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在一个山场借宿了一宿。次日清晨雄鸡初唱即戴月出发,趁天气凉爽好赶路程。
一路行来,已是中午时分。红日当头,酷暑难熬。父子俩各背着一个鼓鼓的书包,包带上夹着脱下的外衣,身上的背心已全都湿透了。好不容易爬上一座高岭,子衿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怀旧的笑意,说:“清儿,你看前面这坡,高不高?”
天月正张开双臂迎接山风,闻言留神一看:此处四面青山,绝无人迹;前边一个大坡足有三四里长。坡上的植被多为茵茵浅草,其间零星分布着大小坟包。
“如何?这地方就是有名的‘错喜欢’!”
“怎么称得上‘错喜欢’呢?”
“这个问题前头岩墙上好像写得有……应该还在吧……快些走,过去看看!”
往下走了不远,果见路边石壁上隐隐有字。天月抚着笔划仔细辩认,念道:“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乱涡圈子里,一山翻过一峰拦。嗬!还是一首打油诗!”
子衿热切地看着儿子,话音刚落,已“卟哧”笑了出来,说:“怎么样?是不是‘错喜欢’?”
天月微笑道:“老走不出去可不是‘错喜欢’——不过叫我说‘错喜欢’总比‘没喜欢’强,好歹稀里糊涂喜欢了一阵?要是对这路太明白了,都像你那样,那就只好闷起脑壳走喽……那多难受啊!是吧?”
“唔!哈哈,不简单!这话好像倒暗合点玄机哩!”
“我?还‘玄机’?”天月得意地红了脸,笑起来:“啥哟!我只是瞎议论,不晓得是哪个挑担子的写的!”
“不是得哟,小子!你可别小看了……这诗言浅意深,完全说的是一种人生感慨哟!”
“是啊!?”
下午两点来钟,他们终于从群山里走了出来。村落人家又开始稠密起来了,远望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力架架车和奔驰的汽车,天月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觉得又回到了红尘世界。子衿也很高兴,找了片树荫歇了一会儿脚,又才起身沿公路往前走。
肩膀已晒脱了油皮,脚踝和脚心疼痛难忍,走起来一痂一痂的。但天月咬牙硬挺着一声不吭,怕爸爸着急。子衿也是有意要磨磨儿子,假做不见。只说走长路不能性急,要不紧不慢悠着走,“莫辞海角天涯远,但肯摇鞭有到时。”
正走着,路左出现了一座大庄院,周围院墙据说有四十里长,转角处都修着碉堡。远望里边只能看见森森的松柏和平整的田畴。子衿说这是一家地主的房子,现在做了收花站。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院子?有这么肥的地主?恐怕比刘文彩还肥!”天月简直惊诧不已。
“你就只晓得有个刘文彩!还晓得‘阶级斗争’,是吧?”子衿微笑起来:“四川这些地主比刘文彩肥的多喽~人家自已出钱出地方办了个‘文彩中学’,培养了不少人出来,你没有听说过吧?地方上都叫他刘大善人,还有川西教父的说法哩!”
“唉哟是吗?怎么一点没有听说呢?”
这时远远看见前边有一个镇子,黄尘滚滚,绿树无多,但子衿说它叫杨柳场。穿场出来,子衿站在路边意态惘然。呆了半晌才说:“可惜了……本想来这地方坐一会儿的。在早这里到处都是柳树,场头上还有一座长亭。这些年总忘不了亭柱上那副对字——‘莫道风尘仆仆,且看杨柳依依’多典雅啊!可惜……啥都整光了!”
两父子又走了一程,突然左前方出现了一条大江!但见波平岸阔,水碧帆轻;西下的太阳映入江中,发出万道耀眼的鳞波。天月见江水涵天涌地流来,景色壮观,知是岷江,禁不住精神陡长,一路欢呼跳跃,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子衿亦觉亲切,觑着眼看了半天,神情如逢故人。
沿江走了不远,前方又有一个光秃秃的小镇,子衿道那是苏码头。进得场来,见街面十分破败,只在街路拐弯处紧傍岷江有一家独立的饭馆。子衿此刻肚里正饥,估量儿子也早饿了,便领先踱了进去。
饭馆里生意萧条,看不见顾客。临江一面三尺来高的石砌基础已坍塌出一个大洞,猫腰便可看见墙外的江水。胡子衿拣了副座头放下书包,踱到柜台小黑板前看了半天,买了牌子,回到桌边招呼儿子过来吃饭。
天月在破墙洞里猫着腰看着南去的江水,激动地叫道:“太棒了!真像你说的望江楼的对字:‘看滚滚百川放海,都从此处溯源头。’这句子,太替四川人长脸啦!”
“过来吃饭啊!这算啥哦!……”子衿笑道:“还有好的呢!前些年江津出了个钟云舫,他题望江楼的对联那才叫绝。”
“是吗?怎么说的?”天月高兴地回到桌前,仰脸直问。这时一个老年厨师端来两碗豆腐汤和一碗米饭。子衿把米饭和一碗汤挪到儿子面前,笑着说:“那时候他受冤枉关在成都大牢里头,联语太长喽!只记得后半截是‘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看看看哪一块云是我的天?’怎么样?有点味道吧?”
