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日子,尘里完全恢复了。
孟花生糖的大孙子孟凡弘一直跟奶奶度日,与尘里同庚。两个娃儿伙起正好耍,晚上还一床困觉。店子里有的是各种糖食,想契就去拿来契,又没得哪个管,尘里硬是安逸来过不得。
这天下午,油葫芦上街赶场,顺便看看尘娃儿。她穿着斜襟蓝洋布的半长褂子,溜光的油头后边缀着油炸糕般的一个发髻——上头别一根两头尖的银篦子。绿布裤下头绣着花裤脚,小尖脚上着一双红花鞋。正得意地坐在街沿的长板凳上,和孟庆筠隔着柜台说闲话,一直等到太阳落坡才把尘里等回来。孟庆筠老远看见尘里,探着身子直招手:“尘娃儿!快过来。你大妈接你来了,快跟大妈一起回去!”
尘里正往这边走,一听此话,看了看大妈,笑着一伸舌头,转过身飞跑到对门孟花生糖的店子里去了。
油葫芦拍着膝头笑骂:“狗日的好没得良心喽!”又摇着脑壳别有意思地感叹:“硬是口头语儿说的喃!——‘不是自已生的再啷个都喂不家’哟!”
“哪个说的哟!他只是这两天在街上耍熟了。”庆筠怕她多心,赶忙笑着宽解。
谁知油葫芦非但没有多心,反而涎着脸说:“孟先生,你大量,我有句话你莫见怪哈——我看这娃儿在街上过得惯,就让他在你这里吧。乡巴里头也见不到啥世景儿。说起来这娃儿也该进学堂了——你喃,又不是得外人该是啊?就替我们兄弟多操点心嘛......唉!孟先生,要不要得嘛?”
这次娃儿到街上治病,使得庆筠和胡子衿的关系进一步公开化。她原本不恤人言,现在更没有什么顾虑了。想到这孩子是该读书了,在乡下确也学不出啥好来,便说:
“要得嘛,只要你舍得,就让他在街上读书嘛。”
老天在上!孟庆筠完全还在鼓里——油葫芦哪有啥子‘舍不得’哟!她已经把尘里‘恨伤了心’喽!
油葫芦的床铺就在柜房里的屋角上。每次胡子昌外出进货、赶场卖油,只要晚上不回来,油葫芦总是格外精神。店子里还有不少酒客哩,她却说“天黑了,该困觉了”,早早地赶着尘娃去困。尘娃儿只得听话,很快就闭上了眼睛。但往往就在油葫芦关上店门,和酒酣耳热的‘痨哥儿’不堪时,小东西就“噔”地掀被子坐起,瞪着两只牛蛋眼直勾勾地瞅,弄得油葫芦吹灯不迭。
有时夜间屋子里明明没有第三人,他却突然从被窝里头跳起来,直着脖子喊:“有贼喽!有贼喽!逮贼呀!”
胡子昌早已不屑和老婆同房,一个人睡在地坝北边的堂屋里。听见喊声,抓起门旮旮里的弯把鸟枪就撵了过来,屋里屋外到处乱睃。
“没得那嘛!没得那嘛!小祖宗!哪来的贼嘛?你乱喊些啥子嘛!”油葫芦诧眉诧眼地拥着被子,像是叨尘里,又像是安抚男人。这时候胡子昌往往黑着脸对她直转眼珠。待到转够了,确信没有‘贼’之后,才悻悻回房。
油葫芦撕‘香嘎儿’给尘里契,又拿钱给他耍,哄他有啥子话呢不要给别个乱说。尘娃儿瞪着大眼睛不住地点头。这孩子可听话了~硬是不再给‘别个’乱说,有啥子话喃,只悄悄说给胡子昌的二叔胡万山去听——这个‘二老爷’既疼他又会说笑话——他也肯听二老爷的话。
这天晚上土匪戴三星在店子上过夜,他从来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所以当地人并不恨他。但出于谨慎,住下后总是天不亮就离开。
这天清早临出门,忽然发现随身的烟袋锅子没有了,到处寻遍了就是找不出来。油葫芦一猜:“准是这小祖宗!”,当下摇了半天才把他弄醒过来。一问,说是晓不得。戴三星掏出枪来比划着吓他,他伸出指头摸了摸枪管,小眼一闭又要睡过去。最后油葫芦又说好话又许愿,“么儿”叫了九九八十一声,戴三星又拿出一块银元塞给他,他才扁着嘴说:“后边磨盘底下像是有根烟锅儿。”两人自然一找就得。
油葫芦拿他没得办法,就说他困觉一惊一炸的,总发癔症,叫人‘非鸡儿害怕’,哄他晚上去挨着大爹困。尘里自然不答应,但油葫芦自有办法——一困熟就抱他过去。如此反而复之,时间一长,尘里也习惯和大爹一起困了。
只是大爹夜里如果不回来,尘里醒来也不免感到“非鸡儿害怕”,心里好恨那个大妈。
这天半夜,胡子昌不在。油葫芦和一个‘痨哥儿’在床上耕云播雨,正呼呼直喘,忽听店子大门“砰”一声大响,按例接下来定然是可怕的下文,吓得两个俏冤家半天都没敢喘气。且喜后来便没了动静……
第二天清早开门一看,阿弥陀佛!只见满地都是摔得稀烂的油罐碎片,门扇上粪渖淋漓,炸出了斗大的一朵‘金丝黄菊’......眼见是被人摔屎罐子喽喂!
