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白廉卿押解着姚立本出得区公所大门，街上赶场的乡下人立刻围了上来，不声不响地看希奇，也有人指指戳戳交头接耳。白廉卿牵着五尺来长的绳头跟在姚立本身后，微笑着求告众人让一让，催攒赶路。东半片赶场的农民回家反正顺道，随行护送了老远。一直到看够了，实在没得意思了，才撇下两人，纷纷超越而去。
去往莲花场的大路，不少地方路基坍塌，石板倾斜。新雨之后，天地间空明澄彻，十分阒寂。沟沟坝坝望出去，满眼都是浓浓淡淡的青色和绿色。插满新秧的水田里浸泡着兰天白云，倒映着田埂上苍青色的柏树影子。多情的斑鸠在竹林中、在柏树杈上、在刺芭笼里、在山坡上桐子树宽阔的叶片上执着地歌唱着，可能是为了爱情吧～
大路沿着山根的坡坎忽高忽低，两个人走得很慢，如果不是绳子的牵拌，简直有点像行吟踏青。由于各揣心腹事，一路行来，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离瓦店子东边的坳口出场已有十里。挨上山来，姚立本站住了。
“做啥？走哇！”白廉卿眯缝着眼睛，戒备地问。
“我想屙泡尿。”
白廉卿松了一口气，随口说道：“屙吧。”
“你不给我解开索索，我啷个屙呢？”姚立本转过身示意着背后的绳子。
“解开？”白廉卿一怔：“说得好轻巧哦！”他犹豫了一下，走到姚立本面前，略带戏谑地说：“解开裤腰带还差不多。”说着撩起长衫替他解开青布裤带，扯开坛口似的白布裤腰，褪下了他的裤子～同时教训说：“这可是王法，哪个敢乱改？”
屙毕，白廉卿又给他系好裤子。
“好喽好喽～这才劳慰你喃！白乡长....”姚立本吸住肚子任他系，嘴里却酸味十足地叨唠。
“走喽”白廉卿弄完让到一旁，等着他迈步赶路。不料姚立本突然陪着笑说：“解差大哥～歇口气再走吧，我这脚杆硬是都走粑球....”
“咦！硬是得寸进尺喃！歇啥子歇？硬气点～天不早喽！”白廉卿抖抖绳子装出凶巴巴地样子说。
“莫忙嘛，走得拢就是了撒。”姚立本说着紧走两步，一屁股坐在路边一块翘起的石头上。
“快走哦！想给我耍死狗哇？”白廉卿吼了一声，想拽绳子拖着他走。但到底狠不下心，只抖了一下便缩了手，怒视着他。心里不禁又忧又惧：万一这老东西真耍起死狗来，那可如何是好？
“那边，看看……白乡长！”姚立本这时回了一下头，白廉卿注意到他那皱巴巴的老脸上竟泛起了一丝爱怜的笑意。“那个山包底下，那几笼竹子里头，冒着青烟的地方，就是我幺女儿的屋。我给她取的名字叫叶叶，她叫姚叶叶。”
白廉卿不禁随他的目光望了两眼。
“稍坐一哈儿，就一哈儿。公门之中好修行……说不定赶上我幺女出来挑水扯猪草，还能再看她一眼……”
白廉卿不禁默然。心想：“要死的人了……让他等一下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已胀鼓鼓的衣兜，暗自感叹：“古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到底还是他亲闺女啊....”白廉卿牵住绳子站在他身后，没有再催。
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竹林那边仍然是凤尾摇摇，淡烟漠漠，哪里见半个人影走出来？姚立本叹了口气懊丧地说：“走吧，算了....看见了更伤情。”说罢，趔趄着站起身，眼下边亮晃晃的，显然是一片泪水的湿迹。
两人低头下了坡，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姚立本突然问道：“白乡长，法力不小喃～啥时候你又在了☆产党哦？”
“你莫乱出气啊！哪个是白乡长哦！？哪个是☆产党哦？我啥也不是，只是一个认得几个字的种田人。”
