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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叛逆的吕西安

吕西安身上到处都有拿破仑的影子,一样的傲气、不爱妥协、喜好混乱与争端,但他对于国家事务却没有什么兴趣。在政治上,他就像一颗很快被人们忘却的流星。他和哥哥拿破仑一样,常常被指责太过反叛,不受管束。他和拿破仑之间的竞争通常会在家庭事务中表现出来。就连挑选餐刀也会引发战争,两个人争强斗胜,互不让步。兄弟俩的争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这两位波拿巴成员的另一个共同点是:都娶了寡妇。我们已经熟知的是约瑟芬,但似乎很少听说亚历山德里娜·雅各布·德布莱尚(Alexandrine Jacob de Bleschamp)的名字。吕西安结过两次婚,他和第一任妻子克里斯蒂娜·布瓦耶(Christine Boyer)于1794年结婚,却在1800年就见证了她的死亡。当他第二次结婚的消息传到拿破仑耳朵里的时候,哥哥马上就对这位新的弟媳产生了厌恶之情,因为她不过是一位曾经服务于旧体制的落魄律师的女儿,在和一位银行家结婚几年以后成了寡妇,这样的身世根本配不上威严的皇室。为了维护家族体面,拿破仑要求弟弟即刻与这个女人离婚并迎娶一位公主。这件事严重损害了他们作为家族成员的关系,吕西安也因此远离哥哥去了罗马。母亲对兄弟二人的不和非常不满。经过七年激烈的斗争以后,两人才终于做出妥协。1810年3月9日,拿破仑等着对我们本章主角的秘书康比(Campi)进行一场特殊的会见。当康比在宫殿外现身的时候,他被直接带到了皇帝的候见厅里。等待了片刻后,侍从示意他进入皇帝的会客厅。皇帝正等着这位来访者交给他两封信,一封应该签上弟弟的大名,另一封应该属于亚历山德里娜。他们最终会分开吗?皇帝迫不及待地想让这桩愚蠢的婚姻早早结束。就在前一天晚上,母亲还和红衣主教费什舅舅一起承诺这对夫妇一定会离婚的。

但是看了信件以后,拿破仑突然脸色大变。弟弟做了与他的期待完全相反的决定,吕西安坚决不同意和所爱的人分开。皇帝眼里冒着愤怒的火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齿缝里吐出来:“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意见,吕西安的这个女人绝不可能做我的弟媳!”现在的波拿巴家族与欧洲最有影响力的政党密切来往,广泛结盟,自然需要维护尊严和威望。对于亚历山德里娜,拿破仑补充道,“我对她本人没有任何不满,我针对她只是出于政治的需要。”离开杜伊勒里宫的康比感到非常绝望,想到莱蒂齐娅或是路易那里寻求援助,但很遗憾,波拿巴家族的成员们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毫无二致,只有离婚才能挽救我们这位反叛者的利益。莱蒂齐娅劝说自己的儿媳:“别在辛酸而悲伤的现在和未来之间犹豫了,如果你还要继续固执的话对你没有一点儿好处。你的后代最终会被皇帝承认,要继承王位的。”就在康比前往杜伊勒里宫时,吕西安也一样受着母亲情感上的威胁:“你的命运,家族的命运,还有我的命运,都掌握在她的一纸离婚协议里,而不在你手里。我一直卧病在床,看到你上一封信让我病情更恶化了,你知道如何让我好转起来,而且我想你没有胆量敢拒绝我。”

但她错了,吕西安还真有这个“胆量”拒绝。更糟糕的是,他还威胁皇帝,如果继续强迫他,他将乘船去美国。直到吕西安的大女儿夏洛特(Charlotte)进宫,紧张的局面才得到了一丝缓和。如果父亲娶的是名门望族的女人,那她多半能嫁给一位欧洲王子,顺理成章地成为王妃吧?当夏洛特出现在这些王公贵族面前的时候——例如阿斯图里亚斯(Asturies)亲王、维尔茨堡(Wurtzbourg)大公,他们都亲切地称呼她“洛洛特(Lolotte)公主”。洛洛特公主却常常毒舌地对追求者的行为举止进行嘲笑。她喜欢打扮,爱开玩笑,天真无邪,充满魅力,但不讨严肃的皇帝喜欢。很明显,拿破仑对吕西安的后代也不抱什么期望了。当着康比的面,皇帝表达了对弟弟的愤怒:“我身边的所有女人都必须有良好的名声。我比其他人都明白我弟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但是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能接受宝座旁边有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由于笃定他的弟弟不会有勇气选择被流放,拿破仑继续威逼利诱。然而他给的最后通牒也没有奏效,吕西安反而要求立刻把自己的女儿送回去。在一封信里,吕西安言辞激烈地对哥哥说道:“把她还给我,否则我可不管你是要流放我还是怎么处罚我,我会直接找到你的杜伊勒里宫里去。”

夏洛特对家族的态度感到愤怒,建议父亲即刻去往大西洋彼岸:“我亲爱的爸爸,你是对的,我们不要回到那个鬼地方去!美国比那里好多了,我向你保证!”当事人被说动了,认为这确实是一条好出路,于是立马着手离开前的准备工作:变卖画作、马匹和车辆。为了筹集大笔资金,他还把房产和珠宝拿去典当了。尽管这些年经历了几次经济制裁,吕西安在急需用钱的时候还是能用珠宝匣换几百万法郎,不至于变得拮据。但是,当他准备动身的时候,护照却被强制收回了。为了切断他的经济来源,皇帝还把他从元老院成员中除名了。这意味着吕西安每年7万法郎的收入化为泡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的愤怒全都转化为了赤裸裸的威胁。难道哥哥会把自己抓起来吗?吕西安非常害怕这一点,也比任何时候都确信必须渡海。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向缪拉请教如何成功起航。这位和他有着同样处境,都和法国皇帝关系微妙的那不勒斯国王连忙为他提供了交通工具,一艘叫作“大力神号”(Hercules)的美国船,已经安稳地停靠在指定出发的港口。17名船员在爱德华·韦斯特(Edward West)船长的指挥下,按照缪拉的指示升起了锚,在阿基里斯(Achille)快艇的带领下驶向了奇维塔韦基亚(Civitavecchia)港口。1810年8月8日,这位前任元老院成员一到码头就迫不及待地登上了船,同行的还有亚历山德里娜和他们的7个孩子,以及25个随行人员,包括朋友、秘书、家庭教师、管家和仆人。

在扬帆起航以前,吕西安受到了米奥利斯(Miollis)将军的接待,后者正在率领法国军队前往罗马。将军非但没有阻止他的离开,反而对他彬彬有礼,仿佛拿破仑已经同意他走了一样。即便吕西安刚向罗马的居民发布了公告,号召大家反抗皇权的暴政和压制,将军也当没看见。向米奥利斯告别以后,“大力神号”静静地驶出了北部岬角,所有乘客默默地看着罗马海岸逐渐远离视线。出乎吕西安的意料,自己的出逃竟然成功了。出航的第二天早晨,黑色的乌云突然堆积,填满了地平线。巨大的波浪使船体剧烈地摇晃起来。船外的天气异常恶劣,躲在舱内的人提心吊胆,脸色惨白。吕西安的孩子们在黑暗中惊恐万分,点了根蜡烛互相注视着,开始祈祷。夏洛特则蜷缩在角落里,咒骂着她的伯父。吕西安简直担心和焦虑到了极点,急忙向韦斯特船长下令前往距离此处最近的撒丁岛港口。但这个航海经验丰富的美国人却不愿意执行这个指令,他认为这风暴太寻常了,况且那个岛目前属于英国控制,他不能把自己的船置于这样的危险之中。看到韦斯特船长是这样的态度,吕西安承诺他万一被港口的英国官兵捉住,他将得到一笔不错的赔偿。韦斯特这才安下心来,朝着撒丁岛驶去。