晓不得是哪个‘龟儿子砍脑壳的’干的,但油葫芦疑心尘娃儿——至少和他有关系。因此上一连几天夹都没有夹他一眼。此后不久~尘里就发病了。
却说这一年战局发生了大变化。日军为打通南北交通线,对粤汉、湘桂铁路沿线发动猛攻。川军三一五师奉命增援,结果于长沙以南被敌击溃,湘粤桂等省大片国土沦陷敌手。
胡子衿此时正巧在浙江窄溪一带买盐,得免于难。闻讯后愣了半日,只得只身往西寻找队伍,不料赶到鹰潭,前方路已不通。正在着急,哪知祸不单行,存放于客房中的钱物被毛贼偷得精光……万不得已,只得去投奔一个从未谋面的诗友毕治平。
原来这毕治平乃莲花场白果乡人氏,素有文名。早年投军,以功升至团长,现正驻军鹰潭城外。近年经友人介绍,与子衿曾有几番诗邮往来,彼此雅相爱重。
毕治平近日一肚皮牢骚正没处发送,子衿一来刚好搔着了痒处。胡子衿出川已近八年,现如今阮郎阻路,王粲依人,也有一肚子感慨。故尔两人早晚唱和,甚为相得。
但如此下去岂是了局?且喜近时军中颇有议论,道欧洲战场德国人已节节败退,日军气数看看将尽,败亡已成定局。子衿闻之心中稍感宽慰,早淡了寻找队伍之心。正所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乡’,况老家有父母的坟茔、寄养的幼子,更有青春老大的红颜知己悬悬相望,他那里还有什么心情在这里留连诗酒?整日里真是忧思如焚,魂梦难安。
好容易熬过春节,子衿豁出去了——跑到瓷器行学了一些行规切口,化装成瓷器商人。用毕治平赠送的川资买了三担瓷器,雇了挑夫,经湖南敌战区辗转回川。这一路遭日寇、遇土匪、昼伏夜出、九死一生,也难尽述。四月初回到莲花场时,身上只剩下衬衣单裤了。
这几年盼着子衿回来,孟庆筠真可谓‘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但一次次的失望,长年的独守空帏,更把她变得十分冷峻、内向。面对着亲朋好友及街坊邻居的责难和讥讽,她总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越发显得心如止水,凛若冰霜。现在好了!现在,‘罗敷女’的‘白马郎’终于穿越战线死里逃生回来践约,她在扬眉吐气之余,该是怎样的惊喜感动、大慰芳心啊!
