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中学毕业时,子衿因母亲妻子纺织供读,于心难忍,只得饮恨辍学。但此时他在家乡已小有人望,刚回田佬冲,胡氏族人即公推他当上了胡家祠堂小学校长。
再说店子上那位马三嫂,自许家替文氏出头之后,知道隔壁这份“绝义”也不是容易得的,倒也收敛了不少。万金下世以后,胡子昌已不再读子曰,上山下田之外就闷在店子里学做买卖。马三嫂见店里人手少,便到处张罗给儿子说婆娘,一心要找个家大业大的亲家公,好出出这口‘屋头没得人’的鸟气。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几番高不成低不就之后,西边高耳碑卢疤眼的长女愿意嫁到店子上来。卢家人口多,又开得有买卖,家大业大的,马三嫂这回总算遂了心愿。
卢家的姑娘卢若花过门之后,便接过婆婆的生意在店子上卖酒。马三嫂素知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也乐得享轻闲,就此装病哼哼呀呀诸事不管。果然新媳妇大有主意,在她规置之下,铺子大门两边各设一个柜台——西边柜台让男人卖清油,东边的柜台大些,留给自已卖酒菜吃食。乡下酒客有钱的少,也不用什么排场,店子里床帐柜台之外再挤两张方桌子,几条长板凳也就对付了。
胡子昌乃坐过几年私塾板凳之人,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但也不甘心老死林泉与草木同朽,一心想到世面上做它一番事业。为此上成都下重庆跑了几趟,扔了不少冤枉钱。其中原因,一是找不到过硬的靠山援引;再就是他这人性格上有点子毛病——太不善于交往,和他老汉儿‘万金油’一样,整日里三扁担也打不出半个屁来。于是乎只好收起‘兼济’之心,仍回乡当他的清油掌柜。久而久之,在母亲和贤妻的勒肯下,把个算盘拨拉得烂熟。更难得的是操纵油提子技巧过人,少斤短两令人浑然不觉。日久便在乡间赢了个‘盘心客’之名。
几年之后,卢若花已尽谙生意之道。二十刚出头,打扮又出众,且生性轻佻,伶牙俐齿,活生生一个‘红袖当垆’。把个酒店买卖弄得红红火火,那油缸油篓竟渐次被人们冷落到一边去了。
又过了些年,马三嫂死了。卢若花总管一切,越发大弄。只把喝酒赌钱作了引子大肆兜揽,在店子上连霄喝雉,白昼呼卢,勾引得地方上那些袍哥、流神、地痞、棒客蜂来蝶去。半年不到,这女人铜钱自是赚了不少,也因此挣来一个诨号,唤作‘油葫芦’。
胡子昌眼见得一顶顶无形的绿帽子直往脑壳上罩下来,心里气苦,也着实蹦跳了几遭,无奈油葫芦的那班相好个个难缠,竟如狗咬刺猬没处下嘴。后来一转念,算球喽!妈哟——这婆娘儿图啥?不过也就是多弄几个铜钱……从此隐忍不发,但言语却越发少了。成日里挑着油篓四乡转卖,或者操持农田收种;到晚来便坐在地坝沿上,望着长空星斗喝他的高粱老酒。
却说这年寒假期间,刚做了半年校长的胡子衿奉命到专区受训。不想一个月回来,母亲文氏已然病倒在床!文氏睁开眼看见子衿,抓住胳膊就不肯放松,眼睛里一个劲地淌泪水,嘴巴翕动了半天,只挣出“多生....儿子”四个字,以后就再说不出话来了。
子衿四处问药,遍请名医,无奈文氏病势已成,终于弃养长逝。子衿痛不欲生,大哭了几日,只得强打精神隆重发丧,安葬母亲于灯包山祖坟之阳。
此后一连几个月,胡子衿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无法摆脱对母亲的欠疚。成日里神思恍惚,眼里总包着一汪泪水。他后悔教书,恨自已家贫命苦,“如果不是受训耽误,老娘何至于无法抢救!连儿子的一天福都还没有享着啊……”一腔怨毒,恨极了这个教书的差事,决计撒手而去,离开这伤心之地。
此时远离战火的四川内地抗日情绪仍高涨不衰,传统文化中‘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老观念已成为川中父老的口头禅,巴山蜀水的热血男儿无不思投笔从戌、疆场杀敌。此时此境的胡子衿自然地想到了投军杀敌一途。
说来也巧,这日元贞十月临盆,竟产下一个白胖胖的男婴来。子衿喜不自胜,认为此中大有天意在。逢人便说:“这下好了!祖宗香烟有续,我这回就是死在外头也闭得住眼了!”为明心志,特从陆放翁“遗民泪尽胡尘里”的诗句中简出“尘里”二字给儿子命名。待到妻子满月下地,便向通江桥许家和堂兄胡子昌托付了家小,又到坟上哭别母亲,即会同几个学友,连夜到邛崃投军去了。
几个月后卢沟桥事变爆发,子衿随部出川,踏上了抗日救国的征途!