几个小时以后,他们的船刚抵达卡利亚里(Caliari)港口附近,就被英方武力控制住了。尽管落到哥哥最凶恶的敌人手里,吕西安并没有被他们吓坏,相反,他坚信对方让他们短暂停留以后就会放他们重新起航。现在的他是不是已经站在拿破仑的对立面了?如果是这样,他就有信心寻求撒丁岛摄政王罗西(Rossi)的帮助,争取下船的许可。结果这个请求让罗西感到为难,最终没有同意。打开大门接待法国皇帝的弟弟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摄政王认为还是让“大力神号”走开比较好。既然罗西这条路走不通,吕西安就调整策略,打算到英国大使威廉·希尔(William Hill)那里碰碰运气,恳求他给予船只出关许可证。然而英方的意见也和摄政王完全一致。尽管他们已经知晓来访者和其兄拿破仑水火不容的关系,但波拿巴成员在美国的出现依然是一个潜藏的巨大危险。更何况,万一他是去传递什么秘密信息怎么办?对于波拿巴家的人,实在是必须谨慎再谨慎。因此,希尔奉劝他还是尽快去监狱自首,否则一定会被大海上频繁巡航的英国海军搅得不得安宁。看到英方是这样的态度,吕西安勃然大怒,对他们的背信弃义感到非常不齿,向他们咆哮道:“请诸位转告你们的主人,这种野蛮行径会遭到报应的。我一个小时以后就离开,如果到时候英国驱逐舰鸣炮示意捉住了我,你们都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面对英国海军的重重阻拦,要想成功驶往费城几乎不可能,但若要折返奇维塔韦基亚,他就必须重新面对那个暴怒的哥哥。他选择了前者,哪怕会落入敌军手里,他也甘愿。正当我们的主人公思考着自己命运的时候,一艘英国的驱逐舰“波莫纳号”(Pomone)拦住了“大力神号”的去路,这艘巨轮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吕西安。吕西安除了投降别无选择,只得登上了“波莫纳号”,被关押在英国的监狱里,等着被护送至马耳他岛(Malte)。在监狱里,他虚张声势地逢人就说,他宁愿待在英国的小黑屋里,也不想在哥哥的控制下苟活。他甚至夸张地说:“就算死去或是被流放,也比失去自由和名誉好得多。”对于英国人来说,捉到吕西安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他们考虑在政治上可以利用他一下。这位波拿巴成员的出逃简直是为有心诽谤中伤拿破仑帝国的人送来了现成的武器。假如皇帝的亲生弟弟宁愿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也要脱离他的控制,那么他的暴政和专制自然是不言而喻了。拿破仑处理这件事的方法太过粗暴,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当他造成弟弟的出逃时,自己也陷入了癫狂的暴怒和仇恨中。他气愤于米奥利斯将军对吕西安出逃置若罔闻的态度,他让警务大臣萨瓦里对米奥利斯进行监视,并阻止他那个好动的弟弟,因为他认为米奥利斯还在和那个“帝国的敌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大力神号”被拦住进行海上检查,船长也锒铛入狱。与此同时,我们的“流放者”和其随行人员正百无聊赖地待在重兵把守的马耳他。“吕西安”这个名字被从帝国年鉴里划去,好像从未存在。

吕西安不久又被转移到一座骑士的旧宅里待了三个月。一安顿下来,他就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写作上。11月,英国政府通知他没有前往美国的权利,也不能继续待在马耳他。不过,威灵顿承诺给他在英国的庇护,但必须维持他假释的囚犯身份。这是英国的惯例,即囚犯只要发誓不离开英国领土,便可以自由生活。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12月12日,他和随从乘坐专门来押送他的军舰前往英国。到达普利茅斯时,吸引了好奇的群众前来围观,人头攒动,只为看一眼著名的拿破仑的弟弟。意大利的历史学家彼得罗马尔基(Pietromarchi)曾经在书里记载:“那些伦敦的报纸对这件事的评论细节非常丰富,大量描述了波拿巴皇帝的残酷和被流放者的贵族美德。即便他是前所未有的劲敌拿破仑的亲弟弟,英国人还是对其进行了慷慨接待,向他提供了居住的场所。”吕西安在英国一直待到1814年法兰西第一帝国解体。他信守承诺,从未尝试逃避监狱看守们的视线。在英格兰流放期间,当法国皇帝试图压制罗马教会时,他还完成了《查理大帝与自由教会》(Charlemagne ou l'église délivrée)——一首由24篇歌曲组成的长诗,写给王座与圣坛之间的结合。这其中显然暗含对拿破仑政策的批判,全然不顾兄弟之间的关系。

布鲁图·波拿巴的第一步

在拿破仑出生后,波拿巴夫妇接连夭折了两个年幼的女儿。这两个孩子都取名叫玛丽亚—安娜(Maria-Anna),为了纪念她们1768年1月死去的姐姐。在吕西安出生之前,这中间应该还有一个死胎。吕西安的生日是1775年3月21日,他的降生打断了笼罩着这个家庭快六年的近乎病态的绝望。不难想象在面对新生儿吕西安时,这对夫妇的极端不安和焦虑:这个孩子能存活下来吗?这种经历似乎让母亲莱蒂齐娅终其一生都对吕西安尤为偏爱。年纪尚小但占有欲很强的拿破仑会对弟弟心生嫉妒吗?这很难说,因为拿破仑仅和弟弟相处了三年就和约瑟夫一起去法国大陆了。这个波拿巴家的三儿子在阿雅克肖平静地生活了七年之后,也离开了家乡到法国求学。当后来回忆起这段让人焦虑又无可避免的旅行时,吕西安在日记里写道:“现在是1781年,我快7岁了。我离开了阿雅克肖,我的爸爸依然不在……”在这一阶段,吕西安晚上常常会在日记里记录下心中所想,但可以看出是经过反复思想斗争才小心翼翼表露出的一丝脆弱与胆怯。在费什舅舅的陪同下,吕西安乘坐一艘三桅帆船离开了他“亲爱的祖国”,前往法国大陆。海浪猛烈地摇晃着船身,惊恐万状的吕西安听着水手的叫喊,这就是他第一次乘船出海的经历。直到长大,他也一直清楚地记得。在奥坦中学入学以后,他在那里待了三年,与和他年纪相仿的贵族同学一起,学习希腊语和拉丁语。1784年,他进入布里耶纳军事学校就读,这时候拿破仑刚好毕业。

在远离家人生活了几年以后,这个9岁的男孩迫不及待地想和哥哥拿破仑见面,想得到哥哥的关心和保护。当他终于赶到哥哥身边的时候,却吃惊地发现哥哥的态度严肃而冷漠,并不亲切。他和当炮兵的哥哥这次短暂的相聚,只让他留下了冰冷的回忆,这也是吕西安日后“就算遇到麻烦也不找哥哥”的抵触情绪的最大原因。第一年平淡无奇的求学生活结束了,当他准备升入高年级的时候,得知父亲去世了。这件事对他影响很大,再加上远离家人,他几乎没什么心情投入学业。如果不是因为他体弱多病,老师一定会严厉地惩罚他。抱怨已经成了他的主要生活了吗?也许是的。总之,这个身体虚弱又见识有限的孩子在军事学校里的表现完全算不上优秀。1786年,他离开布里耶纳就读艾克斯(Aix)神学院,因为约瑟夫放弃了宗教这条路,家里必须有一个人成为神父的重任就落到吕西安身上了。然而,他在神学上的表现也和在其他领域一样,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他对自己在神学院的经历也毫无兴趣:“总之我很无聊,我已经10岁了,但总是无事可干。”在普罗旺斯居住了两年以后,他回到了科西嘉,在阿雅克肖主教代理老吕西安(Lucien)叔叔的严格控制下,继续修他的教士课程。

和两个哥哥不同的是,吕西安从未被他的老师夸赞过。虽然学业上不尽如人意,但回家乡后和家人的相聚稍微缓和了他关于此事的焦虑。1789年5月5日,一场全国范围内的会议,唤醒了这个沉睡的小岛。[50]波拿巴家族全体成员都决定利用这场突如其来的动荡,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帕斯卡尔·保利的回归打乱了政局,吕西安被选中前往阿雅克肖各个派系和组织中进行演讲,欢迎科西嘉旧领导人归来。年轻爱国者的支持和热情也让保利感动得热泪盈眶。保利的人气异常高涨,波拿巴家族也使出了浑身解数以使自己看起来和这位受人爱戴的英雄是一个阵营的。吕西安在1790到1793年所扮演的角色,其实乏善可陈。当时的吕西安开始对自己的政治能力产生信心,很可能凭着年轻的激情在阿雅克肖俱乐部的不少会议上勇敢无畏地发言。然而,他是否如自己声称的那样,是保利的秘书、心腹和最狂热的崇拜者?事实上,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与想取保利人头的团体联合起来了。

吕西安在与波拿巴家族交往甚密的塞蒙维尔(Sémonville)大使的带领下前往土伦,他以同样的激情发表了一番反对保利的演讲。这场演讲的效果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看台上的人们呼声此起彼伏,捶胸顿足。在这一氛围的影响下,我讲了更多让他们激动的事。”在这种极端热烈的气氛中,他指责保利背叛了革命,回归科西嘉岛不过是为了和英国做些出卖祖国的勾当。吕西安对保利的控诉可以说相当成功:国民公会决定指控保利,并在1793年4月2日颁布政令,准备对其实施审判。吕西安的演讲搞臭了这位被怀疑已不能再为国家利益服务的人。人们一直认为:吕西安对保利的谩骂和抨击造成自己的家族被驱逐出科西嘉岛。但事实上,保利很早以前就决定以放逐的方式摆脱讨厌的波拿巴家族了。吕西安的这些言论刚好给了保利与波拿巴家族断绝往来的借口。与反对保利的派系抱团以后,我们这位文字斗士继续变本加厉地散布对其不利的言论。在这样一个需要高调爱国的年代,波拿巴家的三儿子不甘人后,醉心于在演讲台上获得的成功。吕西安无疑是家族里最优秀的演讲家。在大革命最初几年,他获得了锻炼的机会,学会了为吸引听众而让自己的良心妥协。

