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病了。
两年多以来,程云几乎是张家的主心骨,是张钧东的左膀右臂,她一个人,能处理好张广牧声势浩大,暗潮汹涌的葬礼,办的好自己的生日宴,给张钧东选好第二天什么场合要穿的衣服,带着川川买爱吃的蛋糕,她把事情井井有条,通宵坐船去广州洽谈生意,她的小身子板从来不给她拖后腿,现在身体开始给她捣乱了。
程云病倒了。
程云的卧房里开了一盏小灯,张钧东亲自驱车去仁和医院请来的西蒙大夫,西蒙大夫在早先就与张广牧交往密切,自己医术高明,张钧东即可请他出诊,连着几位年轻大夫,一起带了来。
这个晚上,整个张公馆灯火通明,下人一个也不敢回去歇着,都聚在客厅里悄悄的忙活,生怕自己冲撞了少爷惹晦气。
程云还是迷迷瞪瞪的,半睡半醒的状态,她的头发经过几次的挣扎蓬松的伏在她脖子上,身体里的烫让她难受,回复成小孩子形状,在床上上下的打滚掀被子。
张钧东像上次程云在生日宴沙发上捞他一样,轻而易举的把她捞起来,他摁住程云乱动的手,让请来的西蒙大夫来给她喂药,程云不舒服,更加剧烈的扭动,想要摆脱这种被禁锢的状态。
西蒙大夫哄她:“程小姐,你乖,吃药之后就好了。”她拼命挣扎,仿佛在逃脱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平常力气很小,现在劲却很大,只是张钧东在她背后箍的很紧,她就是挣扎不动,半梦半醒中,她眼边缓缓划过一道泪,泪滴不断的落,打湿了前面贴着的头发。
什么样子的程云张钧东都见过,还没有正经名字谨小慎微的胆小姑娘,认真努力在后院学习英语的,后来拧巴执拗不听话的,再后来睥睨众生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堆着可怜笑容的,他通通见过,经历过,唯独这样的程云,弱小可怜又委屈,他没见过。
此时程云在睡梦中,又做了那个噩梦,空旷的街道上,诡异的大雾,她一个人在街上,不知道要往那个方向走,四周传来狗吠,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她分不清哪个方向的,惊恐的朝前面跑去,然后堕入深渊。
这梦她做了几百次,从第一次开始,每次都是越来越清晰,感觉越来越真实,周边的街道房子有时候会发生一点变化,唯一不变的,在梦里,永远只有有她一个人,她无论往哪个方向跑,路边总会有一个黑洞等她跳进去,她从来逃不脱。
程云从噩梦中惊醒,她猛地坐起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一直待在卧房的张钧东过来拥住她:“做恶梦了?不要紧,梦都是反的。”
他坐到床沿上,半搂着她,给她塞好绒被:“现在还难受吗?”
程云胸口像有一团火烧着,额头上的冷汗却哗哗的流下来,顺着她额头和眉弓的弧线,一滴一滴的下来。窗户为了散屋子里的药气,没关严,吹进来丝丝缕缕的风,这一阵风把额头冻的打了个哆嗦,程云整个人就跟着一哆嗦。
张钧东敏锐的察觉到怀里的动静,关切的问:“是不是还是不舒服,还是难受?”
程云点点头。
张钧东就冲着楼下喊:“阿香,把西蒙先生开的药端上来,再送来一份清粥。”
他低头,哄小孩子的声音说:“喝点粥再吃药好不好,不然伤胃。”
程云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张钧东连忙拿了个靠枕掖在她背后,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程云虚弱的声音说:“张钧东,你出去吧,你出去好不好?”
阿香端着东西上来了,张钧东让阿香留在这服侍,自己默默下楼。
小匡一晚没回去,在客厅等着张钧东吩咐。张钧东下楼,他见张钧东满脸的倦意,于是问:“程小姐……?”
话尤未尽,张钧东摆摆手,小匡看张钧东绷着脸,张张嘴,还是没说话,自己也悄悄退下。
阿香一勺勺的喂程云喝粥,程云喝了一半,闭嘴不想喝了。
程云问:“我病的很严重吗?”
