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胡天月在办公室里被金心田老师将了一军,感到十分为难:明摆着几个老师是要考较自已。要不答应,那就等于承认自已写不出来,只会抄袭作弊;如果答应,不见得就能写好,说不定还会出笑话。但心底里他还是很想在老师面前有所表现的,所以柴寿山一开口,他便红着脸呐呐地说:“那倒没有什么……就怕写不好……”
仝震宇一听高兴坏了,立即大度地说:“没事儿!没事儿!写啥样算啥样呗!是不是?”马上又看着几个老师说:“好啦……谁出题?谁出题?”
“我出一个行吗?”董银花笑着说。没等众人表态,她又说:“这阵儿咱们北大荒正是春天,就写春天,行吗?”
“行喽!行喽!蛮好的嘛!”
“好题目!好!就写春天!”
金孟两位老师一致通过。
柴寿山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和几页纸,推到胡天月面前。笑道:“写吧!好好想想。以春为题,有点意思。”
事已至此,胡天月知道无可推托,只得不情愿地扭开钢笔帽,面对着桌上几张白纸发起呆来。
几个老师这时都低下头继续自已手边的工作,虽然各有所思,但都克制着绝不往考场看一眼。只有仝震宇一边挑捡着桌上零乱的瓜子不时往嘴中扔,一边用疑惑的目光盯视着这个并不起眼的‘小豆子’。
胡天月对自已的要求太高了!他太需要写出一首好诗来了!他不断在纸上删删抹抹,想出来的句子最后又总是不中意。他愁着眉苦着脸,思想的野马在诗歌的原野上奔驰,但是总抓不住一片娇艳的花瓣。春天的确是太缤纷、太绚丽了,走马观花只能目迷五色、空泛肤浅,绝不可能有什么精致的思想,深沉的感受。
时间已经过去了十来分钟,他仍没有想出什么满意的句子。“不能再拖了!老师们都在偷偷地看了!”他心里十分着急,只好在潦乱的草稿中整理出几句,抄在另一张白纸上。之后,皱着眉头红着脸,怅然地放下了钢笔。
“写完了!”仝震宇对董银花扬了扬下巴,“咚咚咚”走了过去。但柴寿山已先把稿纸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咏春
年少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剑南尘。
我今觅得桃源地,花在枝头着九分!
柴寿山看了两遍,约略感到句中别饶旨意,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激情。但他矜持地克制着。“唔……”他点点头,表示通过,把诗页塞到旁边一起看诗的仝震宇手中,说:“给金老师看看。”仝震宇刚接到手中,冷不防被董银花一把抓了过去。
“干什么你?我还没有看完呢!”仝震宇假装恼火地埋怨道。
董银花不理他,扭过脸只顾看自已的。完了她把诗稿送给金心田,回头对柴寿山道:“写得倒是挺好的……只是,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抄的吧?”仝震宇诧异地看向胡天月。柴寿山嘲笑地斜了他一眼,对董银花笑道:“倒还有点眼光咧!——本来就是一首旧诗,让他改了十来个字。”
仝震宇一听,似乎恍然大悟:“我说的嘛……”因笑着对胡天月嚷道:“呃!你怎么搞的?怎么投机取巧哇?嗯?”
“行了行了!别难为小孩子啦!”柴寿山解围地说:“套前人的诗抒自已的怀也是允许的嘛……鲁迅先生不也写过‘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吗?~改诗也是要水平咧……”
这边话还没有说完,那边金心田已旁若无人地评论上了:“不好不好不好!”
众人一看,老金在那里自言自语地摇脑袋,便都不做声地听他讲。
金心田放下诗稿不紧不慢地说:“胡天月同学,我谈几点看法啊~我觉得你这诗思想性还是不强。晦涩,容易使人产生误解。这是其一,懂不懂?另外内容上,缺少春天景物的具体描写,和题目的原意有相当的距离。对吧?这是其二。其三,形式上你完全套‘镇日寻春’的古人成句,没有创造性,没有多少自已的东西,是不是?你看看,这么多问题!这怎么通得过呢?”
“是,是。”胡天月脸红过耳,连连检查:“我也觉得这样写不好,就是想不出别的好一些的句子来……”
“唱他妈什么高调!不阴不阳的……”柴寿山在心里大骂起来,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一下拉得老长。他不想敷衍金心田,又不便反驳,只好低下头假装批改作文。
“我看这样吧,好不好?你另外再写一首。”
“唉呀还写呀……”
金心田看看胡天月,不容商量的说:“题目吗我已经想好了……来来来,你过来……”他起身把胡天月拉到窗口,指着窗外一棵白杨树说:“喏,这棵树。好好看看,这可能是个不坏的题目呢!”