吕西安在这一时期的激进俱乐部中如鱼得水,他对政治恐怖时期的血腥政策无动于衷。例如,土伦市被占领以后,作为坚定的雅各宾党人,他曾兴奋地向国民公会表明,自己对800名政治犯遭受无情处决感到非常满意,认为法国终于得以复仇,此举是在行使正义。在圣马克西曼(Saint-Maximin),他被选为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人,化名布鲁图[51]。然而在他的日记里,他提到自己曾经成功阻止了一次对30名嫌疑犯的处决。难道布鲁图的暴力倾向仅限于口头吗?这很有可能,因为圣马克西曼确实在大革命的这一恐怖统治时期得到了保护。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他像很多人一样,采用了一种符合时代潮流的革命性的姿态。这个一向坚持自由与共和的男人似乎具有超凡的能力,总能吸引人自发地听他演说,一部分人还会因此对他产生崇拜之情,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小姐。例如,小旅馆老板的女儿克里斯蒂娜·布瓦耶就被这个高瘦的年轻人的魅力深深吸引。布鲁图也迅速与之坠入爱河,毫不犹豫地和这位美丽的普罗旺斯女人结婚了,还顺便给自己伪造了一个身份证,好让自己的年龄显得大一些。在结婚或是选举的时候熟练地使用这种谎报年龄的伎俩已经成为波拿巴家族的传统了。

1794年5月4日完婚后不久,吕西安夫妇在1795年2月23日诞下一女,取名为夏洛特。而就在这个时候,罗伯斯庇尔的政权走到尽头了,恐怖统治也随之瓦解。随着热月党人掌权,昔日的反对势力死灰复燃。在普罗旺斯,保王党和宗教势力开始跟着清算雅各宾派人马,我们的小雅各宾吕西安自然也是其中之一。1795年7月的一个早上,吕西安遭到了陷害,被毫不留情地扣押了。算计他的人名叫雷伊(Rey),其父几个月前和吕西安产生过纠纷。吕西安被五花大绑送至艾克斯的监狱,被禁言和限制了人身自由,与数百名爱国者关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可能大限将至了,双手颤抖着向狱卒哀求道:“救救我,别让我死,也许在寂静的夜里,我苍白的影子漂泊到你们身边时,会让你们心生一丝怜悯。”而他的哥哥拿破仑,正在巴黎赋闲,对此事不太担心:“我明天会去处理他的事,他可能成了某件私人恩怨的替罪羊,但愿我能帮他恢复自由。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事也算是给他的过分狂热降降温。”多亏了哥哥的介入,当然还有巴拉斯的功劳,吕西安在经历了三个星期的极端不安与焦虑后,终于在8月5日恢复了自由身。拿破仑希望“过去的这些事情能够让他深思,并好好让他狂热的心冷静一下”。这算是为这个“坏家伙”虔诚地祈祷吗?

议员的使命

闻够了牢狱里潮湿的霉味儿,我们这位旧雅各宾党人又变成新政权的拥护者了,对新政权的宪法赞不绝口。我们都知道这棵墙头草随时在根据风向改变自己的方向,无论风从何处来。他经常不知廉耻地出入督政府的沙龙,还借此结识了约瑟芬。没过多久,他就开始以一种批判性的,甚至是不敬的眼光看待这个即将成为他嫂子的女人,说她“精心打扮后,用光彩照人的外表掩盖工于心计的内心”。在拿破仑的帮助下,吕西安又用了比他大7岁的哥哥约瑟夫的受洗登记证,谎称自己已经到了法定年龄,得以被任命为北部军队的特派员。没过多久,吕西安就拖着他疲惫的打着绑腿的双腿行进到了与奥地利人的战场上。但他既不关心管理技巧,又不善处理与军官们的关系,完全倚仗哥哥拿破仑越来越大的名气才在军队中获得了额外的关照。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非常恭敬,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简直关怀备至。大家还心照不宣地为他的懒散行为打掩护。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在1796年春天离开了军队,重返意大利。在与哥哥进行了短暂的交谈以后,他又准备回到故乡。不过,由于吕西安擅自离开军队,理应接受处罚;回家一事,得等到政府决定解除处罚再议。这下可赖不着拿破仑了。1797年2月,吕西安带着再次怀孕的妻子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返航的路。在巴斯蒂亚登陆时,长时间的艰苦航行令他面如土色。看来,地中海对他也不甚宽容。

自从返乡以后,他就继续用演说和口才活跃在各个社会群体中。现在的他更成熟也更有技巧,吸引了很多人。担任拨款审核委员期间的丰厚待遇又让他对政治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在一次不无暗箱操作的选举中,他成功当选下院五百人院议员(上院为元老院)。他的选区大约有一百名公民支持他。但是,他并没有达到竞选年龄(30岁),而他竞选时,新的选举法又还没有在科西嘉岛公布,因此,这次选举其实是无效的。然而,为了成功当选,他再次自称和约瑟夫一样出生于1768年,并且装作不知选举法尚未公布。他的所有信息都是伪造的,一旦被披露,自然会丧失资格。而且,他还被指控故意弄沉了一艘船以骗取保险赔偿金,还把一艘摩洛哥探险劫掠船的战利品归为己有。这些都是被严格禁止的违法行为。针对吕西安本人的争议不断,人们对他的怨声越来越大,吕西安一一反击,竟顺利摆平民愤,穿上了这身议会长袍。为此,他少不了四处周旋应酬,借助多方支持,或许还花费了大量金钱。自此之后,他就神奇地交上了好运。回到巴黎后的半年,他买下了迪普莱西—沙芒(Plessis-Chamant)的一处旧城堡,在城堡中舒适地安顿下来。他将成为政界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尽管他后来后悔了,但他还是一举成了督政府最为顽强的对手。他“见一个反对一个”的怪癖让他找到了早些年在雅各宾俱乐部的感觉。他每天发表演说,由于肆意尖锐地抨击这些“压迫人民的吸血鬼”,符合某些人的政治利益,所以获得了不少支持。人们甚至还认为,全靠他的大声疾呼造成了舆论压力,才促成了盐税的恢复和税务系统的重建。

尽管他表面常做出一副与督政府对着干的样子,背地里却和几个小时前才攻击过的人并肩走在一起,这就是他玩的政治把戏。他和他的哥哥们一样,热衷于混迹在有权势的人中间。行为自相矛盾的督政府,又受到全国性的经济危机的影响,正狼狈不堪。口若悬河的吕西安,却准备出手拉它一把。当时,这个政权正在渐渐丧失两院的多数票。在五百人院,雅各宾党人对巴拉斯和他的支持者发难,公开呼吁再次“拿起长矛”,其实就是实施“新恐怖政策”(Néo-Terreur)。1799年9月13日,雅各宾党人茹尔当(Jourdan)将军提议宣布国家处于危险状态,启动紧急措施。[52]全国上下都在担心敌人的入侵,而前线也没有好消息传来。茹贝尔(Joubert)将军受了致命伤,在诺维(Novi)[53]被击败。恐慌情绪高涨,茹尔当的提议显得顺理成章。但在议会上,我们的科西嘉代表大发雷霆。这位昔日的雅各宾派,指责他的老朋友们大搞专制,呼吁要尊重议员的权利。雅各宾派的呼声似乎越发被孤立,茹尔当的提案以245票对171票被否决。“中间派”的吕西安和其他所有人一起,阻止了这场政变。

但是在座的人脑子里都有一个坚信不疑的观点,那就是督政府政权气数已尽。有威望的神父西哀士思索着如何借助军队的力量修改宪法,以增强自己的权力。吕西安也抱有同样的念头,但他只是规规矩矩地跟随着西哀士——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政治算计中,往往很难判断谁是真正支持谁的。像我们的主角,就花了大量时间费尽心思地分辨自己的盟友和对手。谁会成为督政府解体的受益者呢?正在政治局势模糊不清的时候,波拿巴将军的突然归来搅乱了这些阴谋者的诡计。被极力恭维、受到热烈欢迎的拿破仑简直就是个救世主,这让西哀士已准备实行的计划变得更复杂了。而对于吕西安来说,西哀士应该和哥哥组成联盟,将两人的力量相融合以增强实力。而且,这二人的联合能给吕西安带来极大的好处:他的党派,也就是温和雅各宾派,要想扩大影响力并让人接受,非要拿破仑来做领头羊不可。他哥哥刚一抵达巴黎,吕西安就尽力撮合二人。然而拿破仑并不信任西哀士这个政治理论家,西哀士也没有优先考虑让拿破仑实施自己的军事政变计划。不过,吕西安的干预至少让两位阴谋家的关系缓和下来。反正他已经确保能提前享受政变的甜头了,政变具体形式如何,并没有那么重要。