“咳！在这里你怕啥子嘛？又没球得外人。那你就日怪喽～要不是他们的人，怎么要你这个当乡长的来押我这个保长嘞？这不是乱了上下吗？”
“没得那一说！乱不乱上下☆产党自有分寸。一定要说乡长保长的～那就说一个好乡长押了个恶保长吧。”白廉卿一向鄙其为人，说完了这句话，冲淡了刚才对他的几许悲悯，不禁感到了一阵快意。
“哦～”姚立本似乎弄懂了：“那么说你就是‘好乡长’喽？白乡长，不要把锅盖揭早了嘛……不晓得你这‘好乡长’是哪个封的，要是自已封的那就不值钱喽！是不是嘛？”
白廉卿一听恨得咬牙。突然心里一突～又警觉起来，“常言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千万不可和他多嘴。”便息事宁人地说：“算了～说这些陈谷子做啥嘛……现在解放了，各人尽人事而听天命喽。”
“你莫多心嘛白乡长……说这些是为你好。世上的事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看眼前这个劲仗，你敢保不弄到你脑壳上？”
白廉卿气得站住不走了，狠狠地问：“你干啥子？还想挑拨离间？”
姚立本被绳子一拉，转过身来，直视着白廉卿道：“我想你还是找个地方躲倒起，过个三年五载再钻出来，恐怕比现在这样子稳当得多！”
“你放屁！狗日的东西！”白廉卿跺着脚，两眼冒火，咬牙骂道：“到这会儿你还不老实……你看老子没得事气不过是不是？老子行得端立得正！不像你们一班糟踏乡里乡亲的狗杂种！还不给老子走起！”
“你凶个啥子嘛凶！良药苦口是不是？有你小子失悔的那一天！”姚立本说完回头就走，步子迈得还挺轻快，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人。
白廉卿气乎乎地跟在后头，不觉又翻过了一个山坳。姚立本走着走着突然哑着嗓门“呵呵呵”地冷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换了哭腔，仰天喊道：“天哪！天哪～你长眼了吗？长眼了吗？有奶的真的就是娘吗……贱货啊....贱货啊！”
白廉卿口中亦冷笑不止，一个劲只催着快走。
不想那姚立本非但不快走，反倒又站住了。他侧身横站着，松沓沓的三角眼皮子下努着一对黄灿灿的眼珠子似乎要拼命。
“白乡长！你硬是黑了心肝，要送我去挨枪子儿吗？”
白廉卿见他一脸泪水，胡楂子间的大嘴呲着黑牙，心先怯了。但晓得此时‘下不得粑蛋’，便强硬地说：“姚立本！你少说这种黄话啊！挨不挨枪子儿，这是我能管的事吗？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好汉子嘛做事爽利点！”
“啥子叫‘忠人之事’哦？你一个吃民国饭的乡长，要是‘忠人之事’，这么快就改嫁了？‘抱琵琶过别船’，还要不要点脸喽？”
白廉卿像被他捅了一刀，早把怯意扔进了爪畦国。禁不住又恼又恨地骂起来：“快收拾倒你那‘金包卵’吧！‘民国饭’，提起我就打干呕！妈的乌七八糟、害民误国！——凭啥子要我给它尽忠？老子又没有卖给哪个！☆产党要我我就替☆产党干！就这们简单，你又把我啷个？”
姚立本睁大眼睛牯着他，喷着唾沫喊道：“那良心呢？天理良心呢？都不要喽！？”
白廉卿一时语塞，强压住内心的愤怒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他。两人像斗战的公鸡一样对视着。
过了一会儿，姚立本软了。他收回目光，转过身去，痛心疾首地哭嚎道：“哎哟....猪狗！都是没得心肝的猪狗！——啷个不亡哟！”他趔趔趄趄地边嚎边走，但脚底下比刚才已慢了许多。