仝震宇和董银花也跟到窗边探头往外瞧。接着柴寿山也走过来了。他虽然胸中怨气未消,但毕竟关心这个题目。一看之下,也觉得这棵树有文章可做。
语文教研室一出门便是这栋房子中部的穿堂,穿堂北口外边有一根电线杆,距线杆三尺左右长着一棵合抱的白杨树,样子十分特别:在离地约一人高的地方,杨树和电杆被几股钢丝横着连接起来,钢丝上吊一口报时的铁钟。天长日久钢丝已嵌入了树身。在钢丝上头尺把高的地方,杨树的树冠部分早不见了,树桩断口不太整齐,黑乎乎的,上面长了一丛像乱头发一样的枝条——原来此树已被钢丝勒断过一次了,然而它并没有枯死。
胡天月紧盯着面前这棵白杨,他被深深地感动了。这杨树外表是那样的丑陋,然而一旦进入诗意的思考,它却显得那样的神奇!它旁边生长着成排成行的白杨和垂柳,本壮根深枝繁叶茂,相比之下,尽管它头顶上也长满了绿色的苞芽,但仍显得是那样的孤独和卑微,那样的奋发而寒伧!一点灵光飞快地掠过他的脑际:春天放弃了它,但是它没有放弃春天!他思考着转过身,回到原来的椅子上。
“考虑好了是吧?那就开始吧!”金心田说着划火柴点烟。想了想,又恶作剧地加上一句:“呃!注意了啊这支烟抽完就得交卷哦!”
金老师的香烟抽了一半,胡天月就把笔放下了。
仝震宇大感意外:“怎么的?就得了?”
胡天月惶恐地笑了笑,把抄正的诗页递给金心田,嘴里连连打着预防针:“不行,不行……”
纸上写的是:
咏校园病树
杨柳株株俊,天涯万里荫。
既同经雨露,何独你无春?
金心田默默地念了几遍,眼睛竟潮湿起来,他被诗中含蓄的失落感击中了!当这学生写出第一首诗来的时候,他已了解了他的才情。现在他再也不想指摘诗中的思想性了。他一声不响地把诗页递给了身边的董银花。
诗稿在老师们手上转了一圈,柴寿山接在手中,笑着问道:“怎么样?写得还行?”
“看得人心里酸溜溜的……”仝震宇轻轻笑了笑,有些难为情地说。
董银花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激荡的光波,赞赏地打量着眼前的学生,真率地说:“唉呀真不简单!这么小就会写古诗……叫谁也不信!”
柴寿山早在胡天月涂抹的时候就已看了个大概。听两位老师如此说法,竟毫不掩饰地笑起来,吟诵几遍诗中的句子,笑赞道:“嘿嘿!‘怨而不怒’嘛!这才叫正宗的诗呢!”得意之情不可言宣。
胡天月听了柴老师这番话,虽仍拘谨地坐在椅子上,脸色却越来越红。他太兴奋了,小心眼中升腾起一股知遇之感,手脚也微微地颤抖起来。没想到柴老师会这么喜欢一首小诗!也许自已的境遇会因此好起来吧?
“胡天月,”金心田手擎着香烟,眼看着教案……他说话时眼睛通常是不看对方的……”你写这种东西……跟谁学的?啊?”
“没有怎么学……”
“噢!无师自通!那是天才啦……对不对?”
“不是……小时候背过一些诗……后来爸爸又讲过一些……”胡天月狼狈地辩解道。
“唔!是这样……你爸爸做什么工作呀?”金心田语调很平静。
“……”
“嗯?怎么不回答我呢?做什么工作啊?”问话的语气更和蔼了。
“没做什么工作……在家种地。“他的声音很低。
“种地?”几个老师感到意外,都怀着极大的疑问看着他。仝震宇急切地问:
“在哪儿种地?”