随着带领大军征战埃及的拿破仑归来,波拿巴家族的声望到达顶点。当五百人院议长重新选举时,吕西安自荐为候选人。他不但得到了热烈的拥护,还受到哥哥的支持,同时利用自己的天赋和巧妙的政治手段,成功赢得了选举。吕西安自如地运用着自己的口才天赋,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拥有了大批支持者,并受到了其他议员的赞赏。他的当选对阴谋家来说也是好事,毕竟拿破仑与西哀士设想的政变就包含了议会这重要的一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合法性,议院必须针对政权的改变进行投票。然而这条路上有一个巨大的障碍,那就是雅各宾派。他们会放弃自己的利益吗?我们知道,当选的议员,无论是什么阵营,总是拒绝放弃自己的权利。11月9日晚上,当所有督政官被迫离职以后,吕西安表现得很积极,向政变发动者保证了事件的进程:他承诺将尽快平息反对意见,让议院站在他们这边。可是第二天,他就不得不赶快改变策略了。这天,议员们被召集到圣克卢(Saint-Cloud)城堡。他们表现得小心谨慎,为什么要到圣克卢这个地方来?6000名士兵集结在了城堡附近,让人不安,他们是前来保卫议员的还是来给他们施压的?在这种沉重压抑的气氛中,五百人院下午4点才开始工作。宝贵的时间已经流逝,11月10日这天将会过得非常漫长。

在议会大厅的专席上,巴拉斯辞呈的宣读顿时使局面混乱起来。他的突然离开会带来什么后果?是立刻有人来替换他,还是推迟对继任者的任命?无论哪种选择都会引发新的问题,议会成员们对此犹豫不决。但是如果不立即就此进行投票,让这些人离开,那么政变的正当性就会遭到谴责。为了避免更坏的情况出现,吕西安催促大家争取时间。正在这时,一阵议论声打断了他的讲话。在议长席上,他瞥见一些全副武装的士兵赫然出现在大厅里,随后他看见了自己的哥哥。他忽然明白了,拿破仑准备强制议员投票。哥哥带领着军队的出现引起了在座议员们的强烈不满,他们吵吵嚷嚷,大声咒骂着。虽然没有发生交火,但和在场所有人激烈对峙也非上策,拿破仑不得不下令撤退。只见他压抑着将要爆发的情绪,脸上还被抓出了血,神情阴沉地退出去了。议会的大门关上了,吕西安一个人站在一群反对者中。假如这时一个给波拿巴将军定罪的提议得到通过,那政变就将失败。一瞬间,一切都变了。吕西安回忆道:“一切都发生在一眨眼之间……我的朋友们的沮丧,对手们愤怒的叫喊,军队仓促的撤退,武器摩擦的声响,这一切都使得此刻的局势看起来混乱无比。”

面对愤怒的对手们,五百人院议长无力地坐在他的专席上。政变的支持者感到非常不安,议会陷入了彻底的混乱。雅各宾派议员塔洛(Talot)要求立刻返回巴黎。过了一会儿,议员格朗迈松(Grandmaison)坚决要求对波拿巴将军进行免职,并立刻任命另一位将军。有人担心这个提议被采纳后,军队会不受新指挥者的控制。“按格朗迈松说的办!”议员们热切地叫喊。一位议员尝试反驳,但还没开口就被制止了。吕西安也只得勉强喊出几句话,要求大家在投票之前让他哥哥说几句,他的建议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拿破仑的对手已经占有了绝对的优势。在一片混乱中,吕西安脱下长袍往地上一摔,高声说道:“这里再也没有自由了!既然我没有办法发声,那就看你们的议长,把法律的标志放在这里,作为公众的丧服吧!”会场的每个人都打了一个寒战。然后,吕西安叫来了议会的警卫,和几个议员走出了大门。他表现夸张的动作让对手们都惊愕了,还有人感到了害怕。雅各宾派趁他出去的这段时间是有可能掌控住局面的。明白此刻时间宝贵,必须争分夺秒,吕西安迅速穿过宫廷,追上拿破仑,站在一群围观的士兵中间,严厉抨击五百人院正被一群“挥舞着匕首”的议员威胁。同时,他知道如何用行为配合语言来激励他们。他走到哥哥身边,拔出身上的佩剑,说出了下面这段著名的话:“我在这里庄严地发誓,如果我哥哥胆敢做出一丝有损法国人民自由的行为,我将亲手刺穿他的胸膛!”然后,吕西安下令军队用暴力将议员逐出会场。“把这些人都赶出去!”近卫军在缪拉的带领下进入了橘园(Orangerie)并解散了议会。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在这历史性的一天里,吕西安的两面三刀起到了奇效,高明地扭转了局势。在对五百人院采取了军事行动以后,吕西安开始精力充沛地游说尚未解散的元老院。他又一次严厉指责了用匕首威胁拿破仑的议员们。但是,元老院仍需讨论,投票结果还不确定。讨论所采用的文本,并未给拿破仑和西哀士自由行事的特权。

在谋反者的阵营中,人们也开始质疑:夜幕早就降临了,这一天却毫无收获。吕西安对于哥哥几个小时前擅自率兵闯入的做法非常不满,指责他不会见机行事。而且几个小时前在五百人院的行为简直毫无理由。拿破仑对此感到十分恼火,对西哀士耳语道:“噢!议长训斥了我。也许他没错,但每个人都应当各司其职。”为了不让元老院拖拖拉拉的投票影响政变,吕西安提议重新召集五百人院,以出具宣告督政府政权终结的法令。当时,在缪拉带领的军队刺刀的震慑下,身穿红色长袍的议员从圣克卢四散逃命。不过万幸的是,由于前往巴黎的路被封了,部队还是找到了几十名议员,把他们带回了橘园。这为数不多的议员一声不吭地听着吕西安大谈特谈更换政权的必要性。已经晚上10点了,人们疲惫不堪,听之任之,按照要求发起了由三位共和国执政官组成的行政机构的提案,以及将议会延期。

元老院的议员们还在继续完成使命,尽管发生了这些事,他们依然泰然自若地审查着几日前开始讨论的各项法案。在五百人院提交了变革政体的提案时,还讨论了公证制度改革的问题。凌晨1点时,元老院轻松通过了下院的决议草案。从这以后,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法国的新主人即将登上他的舞台了。车轮的隆隆声像是在提示三位临时执政官的入场,蜡烛吊灯闪烁的灯光下,拿破仑、西哀士和罗歇·迪科(Roger Ducos)走进橘园,他们来到吕西安面前,一个接一个进行了宣誓的仪式。以五百人院的名义,吕西安接受了他们对共和国的忠诚,并高呼:“共和国万岁!”执政府就这样在吕西安的简单仪式中诞生了。在11月10日这一天,他表现出了杰出的政治意识,用足智多谋的技巧创造了奇迹。在他的哥哥被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惊愕的时候,他稳稳地控制住大局,直至最后的胜利。而且也多亏了他,这场政变才勉强获得了合法性,也避免了可能发生的流血冲突。当然,如果没有拿破仑的军队和他的拥护者,这场政权的更替也是绝不可能完成的。无论如何,在这雾月的日子里,两位波拿巴的人物成功地走到了帷幕前,但毫无疑问,这也将是一场一山二虎的斗争。

短暂的部长生涯

证明了自己能和哥哥平起平坐以后,吕西安对自己的野心已经毫不掩饰了。“我认为我已经为自己赢得了作为一名政治家应得的尊重。我或许缺少军事力量的支持,可是我作为议长的地位是经过选举认可的。我像其他一些有声望的法国人一样,可以自豪地声称:我们是公民的选择。”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自满地说道。他的盟友西哀士,先前一直努力坐上一个类似“共和国总统”的位子。吕西安相信:如果计划成功,西哀士会让吕西安获得至高无上的执政官头衔,而拿破仑将回到他的营地去。谁知拿破仑竟然巧妙地赶走了西哀士。吕西安雄伟的野心破灭了。但他于1800年1月从第一执政拿破仑的手里接过了一个肥差:内政部长。尽管他没有掌管警察系统——这份工作被委托给了他的宿敌富歇,他还是在诸多方面和事务上获得了绝对的控制权,比如:省长、道路、医院、监狱、港口、公共教育甚至博物馆,而这些只是列举了他所有权限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经历了大革命以后,处于重建时期的法国,不乏令人心潮澎湃和野心勃勃的差事,但要做好这些工作,新的行政长官还必须具备一些以前从没有过的品质。行事风格杂乱无章又异想天开的吕西安还远远没有达到这个高度。所以他更喜欢继续做政治,而不是花很长时间研究那些让他气馁的技术文件。而在他的私人生活中,一场悲剧正在他平步青云的时刻悄悄酝酿着。他忠诚而谨慎的克里斯蒂娜·布瓦耶在怀他们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咽了气。她的离开对新任部长造成了残酷的打击。哪怕过了四十年之久,在勾起回忆的时候,他对她的感情还是没有消失殆尽。“我这一生从未感受过这种极度的悲伤……我遵照她的遗愿,带着她冰冷的生命的灰烬,走进为她买的,点缀她逝去的甜美纯洁灵魂的庄园。”受到严重影响的吕西安在一个月内都无法重拾他的部长工作,最后是他天生的野心帮助他恢复了生命的活力。他对金钱的嗜好依然存在,他在股票交易所做投机买卖的同时,还继续为海盗们提供武器。为了取悦雷卡米耶(Récamier)夫人,他在迪普莱西(Plessis)花了重金。女人没追到手,却引起了不少八卦和诽谤。他的名声本来就不佳,又被卷入一场政治斗争中,在权力方面也损失惨重。

