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鲤走进家门时，客厅里静悄悄的。好一会儿妈妈才从浴室走了出来，黑黑的长头发上全是水。妈妈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那是李小鲤七岁以前很熟悉的味道。自从上小学之后他就远离了妈妈的怀抱。他不想把自己弄得像个娇宝宝，那些动不动就扑到妈妈怀里撒娇哭诉的男生尤其让他看不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妈妈亲近过了。丁香雨是那种不苟言笑的母亲，也许是在单位当领导当坏了的。
“怎么啦，一张苦瓜脸？”妈妈走了过来，“是不是妈妈提前回来了你不高兴？”
“没有呀。”
“那笑一个。”
他龇了龇牙。
“比哭还难看。”妈妈拍拍他的肩膀，那就是她最温柔、最亲近的表现了，“说说看，这两天在学校里怎么样？”
又来了。一连几天不在家，一回来就轻飘飘地来一句“学校里面怎么样”，就好像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这种家长也太容易当了。李小鲤放下书包去开冰箱门：“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妈妈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李小鲤想了想，索性大声说：“不怎么样就是说我的数学测验只考了65分！”
“哦。”那边传来妈妈漫不经心的回答。
咦，李小鲤觉得奇怪极了，闪电过后怎么没有雷声呢？
他又补上一句：“全班最低分！”
“什么？！”终于，妈妈好像醒过来了，火车头一般冲了过来，对着他惊天动地般地叫起来，“你说什么？全班最低分？”
李小鲤坐在椅子上，风平浪静地：“对呀，试卷在这儿。”
妈妈双手哆嗦着把卷子拿了起来，一看到那个“65”，整个人就呆住了。还没等她扬起手，李小鲤已经闭上了眼睛，嘴里叫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但是很奇怪，他等了很久，也不见妈妈的巴掌落下来，屋子里反而静悄悄的。他偷偷睁开眼睛一看，却见妈妈举着手站在他面前，几颗大大的泪珠正顺着她白皙漂亮的脸庞流了下来，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现在变成了兔子的眼睛，红红的，湿漉漉的。李小鲤吓坏了：“妈妈！”
妈妈望着他，身子发抖，鼻子一抽一抽的，说不出话来。
“我错了，妈妈，我改，我马上改……我从现在起就认真读书，好吗妈妈？你别这样……”李小鲤魂飞魄散，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妈妈这么悲痛欲绝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他的确是吓坏了。
妈妈很狼狈地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水，鼻子嗡嗡的：“你非把我弄哭，李小鲤，你妈妈我从来不哭的，你妈妈我是谁呀，就你有本事把你妈弄哭……你逃学旷课都没关系，你就是不能考那么差！你非把我气死！李小鲤，你太让我失望了，那么低的分数，李小鲤，你怎么变成一个坏孩子了呢？”
瞧瞧，都成坏孩子了。李小鲤沮丧万分。就因为一个分数！妈妈还从来没有给他下过这样的结论呢。以前他什么坏事没有干过？有一回摔破了小姨刚刚买回来的MP3，六岁的时候在酒店里把可乐泼到一个胖阿姨的新裙子上，妈妈都没有这样对他说：“李小鲤你是一个坏孩子。”——但是，现在他成了坏孩子了。妈妈竟然就给他定了性：你是一个坏孩子。
再没有比这更让他伤心的事了。李小鲤站在那儿，像根木头，手里提着那张起码有180公斤重的卷子，不能动弹，也不能挣扎。李小鲤，你完了。
“我那么千辛万苦地养你，你倒好，不好好学习，成绩越来越差，上次好歹还考了个74分，这次就只有65了，这就是你对妈妈的报答吗？”妈妈坐下来，把脸凑到他面前，逼视着他。
我也不想呀，神经病才想考65分……李小鲤在心里争辩着，他仰着头，妈妈的脸和他挨得那么近。这时，他才吃惊地发现，妈妈的嘴角、眼角竟然有了几丝皱纹，而且，妈妈好像越来越瘦了，满脸的疲惫，脸色也不如过去那么光滑红润了。如果说她曾经是一个漂亮的红苹果，那么，现在她已经是一个脱水柠檬了。
这一幕简直触目惊心。妈妈老了吗？妈妈也会老吗？怎么可能？他想起了外婆那张核桃皮似的老脸，一阵阵后怕。有一天妈妈也会老成外婆那样吗？那么年轻美丽的妈妈，那让李小鲤暗地里骄傲得不得了的妈妈，也会像外婆那样走路佝偻着腰，一到冬天就咳嗽个不停？天哪！
