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成理视察自留地回来,在山坡上正碰上铲自留地的刘秉正。他心里打鼓,狼狈地点点头就要开溜。
“呃,小胡!别走别走,正找你有点事儿。”刘秉正把他叫住了。
“啥事啊,场长?”胡成理心虚地走了回来。
刘秉正是天津人,四十多岁了,家属孩子都在队里。这一位脸型瘦削,面色腊黄,胡子茬粗硬乌黑。此刻他蹲在菜地头上,若无其事地卷着“蛤蟆头”,卷好划火点着抽了两口,才笑模笑样地说:“听说你的对象来了,好事嘛!怎么没见你张罗呢?要有困难说话啊,场部没有说的,能解决的都给你解决!”
“啊!那个事情我……还要考虑考……”
“你这家伙!还考虑个嘛?不是在原籍就订下的吗?人家把结婚证明都开来了,你还要‘考虑’!打的么算盘?”
“场长,你不知道,我们还不太……成熟……”
“么叫不成熟?抱上孩儿才叫成熟?要注意影响!”
“订婚是家里包办的……她又没有什么文化,再说她家的成份,也太高――这是主要的,对!这是最主要的!”
“听听你在哆哆些啥!”刘秉正的脸一下就拉下来了,举起卷烟点着他说:
“谁又包办你了?胡话不是?我还不知道你胡成理!谁包办得了你?人家莫有文化,配不上你不是?你有多高文化?嗯?把自已看成一朵花,把人家说成豆腐渣!简直真是个‘胡闹’!哦!这时候又‘成份高’了,你才知道成份高?当初订婚干么去了?你不要弄这个事儿!警告你小子别犯浑!忘了史连长的事啦?还没有完呢!你的问题场里反映很大,你知道?……多好的妹子啊你小子还说三道四……你有个嘛?有个嘛!?我看你有点糊涂!缺心眼……回去好好想,没别的问题早点登记,队上也好给她安排事儿不是。听见没?说好啦!”
“好好好!我考虑考虑就办。”胡成理挨了一顿熊心里发怵,但毕竟是在场长面前,仍没有忘记班长身份,说话还甩官腔。
“咱俩把话说明喽,小胡,你小子要真看不上也可以……只要来场部说一声,老刘我不出三天就给她介绍一个,至少是个中尉。你信不信?”
“是哈?我信我信。”胡成理连忙做出诚恳信服的样子笑开了。
这小子虽有些自以为是,但基本属于老百姓当中毫无机心毫无城府那一类人。做事从不深思熟虑,何曾懂得有措施有步骤不露声色去实现某种既定目标?而是心血一来潮便稀里卡嚓说干就干。但努力之后不能见效则又立马蔫了下来,如同乌龟缩头。
他在婚姻问题上也是如此。别看爱虚荣使性子喳喳呼呼不买账,其实他是服“高帽子”的,组织一帮助,群众一吵吵,他觉得有了面子,就坡就下了驴了。
第二天,似乎委屈的胡成理只得和槐安国里的“女大学生”忍痛分手,重新回到烟火人间,领着老家找着来的村妹子到总场西岑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拿着结婚证出来,谭素芝说不出的高兴。看见照像馆,很想照张结婚像回去给娘家人看看。谁知话一出口,胡成理拧腰侧脸藐视地瞅了她半天才撇着嘴崩出一句:“看你那个样~还要想照像!回去搬块豆饼照吧!”说完像付出了多大牺牲似的,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谭素芝正在兴头上,挨了这意外一叱,桃花脸立刻变成了青柿子,气得发昏。但碰上这种人也毫无办法,赌着气提心吊胆站了一小会儿便赶紧张望着追上去——她怕走丢了。
那天两口子在场部商店转了半天。成理到底心软了,主动给新人扯布做一件花衣裳。本来还打算称几斤水果糖回去招待大伙的,但灾荒年间,这种不急之物生产既少,商店早已脱销,只索拉倒。
山坡上那几栋干打垒家属宿舍尚未竣工,新房一时分不到手,成理两口仍各自在集体宿舍坚持。几天后剪短了头发的谭素芝被分配到“制种车间”工作,每天和蚕蛾蚕蛹打交道。婚事已成,工作有着,一颗提到喉咙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
再说两口子进城之初仍各自寄身大宿舍。但胡成理是通讯员出身,精于交际,很快就弄到了房子。此时县城里分居宿舍的牛郎织女正多,家属房子甚为难得。谭素芝听说后高兴得不得了,赶忙抱着自已的铺盖卷子搬了进去。
在城西边布满草垡头和臭水泡的草甸子里,大致整齐地排列着几十栋简易家属宿舍,这是工程团的铁道兵在五八年修筑铁路的同时加班出来的“跃进成果”。每栋十二间,茅草苫顶,草垡子垛墙;窗户低小,地面潮湿,质量简直没法子提!几年下来,现在已是墙体下沉,屋面漏雨,房脊弯曲,门窗走形。房顶铺满了油毡、雨布、破铁片、烂脸盆;随处可见一块块或新草或瓦片或水泥打成的绝非美观的大小补钉;前后墙则四十五度撑满了用以加固的粗夯的大木头。