执政官政权制度在地位显赫的拿破仑那里被极端个人化了,这也使他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如果他突然死了怎么办?如果没有继承者继任第一执政的位置,到时候一定会引发巨大的混乱。吕西安渴望成为继承人,抱着这个目的,他想就继承问题展开一场公开的议会讨论,他认为回答这个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这个问题抛给大众。因为他自认为很受欢迎,相信过不了多久自己的名字就一定会家喻户晓。他还私下偷偷地匿名印刷了一些小册子,标题是《恺撒、克伦威尔、蒙克和波拿巴的相似之处》(Parallèle entre César,Cromwell, Monck et Bonaparte)。文章在罗列了一大堆对他哥哥的溢美之词后,尖锐地提出了继承问题。然而,他采用的这个手段既卑劣又轻率。事实上,从政治上来说,对继承人的公布和任命问题只会对现任领导人的行动产生限制。首先,吕西安的贸然行动暴露了这个未来会成为大问题的既定事实;其次,不可避免地降低了统治者的可靠性。他分发的这批小册子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几乎人手一本。拿破仑当然无法容忍弟弟在背后搞鬼,他在约瑟芬、富歇和吕西安死敌的帮助下,让吕西安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1800年11月2日,第一执政拿破仑收到警察部长的警示提醒,传唤吕西安和富歇一并前往杜伊勒里宫。两位部长当场就毫不掩饰地互相攻击起来,指责对方的罪行。当说到吕西安那些小册子的事时,轮到拿破仑发火了。“最后那几页完全是在胡扯!”他怒吼道。吕西安却对此不以为然,嘴上挂着微笑反驳道:“第一执政要是生气了,那就是他的不对了。”他的傲慢无礼让哥哥勃然大怒,威胁要立刻将这个旧雅各宾党人投入监狱。不依不饶的吕西安也将袍子一脱,扔到会议桌上,撂下一句自愿放弃部长职务的话,就突然离开了杜伊勒里宫。此时,他在任的时间还不足一年。

不过,即便他摔门扬长而去,拿破仑也不可能真的将这位野心勃勃的弟弟打入冷宫。他的哥哥建议他去西班牙,作为仍是共和政体的法国的代表。1800年12月2日,这一任命在埃斯科里亚尔(Escurial)宫[54]被宣布。吕西安的前任阿尔基耶(Alquier)心情晦暗地等待着这位新来的外交官。由于拿破仑毫不掩饰的任人唯亲使得他被迫让位,在愤怒的驱使下,他竭力破坏吕西安的名声。阿尔基耶的中伤诽谤确实对新上任的驻西班牙大使造成了负面影响,使其刚进入宫廷就受到了西班牙王室不冷不热的对待,吕西安费了很大功夫来讨好这些满腹猜疑的西班牙人。为了博得国王的喜爱,他不计成本地在一个庆典上请来了马德里技艺最纯熟的乐师、舞姿最优美的舞者和厨艺最精湛的厨师。纵使有人心生嫉妒故意扰乱宴会,去这位从法国来的新大使家里赴宴还是成了一件让人艳羡的事。吕西安在西班牙宫廷中安顿下来还不到三周时间,挥金如土的他就不得不向哥哥开口寻求财务支持了:“我在西班牙已经非常节俭了,但我还是入不敷出,我已经花光5万法郎了。”为了进一步融入西班牙美好的上流社会,他开始上西班牙语课,并对宫廷里的贵妇们大献殷勤。尤其在圣克鲁斯(Santa Cruz)伯爵夫人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思和金钱,这位夫人也积极回应了他的好意,两人的关系很快传遍了整个马德里。伯爵夫人年长他10岁,手段高明而经验丰富,吕西安为其神魂颠倒,还将她的肖像缀上钻石,作为用她的秀发所编织的项链上的坠子,明目张胆地戴在脖子上。这位旧雅各宾党人被笨重冗杂的西班牙宫廷礼仪所约束,虽然感到气恼,但还是不得不勉强接受了作为他这个角色所要求的对“女性化”的崇敬。

大使的钻石

但是第一执政的弟弟可不是来这里当歌剧大臣的,比这重要得多的外交事务还在等着他呢。从1795年起,法国就只能依靠盟友西班牙的帮助,尤其是在欧洲反法联盟的战争中,这份支持起了重要作用。尽管西班牙已经没有往日的辉煌了,但他们的舰队和殖民地位依然具有威慑力。然而,尽管吕西安做出了种种努力,西班牙对法国这个盟友的支持却已十分微弱。在外交上,吕西安成功签订了《阿兰胡埃斯条约》(Convention d'Aranjuez),为他的外交工作加了不少分。根据其中的条款,法国重新得到了在三十年战争后失去的路易斯安那;还得到了曾被波旁王朝的帕尔马亲王丢掉的托斯卡纳。凭借着专注和和蔼可亲的特质,吕西安成功使自己得到了皇室夫妇的赏识,更有首席部长戈多伊(Godoy)亲王的赏识。两人以兄弟相称,表现得十分投契。这为吕西安的外交工作增加了许多便利。至于玛丽—路易丝皇后,她也很喜欢风度翩翩的吕西安,很欣赏他的行事风格,甚至允许他不经通报大摇大摆地进入皇后的皇室内宅,这让宫里的人嫉妒不已。此时的西班牙波旁家族准备好了与波拿巴家族建立更多的联系,吕西安就盘算着促成年仅16岁的伊莎贝尔(Isabelle)公主和哥哥的联姻,以弥补拿破仑与约瑟芬膝下无子的遗憾。然而他这个计划绝无可能实现,因为马伦哥战役的胜利者从不打算与一位没落君主的后代结合。这一事件显然疏远了吕西安和约瑟芬的关系,甚至反过来影响了兄弟之情。讽刺的是,早在拿破仑禁止吕西安与寡妇结婚之前,吕西安就曾试图让拿破仑离开他的寡妇约瑟芬。

几周后的一件事让法国驻西班牙大使突然紧张了起来。外交部长塔列朗坚持让葡萄牙加入法国—西班牙联盟,并关闭其对英国海军的港口,声称如若不从,就军事入侵葡萄牙。靠着宠臣戈多伊,吕西安毫不费力地说服了西班牙支持法国,尽管这个要求不甚合理。然而里斯本(葡萄牙首都)方面却轻蔑地拒绝了,在这种情况下,战争似乎一触即发。勒克莱尔(Leclerc)将军因此立即组建了一支15000人的军队,用以扩充西班牙兵力。吕西安和戈多伊主动支持战争,因为他们笃定这场战斗会给他们带来荣耀和财富。但是让我们这两位好战之徒没想到的是,里斯本王室为了避免战争,选择和塔列朗直接进行会面协商。吕西安大为恼火,一封接一封地给哥哥写信,终于破坏了这场秘密和谈。战争如愿开始于1801年4月16日,仅持续了三周就结束了。在埃尔瓦什(Elvas)受到包围的葡萄牙军队准备投降,向戈多伊赠送了一条橘树枝表示臣服。这场短暂的战争,也因此得名“橘子战争”。散漫的军事行动,最终沦为笑柄。

戈多伊和他的同伙完全无视法国的要求,为了填满自己的口袋,于6月7日签署了《巴达霍斯条约》(Traité de Badajoz)。他们并非不知道法国和英国正在幕后进行着交易。但如果这两个国家在西班牙拿到葡萄牙的土地之前就达成了协议,西班牙肯定会被遗忘。在谈判期间,戈多伊故意忽略了塔列朗的最后指示,并且伪造条约的日期,以防日后条约内容受到质疑。不过,吕西安只忙于算计能够通过条约获得的巨额利益,毫无保留地支持他的珍贵盟友的荒唐做法。只是吕西安这套弄虚作假的做法并没有成功,并让身为第一执政的哥哥感到痛心,痛斥了他的“玫瑰露外交”。在一封日期为6月17日的快信中,拿破仑批评了弟弟的做法,并且提醒他,任何与葡萄牙的谈判只有在能够保证全面和平的情况下才有效。在他看来,葡萄牙的让步将成为未来与伦敦谈判的筹码。

