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北大荒东部,靠近中苏边境的地方,有一个偏野的小县。
县城建筑多为茅草房,土坯垒墙,白杨夹道。城外四周的岗坡上纵横排列着无数块沉睡了一冬的沟垅整齐的旱田。北边和西边,几里路之外,横亘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东南的平原地带,则满布着水泡子和沼泽地。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见几个人影。远隔尘寰的边远小城还没有工农业起动时那种特有的喧嚣;似乎依然保持着亘古荒原那深沉的静谧。
午后两点来钟,从北边山根下通过来直到县城的简易公路上,一个十一二岁样子的小男孩正在拼命的奔跑。黄帆布的书包由于背带过长,在身后一颠一颠直打屁股,好像正在惩罚这个眼看就要迟到的读书郎。
太阳骄横地蒸烤着大地。这孩子两手倒换着按住书包,像小猫一样一蹦一跳地往前窜。顾不得躲开脚下粗大的沙砾,迎面开过来的汽车卷起一路呛人的灰尘,他也丝毫没有减慢速度。汗水从零乱的长发里流淌下来,沾满灰土的小脸被冲出了几条红色的道道。跑啊跑啊!他穿过了铁路,跑上了棺木裸陈的北山,又下坡跑进了镇北头小学校的大门。
穿过两排长长的教室,他来到后院一间钉着六年四班木牌的教室跟前,站住了。
这几间教室是一栋日本人时期保留下来的平房,水泥砖,房上盖的洋铁皮已锈成了黑色。四班教室一宽一窄两扇厚实的松木门紧闭着。他在门口惊慌失措地站了两分钟,想了想,便悄悄走过去扒住窗台,踮起脚往里瞅——班里的学生都在低头做作业;侧耳听听,教室里竟出奇的安静!
他松了一大口气,心想:“还好——没老师……恐怕在上自习吧?“他庆幸地笑了笑,伸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又作难起来:“现在怎么办呢?径直进去?“几番迟疑之后,他终于鼓了鼓勇气,怯生生地拉开了门。
“遭了!“一迈进教室门坎,他立刻就愣住了,想退已经退不出来——班主任老师正坐在讲台后面,旁若无人地写着什么,身边站着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子。
听见门响,几十道好奇的目光立刻向门口投射过来。几个女生看见这个新同学进退两难的狼狈样子,禁不住捂住嘴巴直乐。这时候,那位威严的班主任满面怒容地回过头来,斜着眼看了这孩子几秒钟,突然大喝一声:“出去!”
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脸孔霎时胀得通红。
“出去!”班主任铁青着脸,又极权威地吼了一声。随即厌恶地嘟囔道:“什么学生!一点礼貌都不懂……”
这孩子见没有余地,慌了,只得缓缓地转过身,把门推开,惊恐地走出了门。
学生们一片肃然。
过了四五分钟,教室里走出一个高个子女生,足足有一米六往上。她是本班班长谢春红。她胸前垂两根长辫子,梢上结着两朵硕大的花布结;白衬衣外边罩一条蓝色的背带裙。神情显出机灵干练,优越而友善。她浅笑着走到倚在墙头的男孩子面前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失意的男孩看看她,别过头,没有吭声。
“怎么不进教室呢?”
“老师不是……喊我出来吗?”男孩小声说,样子很委屈。
“你敲门哪!迟到了进教室要敲门——这是规定。要不,喊一声‘报告’也行……”
男孩子似有醒悟,抬起眼睛看着她:“那……行吗?”
“怎么不行!你看我……”说着,她转身走到教室门口,清脆地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门里边答应了一声。
她回头递了个鼓励的眼色,点点头,开门进去了。
男孩子瞠目看着,定了片刻后犹豫着蹭到门口,试了几次,才胆突突地喊了一声“报告”……声音太小,悄悄话似的,老师似乎没有听到。等了一会儿,他只得又喊一声。这次嗓门比较大,浓郁的四川风味听得教室里的学生不住暗笑,互相间挤着眼睛。
“进来吧!”
班主任老师余怒未息,一声不响地斜眼瞪着这个开门进来的新生。过了五六秒钟,突然厉声问道:
“为什么第一天就迟到?”
小男孩惊魂未定,刚要开口,班主任老师好像怕他那可笑的方言,立即呵斥道:
“还有什么可说的!上座!”