这些住房的格局以三间为一个单元——正门进去,两边的房子隔为四间,住四户;正门一间则为四户共用的厨房。
胡成理弄到的新居就是这片房子的最后一排、最东一列、东头一套中的西北一小间。
天月听说哥嫂弄到了房子,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想到从此可以在家中食宿,免除种种烦恼,真有点喜不自胜。放了学赶忙就往西头跑。
按照成理说的位置,他兴冲冲地找到了这栋破房。一看房前屋后堆满了各户人家的木柴拌子、还保持着卸车样子的柞树堆、以及用砖头圈起来的煤堆、锯末。后边护墙的土坡竟高齐了窗台。
外屋门大敞着。四户人家正做晚饭,浓雾一般的蒸气混合着呛人的煤烟骨嘟嘟直往门外冒。他弯着腰进到门里,只见一支200瓦的大灯泡活像一个透不出云层的小太阳,在它无力的、黄绒绒的光亮照射之下,约略可以看出几个冒着烟火的锅台和人影。大大小小的菜缸水缸、纸箱木箱挤满了一屋子,自然地标识着各家的势力范围。后墙窗户被土坯堵死了,那一方洼进去的轮廓上挂满了白霜;窗下属于成理的一侧还没有大缸,只码放着几个圆鼓鼓的装满锯末的大麻袋。
在剩下的极小的空间之内,谭素芝踞着屋角低矮的砖砌炉子正事烹调。这里黑黢黢的,一个烧得黑乎乎的大脸盆正发挥着“锅”的功能。女主人一面从放在小水缸盖上的口袋里抓玉米面往锅里撒,一面右手执勺在锅里不住地搅动。
天月拉开门进到屋里,迎面一铺大土炕,北墙根土坯垒的烟道连接着外屋的火炉;剩下的地面大约只有两个平方米。
一张白木做的小炕桌后面,胡成理头顶着发亮的灯泡正喝酒。他像东北人那样盘腿坐着,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面前一只酒杯,碟子里还剩有几粒煮花生。
“回来啦?上炕吧……喝一口,庆祝庆祝……”他挪动屁股,喜孜孜地招呼着兄弟,一面从炕上端起瓷缸里温着的空洒壶往杯里滴哒。
“我不喝。”天月含笑打量着北窗上积雪一样的霜花,看看报纸糊过的墙和顶棚。在起伏不平的正面墙上贴着两张新簇簇的年画——美丽的七仙女和嫦娥。
“嗬……哟!这就是你找的房子?”天月东张西望地问。不以为然地笑着,掩盖着自已强烈的失望。
“怎么的?不行啊?你懂个啥哟!‘金窝银窝不如有个狗窝’!就这样的房子还抢不到哩,你?”
天月斜坐在炕沿上,伸手夹粒花生放进嘴里,又砸吧了一口酒,才同意地说:“这倒是……比没有强多了。”
“对喽!慢慢来嘛!”这句话中听,成理赞了一声,同时把面前的竹筷杵齐了,放到兄弟面前。然后诡秘地笑着说:“相当捧了……以后喝酒不上馆子喽,他妈的喝不起……以后就在家里捏小酒壶……”说着声音高了起来:“高兴了,也像爸爸那样晃起脑壳念诗……”说到这里他转了腔调,朗声吟道:“告辞唔唔白云间……千里帆船一日还啰哦哦哦……”吟罢,望着捂嘴直乐的兄弟得意地大笑起来。
“对吧……哼!咱们没有问题……诗香传家……”
后一句话是对着谭素芝讲的,此时她用脚拨开虚掩的房门,端着“锅”正进屋来。她甩了一下有些零乱的齐耳短发,黑着虚胖的脸瞪一眼男人,一边往泥抹的烟道台上放“锅”,一边挺着大肚子叱道:“行了!还‘诗’,屎咧!我看是‘猫尿’灌多了!狗戴红通帽——假充人见识……”
“你懂点啥哟!”成理说这话时知已般看看兄弟,接着又转脸看向老婆,“会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哼诗也会哼。你?听都没有听说过!连封信都不会写……狗屁不是!啧啧!早晚他妈不要你!”
“哦,你是狗屁!你会个啥?就会他妈吹牛!”谭素芝气得呆在那里斜眼瞅着男人,现在肚子都大了,她也敢反唇相讥了。
“走着瞧吧!没有你,哼!不出三天!姓胡的保证领一个回来。”他的音量似喊而有保留……因怕邻居听见,故用手做成话筒状以便直传。
“吹牛!吹牛!”
不信咱们就试试!保险还是个大姑娘!”
“老母猪还差不多!”
“好啦好啦!别吵了!快吃饭吧,我得走了。”
“呃呃呃!别走啊!吃点饭再回去嘛!”
“不啦不啦!早吃过了!还得赶回学校上自习。”他看出女主人担心他吃惯了,以后老回家吃白食。赶紧胡乱答应一声知趣地走了出来。
这以后每次回家,哥嫂之间都免不了一番争吵,像唱双簧一样。吵嘴的内容没有什么新鲜的,不外乎“是不是狗屁”啦、“大姑娘”啦、还有“灌猫尿”之类。
正是:一梁燕子卸新屋,几多儿女乐龙荒。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