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成理因连日上街吃馆子,胃病越发严重起来。孟庆筠每天给他开小灶,或稀粥挂面,或蛋羹荷包蛋,尽量将就他。
成理本是个不知烦恼的人,这次回家后竟烦恼得不行!父亲这回倒霉使他突然失掉了最合脾胃的军人职业,光辉灿烂的前程黯淡了。
重又回到这个闭塞穷苦的乡旮旯,将来做些什么呢?未必然还像过去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
特别是“婆娘”问题,现在似乎更难解决了,前景比去年还恼火!自已看中的这个不行那个要不得,穷他妈毛病!上门来说的都是些啥玩意儿――怪不像个豌豆粑!胡成理是当过“最可爱的人”的,“再背时也不能找这样的!太他妈小看这些人喽!”他愤愤地想。
为此,在胡子昌等人的劝导下,他也试着喝几盅……先前他是只吃不喝的,但那似乎太孩子气。现在他感觉举杯痛饮既显得老成,有派头有丈夫气,还真能晕乎乎忘掉烦恼之类,说话办事更爽快更随意更不用负责任,亦且大有利于睡眠——酒这玩意真是好东西!虽然入口辛辣,攒眉咋舌不够雅观,但因人人皆是如此,便也隐忍着入乡随俗,坚持了些日子倒也习以为常了。
在成理的心目中对父亲从来就只有敬畏。这番回来,看老头子也倒了威喽,一天到黑就晓得出工——哪像有能力有学问的样子嘛!心里便存了几分轻视。又认为家庭所有霉运还不都是他带来的?心里又存了几分怨气。同时战士的使命感犹在,对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心里总觉说不出的别扭。因此他对这父亲一直淡淡的。
后来见乡里的干部竟然还来找他商量借钱,觉得面子上有了些光,心里才又好受了点。细想来母亲说的也是——再臭也是自已的老汉儿,这个事实总改变不了!一天在街上喝酒的时候,天性上来了,硬缠着饭馆厨师——外号“电灯脑壳“的,乃他当年的旧友,匀了二斤猪肉,提回去给父亲打了一回牙祭。
却说胡子昌有个两姨表姐,早年嫁到白水溪程家。过去赶场办事亦常到田佬冲,油葫芦要成理喊她“程妈”。这天程妈又来店子上串门,见成理当兵回来,已然出息得这么俊伟,口中称羡不置。
摆谈中油葫芦说起成理至今没有对上象,不防那程妈拊掌大笑道:“嗬呀!你说啷个这么巧嘛!硬是无巧不成书呃!我们那边有个闺女,十八岁啦,正托我找人户哩!这些女儿在屋里呆够了,就想说个当兵的走远得点!我去说,保准一说就成!”
“当真哦?不要日白哟!”油葫芦激动得脸上的皱折子直抖:“你快点回去帮他说倒嘛!那成娃儿舍……脸都憋青了喔!”说话间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
当下悄悄喊过来孟庆筠把这意思说了。庆筠这些日子也正为此事发愁……成娃儿整天发瓜打气丢碗摔盆儿,周围一带合适的闺女不是有了人家就是出了门子,急切里叫她上哪里去抓嘛!听到这个消息她自然大喜过望,赶忙详细问了情况,又把成理叫来当面听取程妈的介绍以安其心。
原来此女名唤谭素芝。其父谭世泽乃白水溪的地主,土改中被斗而死。留下老婆子和四子一女。老大老二早已成家,各有子女,但仍与母亲弟妹合住在一处低矮的茅屋院中。
程妈又说:“那素芝别看才读个小学,识字像不多,家教好嘛!说话非巴适的……山上屋头啥子活路都拿得起来哟!挑水做饭,社里出工,连一百多斤的水谷子都挑得起走!人又生得好喃!周周正正的!好喔!成理!看一眼保证你喜欢!你们屋头就缺这样子一个人!”
