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胡子衿来到武陵,儿子已然重新就学,姜文清的话题家中人也都自觉回避,着实过了一段温饱闲适的日子。虽然每餐大都是玉米面粥,但成理下班回来一般不落空——衣兜里经常揣点子卤味、一个半个馒头,要不也有一斤半斤生黄豆,有时还用麻袋装回几条鲇鱼之类。
菜盘子里不光是大酱和咸菜,也能尝到一点浑腥、吃上盐水豆了。
肚里有食,心里不慌。子衿于是经常一个人往街上走,考察此一方的风土人情,小小武陵城几乎被他溜了个遍。
在他的印像中,这北方地广人稀,街道宽而房子小,说不上繁华;但交通便利机器多,有粮食出木头,发展的余地必然大。这样就业的机会多,孩子读书也容易些。这边的生活也比四川好搞,虽也喝稀的,但到底是粮食。即如现时同样是灾荒年,年关头上,在四川又该是人心惶惶度春荒了,可这边的人也不见怎样慌张。到底是产粮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就是耳朵根子清净,听不到“阶级斗争“的么喝声。他觉得很奇特,暗想,这里难道真是一个天造地设的“武陵源”?
这天早晨,成理让子衿午前到单位找他,说要请父亲到高级饭馆吃野猪肉。子衿心里高兴——不为吃,为了这分孝心。
刚进入十月,天气已渐次寒冷,不想这日早饭后竟飘下一天碎雪来。此刻到指定时间还早,但子衿已在兜里揣了几把下酒用的炒黄豆,老太爷一般往街上踱来。
前两天收到庆筠寄来的棉衣裤,此番穿在身上倒也不觉太冷。他甚至有些亢奋,川中虽也见过下雪,但一般都是随落随化,几如下雨;而眼前这飘飘洒洒的小雪花非但不化,反会一层层积攒起来!听说再过些日子,积雪就会没过房子,连门窗都打不开,进进出出都要掏洞呢!这也是一种人生经历,他真觉得福份非浅。
“好啊!‘填平世上崎岖路,冷到人间富贵家’。”他心里冒出了两句前人诗句,迎着漫天的杨花雪浏览着街景,颇有一点踏雪寻梅的兴致。
站前广场往北来的路与大街形成一个十字路口,这里有一座高大的四棱柱形的简易牌楼,大约可算是本地唯一的名胜景观了。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都须从牌楼的下边通过。这是转业官兵开发荒原的纪念性建筑,每根一米来宽的空心立柱上边都竖立着木质的三面红旗,横额和柱联都是有关总路线、***、人民公社的豪迈标语。冲南面向火车那面就是王震将军那幅“千里沃野变良田”、“英雄建国立家园”的木刻名联。
子衿在这座牌楼下徘徊了一小会儿。构建并非精美,他当然不是为此而陶醉;他是在感受拓荒者的豪放和苍凉。
逛过街南侧的书店以后,他想到本地的自由市场看看,便迤逦往东来。市场在街东头一条北去的街面上,一个食品店的窗户根下。由于困难时期物资奇缺,当地政府钻政策模糊的空子开放了这个自由贸易集市。高峰时入集人数达到过数百人,但也许因为下雪天,又非休息日,今天的市场看上去东西既少,市面也很萧条。零乱的十数个地滩上,麻袋片上头摆放的大都是黄烟,一问三十块钱一斤;几个农民筐里装着一点泥鳅、蝼蛄,但要价都很高,几乎没有什么人前来光顾。鸡蛋一元多一个;猪肉七元钱一斤;榆树皮做成的饼、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小饼饼只杯口大小也要一、二元;那一个卖鱼丸子汤、豆渣丸子汤的老妇人守着她的炭炉子固执地叫喊着:“一碗两元!一碗两元....”