如果爸爸还活着，他也绝对不会允许妈妈这么老下去的！绝不！
李小鲤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想去摸一摸妈妈的脸。也许，他希望能把那刺眼的皱纹抚平、擦掉，就像他小时候常常摸妈妈的脸那样。那时候妈妈会在他胖乎乎的小手抚摸下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急急忙忙地躲避，因为她怕痒——但是，还没等到他的手触及她的脸，妈妈一巴掌把他拍开：“干什么呀？好好听着！”
妈妈已经恢复了镇静，眼泪也没有了，狼狈也没有了，报社总编的真面目出来了，她看起来就像面对着自己的员工那样威风凛凛、冷酷无情：“李小鲤，你给我记住，这是最后一个65分，我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听见了没有？我允许你犯错误，但是这种错误只能犯一次！在妈妈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失败’这两个字，听清楚了吗？要是再给我考一个65分回来，你自己知道是什么后果！”
晚上，李小鲤把头埋进作业本里吭哧吭哧地写着。“我不信就写不完你！”他一边恶狠狠地念叨着，一边飞快地抄写完生字，然后赶紧拿出另一个本子，开始写作文。
两座小山似的练习册把他夹在中间，那是妈妈刚买回来的《黄冈密卷》《海淀考王》《每天一练》之类的东西……老天啊！李小鲤简直不能去看它们，一看到它们他就会条件反射似的一阵恶心。
今天林老师布置的作文题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没理想！我干吗非要有什么理想？有理想又有什么用？
就现在这个样子我还能有什么理想？李小鲤望着天花板翻了一阵白眼儿，突然灵感大发，下笔如神，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写起来：
“我的理想就是当上分管教育的国务院副总理，我当上国务院副总理的第一件事就是撤销中国教育部，然后让那些教育部的部长和副部长们都重新背上书包，到我们榕树林小学五年级一班来当小学生。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下发国务院第001号文件，让他们每人每天必须做完一本《黄冈密卷》，每个人都必须去上奥数班……”
正当他文思如涌、得意扬扬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声音在窗户外面响起来，好像是在叹息，又好像是在轻轻地唱歌，那声音多么熟悉！李小鲤一下子跳起来，奔到窗边去：“谁？谁在那儿？”
那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窗户外面除了黑乎乎的夜空和一棵高高的银杏树之外，什么也没有。要知道，这可是在四楼呀，谁会在四楼的窗户外面对他说话？
李小鲤望着夜空发呆。遥远的天际有一颗若隐若现的淡蓝色的星星。也许，是那颗星星在跟他说话？星星看上去比他还呆，一点也不像会说话的样子。再说了，它离得那么远，就是说了什么话，也传不到李小鲤这儿。那星星也够可怜的，偌大的天空里就它一个儿。就像他和那个小乞丐一样。对了，那小乞丐不知道怎么样了？刚才那个声音，好像就是他的啊。今天晚上，他睡在这个城市的哪一个角落？他是不是睡在他妈妈的身边？他有爸爸吗？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也在大睁着眼睛望着天空？
我怎么想到小乞丐那儿去了？李小鲤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回到桌旁继续坐下来。一转脸，桌子上相框里的爸爸正对着他。
爸爸，你累不累呀？每时每刻都那么笑着。
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说上一句话呀？
爸爸，你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你吗？
李小鲤想着想着，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不会想到，就在窗外那棵银杏树上浓密的树叶里，有一双略带点绿色的大眼睛正久久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相框架里的爸爸，还有他脸上那道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