成理这时胃部又在隐隐作痛,但他隐忍着没有显露出来。现在他倒也不在乎什么地主不地主的,对象问题阴差阳错总不成功,他已打够“持久战”了。相反倒怕人家嫌自已这个那个的。当下便笑着道了几声谢,表示愿意处一处,麻烦程妈回去说一说。
果然是“五百年前的欢喜冤家”,程妈回去一说那边就喜欢,带信来喊成理过去耍。
于是胡成理身穿草绿色干部军服,脚登三四斤重的黑牛皮鞋,顶着刚吹过风的分头,提着才从杀行里运动出来的大膀,外加四把成都挂面,两瓶陵州老酒,兴冲冲上了三十里外的白水溪。
莫要误会!此子这回可是粗中有细――他装做串亲戚下榻在程妈家里,暗中与谭素芝见了几次面;后来程妈陪着到谭家看了老太太,事情才算基本公开。两方面俱各欢喜。
三天后成理回到田佬冲,把事情给父母说了,要求把屋头归置清扫一番,说程妈还要领淑芝上门看看。
全家人听说了这桩美事,无不笑逐颜开。庆筠指挥着天月梦渔大扫除、打阳尘擦家具,自已洗洗涮涮,忙了两天。
成理捂着胸口走来走去搞验收,总觉得自已的小屋里少了点什么。想了一天,忽悟出原来是少了一张办公桌!因问庆筠:“呃!母亲!屋头原来有张写字台啦?弄哪里去了?”
孟庆筠正在床头用破棉花拼凑一床褥子,一听这话来了气:“莫说那写字台哟!说起来冒火……去问你爸爸!”
“哎呀啷个的嘛?是不是卖喽?”成理拉着已然发粗的嗓门心急火燎地问。
“卖了还好呢――棒客抢了!”当下孟庆筠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了原委:四月头上,胡子衿被送回原籍农业社监督改造。罗治金叫老陈头挑着行李,自已领着几个老师送胡子衿回田佬冲。那罗治金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好像生杀予夺都由他了。一进屋,他就闪着蚕豆眼东瞅西看。一眼看见那把红豆木算盘,拿起来就塞给姚新民,嘴里说:“拿回去!这是学校的!”
胡子衿气急了,一把抓过来,质问道:“做啥子?罗老师!私人的东西也要归公?”
“呃!这是公家买的嘛……”
“这是我个人买的,你回去看看账本,看公家买过没有?账上有再来拿!”
“那好办,我回去看完再说,好不好?呃!这个喃?这张桌子你留着还有啥用?借给学校使吧!”不等回答,他就伸着脖子叫起来:“嘿嘿嘿!你们几个,快进来抬!”罗治金早就看上了胡子衿这张写字台,一米来宽,两米来长,又气派又适用。这遭就是冲它来的!
老师们把抽屉里东西胡乱倒在床上,把写字台搬到院子里,刚巧孟庆筠从地里赶回来,进门见抬写字台真气不打一处来,大喊一声“给我放着!”过来就拽住了:“你们这还是当老师的,道理都不讲吗?这是哪个的东西你们随便抬?啊?这是我娘屋陪嫁的,和屋头的家俱是配套来的,你们看不见哪?我还没有当右派哩,轮不倒你们来没收!”
“唉唉!孟老师~说远喽嘛!哪里是没收呢,借给学校用几年嘛!学校不是穷吗……”姚新民笑着直说好话。
这时胡子衿走过来小声劝道:“算了!庆筠!学校也需要……让他们抬吧!”
“你……你倒大方啊!我的东西你少管!”庆筠睁大眼睛发火说。
“算了算了!让他们抬……就算是我再尽点心吧!”胡子衿皱着眉头硬把庆筠推开。
几个教师立刻把写字台搬上大路,砍两根竹竿绑在桌面上抬着跑了。
孟庆筠兀自哭泣不止,数落男人道:“猪儿精!都整回农村了!十八层了!还要当好人……还要假积极……到底图个啥嘛?”
子衿走过去关上大门,回来对庆筠说:“算啦庆筠!东西算个啥嘛……身外之物!你没有想过,清清还在他们手里头呢,清清还要考学校,还要读书吧?”