田佬冲的老屋里留下了戚元贞和临世不久的孩子。元贞身子颇健壮,性情也端淑。农家女,山上和家里的活计都干得来。靠着自己的勤俭和子衿不时捎回的薪饷,日子还较宽裕。不知不觉中两年的时光过去了。
俗话说:“当婊子的见不得节妇”,油葫芦见元贞成天守着妇道,忙活计,忙儿子,不多言不惹事,日子过得有板有眼的,便在心里气她不过~一心要拉她一起淌浑水。于是借了看拂之名,有空就过来闲嗑牙。说起男女之事的骚言疯话来总是极有声色,截是截不住的,骂也骂不断。元贞从小长在农家,说不上多大见识,也不敢认真得罪这位什么坏水都冒的大嫂。再说青春独守,不免寂寞无聊,心里又何尝不想听听她的“瞎胡吣”。
油葫芦这年二十七八岁了,想儿子想得要命,却不知怎么总也生不出来。见了傻乎乎的尘里娃儿便肉啊骨头啊叫个不停,牙齿挫得格格响,不管屁股还是肚皮,逮着哪里都要杵几嘴;也舍得揣些烧腊、麻糖之类塞给孩子,因此小尘里倒喜欢让她抱,“大妈大妈”叫得不停。
油葫芦今天叫元贞过去喝酒,元贞不去;转天要元贞过去斗牌,元贞不去。后来说得多了,实在局不过面子,便同意拿点酒菜过这屋来喝。一来二去,元贞还喝上瘾了,一天要不抿上几口心里就空得慌。
这天晚上,油葫芦端来酒菜,俩妯娌又喝上了。油葫芦一边劝酒,一边品评裙下男人的短长。忽而叽叽咕咕,忽而嘻嘻哈哈,酣畅之极。元贞边喝边听边笑边骂,一会儿只觉脸红心跳、眼冒金星、身上一个劲地发软出汗。油葫芦骂她量浅,催她关门困觉,自已抱着尘里娃儿回屋去了。
子衿的房子和西边的店铺只是一墙之隔,墙上头并没有完全堵断,而且两家各自都搭有堆放破烂的阁楼。这晚定更时分,油葫芦支使娘家的兄弟卢三儿从阁楼上爬下来。
很快元贞的肚子就大起来了。
油葫芦听说元贞‘有了’,陡吃一吓,一时没了招数,只得失张失智地跑去找男人,求他拿主意。胡子昌一听这话脸都气黑了,“给老子干的好事!二天子衿回来啷个得了啊!!”一时像吃了‘丈夫再造丸’,抡圆胳膊就给了油葫芦几个大嘴巴;又飞跑到柜房赏了小舅子卢三儿几脚,立马把他撵回高耳碑去了。
“这拿来咋个办?”油葫芦见男人没了下文,只得转求相好的到外场药铺掏弄打药,想着把孽胎打下来。谁知两妯娌都缺少经验,心又过切,一时打药吃多了些,把个元贞痛得床头地上爬滚了半夜,血流了一地。最后胎倒是落了下来,元贞却也没了气儿。
这时湖南战事正起,子衿音讯久已不通。子昌两口子装殓了元贞,带信给通江桥许家,说子衿屋头的染病殁了。
当时许家的大姑和老爷子都已下世。许大成领着几个人赶到田佬冲,见元贞又瘦又黄的样子,只道真是病死的,也说不出什么硬话,只得出钱把人安葬了。
办完丧事,许大成要领尘里回通江桥。不料油葫芦突然扯着喉咙又哭又喊,死搂着尘里“么儿心肝”地不撒手。胡子昌心里有病,生怕留下娃儿再出差错。也过来帮着劝老婆。不想,反给油葫芦增添了哭闹的题目。
只听她哭的是:“胡子衿哪啊~亲兄弟呀......!鬼迷了你呀——要去打鸡8哟~日本人啊!缺良心哪~哥佬倌呀!丢得嫩芽芽儿哟......,哪个管哪哦哦哦~”
进一步又哭骂道:“小么儿嘞~好造孽哟~你们胡家死绝喽......没人要我们哪......”