几个赶场回来的农民挑着空箩筐、背着空背兜、扛着翘扁担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惊异地打量着前头的解差和犯人，闷声不响地跟了二三里才越过两人，叽叽咕咕地争论着走远了。
彭家桥是一座坚固而秀气的单孔石桥，端坐在丈把宽的溪流上。过桥顺沟上去就是田佬冲路口，这里距莲花场还有五里。大路右边是一块块纵横交错的水田，路左的山岩上头大都是山地。一两丈高的岩壁潮湿而光滑，上部长满了青苔、地瓜藤和爬地草，再往上则丛生着一带艾蒿黄荆之类。在岩壁脚下和大路相连的草坡上散落着无数座不知年月的荒坟。不少坟头的石板墓门坍塌了，露出一个个深邃的黑窟窿，日暮风起，往往吓得迷信而胆小的过客无缘无故地毛骨悚然。
姚立本彻底绝望了。过桥不久他停住步，回头看着和自已斗了半天法的白廉卿，咧开嘴巴做出一副无奈的惨笑。稍停，他和解地说：“算了！白乡长。说了半天，既然你油盐不进那就算了。……死生有命嘛，活了六十三岁也不算短命了……我认了。你也不用气鼓气胀的啦……我成全你‘忠人之事’去当好人。这一下安逸了吧？只是……听我说，我还有点愿心没有了结，恐怕死了闭不上眼睛。你看咋个打整呢？要不……你替我帮个忙？”
“你少来哟！有啥子事只管给政府的人说，我啥也不会帮你办！”
“你又多心了，白乡长！黄泉路上你我同走了一程，也算是缘份。我求到你是晓得你做人还有点信用～要是你这点忙都不帮....我....”他似乎真急了，往左右看了看，咬牙切齿地瞪着白廉卿，“老子今天就死在你跟前，变厉鬼也抓你一路走！”
白廉卿陡觉一股凉气从脚跟一直冷上背心，又从全身冒了出来。他瞟了一眼路边的坟丘洞穴，那话顺嘴就溜出来了：“啥....啥子事嘛，你先说来听听....”
姚立本瞪了他一眼，脸色和霁了一些。慢慢说道：“恐怕你还不晓得……我屋头没得人了……儿子前些日子也死了……只剩下三个出了阁的女娃儿。”说到这里，他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回走两步，哑着声音说：“我屋头还藏着一罐银大头，你命大，找时机说给我的三女儿叶叶。二天太平了，让她们姐妹分了它～要一齐看到均分——免得打架。对了，加上你，分成四份……你不得欺心吧？”姚立本说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白廉卿。
“你这话……说得像真的样儿……是又想耍我吧？”白廉卿考察般地斜视着他。
“咳哟白乡长！人都到了这步田地，还扯白撂谎做啥子嘛！不找你还有第二个人吗？要得嘛～？”姚立本烂着个脸说至此处突然一下子跪趴在地上，对白廉卿求道：“我赌咒：天在上，地在下，我姚立本要是说白撂谎欺骗白乡长，后人不得昌盛！”说完站起来，盯着白廉卿：“啷个子，还不信？”
“走吧！什么信不信的。”白廉卿甩了一下脑壳。姚立本不情愿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得明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白廉卿迟疑地说：“这哪有明说的～你这可是掉脑壳的事呢....”
“嗨！说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就不要再说了。晓得不？对哪个都不要再提一个字……念你还有这点人性....姓白的做事对得起天地鬼神、良心德性....”
“这你老就积了阴德喽！白乡长！真江湖啊....哪个没有儿女哦....”姚立本边走边说着感恩的话，说得自已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流，仍没有住嘴：“好心有好报喔....愿老天爷保佑你逃过这一劫....”
