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书伟看着温晴一进会场,就在周遭引起一阵轻微骚动,远处的宾客也忍不住探起身子看她。只有曾楚安知道温晴有多紧张,她抓着他的胳膊,快把那件天价西装给揪破了。曾楚安心有不忍,伸手揽住温晴的腰,那腰太细,像要多用点力就断了。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瞬间,萧书伟是很想二话不说,跑下去拉着温晴的手,上演一出烂俗的逃婚,但是他没有,他不敢,他早已想过跟家庭决裂跟温晴在一起的各种结果,没有一种是好的。
明知没有好结果,还非要去做,那不是爱情,是疯狂。萧书伟觉得自己不是不够爱,正因为爱她,也爱自己,才能有个对彼此都好的分手。疯狂的事做是固然可以做,但是做了以后怎么办,做了以后你还要怎样生活,不可能一直活在疯狂当中,到老,到死,最后你还是得面对各自的家庭,父母,朋友,面对真实的人生。
想到这里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身边新娘已经面若冰霜,狐狸精敢来示威,自己还没一巴掌把她打出去,可真是软弱可欺。眼看温晴一朵黑郁金香似的坐在那里招摇,自己竟奈何不得她了,岂有此理。
这婚礼排场甚大,眼线也多,不多时就来了个身穿正装带着耳机的保安,一脸笑容彬彬有礼地请温晴和曾楚安到外面去,话说得非常得体,说请他们去背板签名合影,补领一份宾客礼品。温晴才不受这个软刀子,直接大声说:
我只是想来问问,谁告诉我说,有人做赵敏,他就做张无忌。
她眼睛不看台上,萧书伟听了脖子一直红到耳根。情意浓时山盟海誓,你若是绝情谷底被强迫嫁人的小龙女,我就要做杨过去抢亲,你若是三心二意的张无忌,我就要做赵敏,大婚的当天就去把你带走。
种种誓言,现在想起来只心惊肉跳。温晴这样的女孩,她敢兑现诺言,可是背叛的是自己,胆怯的也是自己,她真的是赵敏,而他不是张无忌。
新娘在后面补妆,没听到这句,萧书伟眼角有泪,躲在阴影里擦了擦,满堂宾客,大吉之日,这不是武侠世界,也不是虚拟游戏,他得把这出大戏演完,以后还得一直演下去,妻贤子孝,事业有成,活得跟自己的爸爸和叔伯们一模一样。
这不是他想要的,只是他即将得到的。他想要的,跟温晴想要的一样,可能是因为太想要了,所以他选择了躲开,不去碰,温情则用力过猛,扑了空。
长河里一个小浪花而已,曾楚安还是跟保安半扶半拉着温晴出了礼堂,路过服务员的餐车,温晴随手抓了瓶酒,挣开两个男人,跟保安说礼品有了,就这个。
说罢提着酒瓶就往外面走,小手包掉在地上都不管,曾楚安捡了她的手包快步跟上去,这手包在他来看简直跟机器猫的万能口袋似的,事实也是,温晴在里面放了二三十种化妆品和工具,拎起来沉甸甸的。
温晴提着酒瓶子进了地下一层的超市,直接找到开瓶器的架子,拿开瓶器把酒瓶打开了,晃出来把瓶塞一拔,咕嘟嘟喝了几大口。曾楚安后脚跟进来一看她又生事,把她拦腰挟住拖走了。问题是不知道该拖到哪里去,愁得他几乎白了头发。
人若想醉,醉得比谁都快,若想借酒装疯,也一定比谁都疯。温晴狂喝了不少酒,脸上油光浮起,像一幅浮夸的鲜艳面具,曾楚安能看到的却是下面藏不住的伤心:
你说我哪里不好?哈?我不比她漂亮吗?我不是他最喜欢的人吗?为什么他就去跟别人结婚了?是我不好吗?我想跟他走啊,去国外,我们去巴黎,我们去巴塞罗那,我要去上课,我会说法语你知道吗?我爱你怎么说我都会啊……
曾楚安拖着温晴,想来想去硬是走回到二层的品牌服装店去了,幸好那个售货员还在,见状也吓了一跳,忙帮着曾楚安把温晴安置在后面一条试鞋的长凳上躺着。曾楚安问这一身行头还能不能退掉,刚穿了不到一个小时。售货员也是老手,面带为难之色,细细把衣服鞋袜都看了看,说就把上衣裤子退了吧,鞋子衬衫这是退不了的。
曾楚安说好吧,他把衣物还了人家,从包里翻找温晴的手机,那小小包深如海,什么也捞不出来。再看温晴还在那里嘟嘟囔囔胡言乱语,下定决心是要在醉乡里逃避尴尬,尴尬的事只好曾楚安来了。他拿自己的身份证在酒店开了个房间,最便宜的房间打折还要698,真是离谱。把温晴放到床上,他又找服务员要点冰块,服务生给他送来冰桶,外加一个心领神会的暧昧笑容,曾楚安明知道解释也是白解释,但还是没好气地说:她醉了,头上滚烫,给她降温!