子衿溜达着边点视边比较,觉得吃食的价钱和四川也相差无几,只是这一方的人钱来得容易些,相比起来东西就要便宜些了。
转了一回估计时间已近中午,便回头往西走。
在大牌楼北边二道街和三道街之间有一座曲尺形的砖瓦平房,这便是本县水产公司大院,东北边是库房和院子。院子里,胡成理正指挥着小工们卸鱼。似乎老天爷不敢冻他,所以他只在绒衣外头罩一件蓝色工作服,帽子当然更不消戴了。看见父亲踱进来他且不招呼,但精神已然暗长——做出一种大权在手的样子,缩着脖子东跑一趟,西跑一趟,这边骂几声,那边喊几句;催攒着把大车上的杂鱼过秤入库。
忙乱中,围观的人群里一个裹军大衣的酒糟鼻子走过去叫住成理,在他耳边诡秘地嘀咕了一阵。成理矜持地点点头,进库去提出半麻袋鱼之类塞过去,同时权威地吩咐:“明天上午把钱送来。“那人答应着千恩万谢去了。
回到台称边才秤了两筐,又有一个围围脖、穿一身毛料服的大个子骑车子踅进门来。他一脚支地骑在横梁上抬眼隔着人头瞅,看见成理哑笑了一声,叫道:“胡!你小子这么忙啊!”
成理瞅见他,高叫了一声“史部长!”,笑孜孜晃着膀迎了过来。胡子衿当然不认得,这位就是成理当年的渔友、现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史剑伯。两个人小声唧咕了几句,只听成理连声说:“没问题!我马上给你安排!马上安排!”那人笑了笑,拂拂分头上的雪,调过车子蹬着去了。
待到鱼都进了库,看热闹的人随亦散去,成理才来到胡子衿面前,自豪地说:“够劲吧?你都看见了……天天都这么忙!谁都来找你要鱼....”等了等见父亲没有惊叹,似不够重视,只好转弯说:“对喽!我得换件衣服,马上就来。”说着一溜小跑进了南边的平房。
时间不长,他横披着件黑色的棉大氅跑了出来,领着父亲出院门往南走,嘴里说:“不远,一拐弯就到了。”
“高级饭店”在大街路北的一长趟平房里头,门对着荒芜的车站广场。拐过牌楼,在成理的指点下,子衿看见了饭店牌匾和门边两个新簇簇的黄色纸晃,也有些兴头,口中打趣道:“'高级饭店',就是明着说要多收钱吧?”
成理一听,皱眉截住父亲道:“哎呀!进去吃就是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揭开棉帘子进得店来,可能因是中午,店里顾客不少。成理一边故作熟络地四下点头招呼,一边东张西望地找地方,最后终于在厨房门边弄到了两个座头。然而他是坐不住的,也不去售票台看价购票——如同回到家里一样,一掀布帘钻进了厨房间。今天领班的师傅是光头秃脑门的“董大牙”,乃成理平日的酒友,没有说的。见面对骂几句之后,颠着炒勺的“董大牙”问:“'大炮'!今天弄点什么?你小子有鳌花给留几条啊!”
成理凑过去说:“先弄个肉炒木耳。我说伙计,弄好得点——我们老爷子在外头。”
“哟!从哪钻出来个'老爷子'?老家过来的?那得来点精神!”“董大牙“逗趣着抓了一把改好刀的肉片扔进滚油翻花的炒勺里,又扒了几扒。
“操!看你那斯文劲儿——猫食!给我!”成理嘟囔着抢过“董大牙”的长把勺,顺手又抓了半把肉片扔进锅里,拉开架式扒拉起来。
他的烹调技艺原是不错的,完全是自学成才,最近正磨砺颠勺功。恰巧此时旁边灶眼的彭师傅勺子一颠,里边的菜肴腾地飞上去一米来高,接着瀑布般落回勺中,正好翻了个面。成理觑得,心下喝采,运足气正要把勺往上颠,不提防勺里爆出滴热油点眼药一般滴进了自已的眼眶。疼得他把勺一扔,“哎哟哎哟哎哟哎哟!操他妈的什么勺子!“同时一连蹦了两个高,落地后还捂住眼趔趄了三四步。
子衿听得成理的惊呼和厨间的轰笑,掀开帘子探进头来,硬把成理叫了出去。当下掰开眼皮检视,还好,右眼除了有点红,白眼球上只增加了一个小小的雀斑。虽不影响喝酒,但成理亦觉扫兴之至——这个那个的无非是想在父亲面前证明一下自已,叫他看看自已在外头是如何适应社会的,叫他知道儿子在此地地位之崇、关系之广、能力之强、吃得之开,不要像对待小孩子那样,什么都来管着管着的。不想……真他妈的……
默然有顷,董大牙把菜端了上来。成理又点了一个溜肉段;然后到柜台要了一瓶北大荒,于是父子俩开始对饮。
“我们,嘿!相当吃得开喽!”成理杵拢父亲的耳朵喷着酒气,眼却扫瞄着远处的酒客:“操!谁不要吃鱼?吃鱼他就得求我!”