油葫芦极会唱山歌,哭嫁和哭丧的套词会得无数。而且声调悲切,抑扬顿挫。又始终能保持吐词清晰。此时如法一哭,招得来往过路的观者如堵。而小尘里这时对‘大妈’已颇有归依之情,如依人弱鸟、恋奶的猪豚一般,抱着油葫芦的大腿,任软哄硬拉也不肯松手。过路人等睹此情形均不以为然,许大成无奈,只得说了些棉里藏针的场面话,带人回去了。
这以后许家又几次来人抱孩子,都让油葫芦给骂了回去:“日妈的扯啥子洋盘哦!抱娃儿?恐怕是想种人家这点地方吧?”——说起来大成只是出于对亲家后人负责,真要把娃儿弄回去也确实没人照管,因此态度并不坚决。
或许是因为自已没有儿子,或许是良心有所发现,或许是‘种那点地方’带来了利益,胡子昌两口子还真心疼这娃儿。孩子已经三岁了,正是嘴馋的时侯。两口子不仅常把柜台上的糕糕饼饼塞给他,每回锅里涝出烧腊,油葫芦都任随小尘里撕来契(吃),还教给他:这东西叫‘香嘎儿’。
小尘里特别爱契‘香嘎儿’,每逢店里来了熟面孔的酒客,他都爬上高凳子,伸起又黑又脏的小手,旁若无人地抓盘里的‘香嘎儿’来契。酒客们晓得他是当兵的娃儿,死了娘,又是老板娘喜欢的主,也都不计较。反拍着小秃脑瓜夸奖:“这龟儿子好精灵喽!”,“胆子这们大,二天保准有出息!”天长日久,把个尘里娃儿惯得脸长皮厚,成了个捅破天不补的小祸害。他完全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对‘大爹大妈’越发亲热。以致于子衿得悉元贞死讯,回信指明由许家抚养尘里的时侯,这小东西先是躲来躲去;被许大成抱出来后便惊天动地地哭喊,又踢又咬打滚放赖,死也不跟许家姑爷回通江桥。
却说子衿三七年末随部出川,被编入第七战区三一五师。十一月,该部奉调参加南京保卫战。此时淞沪已经失守,日寇十八师团谷寿夫部从浙江金山卫登陆,正与广东吴奇伟部激战于浙中。三一五师于苏浙交界处的广德、泗安一线构筑工事,准备拒敌。但令人恼火的是:当时的统帅蒋介石本无战心,更无死守南京之意。正当川军与敌即将接战的要命之时,陈诚代传蒋介石之令,着吴奇伟与川军各部撤往徽州。
那边厢日寇以坦克和装甲车开路,已向泗安发起进攻。三一五师处于欲撤未撤之时,见大敌掩至只得仓皇迎战。这些内地来的川军将士初次领教钢铁战车的厉害,哪里还有招架之功?进退维谷的队伍一触即溃;继而泗安失守,而后南京陷落。
在这次作战中,三一五师饶玉田师长因失陷泗安反攻不克,愤而自杀;队伍伤亡甚巨。
胡子衿随残部败入安徽,休整驻防于青阳、铜陵一带,与敌隔江相持。
这年夏秋,子衿在军中伤时忧国,已渐有文名,旋升任连队文书。一次带人到江北运粮,不想返回时碰上巡逻日军,双方打了一场遭遇仗。川兵见大江在前,追兵在后,知不可恋战,丢下粮食且战且走。子衿素来文弱,落在后头一悠一悠地跑,不想一颗子弹飞过来正中大腿,当下血流如注。多亏两个同行弟兄舍命包扎救护,轮换着背着他跑了七八里。此时队伍全已零散,但日本人仍喊着口令紧追不舍,头上的子弹如同飞蝗一般;三人无计可施,只得一起躲入江边芦苇丛中——只留下口鼻在水面喘气。待到日本人离开后爬了出来,入夜后经老乡引渡方才得脱。
正是在铜陵军中养伤的时候,收到了许大成的家信。言及油葫芦的悍泼和小尘里的冥顽,看得子衿叫苦不迭。虽为幼子的安危揪心,但戎马倥偬,鞭长难及,哪里还有二法?当下只得给堂兄嫂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书信郑重相托,此后得便就把积攒的薪饷捎寄往田佬冲了。
一日思乡念子,意乱神烦。偶于旧日书札中翻出当初末曾发寄的几页诗稿,见上面写的是:
三月二十三日为先慈三周忌辰,复为禁烟令节。伤三年废礼,怅万里离家;一抔未奠,两泪徒流。爰成俚语三章,以志哀痛。
(一)
征途羁滞自年年,忽忽春风又禁烟。
未识故园荒冢上,妇儿知否挂榆钱?
(二)
三年礼废事长征,四字遗言竟未能。
记得生前慈爱甚,夜台想亦谅儿心。
(三)
思亲徒有梦连霄,破碎心情乱似潮。
跪捧残卮无奠处,拌将泪水向西浇。
口中念了几遍,想起如今山妻物化,幼子依人,家事更加不堪,且人心难测,儿子安危更难释怀,眼中早蓄满了泪水。伤神处,儿时桩桩往事不觉浮上心来。正胡思乱想,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便觉得这是看拂儿子的最佳人选。
正是:人忆青梅思竹马,天烧战火划银河。欲知此人姓甚名谁,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