“不严重,西蒙医生说是感冒了,吃点药就好了。”
程云掐着嗓子笑:“不严重,还把西蒙先生请来了?我看他对我这么好,真觉得我自己命不久矣。”
阿香说,“呸呸呸,小姐您块别这么说,病人说这话多不吉利呀。大少爷这是对您上心呢,他昨天晚上一晚都没睡,就在这陪着您呢。”
程云病的不算严重,只是来的蹊跷,发高烧,却没有炎症。西蒙医生也没有好办法,只好开了青霉素几味平常的药物。
程云晚上的时候,自己下床开了一扇窗户。满屋的中药沫子气味,熏的她自己晕乎乎的。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冰着。她记得小时候溜去街上玩,从街上往药房里看,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看他高高下下一只只找着认着,像在一个奇妙的房子里住家。
她尤其喜欢那玩具似的小秤。后来,到了张公馆里,张钧东发现她喜欢药店以后,夏天就带着她去药店买那种一大包白菊花的白菊花泡水喝。
滚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么爱喝,一股子青草气。但是她不忍拂了张钧东的意,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来,缓缓飞升到碗面。那时候的夏天,燥热,漫长,好像永远都过不玩。
阿香进来看时,发现自己的小姐已经从床上起来,倚窗不知道看些什么。
阿香正待开口劝他回床上躺着,忽然觉得身后来人,是钧东少爷。
张钧东手里还擎着一只香烟,在门口暗纹金花的墙纸上摁灭了,墙纸立刻燃起了一个焦黑的小圆点,周边盈盈的一圈小火绒,忽的一下,湮灭了。
张钧东闪身进去,阿香就悄悄的掩门退下。
张钧东看着眼前的人,明明很近却又感觉好远,好像中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程云手里拿着一枝长百合,她一生病,没人想起给花换水。百合在这屋子里摆了三天,白玉似的瓣儿上起了黄点点。程云的一双纤手,搓得那百合柄的溜溜地转。
窗上本是金丝绒窗帘,因着光线晦暗,倒像是朦胧的绿,衬着她一身灰白的真丝睡衣,衣褶痕里莹莹折着光,仿佛她自己是枝上一盏白玉兰花,擎在雨意空濛里一般。
张钧东倚着门,嘴里讥讽的发出笑声:“程云,你作践自己的身子来折磨我吗?”
听见这一句话,程云的身子仿佛陡然间短了一截,好像撑着的一缕气顺着窗户飘出了窗外。她喘来口气,淡淡的说:“怎么,现在我还瞧不出自己的身份么。拿我折磨你?哥哥,你也太看的起我了。”
程云虽然口里这样说,忽然的,自己心里一动,生出了一种疑惑,仿佛这病是她自己心里想生。她乐意生这一场病。
程云仍旧说着话,一双手把花瓣掐的七零八碎,一点一点枯黄的花瓣落下来。她对着窗户外面说:“你过来,看看外面的天。”
张钧东慢慢走过来,她一人占着一扇窗子的两块玻璃。
程云仰着头,雪白,优美的脖颈显现出来。
程云说,“外面真好,你看看。”
梁博宇也抬头,晚上什么景象也看不出,只有满天的璀璨星斗,照在那树阴深处。风吹过,枝叶摇曳,那层层叠叠的树影欲盖弥彰的掩盖着水磨砖砌的高墙。
“别担心宋昱泷,我就算和他在一起了,也脱不了你的掌控,你放心。”
程云笑笑:“我知道你的本事。你也更用不着牺牲自己和宋家联姻,宋玉蝶是个挺好的姑娘,再者说,程云发出一声嗤笑:“你爸爸用过的主意,你再用,真是糟糕透了。”
梁博宇说:“你想要出去吗?”
程云凄婉而又缓缓的摇摇头:“你别叫人跟着我了,好不好。”
程云此时看着他,张钧东无法对着这么一双眼睛说不,所以只能说好。
“你照顾好自己,以后不会有人跟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