“呃!问你哟……这是野猪肉?怎么和家猪差不多呢?”子衿审视着盘里的肉片问。
“嘿嘿嘿嘿!当然是野猪喽....”成理露出一口白牙天真地笑起来:“这饭店全都是山珍野味,哪有家猪?再过几天还卖黑瞎子肉、老虎肉呢……没见这肉没有皮吗?皮剥了,你咬不动!另外瘦肉,你看这肉丝,比家猪粗多了。”
子衿夹了块肉片放进嘴里,仔细咀嚼了半天,点头笑道:“哦……真要粗一些、硬些……质地要紧密一些。味道倒还是猪的味道。”
“那当然喽!野的家的都是猪嘛,能差到哪儿去!”
少时“董大牙”又端来尖尖一盘,红嘟嘟的。成理兴奋地唱道:“溜肉段……”又给父亲小声解释:“这是东北名菜,软炸了再回锅溜的。快尝尝!王震部长都爱吃。”
一会儿子衿表示不能喝了,成理进到厨间端出碗米饭,兴冲冲杵到父亲面前。
“你也不来点饭?”子衿问。
“哦!我是不吃饭的……喝酒陪你。”说着端酒碗抿了一口,痛苦地摇了摇头,之后把一些葱头蒜脑木耳之类夹了点放进口中。
“才怪喃……饭不吃,也不见你吃肉,成啥子话啊!”
“快吃你的吧!我们有得吃……”成理很高兴父亲发现了这一事实,故作平淡地说了一句,显示着自已吃喝上的优越。
很快子衿把饭也吃完了。成理“吱~”的一声干尽了碗中酒,过去掀开布帘晃了晃脑袋,便领着父亲往外走。
出得门来,见雪已停了,但天色仍然阴晦。街上一层薄薄的积雪白绒绒的,疏松得像新弹的棉花。子衿盯住成理奇怪地说:“耶!没有看你算账呢?”
“咳!快走,走走……算啥账哦!”走了几步他才说:“你没有见他们吃我的时候!”
“这怎么要得!”子衿停下脚步,恼火地盯着儿子:“哦,你吃他,他又吃你,还不是慷公家之慨!龟儿子你早晚要栽跟头!”
“好好好!”胡成理讪笑着瞅瞅父亲,解说道:“你不懂,现在这社会……”
“你懂什么?'现在这社会',知道吧?做经济工作一点都错不得!只顾眼下风光,到时候整住你就知道厉害喽!”胡子衿警告般发作了一通,才又往前走。
“整我?吹那个牛逼吧!我既不贪污又不盗窃,凭本事吃饭,我怕谁?生活中咱们有威信,他?县太爷看见我,没有话都要跑过来说几句……”
“那一定是叫你给他送鱼。”
“不是!说明咱们生活中有威信。”成理酒红的脸潮了一浪,坚持着说:“不是吹的……辽宁河北舟山群岛,我们经理拿不回来的,只要我一去,操!就拿回来!县里谁不知道……没得现钱没得车皮也照样发!怎么的?就凭这,别人他谁行?”
“是咧……,干工作总要老老实实。拿钱拿酒去堆总不是正路子。”
“堆?那么好堆?这叫威信!他们谁有这个威信……那天,县委张书记他们在招待所喝酒,嘿!少说也有他妈十八个菜!硬拉我上去坐,我没好意思。最后还是叫张书记抓着灌了一杯……”
子衿这时带着点酒,情难自禁,忍不住皱眉头气苦地骂道:“成娃儿哪!伤你的心啦……不要开口县长闭口书记行不行?俗不可忍!叫人肉麻你晓不晓得?为啥要自吹自擂嘛?”
“晓得,晓得。快走哦!哎呀——你看你,我说的都是真事儿……”
“真事儿也不能拿出来说!这就是你的威信?抬这个,搬那个,你自已有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