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路，曾楚安不知道这钱怎么用，等停了车进了写字楼，回到工位上，他打开朋友圈看了一眼，惊住了，所有的大学同学都在刷屏，当年的同班同学，成绩最好的张瑾，国外名校就读博士后，又回国应聘名校破格评为副教授，身患大病被抢救多次了，医疗保险可以包大部分费用却不能包一些救命的进口药，几次治疗身家荡尽，而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两边父母都是农村老人，忧心如焚也病倒了两个，没有帮手不说，还得花钱治病，张瑾的公公趁人不备喝了农药，想给儿女减轻负担……
这些事如果走天桥，跪地乞讨的人面前一般会摆张大纸，上面一个写得比一个惨情，可这事就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的同学身上，曾楚安还记得张瑾的样子，衣服穿得特别朴素，都是大学生了还扎两个辫子，有点土土的，但是学习非常非常刻苦，苛求自己追求完美，让所有人都拜服。真不知道她家里原本那么困难，这下好不容易杀出重围要改变生活了，却又天降横祸。
钱到底是什么，自己这么随便写写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爽文，就能拿个几十万，那边有受过顶级教育的知识分子，却一家人要为了医药费挣命。曾楚安想想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到这地步。经济条件是几代人的积累，出身农村家庭才是根本原因，让她的奋斗充满了风险，完全经不起打击。曾楚安长叹一声，以前看张瑾穿衣朴素他还以为是醉心学习没时间打扮自己，这样的女孩不俗，现在他明白了，就是没有钱，一直就没有钱。
他不敢再小看自己手里这几十万，小看了钱，轻狂会让你付出代价。
在群里曾楚安看到了同学们的捐款，一般是几千块居多，偶尔有一两万的，最多的是一个创业有成小有身家的哥们，捐了三万块，他叹口气，想了想，也在后面写了个三万。然后打开手机银行，把钱转到张瑾的帐户里去了。
他想多捐点，但天性不爱当出头鸟，害怕自己捐多了又引来议论。就这样，很多同学还纷纷开口问：
老曾，发财啦。老曾够朋友啊，好几年没见你是不是创业去了？
只有两个张瑾的好朋友，女生，代患者谢了他，说最近情况还可以，她们也发动了筹款，申请了政府的救治基金，希望多一些渠道来解决问题。人生苍凉如此，曾楚安打了个不用谢，再也说不出来别的了。
秦方宇正在朋友圈里发晒娃图，，曾楚安点赞后他就过来聊，曾楚安经历同学的生死大难，看谁的幸福生活都有沧桑感，把这事跟秦方宇说了，秦方宇的重点放在了捐款三万上：
我操，你可以啊。行，真仗义。唉我现在不瞒你说，要真是遇到这样的事，别说三万，三千我都拿不出来。钱不是我挣的，花着难受，要去申请报批，看老婆脸色更难受。
曾楚安说杜芝芝不是升职了吗，怎么年薪也得奔百万了吧，还在乎这点钱。
秦方宇说什么百万年薪，扯吧，整天披星戴月，一天到晚瞎忙，孩子都快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我有次带着孩子去她单位旁边，想趁她午休见一面玩一会儿，结果她看见我们，远远伸手轰我们走……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嘿，丢人，别提了。
两人匆匆聊了几句，曾楚安电话响了，丁静宜的，就五个字：来我办公室。
一抬头，远远能看见丁静宜在玻璃办公室里满面严霜，曾楚安扭头看了一眼詹妮，发现她正偷眼看着自己，一对眼反让她不好意思，神经质地笑了几声，埋头工作去了。
应该是就这一刻，曾楚安觉得自己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厌倦。他并不讨厌工作本身，但随之而来的种种人际关系，让他疲劳，反感，避之唯恐不及却又无法彻底地避开，这些关系里自己也在异化，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忍受着不该忍受也根本不想忍受的不适和不安，他想都能想象出丁静宜要跟他说什么，那种夹枪带棒，看似关心你帮助你，其实要变着法儿压榨出你最后一丝力气的劲头，他太了解了，也太厌倦了。
果然迎接他的是丁静宜的一顿疾风骤雨，把他新交上来的报告贬得一文不值。曾楚安觉得这只能算是开场，就直接问她说那您上次交待的新客户我什么时候去联系。