白廉卿心中有底，已无须重视老天爷的保佑。口内催道：“快些走吧，别说啦～你看日头！”
“走嘛！走....”姚立本走了一阵，看看来到‘天书石’跟前，他又站住了。等白廉卿来到身边，他伸着脖胫摊牌地说：“前头就到田佬冲了，我再说一回，白乡长，现在要唱《捉放曹》还搞得赢。”
“这话免谈！”
“白乡长！白祖宗！白菩萨！……你要是愿意，我那一罐白货全归你。”
“我看你那是一罐子鬼话！是不是？再说这种话，我还敢相信你？”
“哎哟好好好！算了算了！当我背时！当我放屁！……我不是人！我鬼迷了心窍！”
此后他果然不再提这话，只是边走边长吁短叹，断断续续说了十来个“天意难违”。
走拢田佬冲的时候天都擦黑了。白廉卿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真希望一眼看见胡子衿两口子，看见他们因由自已被信任和倚重而吃惊得目瞪口呆的样子～离店子老远呐他就眯起眼睛张望——然而子衿家的破木门一直关得紧紧的；隔壁小洒店也没有开门；连竹林和菜台地里也都不见半个人影……他侧着耳朵听，想听到一点熟悉的声响，但直到走出了店子前边横斜的竹林阴影仍杳无动静～正懊丧不已，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接着响起一个旱鸭子般的微弱声音：“说给我那三女叶叶～那东西在后边竹林坝的黄苕窖里……”
掌灯时分，白廉卿押着姚立本走进了镇公所的砖砌大门。
镇长裘绍伍正在后头开会，镇办公室里空无一人。白廉卿说了情况后，值班的民政助理员小罗喊来民兵汪大楞，把姚立本押到后院的监房去。又对白廉卿说：“你先回去吧，回去迟了赶不倒夜饭喽！”
白廉卿还想听到更明确一些的奖评，赶忙说：“不忙不忙，这里还有一封公函要当面交给裘镇长。等一哈儿不要紧、不要紧。”
小罗也只好由他。
大约呆了一个来钟头会议才结束。五六个年轻干部打闹着冲进了办公室，见有外人马上又都不好意思地憋住笑收敛起来。裘镇长随后进屋，简单问了问情况，立刻春风满面、乐呵呵地把白廉卿表扬了一番。
白廉卿谨慎地抑制住得意的心情，讨好地微笑着，递上了马区长带来的信。正想说两句得体的话告辞，不料看着信的裘镇长脸色数变，随即将桌子“啪”一拍，大声喊道：“汪大楞！还有小罗！你们马上把白廉卿给我捆起来！——差点让这东西滑过去了！”
白廉卿大吃一惊，忙说：“呃呃呃！裘镇长！弄拐喽啊！～我是押人回来的！押姚立本回来的……”
汪大楞是个敦实的高个子，不由分说，从屁股后头的腰带上扯下刚从姚立本身上解下来的细麻索子，上来就扭胳膊。小罗和另外几个年轻干部也来帮手，七手八脚就把白廉卿捆了个扎实。撕扯中他的衣兜裂了，给儿子买的蜡笔掉了出来，花生也撒了一地，立刻被几双大脚踏成了五花六色的碎末～
白廉卿被两个棒大小伙儿揪住脖领子，托住了肘子，大勾着腰杆跪伏在地上，哪里还能挣扎半分？只有额头上的汗水无尽地往下流。天幸嘴巴尚能活动，便大声喊：“裘镇长！裘镇长！你等一哈，听我说！听我说嘛！”
“你还要说啥子？啊？”裘绍伍晃着被他汗水溻潮了的公文纸，瞪着眼严厉地说：“这上头都说清楚了，对你‘马上逮捕，立即正法’！！”
“啊？不对！不对！”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全身立刻僵住了：眼睛鼓着一眨不眨，两颊眼看着就变作了惨白，张开的嘴巴半天也没有合拢。
“啥……啥子罪名？”后来他终于有点明白了，艰难地问道。
裘绍伍踱上前来，用手点着他的额头，一顿一顿地说：“你，白廉卿，解放前充当伪乡长，罪恶累累，做尽了反共反人民的坏事；解放后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对抗思想改造，拒不参加革命工作。——这些还不够吗？嗯？”
“我没有反动！我没有啊！....裘镇长！我去革大....我去革大！我要去革大！”他竭力辩解着，呐喊着。许是感觉到了这一切的无力，最后竟发疯般地大喊起来。
裘绍伍呲着牙冷笑了两声，坚决地说：“晚喽！不识抬举的东西！——县里对你这号人早有指示：挽救，改造！挽救不了怎么打整？枪毙！”
真所谓“生死只由一念间！”
白廉卿哭喊着连连顿首，涕泪横流……此刻才真正掂出了这句话的分量！后悔呀，肠子都悔青了！
在押往后院监房的路上他还在死命地挣扎，口中不住地喊：“我要去革大啊！我要去革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