勺。从他们彼此诚挚的眼神里,我又再次读到了父辈们深厚的友谊。正在思考等会要给Z君封多大的红包时,主持婚礼的司仪在堂屋里大叫了一声一拜天地。

透过矗立高堂下热烈燃烧的一对红烛,我在观礼的嘉宾中看到有个人影很熟悉,当这个黑黑瘦瘦的女人慢慢走近我的视线时,我才认出她竟是我失散多年的母亲。我的母亲此时满脸疲态,搭乘长途客车奔波了一个上午更让她心力交瘁。但她却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母亲说,从长沙到湘乡城的路远,车子又老在半路停下来拉客,我忘记了带伞,没想到东塘会下起大雨。想想我们真的隔了很多年未见面,我记得最近的一次印象停留在七年前的春节,那时我正打点行装去天河东谋生。我的母亲当时哭了整晚,她舍不得也不放心将自己的儿子放在那么遥远的异地他乡。那天母亲见到我真的很高兴,一个劲地问我到家的时间和最近工作的情况。我看着伊人湿润的眼眶,数十年的往事瞬间堆满到自己的咽喉,我努力着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却成徒劳。婚礼的喜庆气氛还在继续,我此时此刻根本无法用三言两语来描绘世人口中的那个鱼龙混杂的凤凰城,只好一个劲地傻笑,用以回报我的母亲。当母亲说以前这个家庭的情况还算可以的时候,我知道她说的是我还没有去昆明上大学以前,我也看得出伊人眼里充满缅怀的神色,但自己却已无法说破。

我的父母亲于去年六月离婚,父亲变成了孤家寡人,母亲则改嫁他乡。当时签字的时候,按照湘乡市第一人民法院裁定协议离婚的意思,是暂不允公开。谁料等我今年二月回家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演变成一个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许多人都在讨论我父母亲离婚的原因,有些无聊的人甚至已经在描述父母亲签离婚协议书时扯皮打架的各种情景。“我的母亲在父亲四十七岁的时候跟一个男人跑了,那个男的据说有六十多岁”,这个是许多人最耳熟能详的传奇版本。听到这样的碎语闲言,连我都受不了。其实就算事实如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谁也无法将它当成自己损坏婚姻的口实。可我的父亲很在乎,他痛恨别人的恶意中伤,他感觉流言甚于流矢。我也没有料到住在一个小山村里的人,原来也会和大城市的一样喜欢将流言肆意弯折,继而进行无耻的扩张。自从经历了离婚以后,父亲从此变得郁郁寡欢,也不再相信世上的真情。

其实我的母亲是一个安分守礼的人,二十多年前嫁给我父亲时就已经出落得眉清目秀,从他们仅存的这张旧照片里还可以看到伊人当时略显青涩的笑容。相比之下,同样出生在那个动乱不堪的红色年代的父亲,则显得稳重许多。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对我很好,Z君老是觉得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那时候我很贪吃,经常左邻右舍地串门,家里又藏不住东西,每次捣乱被发现都会被母亲大声训斥。同样的情形则不会发生在Z君身上,因为母亲会用竹棒代替唾沫。由于母亲对丝瓜过敏,每次做丝瓜汤的时候,她都要洗两次锅。我小的时候不懂事,还以为母亲是嫌丝瓜难吃,谁知母亲一口气在这方面迁就了我们二十年。我记得母亲在我们两兄弟读书时最常念叨的一句话是盼望我和Z君将来能够成才,我甚至还能记得每天吃过晚饭后她帮我补习三角函数时的情形。可惜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这两个儿子竟没有一个能够成为有用之才。这一点,也许成为她日后离开张家湾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想,我父母正式离婚的原因必须归咎于第三者,或者说,是处于对立地位因相互怀疑而无法得到一致认同的另外两个人。也就是说,我的父母都拥有各自眼里的第三者。真正爆发的导火线,后来据母亲说,那是因为父亲出手打了她,而且打得很厉害,整整躺在病床上三个多月。由于当年不在现场,我无法详细描述这种情形产生的具体背景,也无法述说他们各自内心的感觉,我只能说,对于这段以失败告终的婚姻,我将不站在父母亲当中的任何一方。这种态度也直接造就了我现在有些扭曲的爱情观,从此在爱情里,我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这时,房间里的碳火开始熄灭,空气开始变冷。直到母亲问我身边有无女朋友时,我才将自己的这番思绪抽回,继续面对这个热闹的人间。

后来Z君的婚礼一共持续了两天,比预期的时间要短一日。送走弟媳的远房亲戚以后,这场婚礼就接近了尾声。我的家境并不好,最主要的问题是缺钱,包括房屋的装修,购买足够的家具电器,更何况现在父亲的身体多病。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要做到处处融洽并不容易,哪怕只是做足面皮功夫,但我的父亲做到了。从房间的整理和布置,到新旧家具的交替和对联的张贴,到酒席材料的准备,到鞭炮声持续时间的长短,父亲像个科学家一样对每一项需要花钱的地方都进行了精确的计算。我最记得的是他在厨房和姑父交流说要多买一点食红,因为担心酒席上春卷的份量不够,而我那时误以为是猪血。我记得那天吃午饭的时候,祖母和叔辈们开始谈论Z君并不热闹的婚礼,以及家具和装修如何不及某某家时,心里真的很生气。我懒得说话,因为早就已经知道梅桥镇这里夸张但其实一点也不实用的风俗。