他说的都是实话,可是谁信。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有他和温晴知道。曾楚安不愿意提,温晴一说,他就顶回去:你吐得臭死了,还有脸说。
曾楚安始终没对温晴说的是,他那天心里有淡淡的嫉妒,因为她那么心碎,并不是为了他。如果一个女生为他这样勇敢和狼狈,那他也就一定敢陪着她去疯狂。想想自己跟前女友林琼琼,也就是少了这么一点疯狂。她想出国他不想跟着走,他想留下她不想跟着留下,谁也不想将就着谁,最后也就和平分手。林琼琼也曾经拿机票晃给他看,半调侃半认真地问如果多张机票,你跟不跟我一起走?曾楚安低头一想,离别就在眼前,心里只剩下伤感。
温晴始终没说的是,她很庆幸那天买的衣服价钱合适,因为她的卡里正好有十五万,是她几年来闯荡的私蓄,就这么点钱,刚好够她这么闹了一场,拐带了未来丈夫到手,这是平生花得最值的一笔,何况曾楚安精打细算,还给省下不少呢。
毕业后曾楚安得的几个工作机会都不错,他开始进了一家大国企,一年后跳槽去了咨询业,这几年来做得不算风生水起也算是稳步前进,大公司里的小干部,马马虎虎也能称得上是新中产。他没想过要辞职,至少不是在三十岁这一年。然而想不到的事情总是会发生,温晴想不到的是她最终嫁的是曾楚安不是萧书伟,萧书伟想不到自己听从父母的安排结婚没多久就分居,曾楚安的同学张瑾想不到自己在上升期会患上大病,跟他嘻嘻哈哈的秦方宇成天做发财梦,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个全职奶爸。
不可预知的未来,总是迎面而来,我们能做好准备吗,或者假装作好了准备,平静得好像这件事原本就注定要发生?
丁静宜跟詹妮谈完了以后,喊曾楚安进去,公事公办的口吻,几句话把工作交待完了。看似真的像她说的,那个互联网公司客户算是美差,但曾楚安回去看了看最近的行业新闻,这家公司内忧外患,欠了一大笔钱,大老板都跑去国外不回来了,这样的客户接了很可能就砸在手上,表面说得好是照顾他,给新业务,其实这不是明里暗里摆他一道,接下了,烂摊子自己焦头烂额,不能回款前功尽弃,不接,那就是不服从工作安排,领导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的不是啊。
思前想后,曾楚安拿不定主意。那边微信上志刚的语音又传来了:
老师您知道么,现在天下游公司正在找项目,我跟他们项目经理见面,重点推荐咱们这个谁与争锋了,那边一听说名字就取得好,霸气,书要再看看。大好的机会啊,您不是说影视也卖掉了,那这两三年里,游戏,影视双管齐下,我配合给您出书,必须平装和精装出两样,精装的再带点周边产品,游戏里的道具什么的,不火才怪。
这期限您有什么新创意,先跟我聊聊,说不定咱们新的书还没写完,这边点子都卖出去了,您知道吗,现在大神都是先卖大纲,一个大纲就能卖个几百万,等于收了定金慢慢写呗,当然大神也得靠推荐,哪一个网文站点的编辑我不熟啊,您这边开新书上推荐,只怕到时靠着月票和打赏,也能收入个几十万,保守估计啊,保守估计。
他这边说得热火朝天,那边乔婉兮还给曾楚安发来几张大美人图:
老师您看看,这是几个新演员,是不是有点意思,像不像您笔下的女主?女配比较妖媚,另有人选,到时您都帮着看看。
曾楚安这时,看着窗外,做了真正的决定,丁静宜还在玻璃办公室里指点江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小说里死得尸骨无存,有了更广大的世界,谁还稀罕办公楼里这点风光,曾楚安心底澄明,打开文件夹,平素工作习惯好,整理得一丝不苟,又把一些打印的文件分类放好,最后清理出来的一些私人文稿,他都去碎纸机那里切成纸条了。
离职的单子直接内部网就能下载打印,填好不用一分钟。个人理由那里曾楚安本来想调侃几句,可惜实在不是诙谐人才,就老老实实写了个个人原因。