哥哥的谴责使吕西安心生戒备。当他在西班牙宫廷消遣玩乐的时候,就谎称生病,威胁说如果条约不被接受,自己就辞职,还讽刺他的哥哥也不过是靠着施加恐惧来执政。最终,法国方面也稍微做出了让步,吕西安和戈多伊于是重新开始与葡萄牙人的谈判。西班牙放弃对葡萄牙几个省的占领,而里斯本同意支付2000万的赔偿金,并推迟几艘军舰的建造。一切似乎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着,但几周前拿破仑的斥责让我们的大使心里感到非常不是滋味。由于被与戈多伊的亲密关系蒙蔽了双眼,吕西安已经开始扮演起了总督的角色,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现在还只是一个外交官。再次拒绝服从命令的吕西安在12月,也就是他仅仅上任一年多之后递交了辞呈。这位昙花一现的亲王一天又一天地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不过对于吕西安来说,一个职务最吸引他的是在这个位置上能捞到多少好处,别的都不重要。《巴达霍斯条约》让他发了笔大财,这种摆弄西班牙的外交方式让他收获了大笔黄金,尤其是钻石。他曾经在回忆录中大方地承认:“最不容易招人耳目而又有价值的礼物就是几个装满钻石的小袋子了。我在阿姆斯特丹把它们卖掉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么值钱。”这些“小袋子”满足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所有开支,而他个人收藏的名画则增加到了20幅。回到迪普莱西后,他又重新享受起他那小小的宫廷生活,在那里,他遇见了德斯塔埃尔(de Sta?l)夫人和夏多布里昂。在这期间,这些人正渐渐走到公开反对拿破仑执政的阵营中。正如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彼得里(Fran?ois Piétri)所说:“不满的人会本能地去找他。”吕西安被拿破仑任命到可以发言的法案评议委员会。[55]拿破仑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平台,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反对的矛头指向了第一执政的哥哥。

对于把路易斯安那卖给美国人一事,吕西安觉得很耻辱,他对于这个问题的态度要比哥哥激进得多。而拿破仑是因为得知海洋的控制权很快即将回到英国手上,这块殖民地无论如何都守不住了,才刻不容缓地开出了价格。一天,拿破仑懒洋洋地躺在浴缸里,看着吕西安和约瑟夫想方设法地说服自己。吕西安狡诈地骗他说议会永远不会同意丧失一块如此美丽的殖民地,听到他这些话,拿破仑突然从浴缸里坐起来,挺起胸膛,语气专横地反驳道:“这件事只能由我设想,由我协商,也将由我单独批准和执行,你听明白了吗?”拿破仑如此严肃地多次强调了“我”,又使兄弟三人重新争吵起来。气得发狂的拿破仑赶走了约瑟夫。只有吕西安还跟着他,二人在书房里继续讨论。吕西安还在加以反驳,拿破仑暴跳如雷,狠狠地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鼻烟壶砸在地上,发誓说如果弟弟继续这样对抗,会连他一起消灭。吕西安对此无动于衷,一声不吭地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好,语气嘲讽地对他说:“很遗憾,你打碎的是你妻子的肖像,下一个该毁灭的就是我本人了,我等着。”原来这个倒霉的鼻烟壶上的美丽装饰是画家伊萨贝(Isabey)画的约瑟芬。当约瑟芬听说拿破仑砸坏鼻烟壶这件事后大惊失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厄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于是飞快地跑去找到了她的占卜师勒诺尔芒(Lenormand)夫人,拜托她驱走厄运。占卜师建议她让同一位画家重新画一幅作为替代可保平安,约瑟芬毫不犹豫地照她说的办了。

危险关系

任职于法案评议委员会的吕西安在议会上毫无保留地支持了两项重要法律,关系到政教协定和荣誉军团的建立问题。尽管议会对执政提出的计划颇有微词,但吕西安的能言善辩总能说服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在逐渐采纳这两项主要改革的过程中,吕西安争取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如果说政治上的紧张局势终于得到了缓和,那么现在吕西安的爱情战争又引起了兄弟间的不和。他心爱的圣克鲁斯伯爵夫人来到巴黎后不久,就一路疾驰到了迪普莱西。当她沉醉在吕西安为她举办的一场又一场的宴会中的同时,也引来了无数的蜚短流长。一天,拿破仑在弟弟面前开玩笑说伯爵夫人很轻浮,吕西安当时没在意。但后来另一个人的出现真正引发了问题:这就是亚历山德里娜·德布莱尚。她对吕西安一见钟情,吕西安也被这个女人的热情和直接完全占据,为了她甚至不惜把他的西班牙侯爵夫人支走,让这位年轻的寡妇[56]和自己生活在一起。路易·德丰塔纳(Louis de Fontanes)一下就注意到,他们的关系似乎是有长久考虑的,他记述道:“他的言语和表情中无不透露着激情生活的蛛丝马迹……而那位夫人的脸上也时常透露着即将在宫廷生活下去的喜悦。”吕西安总算找到自己的那个“约瑟芬”了。但和后者不同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宝宝。确切地说,最后这对夫妇总共有过九个孩子。

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月,亚历山德里娜就怀孕了。为了更好地享受二人世界,吕西安花重金布置好了布里耶纳公馆,又在旁边把她安顿下来。他希望自己可以随意地进出她的房间,甚至还在两栋建筑之间建造了一个长约100米的地下通道。这条狭窄的“情人密道”完全是个掩人耳目的杰作。“在这条通道里只有两道门,一头连接着我爱人宫殿内部的一栋小屋,另一头连接着我的宫殿。这两道门上的锁完全一样,并且有着复杂的机械结构,被精巧的掩饰物所遮蔽。一共有三把钥匙,分别给我母亲、我的爱人和我,除此之外,我们不信任任何人。”夜幕降临时,这位谨慎的情人就会进入华丽的画廊,靠近一幅达·芬奇或是拉斐尔的画作后就消失了,像使用了魔法一样,在清晨时分又重新出现。

1803年5月24日,这对夫妇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夏尔—吕西安(Charles-Lucien)的降生,只有莱蒂齐娅知道这个秘密。或许她作为家族中唯一一个知道孩子出生的人,也必须走秘密通道来探望她的孙子?因为只有严格的保密才不至于冒犯到家族中一直没有子嗣的哥哥。大儿子出生后的第二天,佩雷拉(Pereira)神父偷偷地以上帝之名主持了吕西安与亚历山德里娜的婚礼。由于拿破仑一直不知情,吕西安的隐秘生活很快就与帝国的需要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为了巩固法国与托斯卡纳的关系,拿破仑想到了让拈花惹草的弟弟与刚刚失去丈夫的伊特鲁里亚(Etrurie)女王再婚。当着约瑟夫的面,拿破仑试探了吕西安与女王结合的可能性。我们的当事人一听,立马惊呼起来,推托说自己绝不可能娶一个驼背且瘸腿的女人。拿破仑感到很惊讶,向他解释说这是一桩政治婚姻,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仪式而已,仪式过后他爱去哪里游荡都可以。吕西安突然站起来义正词严地说道,自己还有一颗共和党人的心,必须和有着同样信仰的人结合。拿破仑听了,表面上没说什么,却让富歇暗中监视他的弟弟。

吕西安很快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如果哥哥发现了他的小家庭,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破坏它。为了让他和孩子母亲的纽带更加牢固,他必须举办一场世俗婚礼,就定在10月26日晚上,在迪普莱西的城堡里举行。为了不惊动哥哥,他们不但没有公布结婚预告,连前来参加的见证人也是和家庭社交圈没有什么往来的人,让这场婚礼增添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在迪普莱西城堡所在的沙芒市,察觉到这件事有些可疑的市长拒绝了新郎新娘的好意邀请,让一位名叫布洛凯(Bloquet)的副手代替他参加。午夜一过,他们的婚礼宣布正式举行。在一个森林副监察员、一个农民和一个医生的见证下,法国最有权势的人的弟弟在法律面前和寡妇茹贝东夫人结为合法夫妻。或许受法律保护的吕西安现在是时候捅破这层窗户纸了。接下来的几天,拿破仑在弟弟的一封信中获悉了这一切。当时的第一执政拿破仑正在马尔梅松(Malmaison)城堡参加音乐会,得知这件事后他突然示意停下奏乐,整个大厅的人都不知所措。约瑟芬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暴躁地回答说:“你知不知道吕西安已经和那个下流的女人结婚了!”人们面面相觑,一脸惊愕。身体颤抖的拿破仑决心争取一下,立马派缪拉去尝试劝说弟弟让他恢复理智。这位迅捷的骑士于凌晨3点抵达迪普莱西后,又被吕西安送回到哥哥那里去了。第二天又换了一名说客,即另一位执政康巴塞雷斯。

这位说客像他平时一样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先是对吕西安表示了遗憾,又断言其婚礼的不合法性。事实上,似乎有一项新的法律呼之欲出:拿破仑有权以“至高无上的地位”对整个家族的婚姻发表意见。“执政官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样的家庭是从什么时候起存在于法国的?……你所做的事,不过是把只有十年任期的执政官的无聊爱好,类比于以前的国王。”吕西安怒气冲冲地说,仿佛他不知道帝国已经深入人心了。在经过了他的“平行生活”和驻西班牙大使这两段插曲之后,吕西安仍然心怀愤怒,不依不饶地向哥哥发出挑战。摆脱哥哥的管束几乎成了他最喜欢的业余消遣。没过几天,吕西安夫妇就在剧院光明正大地出双入对了。他们一进门,所有人都盯着看,吕西安除了感受到新婚的喜悦,更多的是成功挑衅哥哥的快感。然而,他这样做除了让坊间生出许多闲言碎语以外,对拿破仑的进一步高升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从他的回忆录可以看出,这个叛逆的弟弟显然对自己实际产生的破坏力做了过高的估计。和拿破仑作对俨然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一种最佳的生活方式,哪怕最后的代价是失去一切。

