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说裘绍伍虎目圆睁把枪朝桌上一拍,“啪”,商人们全都被镇住了,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他双手叉腰站在桌子后头,缓缓扫视过每一个人。半晌才说:“想造反啊?嗯?吵啥子吵!……我给你说,哪个也别想滑脱!……报上不是登了吗?刘子善,张……啥子山,那么大个儿的都收拾了,还治不服你!攀这个扯那个的,想做啥?干脆点说吧,今天叫你来不是来打哈哈的,你们这些人哪一个都有事……啷个?要当面锣对面鼓才肯说?好哇!可以奉陪!”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宣布惊呆了,原有的一点侥幸念头全告破灭。只见这些人有的梗着头,有的勾着腰,有的倚着墙,有的翘着腿,神情各异,除了眼睛却都纹丝不动,活像东狱庙里的十八罗汉一般……
“让你自已说是看你老实不老实……别当成不开腔就把你没得办法!”裘绍伍说着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仍然没有人打算开口。屋子里充溢着紧张而难堪的对立气氛。
“裘镇长,我说几句行不行喽?”
“说哇!谁说都行!啷个不行?”
众人一惊,不用转头,一听便知说话的是《品仙楼》的女老板莫跛跛。她那嗓门大而沙哑,行事有男人派头。因从小摔断了脚骨,治好后只能脚掌着地,所以走路一踮一踮的。她男人杨幺师那年不合让“反共救国军”在茶馆开了会,抓去劳改了,她便自已顶门操持生意。别看五十出头了,又有残疾,身手依然便捷,沏茶渗水跛来跛去毫不耽搁。
“裘镇长,我看这事用不倒打闷葫芦喽,你干脆就按人头点出来嘛……你看焖了半天啦,哪个也记不得拿过啥子钱……说出来听听,对对帐,是不是哪些地方有啥子差错喔……”
这话中听,会场的空气立刻又活泛起来。
“对嘞!要得!裘镇长,你就直截说吧!”
“对呀喽!一下端出来多爽利哟....”
“说嘛,要死要活来一刀汕....”
商人们见“猾不过去了”,互相交换着惺惺的眼色,七嘴八舌附合着。面子上表现得殷勤而急切,肚子里却是又气又苦。
“那好!”裘绍伍从谏如流,用力摆摆手,慷慨地制止住众人。从蓝棉袄的上衣兜里掏出个黑色的本本扬了扬,说:“那也好!你不是记不倒吗?我这里有!这可不是我个人编造的——都是贪污分子坦白交待出来的。我们都查对了,错不了!你们哪一个都要端量端量,不许哪个耍赖狗,装死猪!”
接着他翻看着本子。
“我念了啊——姜晋阶。1951年夏天,从陵州峨嵋酱行夏福成手头拿走现款50万元。证明人夏福成……”
姜麸醋一听就炸缸了,跳起来直着颈干喊:“造谣!造谣!没得这事!狗日的夏福成不得好死!红口白牙栽诬人……”
“不要吵!姜晋阶!你喊啥子喊!冤枉你啦?”
“冤枉不冤枉老天晓得!裘镇长我问你,这办事天地良心全都不要了吗?”
“哼哼!还给我讲‘天地良心’?我来问你哟~”裘绍伍横了他一眼:“他夏福成啷个不冤枉我?不冤枉别个?就冤枉你?!这里头就没有‘天地良心’?”
“那好吧。”姜晋阶有口难辩,哽了一下,似软实硬地说:“口说无凭,拿出字据来我就出钱!”那神色显然是打定了绝不出钱的主意。
“字据?哼哼……”裘绍伍鼻子里冷笑了两声,好像在嘲笑孔夫子面前卖书本的傻瓜蛋。“拿那种钱还有打字据的?麻得倒哪个?——想麻我们这没有做过生意的人啊?”说完再也不理气鼓鼓的姜晋阶,看本子继续念道:“莫茗香!”
“这里听着哩……你说吧。”
“莫茗香,51年秋季在陵州蒙山茶店殷子兴手头拿走赃款40万元....”
“40万!?40万!?唉呀我的老子天!硬是好不要脸哪!……你要钱就明说嘛,没有听说过这么打杠杠的……”莫跛跛大出意外,拍着跛腿哭笑不得,大嚷起来。
“莫茗香!你叨哪个?”
“哪个咬了我我就叨哪个!”
“莫茗香!说这种反动话你给我小心点!想跟你男人走成一路哇?”
“不想走一路!那我就该让疯狗乱咬啊?”
裘绍伍眼睛狠狠地盯住她,肚子里搜寻着威慑的话头。不料此时那莫跛跛突然打出个哈哈,柔了声声说:“那个~裘镇长,想起来了~好像真有这事呢!”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想看看她是不是气疯了!那莫茗香脑壳后头梳着包子般大的发髻子,穿一件咖啡色毛线外套,敞着怀坐在那里,脸上一副破釜沉舟、气极而笑的挑战样子。
“想起来喽~不就是那个殷老板吗?对头,那回我是拿他40万。没过几天,临过年的时候我连本带息还了他50万哩!!~啷个?他没有给政府坦白?这个砍脑壳的殷老板!”