于是,她一面在铺子里扯布给子衿做衣服被褥,一面催赶着制做家具,操办嫁妆。
五月初一,胡子衿与孟庆筠于通江桥许家老屋拜堂成礼。是日宾朋满座,红烛生辉,欢庆气氛自不待言。洞房大门两边张贴着子衿自拟的喜联一幅:
万里我归来,虽饱受艰辛终圆好梦;
十年卿不字,仍坚持旧誓足见芳心。
其言虽夸,但总算切题切景。知悉内情的亲朋故旧见这对离乱新人直到三十岁方结成眷属,无不欢欣感叹。
三朝之后,胡子衿与孟庆筠双双回到了莲花场。
庆筠租赁的房子和孟花生糖的店面斜对门,背倚着芝山满布苍苔的绝壁。楼下临街一间是店面;后面一间隔以夹泥壁,前作餐厅,后作厨房。楼上两间卧室,尘里住了后屋。
大婚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庆筠照旧经营铺子,子衿则坐荼馆、探故人、问问儿子功课、访访故乡山水。日子过得似乎十分萧洒闲适。
却说尘里一向称庆筠“嬢嬢(阴平)”,现在成了一家人,庆筠也只让他喊“保保”——说是带个“妈”字,听着怪吓人的。
尘里已是‘天不怕’了,然而就怕进学堂,读书认字就像‘爬皂角树’一样恼火。在班上大抵总在孙山的身前身后转悠。还善于逃学,伙起凡弘和街上一般小把戏,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十处打锣九处在。打架骂人淘气使坏无不在行。
刚进学堂不久,一日有人醉倒在肉市坝,尘里竟用竹棍挑了大粪送到口中,此君砸吧之下觉味道有异,气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地闭眼臭骂。事后被告到学校,弄尘里来当众理骂,结果要家长去领人做担保。老师和庆筠本来熟识,她操着川戏三花脸的快板调子暗贬明褒地说:“我观此儿胆大心黑贼眉楞眼长成必是朝中皇犯!”庆筠此时尚未过门,受此奚落,当下气了个半死。
生气归生气,庆筠可怜他自幼失恃,少了家教,闯了多大的祸也不和他动粗。在外边向人陪小心,回家来才给他讲道理。尘里对她倒也不犟嘴,挨理骂时不住点头,态度诚恳而痛切,然而出门后一切照旧~
胡子衿此番回乡在家中时间本来不长,对儿子管教的时间也少。闯了祸往往是先打一顿,然后前唐后汉地数说。无奈这娃儿野惯了,秉性一时难移,回家吃饭睡觉总采用‘游击战术’。子衿又不能随时盯着,时间长了也只得由他。
其实,子衿此番回来心中何尝空过,一直处在惶惑之中——屈指算来回乡时日已然不少,难道就这么呆下去了?是不是应该重返战场呢?
正在这时,一声惊雷响遍了巴山蜀水:日本人投降了!!
莲花场和周围四乡八镇的士农工商立刻着魔般欢腾起来。沟沟坝坝放的‘火炮儿’喽!就像战场上机关枪一样,终日不停!人们全都扔下了手头的活计,穿上最体面的衣裳,成群结队往莲花场大街上跑。他们要去找人喝酒、找人说话、去打听胜利的详情,去开庆祝的大会。所有的这些男女老少都像得了头彩一样;都像当了‘新郎倌儿’、‘新姑娘’一样,眉眼纷飞,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打躬作揖者不绝于途,欢闹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莲花场几条街都并着膀子折腾,狮子龙灯旱船大戏硬是闹了半个来月。人们顾不得头上火辣辣的太阳,趟踩着满街刨花般红红绿绿的鞭炮屑,呼朋引类,往饭馆里挤,朝荼馆里挤。大街上满眼都是一簇簇一堆堆攒在一起的人们,他们呼噜着水烟,吧哒着旱烟,吞吐着纸烟,肆无忌惮地诉说着、辩驳着、诮骂着、哄笑着。一群群穿戴新簇簇、搽着摩登红的孩子们,嘴里叼着棒棒糖,在大人堆中嬉闹着钻进钻出。
到处是滑稽的标语漫画,到处是柏杈搭成的彩纸牌坊,空气中弥漫着刺眼呛肺的火药烟气~那一派闹热的劲头,好像划根洋火就能烧起来了!
也难怪人们如此狂欢——多少年每打必输的中国人居然打赢了凶神恶煞的东洋鬼子,一举搬掉了压在心头十几年的大石头,吐出了几代人憋在胸中的窝囊气;从此结束了熬骨榨油的征派捐缴,太平富足的好日子就在前头喽——大家啷个能不狂欢、咋个能不大庆呢?
这是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节日!!这是中国人民百年来扬眉吐气的欢乐!!这欢乐出自每一个心底,没有一丝逢迎诈伪、没有一星矫情造作。
胡子衿在这天大的喜讯面前,禁不住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八年的日月,大好的年华,他以一介布衣侧身行伍,出生入死以致人亡家破——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迟迟来到的胜利吗?现在,大愿已了,而自己已进入了中年。当初在军旅中他也曾几生归田之想,只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欲罢而不能。现在胜利了!太平了!,大可以退守田园、安享天伦之乐了。
然而过日子最要紧的是先得有个活计,以解决自已和全家的生计问题。说来可怜,这子衿既无祖业可继承,又无亲友可借力,更不善权衡负贩,真可谓无拳无勇的废人一个。细算来惟有肚子里几本书是现成的,无奈只得‘再为冯妇’,到文昌宫当了教师。
正是:重来已是斜阳晚,空仰余晖不尽愁!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