“在老家……四川。”
“那,他一直都种地?”柴寿山显得很关切,瞪着眼小声地问。
胡天月的眼睛红了。他为爸爸曾经有过的职务而骄傲,也为爸爸现在的沦落而羞赧。他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小声说:“……他原来是老师……是校长……”
“他说什么?”董银花没有听清,忘情地问。
仝震宇白了她一眼,伸脖子悄悄地说:“他说他爸爸是校长。”
“那怎么他又……在家种地呢?”柴寿山已明白了八九,但仍忍不住追问。
胡天月低头坐在椅子上,眼角不时局脊地瞥瞥几个老师,但他看到的只是几个模糊的影子……眼中早已蒙上了一层晶亮的泪水。他的脸色越发白了,嘴唇可怜地哆嗦着。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犯了错误……是右派……”
“哦……”仝震宇和董银花一直探着上身费力地听他讲,这时迅速交换了一下惊愕的目光,坐正身子,吐出一口长气。两个出身贫农的老师这时也不免神色黯然。
柴寿山咬住嘴唇点了几下头,他阴沉的目光盯视着眼前可怜巴巴的学生,陷入了沉思。
原来他在哈师院念书时因“不问政治”被定为中右,没等到毕业就回县里当了老师。他是学中文的,喜好古诗文,涉猎也广博,在本地教师中可算皎皎者。一般人只见他性情怪僻,难于接近。却不知他坚强外表掩盖的却是一个善良而脆弱的心灵。
“那么……胡天月,你跟谁在北大荒呢?”金心田仍不紧不慢地盘问。
“跟我哥哥。”
“他是转业来的?”金心田话一出口不觉有些紧张,眼睛紧盯着他。
“嗯。”
“呃!他在哪个农场啊?”
“一零零农场。”
“哦……”金心田不觉神色黯然。他多希望和他哥哥在是同一个农场的战友,或者是后来熟识的同事啊!然而不是!于是他的调子又平缓起来。
“你哥哥成家了没有?”
“没有。”
这时候柴寿山突然想起了那件挂在黑板上的衬衣,禁不住万分愤慨,对着胡天月瞪眼斥责道:“在老家呆着不好吗?这么小一点……跑这么千里万里干什么?真是!”
虽然是厉声斥责,胡天月却从中听出了爱护和同情。他的感情太奇特了……受得了歧视和侮辱,经得起冷遇和孤寂,就是经受不起爱护和同情。而此时,这关爱和同情竟出之于一向严厉的师长,出之于这个突然觉得可以信任和依赖的恩师,他感觉喉头哽咽得发痛,全身颤抖,两个肩膀也在不停地抽搐。
“是呀……在老家跟着爸爸妈妈不是要好一些吗?”金心田也似乎不解地小声问。
胡天月实在控制不住了,突然爆发了一阵低沉而含浑的大恸:“在家考不上……中学……我--要--读--书!……”与此同时,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流进颤抖着的、长时间张开的嘴巴里。
几个老师对此结果大感愕然,都有点不知所措,半晌谁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别……别……胡天月!别这么哭嘛……”柴寿山竭力控制着自已悲愤的情绪。他想岔开这个倒霉的话题,便拿出和缓的,绝对人情味的口吻说:“胡天月,听我说……胡天月,胡天月!今天找你来……别哭了……主要是谈谈你这篇作文。知道不?”他拿过作文本,翻出题目,放到胡天月面前。“这篇文章几个老师都看了,写得不错,我打算拿到班里讲评……”
“是这样!是这样!你这篇文章的确蛮有特色,一班二班也要讲评的哩!”金心田也安慰一般地宣布道。
“不过……有几处还要修改。特别是结尾,太低沉!我们的意见把它删掉,听懂了吗?”
“是这样的,胡天月,柴老师说的我也有同感。“金心田接过话头缓缓地说:“我觉得你写东西思路还是开阔的,对吧?但都显得调子太低……当然这可能和你所处的环境有关系,但是要不得,这毛病要改。写文章总是要让人看的嘛!别人看了要振作精神,充满信心嘛对不对?你这篇文章结尾就太悲观,太消极,看了叫人振作不起精神,反而难过……呃,董银花老师就很难过嘛是不是?你应该相信事物是发展变化的嘛,很快就可以和爸爸妈妈见面啦!很快就可以挣钱给妈妈买毛衣啦!对吧?”