结束了,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如释重负,这办公楼顿时变得可爱起来,包括从来没去过的健身角,以及在跑步机上挥汗的外籍同事多毛男。
左右不过一份工一碗饭,在这里受足肮脏龌龊气实在不必,大量社会资源培养出顶级名校生,不说干点大事有益于人类的前途,也不能浪费在这种蝇营狗苟上,再说,温晴的文凭根本提不起来,用的是传媒大学毕业的助理,一个月也开一万块给人家,自己这点收入,算算还不如写爽文来钱快。说来说去,还是钱闹的,但曾楚安也知道,不只是钱,他觉得写小说换来的除了钱还有尊重,被人尊重,有人拿他当一回事而不是个天天写报告的蝼蚁,这感觉太重要了。
他的男主脚踩飞剑能撕裂时空,叫板天地间的主宰和法则:
一己之力,也能发出挑战,我命由我不由天,追求的不是成仙,是自由。
如果这幻想能变成现实,曾楚安一准儿会驾驶飞剑,在办公室的墙上刻下自己的金句,按国际大企业惯例,还中英文双份备案。然而,现实只是他按程序递交了离职申请,去人事部把累积的年假算一算,进入边休假边等回执的状态。
丁静宜万万没想到这一招,她把曾楚安叫进来,痛心疾首:
想不到你抗压能力这么弱,要知道,部门变动也会有新的机遇,你现在也算是老人了,又是男的,资历不错,不升你升谁,你现在这么一走,留下工作怎么交接,我上哪找个可靠的人。你对我有意见可以提,我没想到你意见这么大。
曾楚安很想像自己的男主一样,对着全公司的人把丁静宜痛斥一顿,把她这种两面三刀给他下绊子排除异己搞个人小圈子的作为给全部说出来,然而,他心里想了多次,请问哪里的领导不是这样,哪个领导不是要求手下对自己忠心耿耿干活出死力恨不得全部时间都卖给公司,哪个领导会喜欢异己,不打击还提拔重用?人性本来如此,强求何益?
老子要去走修仙大道了,你爱升谁就升谁吧。曾楚安听见自己礼貌地说:
谢谢丁总一直关照我,是我自己不想干了,也不跳槽去别的公司,我可能要在家里呆一阵子,暂时不打算上班了。
不上班……丁静宜惊呆了,她本来以为曾楚安就是被猎头挖角,可能申请点预算,给老员工涨个5-10%的工资,也就安抚住了,大不了真的给他申请升职,单位里有名头但水深火热的中层职位还有空缺,把这块骨头扔给他,没有不愿意的。想不到的是他竟敢不上班?丁静宜连迟到的人都认为是死人,不努力工作那是半死不活的人,不工作不上班的人,都是墓地里的幽魂么?
定了定神,丁静宜第一次好好打量了下曾楚安:
啊对,我记得你是业余还写小说是吧,这好,搞创作也是蛮好的,但我们也给图书公司做过咨询,现在出版传播行业很不景气,你写了能保证出么,出了能卖得好么,如果不能出或者卖得不好,那收入从哪里来,就有积蓄,也维持不了多久吧。还有,人如果长期在家搞创作,跟社会脱节,那将来就算再想出来工作也难了,我不懂你那一行,就是半个朋友的身份吧,跟你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要不,再好好想想?
曾楚安很想给丁静宜看看乔婉兮和志刚吹捧他的话,让她知道一下自己这样的人才是多么金贵,眼看着巨额的财富唾手可得,出版业传播业再不景气,那些垃圾鸡汤啦,仙侠网文啦,不是照样大批大批地卖,我赚的钱不是你给的也不是公司给的,这是时代和社会给我的,岂是你这么一个井底之蛙能料到的?
嗯您说的有道理,等我回去再想想,辞职报告您就走程序吧,我暂时不打算收回了。
看着丁静宜那一脸难以置信,曾楚安险地笑出声来。他回到工位上收拾东西,有几个相好的同事说想约吃饭,他都婉拒了。再过几天,那五十万到了帐,他想吃什么饭,就吃什么饭,辞职么,一份工作,有什么大不了的。忍者无敌,也许忍耐就是最大的敌人,干脆不忍了,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