孟庆筠听了这话,眼泪才慢慢收住了。
其实胡子衿还有难言之隐……现在别说左近农村,包括街上的坐街户,谁家也没有这么一套气派的家俱。红晃晃放在屋子里,又在路边上,免不了遭人忌恨……说你没有受到打击……弄不好还要招灾惹祸!另外学校需要桌子办公也是实情,此番虽离开了,他还总认为是自已办的学校。所以抬这桌子他并不怎么反感。
这里孟庆筠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胡成理不禁勃然大怒:“狗日东西好大胆子!抢到老子们头上来了!老子拿枪毙了他!……快找人去抬!马上抬回来!我就不信那个邪!~他凭啥?他仗势个啥!奶奶个熊……”
“哎呀哎呀!别吵哦!”孟庆筠连忙截住他:“说话做事别那么气骤嘛,慢点商量不好吗?你爸爸不会让你去抬的……这样子,把后屋那个梳妆台挪到前头来,不就好看了吗?何必去费那些事嘛?”
“他妈的!那个姓罗的最不是得东西!我还没有走就晓得……老子早晚要毙了他!”成理很喜欢那梳妆台的造型和工艺,听母亲这么一说,气才平下来了。
过了两天,谭素芝来田佬冲“上门”……这是当时订婚前的应有程序,看看婆家的成员家屋以及吃穿环境是否如意,看不上当然可以不结这门亲。但对素芝这样的地主女儿来说,这不过是走走过场……人家毕竟是转业军人,毕竟成份是中农啊(当地此时已将“小土地出租”一律叫做中农)!
头一眼看见未过门的儿媳,孟庆筠就喜欢。这姑娘个子不到一米六,矮矮胖胖的,园盘脸,大眼睛,长得挺白净,梳着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穿一件素花的洋布褂子,蓝布裤,黑布鞋……后来大妈问过,全都是人家姑娘自已的手工!样子既稳重,体格又好。过了两天见她挑水做饭推磨啥都抢着干,手脚利落,孟庆筠就更满意了!单说挑水……过去都是天月用小木桶来挑,要四担才能装满瓦缸。素芝可不用!她到大妈家借来大水桶,两担就把瓦缸装满了。这屋头真需要一个壮实能干的媳妇!眼看成理病病歪歪的,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全家上下又都文弱,有了这样一个能干媳妇,好多事情都不用愁了!美中不足是文墨少了点,但新社会凭劳动吃饭,现在谁还计较那个哦!
孟庆筠杀了两只鸡,又推“浑沫儿”招待。把她安置在成理的小屋里头住。成理则到大妈那边找地方挤去。且按下不表。
却说此时已进阳历八月,中考早已过去了四个星期。其它同学的录取通知书早都下来了,天月还天天在门口张望……又怕给人看见……急得蹦来蹦去,就像屋梁上饿得乱叫的小燕子盼望妈妈衔回毛毛虫一般。
天月报考的是吴家铺三中,自已觉着考得还不错。六年级最后这个学期因为爸爸出了事情,在学校处境越来越不好。他每天早去晚归,中午带饭,在老师同学的白眼和叱骂声中过日子,自然格外发奋。满心想着考上中学,永远离开七凰这个鬼地方,然后再去悬梁刺股,上高中念大学……挣了钱请爸爸妈妈天天下馆子,还要给妹妹买花衣服,给弟弟买饼干苹果人参糖……可是,要命的通知书总也不来!又等了十来天,仍不见通知书的鬼影子。“这是怎么哪?是哪个题写错了?”他又狐疑又惶恐,心里好生难过,整天没脸见人,蔫得抬不起头来。
胡子衿心中虽早有预感,但仍不相信事情真会累及这么小的儿女。这几天他心里一直在隐隐作痛。后来看实在无望了,才假做无所谓对儿子说:“没有考上算了……明年再考就是……你岁数还不大,等一年不怕!抓紧复习多读书,没有考不上的……”
成理在其读书史上从来都名落孙山惯了的,心底实在也以处处“送盘缠”为羞耻。这回高兴了,有点“吾道不孤“的意思,对弟弟说:“考不上拉倒!你怕只有读书才有出息?屁!再大点去当兵!二天当个将军当个元帅回来!”
孟庆筠这几天昏昏沉沉没有一句话,背地里不住抹泪惊叹:“哎呀天老子!当个右派就这么深沉吗……儿女整来书都读不成!前秦后汉也没有这么整的啊……真是滴水不漏,我服了……真服到家了!”
正是:天上冰轮空近水,不知何处有楼台。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