尚在抽泣的胡天月点点头,“唔”了一声。他为自已刚才的失态感到有些羞愧,便伸出衣袖认真地擦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作文本打算离开。
“等一下。”柴寿山见他要走,招呼住他。在抽屉里翻腾了一阵,找出一本薄薄的书,放到他面前,笑道:“这本《唐诗一百首》送给你,有空多看看。”
胡天月木然地点点头,拿起书,鞠个躬,小声说了句“谢谢柴老师。”
“胡天月!过来过来。今天的诗写得蛮不错的嘛!对吧?奖励你一个笔记本!金心田说话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硬皮本递过来。
“唉呀……”胡天月红着眼睛,发窘地看看金心田,又看看柴寿山。这时董银花送过来一只钢笔,仝震宇也塞给他一个文具盒。
柴寿山笑道:“行啊!奖品怎么不要!拿着!都拿着!”连忙起身替他接了过来,一一放进衣服兜里。
在蚕场东边一带山根的荒坡上,在那些长势旺盛的榛条、丝茅草和草垡子乱石滩的包围中,到处分布着方方块块的‘小开荒’——这都是蚕场的干部、家属利用工余饭后和星期天一镢一镐开垦出来的。这些地块土层厚,颗粒细,黑亮黑亮,谁见不夸“肥得流油”哦?都说“下种就有收!”
本来这种‘小开荒’是“发展资本主义”的苗头,是相当严重的问题!农垦局已发了几次文件明令禁止。但基层干部对此好像很有点抵触情绪……汇报说下头点多面广,管不过来,骨子里其实还是“温情主义”,“自由主义”在作怪!你想嘛……粮食问题一天比一天紧张,关内听说都饿死人了!北大荒有这么大的荒地闲着,怎么好制止老百姓凭力气开点荒填肚子救命呢?再说现在谁都在开,没收谁的?所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与其把这满世界的‘小开荒’没收了让它重新长草,就不如让人家收点瓜瓜菜菜,聊补无米之炊算了!这对无产阶级专政似也看不出有什么损害不是?因此一边是上级领导三令五申禁止,一边是‘小开荒’照开照种不误。
不想这个便宜让胡成理发现了,这伙计一向见猎心喜,岂能漏这个空?开春后的某一个星期天——此时天月还没有去镇小上学,成理领着兄弟,提着铁锹,兴冲冲奔东山踏察。
东山坡上可开之地已不多了,枯枝败叶中到处是山水下来的水道,荒地中潴留的水份很重。成理选了一块高阜,挖了几锹,看看土层还不薄,咧着嘴笑了笑。当下叫兄弟过来,豪情勃勃地说:“干!就从这里开挖!”说着就急三火四手脚并用地挖起来,大有灭此朝食的气概。然而他的动作总带有示范的性质,一鼓作气之后就不行了,说是刀口疼,把锹往土里一踩……于是乎到满坡的‘小开荒’地块间巡回参观,或者和整地翻土的熟人闲聊个没有完。
天月拿起开荒的铁锹掂了一掂,意存轻视,觉得好笑——四川挖土都是月亮锄头,举起来翻山一锄,何等气派;这里却用这玩意儿!还用脚踩!真他妈少见……要是有月亮锄,哼!他试着踩了两锹,觉得还算顺手,只得入乡随俗,摸索着挖起来。
半锹草根树叶下头就是黑油油的土层,再往下去,黑土往往还带着冰碴。天月决心要在这“兄弟开荒”中露一手,免得哥哥又把嘴巴一扁,说“啥都不是!就晓得吃饭!”这样闷着头挖了一上午,午饭后继续,看看两手都起了血泡,脚心都踩疼了。坚持到太阳落坡的时候,天月总算松了一口气……一天下来开了这么大一片!他用脚量,又用草棍儿在地上做乘法,总不少于一分地!他对自已这个成绩满意极了。
这时成理背着手,弯着腰,一冲一冲地爬上坡来(他自开过刀,腰已不能完全伸直;又因走路两脚频率颇大,故行进总显得一窜一窜的)。他一看翻出的地就气呼呼嚷起来:
“怎么回事?干了一天!就开这么一点?”
“唉哟这还少哇?都有一分多地啦!”
“不行不行!这屁股大点地能干啥!明天还得来!”
于是天月又来开了两天。第三天傍黑,成理检察后还不满意,要求第二天再接着开。天月见他简直没完没了,实在愤怒,梗着脖子拒绝道:“不行了!我弄不了啦!”
“你怎么弄不了?没有吃饭?”
“吃了饭也弄不了!脚疼。我出来是读书还是给你开荒的哟?”
成理盯着兄弟看了半天,心里转了好几转。末了鼻子里才“哼”了一声,警告地说:
“好嘛!你去念你的书嘛,只要不吃饭!”
第二天,兄弟两个换了撅头,来给这三分来地的‘小开荒’起了垅。以后又种上了土豆和南瓜,还有一些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