她的样子并不太认真,谁都看出她是在打‘番天印’,但哪个都笑不起来。暗地里只觉得这跛子干得痛快、解气!
“是哦?是哦?”裘绍伍没有料到这一手,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嘲笑地盯着她连问了两句。随即干笑了几声,点着头说:“好好好,那好嘛……你承认就行嘛....这些事情搞得清楚的。啊?”接着转开脸又往下念,一连念了七八位。
念到靳二娘,这女人简直应答如响,句句紧跟——裘绍伍说的话几乎和她的“没有!”一起出来,动静却更加洪亮。
那些念到名字的生意人一个个无不大呼冤枉,脸红筋胀地申辩,哪里还顾得什么礼仪体面?男的蹦跳吵闹,女的抹泪号啕。但这位裘绍伍是受过锻炼来的,深知资产阶级的唯利是图本性及其一钱如命的劣根性。因此稳坐钓鱼台~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他徐疾有致地软硬兼施,一一平息;然后镇定自如地往下宣布……
“龟儿子‘老虎’硬是好凶!还不晓得咬我好多嘞....”孟庆筠坐下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悬着的心一直往下沉……后来晓得跑不脱反倒平静了,所揪心的已不是冤枉不冤枉,而是老虎嘴巴的大小了。
她脸上凝固着呆滞的苦笑,心中兀自忐忑不宁,忽听裘绍伍叫到自已,身子不由得一抖。
“孟庆筠,51年冬,收下湖汀绸布庄蔡德高赃款40万元……”
孟庆筠此时反而不急了~只是一时想不起蔡德高其人,不禁脱口问道:
“等一下……哪一个蔡德高哦?”
“呃!孟先生,你搞忘记了?”齐德乾会长这半天一直坐在主持人的冷板凳上,真是又惊又气又尴尬!裘绍伍报出的数目,念一个他吓一跳,知道这些生意人受了冤,拿不出来……可这当口,哪敢多说半句?万没想到“老虎”的胃口会这么大,深怕一不小心咬到自已名下。又担心老不说话似有抵触之嫌,可说话无异是劝人跳火坑,面皮再厚也未免愧对同仁。正急得眼冒金花,恰好赶上孟庆筠茫然发问,赶紧探着身子讨好地提示道:
“呃,就是街上水井湾住家的蔡老板喃。喔……铺子开在县里头,奎星阁边上的……”
他这一说孟庆筠似乎想起来了。于是干脆地说:“啊!我进货都是在成都进的。和这个人从来没有打过交道。”
“别封口太早了!”裘绍伍强硬地质证道:“人家说得清清楚楚……就在你屋头楼梯边上把钱数给你的……这还错得倒?!”
“哪好嘛!马上喊他来问——他要晓得我的楼梯安在哪里,朝南朝北就算有这事!”
“孟庆筠!奉劝你一下:当过老师的人应该晓得点这个……自尊自爱是吧?别跟倒旁人瞎绞缠!”裘绍伍说完掉头不顾,又看着本本念道:“罗小巧……”
五天后的一个上午,在莲花场生意人的强烈要求下,裘绍伍安排了一次对质会。民兵们把陵州来的“老虎(贪污分子)”押到了工商联的会场。裘绍伍叫“老虎”们在主持人桌前站成一排。然后一个一个出来坦白,质证。
却说这些“老虎”都是吃打不过才丧了良心胡攀乱咬的,他们此时似乎都变成了有大智慧的智者,什么都看得穿,在此生死关头当然都变成了吃过秤砣的王八;而坐在下边的被质证者则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个个怒火中烧,血脉贲涌,恨不得把“老虎”做一口吞将下去!
质证当中,低眉顺眼的“老虎”们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长衫或制服,显得那样的乖巧温顺,谦逊斯文;说起话来轻言细语,有条有理,绝无亏心人愧怍惶恐之态。其所供认的内容简炼而准确,俨如真有其事~如何将不法收入转给了下边的‘张三李四’,如何与此地的‘王二麻子’串通舞弊,坐地分赃~
俗云:“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莲花场这些被人指名道姓诬为同伙的生意人在这样的阵仗面前,无不气了个‘发昏章第十一’。有的迹近疯狂,质证中插话接口,拼死拼活往跟前蹦;有的则跳起来高喊着想了千百遍的质问和诘难话语,妄想启发“老虎”的正义和良知。但往往都被维持秩序的民兵阻止或推了开去。“老虎”对此则一概报之以微笑。它们似乎心理承受能力特别强~既不因有人拼命而改口,又不为朋友哭喊而分神,只是不紧不慢往下“咬”……后来因秩序太乱,无法开会,“咬”毕的“老虎”即被民兵保护出会场,单个送到镇公所去了。
对质会开完了。
此后开始全天集中学习,改造思想,回忆赃款问题。哪个也不准缺席,没有来就有民兵上门去请。
裘绍伍现在已很少发火,成天把那句“耐心改造奉陪到底”的潜台词写在脸上,一副“你不急我更不急”的悠闲姿态。对那些哭穷叫苦的、喊冤枉说怪话的他都耐心“晓以政策”,有时也打打哈哈……那些生意人背后都说他“猫逗耗子”,大都丧着个脸敬而远之。
这天学习完后,裘绍伍找孟庆筠谈思想。让坐后他就笑模笑样地说:
“啷个子喃,‘孟老师’?想起来没有?”
