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回成都，由时任《青年作家》杂志主编章夫先生做东，在“庄子酒家”小酌。席间，作家傅吉石先生说，明天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看看。他还说，那是一个天下读书人都应该去看看的地方。
章夫先生问：“是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傅先生秘而不宣。
次日见面，傅先生向我和章夫先生各派发了一篇文章，题为《陈情表》。《陈情表》为晋代李密所撰。我想，莫非是要带我们去看看《陈情表》碑刻之类的遗迹？
李密（公元224年—287年），又名虔，字令伯，犍为武阳（今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人。李密幼年体弱多病，但甚好学，博览五经。曾任蜀汉尚书郎。晋泰始三年（公元267年），晋武帝诏征李密为太子洗马，诏书连下，郡县不断催促。李密则向皇帝表称要照顾已经九十六岁高龄的祖母，故无法应命。这就是著名的《陈情表》，被后人誉为“千古散文绝唱”。
如果成都附近有《陈情表》的碑刻，倒是值得去看一看。
出成乐高速公路彭山站，小车在蜿蜒的乡村水泥公路上行驶，随处可见橘红柳绿。根据路牌所示，我们来到保胜乡，李密故里所在的龙门村就在前面不远了。
龙门村现在已经改叫龙安村。这是一个宁静的小村落，池塘、菜地、民房……宽敞的院坝耸立着三株古树，一株是四川常见的黄葛树，另外两株名之桢楠，乃名贵木种。
这就是李密故里，没有故居可供凭吊。有的，只是一座小庙，但庙中供奉似与李密无关。最可看的，大约就是依山凿成的崖刻。很显然，这些崖刻刚刻上去不久，崖刻突出的主题是孝，是为了旅游开发新搞的人造景观。
也不错，聊胜于无。
让我最感兴趣的不是这些，就是没有这些崖刻，如果考证无误，这里依然是李密故里。我的兴趣在那三棵古木上，他们植于何时？李密与这三棵古木有关吗？
看过崖刻，我们在一小店外坐了下来。店主为大家沏了茶，向我们讲起了李密的孝行。
旁边是几桌打牌消闲的老人，村落宁静，更有一种闲适在其中。他们一边打牌，一边不时朝我们这边打量。
傅先生怕我和章夫先生对眼前的景致失望，不住地说：“难得放松，更难得到这样一个地方喝茶，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怀古，一种消闲式的怀古。”
“古今读书人的心灵其实都是相通的。”章夫先生又看了看周围，“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今天并非只有我们三个人在这里喝茶，还有一位，那就是李密。”
“嗯。”我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一个座位，“我感觉他就坐在这里，似乎在听我们闲谈，又似在同我们作心灵上的某种沟通……”
朋友的兴趣被调动起来，傅先生高兴极了。
我们的话题，也开始由《陈情表》说到李密在那个多事之秋的离乱人生。
二
李密的童年很不幸。
在龙门村，在黄葛树和桢楠树下，出生仅六个月即丧父，四岁还在蹒跚学步的李密，突然眼前一亮，好久不见的舅舅来了，他压低声音叫了一声：“舅舅……”
可是，他的这位舅舅并没有表现出见了外甥应有的热情，而是黑着脸，在同母亲说着什么。
“不，不行！密儿连路都不会走，婆婆需要照顾……还有，李家是对得起我的呀……”只见母亲声嘶力竭地说。
那时的李密还不懂事。记忆中没有关于父亲的印象，他多么希望舅舅能像父亲一样爱他。可是，舅舅有时对母亲的样子很凶，有时对母亲的态度又很好，他弄不懂他们在干什么。终于有一天，舅舅领着人上门，强行将他的母亲带离李家改嫁了。
这就是《陈情表》中的“舅夺母志”。从此，李密只能在祖母的呵护下开始别样的人生。也许，祖孙俩的生活太过艰难，李密直到九岁还不能正常行走。
我对李密的尊崇来自他虽然身处逆境，但知道少小发奋，而且终有所成，能在千年之后，有人一说到他的名字便肃然起敬。
龙门村是一片浅浅的丘陵，春夏秋冬适时来临，有阳光也有雨露。此时的李密已经长成少年。家里虽穷，但祖母仍送他到私塾就学，并拜当地宿儒为师，学习修身齐家之道，当然还得研习治国平天下的方略。寒窗十年，李密成了当地有一定知名度的读书人，先后被推举为孝廉和秀才。在龙门村，乡邻们通常以李密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子女：“你看看人家李密，不但书读得好，对奶奶又那么孝顺！每次他奶奶生病，都伺候在侧，睡觉时衣不解带，喂药前还要先尝一尝……”
从少年李密到青年李密，他品学兼优，在乡里颇有口碑。
此时，曹操和刘备早已煮酒论过英雄。寒窗之外，仍是风起云涌、群雄争霸，已经到了最后的交锋时刻。
历史的书页总是会翻过去的，曹操去了，刘备也去了。
不过，对于一位喜欢关注时事的读书人来说，李密对于时代变革的来临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和先生常常围炉夜话，纵论天下。