男孩子如释重负赶紧走到自已的座位上,拿出课本假装用心地翻看起来。慢慢地,他的心里充盈了胜利的喜悦。他用书挡住头,扭脸望着窗外碧蓝的长空,在心里呐喊:“爸爸!妈!你们晓得了吗?晓得了吗?今天,清儿又坐在教室里读书了!”
当然,这孩子就是从田佬冲山沟里走出来的胡天月。
去年秋天,胡天月为了读书和活命投奔了哥哥胡成理。
成理来北大荒后落脚在一零零农场所属的柞蚕养植场。天月在蚕场闲呆了几个月,整天无所事事,不过钻在杂志和小说堆里混时光。后来一打听,这里的教材和四川大不一样,特别是政治课新东西很多。一些懂行的战友给成理出主意……你兄弟要顺利考进中学,非到学校插班补习不可。这蚕场距县城近,成理于是弄来一张农场学校转学证明,把弟弟送进了县城唯一的镇小学。上午哥俩才来办妥入校手续,指定了班级和座位。
学生们虽然在上自习,可班主任老师却利用时间在检查个人卫生。
班主任姓柴名寿山,三十一二年纪。身形长瘦,脸色阴沉。他是高年级语文组组长,课是讲得不错,人也利害得出奇,学生没有一个不怕他的。其人留有一个非常罕见的大背头,上课时总需用脖梗的寸劲往后甩,甩而不上去就得用手不断地往后梳,要不然就会撒下一天乌云,遮住那两只三角形的大眼睛了。
此刻,他正把学生一个一个叫到讲台边上,仔细检查他们的头脸和衣服,准备迎接学校的卫生大检查。看来细部的卫生令他很不满意,他板着楞角突出的尖脸,抿着嘴唇,神情冷峻,一般都是用眼色和下巴指挥。
注意到这个动态,胡天月心里发毛了。眼睛虽还盯着书本,但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钢笔尖不知不觉杵到作业本上,弄出了一个蓝色的大绒球。
“胡天月!”柴老师权威地叫了一声。天不做美!检查终于轮到他了!
他的心脏快速地哆嗦了几下,抿住嘴,木然地站起来。这时他只觉得全身冰冷,机械地绕过讲台来到柴老师旁边,站定,低下头。
柴老师一眼看见眼前这学生脏污的,显得过小的蓝制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
“解开!”他同时把下巴撅了一下,一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天月顺从地照办了。
一股热烘烘的汗酸味道从敞开的衣襟里流泻出来,刺激着柴老师那灵敏的嗅觉。他闭住嘴,耸着鼻子,强压住心中的愤怒翻看着胡天月又长又乱的头发和油渍麻花的衣领。突然,他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停在空中,喷着怒火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学生,活像大老猫紧盯着鼻子下头的小老鼠。
胡天月垂着手敞着怀站在那里,神情似哀愁似麻木,目光斜瞟着讲台一角,好像在研究那根钉子何以钉得那么歪。对他来说,耳朵碗儿和脖子历来未列入脸的版图,洗脸是轻易不去动土的。此刻他想:“是不是这些地方没有洗干净?”衬衣早该换了……虱子总是隔几天就集中抓一次的。此刻他想:“难道柴老师发现了虱子?”他飞速地向老师脸上瞥了一眼,从那两只三角形的眼睛里看出了问题的严重。“遭了……”他一惊:“会不会把我开除了?唉……”他的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蹦跳起来,同时脊背一阵阵发麻……他感觉到无数双眼睛正从书本上偷偷扫射自已,更增加了内心的惶急和慌乱。
柴老师直愣愣地盯了他十来秒钟,忽然咬牙说了声“你出来!”。说完,跺着乌黑的皮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胡天月被领进这栋房子尽头的一间空教室里。他有些害怕,脖子虽然僵硬,但眼珠却轱辘乱转。这教室桌凳垛得顶住了松木天棚,埋住了黑板一角;砖铺的地面积满了灰尘,满地是孩子们零乱的脚印。
柴老师转过身来,背着手,冷冷地问道:“你,哪儿来的小偷?”