“想起来啥哟!想不出来——根本没有的事怎么想嘛?”
“咳!恐怕你不晓得……这样子~明天喊你们胡子衿来,你不消来得喽。”
“喊他?”孟庆筠吓了一跳,无名火一下腾了起来:“喊他做啥子!?哦,他历史不干净~好捏一点是吧?打听打听这铺子是他开的?他照管过一天?他晓得丝线好多钱一绞洋布好多钱一尺吗!?”
“咳!喊他来吧……他要明白一点……”裘绍伍仍然笑扯扯的。
“哦!你说我不明白?我啥都明白!笑话起喽……新社会不是讲一人做事一人当吗?我自已的事情当然由本人自已负责!”
天黑后散了会,小商贾们三三两两往北头走,各自回家。孟庆筠跟气鼓鼓的莫跛跛走一路。姜麸醋从后头撵上来,捂着嘴巴说:“呃…呃,听倒点啥没有?成都又下来一群老虎……大家伙的!在陵州见倒熟人就咬,凶来过不得!挨咬的熬不住整,又该朝底下咬啦!等倒看嘛……街上的生意人哪个也跑不脱!”
“唉呀!这道性……”
“那,那可都惨喽....”孟庆筠叹了口气说。
“好日怪呀!好日怪哟!”莫跛跛骂起来。一边一踮一踮紧着走,一边对姜晋阶抱怨:“你说这政策也学喽、报纸也读喽,哪有像莲花场这么整的哦?盯着我们,我们这些人算个啥子金包卵嘛……”
孟庆筠插话:“算个啥?充其量算个工商业者……还是小的!”
“我说也是!值得这么整吗?嗯?这一不投机倒把,二不违法经营,究竟犯了哪一条王法哦?姜老板!你说看!这到底是啥意思哦?”
“唉呀跛妈妈耶!你的喉咙小一点嘛!”姜晋阶凑到她耳边悻悻地说:“敢个敢违啥子法嘛?‘啥意思’你还看不出来吗?叫我说就是要共你的产、把你整干!整来大家都当无产阶级!懂了嘛?”
“那呀?那也得依政策来,要不要讲事实啊!”孟庆筠听得心里难过,宁肯信其无,顺嘴顶了他一句。
“事实?”姜晋阶转过头弯下腰,眼睛睁得老大,旋又收缩住眉眼,糟心地说:“怎么搞的哟?孟老师……要‘讲事实’就不请你来喽!我这两年吓得动都不敢动,生意越做越小。安逸啦……还是说你拿了50万赃款……事实值啥子嘛?现在嘴巴就是事实!你呢?你拿了姓蔡的40万吗?还在这儿跟我讲啥子‘事实’!”
姜晋阶越说越有气,说到此处扔下她,和莫跛跛一起咬着耳朵离开了。过了好半天,孟庆筠还愣在孟花生糖门口的街沿上。她在想:“既然大家都要整干……那硬顶起死不承认……过得了这一关吗……”
经过几天的思想改造,那些只“接受过十万二十万赃款”的老板都回忆起了“事实”,陆续回家筹款退赔去了;每天来市管会学习的就剩下了贪污四十万以上的‘大家伙’。
孟庆筠实在没有了耐心,回田佬冲和胡子衿商量。胡子衿沉吟道:“姜麸醋说的恐怕是对的……他们讲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以后要搞社会主义,私营工商业肯定是站不住了……算了!折财免灾,赶快把铺子里的存货卖了,凑来交吧……”
第二天,孟庆筠找到裘绍伍说:“裘镇长,坦白地说啊,蔡老板说的事我想不起来,不过现在我愿意出这个钱——就算捐给朝鲜前线买飞机好喽。你看……”
裘绍伍眨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还有这么说话的……”歪着脑壳想了想,又说:“唔……好吧!那也好,你说个期限吧。”
“过了二场出完吧。有啥子办法……横顺只有赶伤心场,卖荒货喽!”
“要得要得!积极退赔,这不就对啦?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又过了两天,市管会里不再学习了。坚不认账的七八个人,包括姜麸醋、莫跛跛和靳二娘全送到街南头的东岳庙去了——那里有一个刚筹办的追赃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