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方面结束谈话就是最严厉的拒绝,这拒绝来自一个以前绝对不可能反抗自己的人,就来得加倍严重。祝非婷发呆了几秒钟,直接就想拨回去,可是,她竟然不敢,她害怕再被段宜欣来上这么一顿重锤。无数句话同时涌上来,就没有一句是管用的。
你是我雇来的,你是我下属,你是我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但这些听起来就那么苍白无力,人家爸爸生病了,是呀,你说这些不是多余么?你帮不了,总不能百上加斤。想来想去,原来无理取闹的人是自己,挨骂了也是活该,祝非婷也不管那沙发脏不脏了,她往后一倒,那靠背倒还结实,给了她一个万般无奈之下的依靠。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祝非婷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众叛亲离,反正自己为了这个视频博主的工作,算是离亲叛众了。老爹是市委人事部的处长,老妈是化工厂的公会主席,这种公务员家庭的孩子,从一生下来似乎就注定要做个公务员,再不就老师,最好是大学老师,知识分子,别的就再也不了,没法儿想象。祝非婷从大学选了个传媒专业开始,漫长的家庭战争就开火了,战壕里明明都是亲人,却偏偏分在两边,这比什么虐心苦情剧都悲惨。
临毕业,她再三放弃老爹老妈给找来的机会,什么省报记者,电视台编导,什么市委宣传部的公务员考试,某某大专院校的教务职工——有编制,这些当然都需要考试,但家里少不了要给你配备上人脉,比如市委上下都是叔叔伯伯,老祝的闺女如果考在前三名,那么就是考第一的恐怕面试也得让她一步。这些能做不能说的事儿,祝非婷心知肚明,所以更要跑得远远的。
好不容易在一家文化传播公司里找到工作,对面就是著名的央视大楼,俗称的大裤衩,出入几回让祝非婷也觉得自己有点飘,男朋友孔天宇对她又好,两人除了工资少点万事都好,周末还玩骑行,爬山什么的。中间只有一次不愉快小插曲,祝家父母来了一趟北京,看了一眼两人那小小蜗居,倒抽冷气。再细问这毛脚女婿的身世,小城人,单亲,妈妈做小生意,没有退休金,少不得将来得跟着儿子过。祝非婷眼看着爹娘的脸从勉强挤出的和煦微笑,到飘雪下霜,就知道自己又搞砸了。
大家都是文明人,面对面撕扯是干不出来,对孔天宇来说,对着岳父母只有听着的没有他说的,对祝家爹妈来说,眼看生米都被不争气的女儿煮成熟饭,还没结婚领证都睡到一个被窝了,这要是得罪了女婿,气还不是女儿受着。于是大家都一肚子委屈忍气吞声,个个都觉得吃了天下最大的亏。
孔天宇那时还是满满正能量,送走了二老,赌咒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风光迎娶祝非婷,房子一买买两套,让老妈单独有个生活空间。梦想或者说空想这种空头支票不用花一文钱,所以大把派送不心痛,自然带着一种年轻人的豪气。祝非婷听到男朋友如此雄心,也只有默默叹气,把老爹老妈背地里的临别赠言硬是压了下去。
祝爸爸做惯人事工作,语重心长,从女儿上小学都坐着他开的私家车说起,说一想到女儿在北京挤公车就难受,然后侧面进攻,说表姐某已经他介绍,嫁给了市局领导的公子,如今一对新人都考公成功,在系统里发展得如花似锦,要房有房要车有车,从幼儿园到重点高中都铺好了路,要两个孩子不成问题,最后再升华到人生大义上,看看爹妈也老了,家里还有爷爷奶奶和姥姥,老人家们多疼爱你这根独苗,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漂在北京,何时是头?
祝妈妈的话比较简单,一针见血:你跟他就在这合租屋里结婚?生孩子?要不结婚生孩子,那你们这么混着,算怎么回事儿?
这些话祝非婷实难消化,也只有厚着脸皮,硬起头皮,假装没事儿人。然而,她毕竟是爹妈身边长大的娇娇女,这合租生活里面琐细的苦恼,你的爱情再伟大也难以包容,孔天宇那一段发奋起来,加班一加就加到深夜甚至凌晨,领导是不是因此赏识不知道,反正他是主动自觉地先替公司把自己榨干了。
等着他回家的那段时间忽然长到难以忍受,祝非婷拍了点短视频发布,开始没什么人看,后来竟然还有人像模像样地给她刷礼物,那区区几十块钱说了都是个笑话,但她一高兴,调整了下灯光,把自拍杆绑在落地台灯上,对着镜头来了一段吐槽合租生活,像rap又不是rap,配了音乐,剪辑了一下。等她捣鼓得差不多,孔飞宇回来了,跟同事们夜宵也没忘了打包一份回来给她吃。祝非婷一看有麻辣烫来了神,视频的事立马就忘了,一直都第二天中午了,忽然想起来,就发了出去,顺手朋友圈和微博也发了一份。
还没等到下班,她的电话就被打爆了。过了一天,还在持续发酵,媒体蜂拥而至不说,什么经纪公司都找上来了,要把她包装成视频红人,吐槽条纹妹,因为当时她穿的是一件条纹长T。什么叫条纹妹啊,又年轻又没钱,又爱臭美,你说我们不穿格子和条纹,我们穿什么?祝非婷为了这个外号爆发了,当晚又来了一段不穿条纹你让我穿什么。这一段甚至还红到了国外去,在国外的视频网站上还有热心国外网友给她配了字幕,连国外媒体的驻京记者都跑来找她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其实没多少人当年勇过,但祝非婷不一样,她是真的勇过,所以衬托得现在更落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