对于拿破仑来说,他弟弟的婚姻则成了一个原则问题。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寡妇亚历山德里娜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家族的一分子,此外他还固执地拒绝称呼她为波拿巴太太,连波利娜和博尔盖塞(Borghèse)亲王的婚礼都不允许邀请这对新婚夫妇。既然宣战了,他就绝不会轻易从战场上退出。如果吕西安还不改变对待这位寡妇的态度,那么他将亲自驱逐他的弟弟。拿破仑甚至告诉所有人:“没结婚的吕西安拥有一切,结了婚的吕西安如同草芥。”而母亲莱蒂齐娅却不同意他这么做,即使兄弟反目,她也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儿子,况且她对拿破仑和约瑟芬的婚姻也一直持反对态度。和我们所熟知的情况相反,她非常欣赏儿媳的个性,但她常常抱怨约瑟芬年龄过大且不能生育。此外,吕西安在和亚历山德里娜结婚以前,特意和她商议过,拿破仑可是很多年没有这样做过了。出于这些原因,她支持吕西安的婚事,即便要她追随儿子踏上流放的道路。

1803年12月4日,吕西安前往意大利半岛,他将在那里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在罗马见过教皇之后,他又去了那不勒斯。莱蒂齐娅在1805年3月的时候也踏上了相同的旅程,她使用了化名,用以避开不时洗劫旅游者的强盗。3月31日,莱蒂齐娅抵达了罗马,受到教皇的热情款待,并在教皇的洛雷托(Loreto)宫殿下榻。多亏了母亲的支持,吕西安才没和巴黎完全切断联系。他的传记作者怀疑他在抓住一切机会“寻找一个改变自己被流放命运的借口”。而拿破仑可没那么容易受蒙蔽,才不会送他这份大礼呢。当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未来皇帝的态度依然坚如磐石。吕西安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看到妻子被承认的那一天,他得到的回答是冰冷坚硬的一句话:“永远不可能!”他们的兄弟之情彻底破裂了。

5月到来了,吕西安回到了永恒之城罗马,身边是又怀有身孕的妻子。为了她,吕西安刚刚放弃了自己的职位。他在纳沃纳广场(Piazza Navona)看中了兰切洛蒂(Lancellotti)宫殿,把它租了下来,又在弗拉斯卡蒂(Frascati)购置了一栋豪华别墅专门用于存放收藏的数百幅画作。现在的他对那些“阴谋、不公正以及无耻的激情”感到非常气馁。“如果命运还会把我带回政治舞台,我将会荣耀而自豪地回归,但绝无半点愉悦,因为我会后悔牺牲掉个人感情。”既然已经决定不会回到帝国的政治中心了,他又说道,“真正能对付你的敌人的是沉默,我不屑于对我遭受的一切做出反抗,这让我虽败犹荣。”当法兰西帝国建立时,拿破仑故意把吕西安排除在外,尽管母亲为他向皇帝请愿,12月2日的加冕仪式还是没有邀请他。母亲对拿破仑的态度感到非常失望,故意在帝国庆典上迟到。而画家大卫巧妙地用画笔把这一切在画面中掩盖了,这幅画就是著名的《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费什舅舅和波利娜,以及其他来劝说调解兄弟俩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败了。约瑟夫也做了同样的事:“皇帝永远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你如果不顺着他的心意,就是他的敌人。这就是习惯于把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联系在一起的人的思考方式;你应该让自己在他面前呈现出最自然的状态,他才能了解到你真实的观点。”但是吕西安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很有可能为此失去了拿破仑为他准备的伦巴第(lombards)的王位。

吕西安入住他的新别墅后异常思乡,又自觉有写作天赋,便把激情投入到写作上。有时候在灯火通明的晚会中,不乏许多代表法兰西帝国前来的人,吕西安长篇大论地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时,总会让他们觉得百无聊赖。白天,我们的诗人在罗马城的废墟中苦苦追寻着灵感,创作着无人问津的诗歌。这时的吕西安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文学和艺术海洋中,把政治生活彻底抛诸脑后了。他把布里耶纳的城堡卖给了母亲,又用这100万法郎在罗马购置了康多提(Condotti)宫。1807年,他终于在意大利的曼托瓦(Mantoue)再次见到了拿破仑。还没说几句话,拿破仑又开始责备弟弟和寡妇结婚的事,吕西安很可能反驳道:“你自己也是和寡妇结婚的人,但我的妻子至少没那么老,也不像你那位不能生孩子!”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拿破仑每次分配附庸国的王冠之时,这个叛逆的弟弟总是两手空空。他确实在心底里幻想过有朝一日也能戴上王冠,更何况他现在经济上也有些拮据。然而他知道,即使他开口,哥哥也会信守诺言,拒绝他的要求。为此,他一直等待了八年才得到一个头衔,却没有借助哥哥的力量,而是通过教皇的协助。他被捕后,在英国的土地上流亡了四年,只有在帝国灭亡后他才被允许返回意大利。这时,罗马教皇神圣的谕旨又及时接济了开支巨大的吕西安,并协助他于1814年8月18日成了卡尼诺(Canino)亲王。吕西安夫妇喜出望外,不只是出于经济方面的原因——此时,拿破仑刚刚失去了他的皇位,而对于这对长期被羞辱的夫妇来说,“殿下”二字听起来异常悦耳。这位新的罗马亲王用了树冠作为自己的徽章,并添加了罗马贵族的标志,低调地提醒大家自己曾是一个自称“布鲁图”的男人。然而,他在罗马的美妙时光非常短暂。他再一次改变了自己效忠的方向,这使他从云端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永恒的放逐

刚上任的罗马亲王每天绞尽脑汁悉心维护着和教皇的关系。突然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语气神秘的信,落款日期是1815年3月1日,信上还有母亲的字迹:“拿破仑刚带领部队从这里离开了,但我不知道去了哪里。如果天气好的话,我自己也会在三天后离开。”这封信以一个邀请结尾,希望他和位于奇维塔韦基亚的路易一起来和她会合。发生了什么事?与拿破仑一同被流放到厄尔巴岛的莱蒂齐娅,刚目送他从费拉约港(Portoferraio)出发。为了不连累厄尔巴统治者的这段疯狂旅行,莱蒂齐娅始终没有透露他此行的目的地,但她心里很清楚,皇帝正在大胆地做一个赌注:用手上仅有的800名近卫队老兵重新征服法国。“被放黜的恺撒,仍然是那位曾一手策划了雾月政变的阿雅克肖阴谋家。”吕西安惋惜地说。但雄鹰所到之处,缪拉率领的军队立即向教皇发起了进攻。吕西安飞奔到奎里纳尔宫(Quirinal),恳求教皇不要离开永恒之城,但无济于事。在拿破仑的军队往前推进之前,卡尼诺亲王的护照终于能到达意大利北部和瑞士。吕西安在莫里斯(Maurice)神父的陪伴下开始了前往辛普朗(Simplon)的一段不怎么光彩的旅行——这位神父正是几个月前帮助他重返罗马的人。为了防止行踪被人盯梢,二人一路上多次更换身份。在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时候,亲王还从骡子的背上摔到了地上,但总算安全抵达了瑞士。这时他听说拿破仑已经回到他的杜伊勒里宫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回到哥哥的帝国了?吕西安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返回复辟帝国的道路。他带着同行的伙伴来到法国的沙朗通(Charenton),在那里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安顿下来。在这期间不时有密探来访,莫里斯神父也受邀进宫,和皇帝讨论他被放逐的弟弟的事。兄弟二人终于要言归于好了吗?就在这位方济各会修士准备离开客栈时,吕西安态度傲慢地对他说:“这可不是我派你去的,是他要叫你去的……你去吧,记得一定要留意皇帝所说的每一个字,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回来告诉我。”换言之,他就是要等着拿破仑迈出第一步。这就是骄傲吧!