“不是!我不是小偷!”胡天月惊讶地说。
“‘不是'!看你那熊样!不是小偷是什么?”柴寿山气恼地责骂起来:“上午我说什么来?说什么来?嗯?叫你换换衣服,收拾收拾,你……你为什么不换!”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调突然提高了。
“我……我没有别的衣服……”
“你……脱下来!”胡天月迟疑了一下,顺从地脱掉了外衣。
“衬衣!”柴老师不耐烦地说。
胡天月阴沉地瞟了柴老师一眼,犹豫了一刹,不情愿地松开裤腰带,脱下套头毛衣,又把外衣和毛衣一起放在窗台上,这才把衬衣脱了下来。裸露出身上麻秆般的胳膊和搓衣板一样的小胸脯。
柴老师走过去拎起制服外衣看了两眼,往胡天月身上一扔,命令道:“穿上!”说完,又伸出两个指头夹起那件比外衣长两三寸的毛衣,审视之下,发现上边有许多莹亮的虮子和一些乳白色的爬来爬去的小虱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扔在一边。又去夹起那件汗漉漉的天蓝色布衬衣,略一巡视,他呆住了:无数黄白色的,黑色的,黑红色的大大小小的小爬虫,正蹒跚着爬向它们认为的安全地带。他吓得赶紧扔下衬衣,强压了半天的怒火一下就烧了起来,大声吼道:
“……你……你怎么这么埋汰!嗯?!你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他发白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眼里喷吐着凶狠的光焰。接着,他开始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嘴里叱骂道:
“简直少见!这也叫学生!你妈还管不管你?嗯?你说!你们家都这么埋汰吗?嗯?”
这时他忽然悟出是教导主任的有意安排,想要他这个三好五爱模范班级的好看。于是又激愤地冷笑道:“嘁!给我弄来这么一个宝贝……亏你他妈想得出来!”他停住脚步,眼睛转了一会儿,突然冲着低头发愣的学生发泄般地喊道:
“拿着衣服!走!”
“做啥?”那胡天月以为要开除自已,惊慌地抬起泪花莹亮的眼睛,畏缩地望着老师。
“‘做啥?’拿到教室!让大伙参观……开开眼!”说着就往外走。
胡天月松了一口气,缓缓弯下腰把衣服捡起抱在怀里,但没有挪步。柴老师感觉他没有跟上,恶狠狠地走回来,却看见他站在那里流眼泪。那泪水像雨季时屋檐水一样,淌过肮脏的手背,流进他怀中红黑相间的毛衣里。
“还有脸哭?哭?走!快走!”
胡天月用衣袖在脸上抹着,挪了两步。忽然对着柴老师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
“干什么?”柴老师戒备地盯住他。
“柴老师,这衬衣有虱子,可以给大家参观,这毛衣……没得啥子……”
“不行!都得参观!”
“不能参观……这是我的纪念品……”胡天月有些急了,忘情地喊道,突然大声地哭起来。虽然是含浑不清的哭诉,虽然是阴阳怪气的口音,但柴老师还是听明白了。他沉默了几秒钟,用斜眼瞪着他,心里有些可怜这小东西,打算让步了,可说出话来口气仍很坚定:
“‘纪念品’,你还懂‘纪念品’我看是养虱子纪念品……快走!”
胡天月跟着柴老师走进教室,抱着衣服在门口站着。他背对着大伙,低垂的脑袋似乎要扎进墙壁里去。
教室里真静,静得有些不正常:没有人说话和喘息,只能听到笔尖划纸的沙沙声和翻动书页的哗哗声。其实,刚才几个听窗户根的调皮蛋已先于老师跑回了教室。他们一边做作地倒在坐椅上,一边气喘吁吁地喳呼着:“虱子!虱子!那小子是虱子大王!”。在教室里引起了好一阵惊奇和快意。而此时他们却都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脸正经地做起作业来。柴老师反背着手在教室里踱了两个来回,然后走上讲台,冷冷地说:
“都把笔放下,坐好!”
学生们立刻合上书本,挺直身子,像一年级小学生那样背着双手坐在自已的位子上。
于是柴寿山开始简单地总结这次卫生检查情况,对班里大部分学生的个人卫生表示满意,然后提出胡天月的卫生问题。讲到他头发里和衣服上的虱子以及车轴般的脖颈,他毫不吝惜地使用挖苦甚至刻毒的字眼来批评这个几乎要使集体蒙羞的脏学生。要求大家参观之后,想想自已,引以为戒;同时互相监督搞好个人卫生。说了这些之后,他回头对胡天月命令道:
“你,把衣服挂在黑板上!”
胡天月木然地走过去,神情有些呆滞。他在黑板上找到一颗挂地图的钉子,把手中的衬衣挂了上去。然后抱着那件毛衣站在讲台旁边。
柴老师回头看了一眼,说:
“毛衣……也挂上!”
胡天月拧着脑袋站着,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见。
柴老师看着他等了等,狠狠白了他一眼,才回头对大伙宣布说:“现在开始参观,按顺序,单行,从第一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