“唉呀太精采了!‘问问问这半江月……啊!他搞不清的是‘天月’对吧?”
子衿笑起来:“别乱扯啦!快来吃饭!”一面从书包里掏出黑乎乎的饼子,就着豆腐汤斯斯文文地啃起来。
这饼子是庆筠专为他们上路做的——麦麸子和着豌豆面,还加进了糖精;父子俩一路来都以此为食。但两天过去了,剩饼子已有点发馊,有的地方还生出了点状的白霉。
“唉唉!我不想吃饭!我也吃饼子。”天月说着把饭碗挪到子衿面前,伸手便抓桌上的书包。但子衿已先护住了书包,说:“没有啦!快吃饭……听话!”
“这怎么行呢?你吃饼子我也吃!我看看……”他拖过书包,拉出装饼子的小口袋,捏了捏,说:“还有一个不是吗?”摸出来便咬。饼子一入口,他立刻觉出酸酸的难以下咽,同时感到一阵恶心。但他忍住了……“爸爸都在吃,我为什么不能吃?”赶紧喝了一口汤。心里却在想“别吃病了,最好大家都别吃,再买一碗饭。”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胡子衿转头看了看,店子里没有别人,只有那个兼跑堂的老头在柜台里远远地看着他们。便压低声音说:“叫你吃饭吗偏不听话!这两天你吃多少东西我还没有数吗?爸爸习惯了,就爱吃这种饼子……快拿过来!吃饱饭还得赶二十里路哩!”
“我晓得……我也爱吃妈做的饼子。”天月说着不再品味,只管大口吃饼,大口喝汤往下冲。很快父子俩都吃完了手中的饼子,又把米饭碗推来推去。
子衿有点上火,小声抢白儿子道:“是怎么弄的?叫你吃你就吃!这么扯起好看吗?”
天月笑道:“我都吃饱了还吃什么?哎呀!你吃吧!快吃!快吃!”说着把碗又推了过去。
“咳!真讨厌……这样子,别推了,二一添作五。”子衿说着端起饭碗就要往儿子的汤碗里拨。
“快别拨啦!老同志!”顺着话音,只见开头那个老“服务员”端着碗米饭走过来。“你们这样子推来推去的,我看着难受!再添一碗不就完了吗?”
“哎呀!够了够了!老哥,我们……粮票有点紧张……”子衿赶忙站起来,满脸堆笑地回绝。
“哪个说你的粮票哦!算我送你们的。这一位是你儿子?难得哟!这年头还存得有一番孝心……”
天月见这老头花白的寸头下边满脸都是皱纹,听他说话又别有感慨,知是一团美意,立感凉风被体,不知不觉间已站了起来,冲他点了点头。这时胡子衿站在那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为难地笑着说:“唉呀!这样子合适吗……”
“吃吧吃吧!快坐着吃!”老头子一边把饭碗放在桌上,一边招呼着眼前的客人。同时眼睛扫了一下桌上的汤碗。“咳!菜也没了……这样子,”他扭头对胡子衿说:“我里头还有一些剩菜,是人家请客没有糟完的。我这就去给你热来,你们先坐下等一下。”
“不喽!老哥!这就很好啦!”
“没得来头!出门在外的……”老头子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这里父子二人只得坐下,无意间碰上这样的热心人,子衿惟有连连嗟叹。
时间不长,那老人已捧着一个油汪汪的斗碗出来,放在他们的桌子上。子衿转眼一看,见满满一碗全是红烧肉、鸡块、木耳蘑菇,正冒着腾腾热气。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激动得胡子乱抖,两眼发潮。
“两位快请吧!杂烩。冒嫌亵渎,这都是没有上过桌子的。”老头子心满意足地笑着,又说:“冒愣着!动筷子!完了事好赶路程!”说罢,自顾转身回厨房去了。
这时子衿父子已不再客套,一人端着一碗饭吃起来,最后连汤都喝光了。天灾之年,米贵如珠,这样排场奢侈的饭菜,这么大的油水,可怜胡子衿这些年连看都没有看见过!他一边下筷,一边禁不住心酸,教训儿子道:“清儿哪!别说世风不济,天底下好人还是到处都有喔——要说恩人这就是恩人!虽说不是活命之恩,也是赈济之德!要好好记住人家……“
天月点着头说:“我知道,爸爸,我能记住。”
放下筷子,子衿领儿子进厨房告别。那老者正坐在凳子上喝茶,听见响动,他扭过头来笑着问:“吃好了?够不够哦?”
“好了好了!萍水相逢,就蒙受你老人家的盛情大德,我父子终生感戴!”
“哪里哟!四海之内皆兄弟嘛,这不算个啥……你们是不是要上成都喃?”
“是上成都。我送这娃儿去黑龙江,他在那边读书。”
“嗬哟!硬是走得远!对嘛……读好书才晓得读书好喂!”
“敢问老哥是本地人吗?尊姓大名?”
“呃!吃一点饭通名报姓地做啥子喃?大家荒江一会,也算是缘分……你们忙,这就请了吧!请了!”
“那……清儿,过来给老伯伯行个礼!”
“要不得!要不得!”老头子站起来一边推让一边躲。天月到底还是给他鞠了个躬。
正是:无求每觉人情厚,有爱才彰世路宽。欲知他父子北去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