果然，丁静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坐回去了，看身体语言，意思是我没抽你就算我有涵养：
你还跟我要新客户？我没听错吧，你现在工作搞成这样子，我怎么让你接新项目，哪个客户会放心把业务交给你？你自己看，这是能让人看懂的东西吗？
曾楚安说：我是以数据和图表为主来说明情况，节省阅读时间，不然公司老总日理万机，他们也没空看那么多陈述，您不也经常提醒我们说要简洁么？
丁静宜就像拳击手正准备按倒了痛殴对手，却发现对手站在背后，大惊之下还有被挑战的愤怒，饶是这样她还是冷静下去：
简洁总不能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吧，clark，我知道你跟我之间还存在误会，但是部门的情况我也没瞒着你都说清楚了，如果你故意跟我作对，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曾楚安打断了她：报告是能看懂的，只是需要一点耐心。
丁静宜这下真的脾气上来了：你是说我没有耐心喽。那你自己也公司老总们日理万机，你觉得他们的耐心能好到哪里去？你这样的报告交出去，不光是公司的声誉，还有你个人作出来的业绩，都会毁于一旦。我有责任阻止你犯错。
曾楚安低头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额头，酝酿了一万次的台词终究还是没有脱口而出。
出了办公室就感觉周遭气压更低，有几个同事拿同情的眼神看着他，曾楚安笑笑表示没什么。
刚才影视公司里被乔婉兮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捧，把他说得明天就能上银幕成为万众瞩目的偶像明星似的，这边就被骂成丧家犬，一无是处，呼吸都觉得自己姿势不对，别连累了公司的声誉。曾楚安坐在工位上想，这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每天八个小时上班，一群人聚在一起，难道就是为了给彼此找不痛快的？
微信上有语言留言数段，曾楚安一看都是一个叫志刚的编辑，这段日子他的文流量看好，这人正一盆火似地缠着他。曾楚安找了个空会议室听完，竟然颇有点心动。这志刚果然有些想法，说得天花乱坠：
老师您这样的才华不可埋没，一定得有专门的团队来打造才行。我自己也是图书经纪人，你知道那个金牌情感教练郭美丽，青春文学教主小七，这都是畅销百万的书，不是夸口，也引发了同类型图书的风潮么，现在郭美丽专注做网上教程，月入百万，小七的电影都拍了三部了，前两部坐着收版权费，后一部直接拿剧本入股，票房分红，老师，这才是您的前景。
现在网文里面像您这样有文化，有思想，名校名企出身的人太少了，您一出现，会以精英身份提升行业素质，我手里的资源到时都会用来推您，您现在手里的这部书先别着急卖，再有什么创作计划也请跟我商量，您是顶级作者，我么也想做顶级的图书出版人，策划人，就看好您这样的潜力股，现在是我来给您开辟渠道，将来您的成就那不用说，一定比现在市面上这些作者强出百倍，我的目标是把您推到国际市场去。
有一个寸草论坛您知道吗，英文翻译网文给外国人看，可火了，现在付费收看的人都有六七十万了，这是固定用户，实打实，每个人都贡献几美金，您想想这收入还了得。他们正在融资，有的是投资者大把银子献上去给他们花，老师您这作品要是翻译了也放上去，不图挣钱咱们图个名声远扬，国内外都有您的书出版，那是什么气象。要是有国外制片人看上了，您再拍美剧，大电影，哎为国争光有没有。
放在平常，这些恭维话曾楚安根本当笑话听，但是在军心动摇时，这些话甘露撒心，给了他一剂猛药。对啊，这也是一条金光大道，眼看着那些写着垃圾水文都能成“大神”，自己比他们哪点都不差。说白了爽文就是文字版的角色扮演游戏，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个玩过游戏的人不知道那点套路，分格斗系统，地图移动，关键性格斗升级，再填补点你爱我我不爱你他爱你我又爱他之类的恋情情节，有什么难的。
从会议室里出来曾楚安平静多了，他回到座位上干活，思绪却时不时地飘到了自己的故事里去。大反派盟主一定会死，而且死状甚惨，惨得他都忍不住同情地看了看丁静宜的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