然而,莫里斯神父和拿破仑在杜伊勒里宫的会面与卡尼诺亲王预想的完全不一样,皇帝甚至都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只是向莫里斯大肆抨击了教皇,二人除了政治什么也没说。莫里斯神父对此感到惊讶和不知所措,在客栈晃悠了很长时间以后才有勇气向亲王汇报。失败看来是注定的了。然而,吕西安几天后去了瑞士,手上却拿着一封拿破仑写给教皇的信。很显然,我们这位秘密信使已经和他的哥哥和解了,但何时何地我们无从知晓。然而保王派的密探已经得到了风声,想极力破坏这件事。在普朗然(他在几天前和约瑟夫见了面),吕西安正在一家小旅馆静静享用晚餐的时候,一位市镇法官通知他要被捕了。刻不容缓地,吕西安立马收拾行李,一路飞奔过了边境。5月初,他又出现在杜伊勒里宫,从哥哥手上接过了荣誉军团的勋章,拿破仑看上去十分满意,把红色的绶带交到了弟弟手中。紧接着,吕西安成了法国的亲王,享受着作为欢迎礼物的宫殿和一份颇为丰厚的收入。奉行自由主义的法兰西帝国,原谅了那些背弃过它的人。从政治上来说,这位旧雅各宾党人和邦雅曼·康斯坦(Benjamin Constant)、卡诺(Carnot)一样,又回到了拿破仑的身边,也得到了一个不错的职位。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还很难说,无论如何,皇帝都做出了改变,并且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说过的话。吕西安获得了新的豪宅和辖区,对自己的新差事欣喜若狂。

他对于礼仪有着吹毛求疵的偏执,每当发现自己和兄弟们之间的细微差别都一脸不高兴,比如看到帝国年历上称呼他为“吕西安·波拿巴亲王”,而不是“吕西安·拿破仑亲王”这个以前常用的称谓时就感到心中不悦。然而,6月1日的五月校场庆典上,他精心打扮后坐在了皇帝身边,全然不顾约瑟夫和路易的反对,穿了亲王的白色长袍,还戴了一顶滑稽的羽毛帽子。他还在部长理事会获得了表决权,成为常任参与者。6月19日,当帝国军队失败的消息传到首都时,他宣称将用最严厉的审核力度来监控媒体中最微小及隐晦的影射和嘲讽。可以看出,我们的“布鲁图王子”骨子里还是个雅各宾。两天后,拿破仑从滑铁卢战败而归。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如何稳住因败仗而人心惶惶的议会。然而皇帝的第二次退位还是无可避免。吕西安找回了往日的干劲,使出浑身解数想避免最坏的结果发生,甚至想出了最后的办法,即扶持拿破仑的儿子摄政:“我要求按照议会的附加法案,通过自发和一致的行动……宣称承认拿破仑二世为法国皇帝。我在此做出表率,并向他发誓会效忠于他。”然而,他这番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请问亲王他是以什么头衔在和我们说话?他是法国人吗?”蓬泰库朗(Pontécoulant)议员的问题听起来带着恶意。我们的罗马亲王为一位法国皇子进行辩护,确实很难有说服力,更何况那位皇子此刻还被监禁在维也纳。这一次,他的言论无力影响事态的发展。在这次失败之后,他在政治舞台上也灰溜溜地消失了。

还没等富歇下命令撤离,吕西安就使用了一个假身份匆匆离开了巴黎,他要像他的兄弟一样去美国。火急火燎地抵达迪耶普(Dieppe)后,他又突然命令车夫掉头,毕竟以这种方式放弃他罗马亲王的身份对他来说无疑太羞辱了。从这时起,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回到罗马,哪怕冒着被抓的危险。对于拿破仑来说,他宁愿向英国投降,也不愿失去皇帝的威望,他到最后一刻也不愿意放弃皇帝的头衔,甚至拒绝了前往美国的冒险。但当吕西安抵达萨瓦(Savoie)的时候,遇到了把守着这条路的奥地利军队,被拦了下来,他的化名“卡萨利(Casali)骑士”——显然没有骗过任何人。在布勃纳(Bubna)将军面前,他仍然表情僵硬地拒绝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被押送到都灵后,吕西安被关进了一座城堡的监狱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抗议,声称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罗马亲王,对目前法国的事务毫不知情。在百日王朝开始后,他也曾多次试图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结果都是徒劳的。他一直被拘留到9月22日,在联军的干预下才得以释放。法国、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的大臣们允许他回到自己的公国,但前提是必须接受密切的监视。对卡尼诺亲王的行踪感兴趣的不只教皇的手下,还有法国、英国和奥地利等国家的间谍,这些人都在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像停留在欧洲的所有其他波拿巴家族成员一样,他的自由很有限,但这并不妨碍他重拾过去和教皇的来往。

然而,在奎里纳尔宫,他不再受欢迎了,况且教皇对他几个月前归附拿破仑耿耿于怀。但这对于已经放弃了所有政治野心的罗马亲王来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宁静和家庭的幸福”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就像他对妹妹埃莉萨所说的,他如释重负。对吕西安来说,1815年至少还是在愉悦的氛围中结束的:他的大女儿夏洛特嫁给了一位极其富有的亲王加布里埃利(Gabrielli),一位红衣主教的侄子。十个月以后,勇敢的亚历山德里娜又诞下了他们的第八个孩子,取名为安托万(Antoine)。吕西安总共有十四个孩子,其中三个刚出生就夭折了。年龄最大的两个女儿夏洛特和克里斯蒂娜(Christine)都经历了丧偶再婚的命运。加布里埃利亲王过世后,夏洛特嫁给了一个罗马的骑士;而克里斯蒂娜则看中了瑞典宫廷中的一位内侍:波瑟(Posse)伯爵。总之,吕西安的这两个女儿都在第二帝国获得了尊贵的头衔,而后来的几个孩子就没这么幸运了。严格遵守伯父制定的帝国基本原则,拿破仑三世只给了他们“波拿巴亲王”的头衔,从某种程度上加深了对他们的排斥。在这些二流亲王中间,夏尔—吕西安成了一名自然学家及鸟类学家;蕾蒂西娅(Laetitia)与爱尔兰外交官托马斯·怀斯(Thomas Wyse)爵士组成了家庭;让娜(Jeanne)嫁给了来自佛罗伦萨的一个古老贵族家庭的侯爵奥诺拉蒂(Honorati);路易—吕西安(Louis-Lucien),这位出色的语言学家,在第二帝国担任了元老院议员;我们以后还会说到出生于1815年的皮埃尔(Pierre)亲王;至于安托万,他进了政坛,但却加入了保王党的阵营,这成了后来他被排挤的原因。当吕西安最小的儿子出生后,又添了两个女儿:1818年,小玛丽—亚历山德里娜(Marie-Alexandrine)出生,后来与罗马共和国的财政大臣温琴佐·瓦伦蒂尼(Vincenzo Valentini)成婚;1823年,吕西安的最后一个女儿康斯坦丝(Constance)出生,未来的她将选择进入修道院。

在永恒之城罗马获得了一定的自由之后,吕西安直到1818年才打破“保持低调”的誓言,获准返回他卡尼诺的领地。因此,他把精力都投入到了自己热爱的领域,例如,天文学和考古学,重拾写作的热情和对祖先的研究,我们的罗马亲王可以说已经变为一个平民了。然而,他的作品卖得很差,土地收成也不好。此外,法国政府内部,受到令人生畏的布拉卡(Blacas)的危言耸听的刺激,策划阴谋想将吕西安驱逐出罗马,这让他感到异常悲伤和痛苦,萌生了前往美国的愿望。1820年后的几年,吕西安和他的侄女玛蒂尔德——热罗姆的女儿接触频繁,玛蒂尔德对他当时的外形印象颇深:“他戴着眼镜,打扮很奇怪,常穿着一条拖到脚背的裤子和一件肥大的蓝色罩袍;但他可爱又风趣,我们都很喜欢他。”1822年,来自大西洋彼岸的侄女将带走他的一个儿子。从前几年开始,他就意图撮合约瑟夫的大女儿泽纳徳(Zéna?de)和他的大儿子夏尔—吕西安。两人的婚礼在布鲁塞尔举行。随后,这对年轻的新婚夫妇漂洋过海去了美国。这是个同样多产的家庭,先后诞下四个儿子和八个女儿。

当孩子们都长大成人离开他时,吕西安陷入了一种持续而长久的忧郁,此后再也没有摆脱过这种状态。1830年七月革命以后,他盼望重回政治舞台。然而,拿破仑二世已逝,波拿巴家族对采纳何种政治立场还存在分歧。这位原来的议长在约瑟夫的协助下,积极发布了一份关于恢复1799年宪法的草案,希望争取重建执政府。但这成了布鲁图的遗言——在法国,七月革命后的君主制克服了重重困难站稳了脚跟,彻底埋葬了吕西安的伟大抱负。此外,放逐吕西安的法令并没有被废除,逼迫他只得在流放中被遗忘。1835年的夏天过后,疾病为他最后的野心画上了永远的句号。在痛苦中,他又度过了饱受折磨的五年,直到1840年6月29日,在维泰尔布(Viterbe)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被恶性疾病带走,享年65岁。他的遗体后来被转移到了卡尼诺的教堂。亚历山德里娜在他死后十五年也去世了,于1855年7月13日长眠意大利。

吕西安骨子里就是一个适合流放生活的人,简直已经把流放地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由于他善变的忠诚、糟糕的性格和不合时宜的野心,几乎葬送了他自己所有的成功。他的政治生涯非常短暂,骄傲的他什么都不愿意放弃,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有爱人和众多的后代,是他一生被人承认的唯一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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