我有时想,假如人活着只为了找到自己的将来,那么我们结婚是为了找到什么?又可以从哪里去获取如此多的动力来刺激自己平淡的生活呢?因为我看见的许多人只顾眼下。就像眼下这栋房子上漂亮的装饰,当有需要时才会被人利用,等到不用了又会毫不留情地被人抛弃。难么对装饰本身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骗局。而假如我们人的感情也是如此,那就糟了。Z君看着我站在路旁盯着这阳台上新装的彩灯发呆,红光满面的他笑着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听明缘由,Z君最后笑着反问道,那你印象中的家应该是怎样富丽堂皇。

我的心陷入了沉思。家庭这个词对我来说,有时熟悉得仿佛就在眼前,有时又陌生到完全不知所谓。这么多年以来,我离家的时候太多,我已无法像其他常年呆在家里的人那样,随心所欲就能找到自己的归属感。我印象中的家停留在十四岁那年,那是我童年的最后一个夏天。那时我的父母亲很恩爱,我的兄弟经常调皮地叫我哥哥。在夏天的晚上能够一家人守在地坪里看星星围绕张家月弯的情景,在冬天的晨辉里能够和小白一起蹲在厨房的火堆前烤鸡蛋。我们的生活不必太富足,但也不能太辛苦,刚好足够让别人羡慕就行。

我并没有将这番话告诉Z君,因为他和我的路不同,他应该有更好更远的将来。一个星期以后我搭长途汽车南下并离开湘乡城。路过一中老旧的门口时,我本来准备去拜访高中时代的一位老师,因为母亲从长沙发来的一条短信而作罢。伊人在短信里说,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其实她并不记恨我的父亲。我的心忽然很感动,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回复她,因为我一直误以为母亲当年离开父亲的最主要原因是恨。算算自己从2006年农历新年初到过完2011年的新年,我离开家乡已经整整六年,原来我也无法恨。当我冒着冬寒回到阔别六年的湘乡城,当我走在日新月异的豪塘口街头却看到昔日车水马龙的交通堵塞,当我路过云门寺间壁的旅馆却无法了解它存在的年岁,当我站在东山大桥吹风却记不得许多年前的雪月风花时,我只是觉得遗忘是一种悲哀。怕自己记得坏的不记得好的,又怕别人记得自己的好的而不记得坏的。想想这里的确没有太多的变化,只不过由于时过境迁再加上人心向往,许多留在原地的风景都恰合时宜地发生了平移,只是那些曾经离开的人何苦还要那么固执地想要回到过去。就像我天各一方的父母一样。

我记得走的那天东塘下很大的雨,父亲却执意要送我到鹿牯庙的站台处,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当汽车缓缓启动以后,透过后视镜模糊的反射,我看到父亲留在站台处越来越缩小的身影,以及那只使劲挥舞仿佛不知疲倦的手臂。我只好拼命噙住眼眶里跳跃的泪滴。对我来说,现在离开家乡也许将来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回来,找不到的依赖和寄托将来也还可以想办法弥补;但对我年迈的父亲来说,错过了这一次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也许将来他将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为自己的儿子送行。于是只好在大雨天里挣扎着用体弱多病的身躯,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毅力,去完成这一件似祭礼一般的小事。那么剩下不多的遗憾将由身体的痛苦替代,不用再相信也不用再等待将来我迟迟不能归来的结局。我想起临上车时父亲要我亲口答应将来不要忘记准时回到家乡的那句话,忽然间觉得悲不可抑。这时越开越快的汽车开始剧烈摇晃,让我绷紧的神经不再有凝聚思考的力量。我只好抬头仔细凝望这片幼时最贪恋的天与地,心里害怕错过这一刻每一个变化的细节,害怕从此将与此地绝缘。路上不断后退的风景就如同擦肩而过但面无表情的人群一样,我根本无法听清他们嘲笑生活的情调;远处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灰色长幔,遮住了许多人望乡的视线,任谁也看不到多年以前的绿水青山,听不见多年以前的笑语欢歌。原来除了曾经被人赞扬的明析,除了此刻还可以嗅到的绝望气息,竟然还有一座我所不能看见的连接过去和将来的彩虹。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已悄悄幻化成四散的流云,让我无法捕捉到一丝和鲜明和对抗有关的色彩。

我只好往前看,用心去追逐眼前看似繁华似锦的流俗。但我想,假如我的过去只会化作别人口中痛苦的谈资,那么自己和别人都无法预知的将来呢?那么作为更加遥远的父亲母亲的过去呢?又或者父亲母亲不再遥远的将来。我无法想象这就是我们需要竭尽全力去面对的似转圈一样的生活。就比如我一直不是很喜欢《黄昏》这首歌那么悲伤的旋律,但当自己觉得寂寞无助尤其在晕车的时候还是会拣来听,可每次听完后往往会觉得更加悲伤。我更加无法想象自己被圈定的人生将来是否还会受到许多其他意外的牵引,也无法想象多年以后甚至还将老死他乡的悲惨下场,也许我这一生都在盼望着将来某一日能够叶落根归。但这不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夙愿吗?于是乎关于死的意义让我不得不时刻警惕着我还活着的目的,不用死或者暂时不用尝试死是人活着的希望,也许拥有这希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生存的奇迹。但又何其不幸地沦落到和中国一些在外漂泊的人一样更加难堪的境地:因为曾经试图将不属于自己的异地当成魂牵梦绕的故乡,将不属于自己的恋人当成朝思暮想的对象,将不属于自己的经历演绎成理所当然的幻想,然后又因为奋力追逐那些遥不可及的希望,因为反复堆积那些不思进取的态度,因为肆意挥霍那些热情奔放的时间,终于造就一个自身惨败的定局,以致到最后不得不孤独地面对自己行将就木的理想,和一个如此支离破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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