现在，蜀汉的江山传到了刘禅手里。在那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刘禅却是十足的“草包”一个，人称扶不起来的阿斗。作为一代帝王，历史要求这个人必须有超凡的意志，否则就只能做一名太平皇帝。一位太平皇帝，在和平年代还马马虎虎混得下去；在战乱频仍、群雄纷争之时，是注定难以守住自己的疆土的。
诸葛亮一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进行着北伐战争，一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维持着蜀汉政局。
可是，诸葛亮死后，事情并没有完结。
在偏安一隅的西蜀，人们似乎还感觉不到千里之外的旌旗猎猎、鼓角铮鸣，依旧过着男耕女织的宁静生活。
既然还有先人留下的这样一个政治舞台，再怎么不济的皇帝也知道网罗人才、招募贤士，以求自己的政权根基稳固。
以孝闻名乡里的李密，人云“博览多通、机警辩捷”的李密，由此进入了蜀汉政权的视野，后主刘禅先后任命他担任郎中和尚书郎等职。
据说，蜀汉尚书郎李密曾多次奉命出使吴国，展示了他卓越的外交才能。
三
这时，“三足鼎立”的格局正在发生倾斜，魏国在连年征战中逐渐占据上风。曹家天下被司马氏取代，改魏为晋。晋国在选择首先要打击的目标时，把矛头指向了蜀国。
后主刘禅惊慌失措。
朝代的更替随着历史的演进，在不知不觉中完成。李密成了前朝遗老。成都城破之日，他回到龙门村。现在，祖母年纪大了，简直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了。作为一名亡国之臣，李密的内心自然颇不平静。但是，作为一位读书人，能够徜徉在故乡的怀抱，又让他稍感安慰。
我在龙门村的崖刻上，见后人刻了若干连环画之类的图画，简略介绍了李密的一生。其中，有李密亲自锄地的图样。是后人揣测，还是在还原历史？我想，这不重要。历史上有很多官员退隐山林，都说是要自耕自给。那么，做过前朝尚书郎的李密，是否真到了要自耕才能自给的地步？说真的，我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晋国的征西大将军邓艾很敬慕李密的才能，他灭掉蜀国后，便遣人请李密担任大将军主簿。对此，李密以年迈的祖母需要照顾为由，婉言谢绝。
李密此举，在乡邻中间再一次赢得了“孝”的赞誉。作为临时主持西蜀军政要务的征西大将军的主簿，这是一个足以让很多人眼热的职位，李密说不去就不去。
可是，李密的田园生活并不宁静。吞并蜀国后，司马集团为了笼络西蜀人士，也为了减少灭吴阻力，进一步笼络东吴民心，故对三国文士实施怀柔政策，大量征召蜀汉旧臣到朝廷任职。
这时，距离那篇被后人誉为“千古散文绝唱”《陈情表》的问世，已经越来越近了。
泰始三年（267年），晋武帝立太子，慕李密之名，下诏请他入朝为官。最先任命为郎中，很快又改为太子洗马。
在龙门村李家的油灯下，李密面对案上的纸墨，左思右想。他此时尚不知道，一篇不朽的文章即将诞生。这是一封写给新生霸主的信，是一纸拒不接受封赏的信，在遣词造句上一定要小心谨慎，稍不留神便有杀身之祸。所以，多少年来，读书人都以做这类文章为最难。
是的，既要表明自己不能应命的充足理由，又要让自己的拒绝不使皇帝着恼，真难！
但是，李密做到了。
《陈情表》从自己幼年的不幸遭遇写起，说明自己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叙述委婉，辞意恳切，语言简洁生动，极富感染力。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晋武帝读到《陈情表》后，叹道：“士之有名，不虚然哉！”他不仅未对李密的婉言谢绝表示不满，且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这位三分天下已得其二的帝王脑子一热，居然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特赏赐李密宫女二人，并命郡县按时给其祖母供养。
也许，在皇帝看来，这一决定很简单。在其他人看来，则是一种非常之高的礼遇。所以也有人说，皇帝赏赐给李密的只是两名奴婢。我倒是觉得，是宫女还是奴婢不是关键，关键是君临天下的一代霸主在读了一篇文章后，就连赏赐也是别出心裁，表明这位君王是何等礼贤下士、体贴入微啊！
那么晋武帝呢，他想要的，可能就是这样一个效果。
四
皇帝尊重人才都尊重到这个份上了，如果李密再不去做官，反倒显得有点不识抬举了。
李密在祖母百年之后，复出仕途。那么，太子洗马是个什么官呢？就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就是将来的皇上。给太子当老师，当得好，是很容易飞黄腾达的。其实，当什么官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密以孝闻名天下。重用李密，更多的是一种政治考量，是为了彰显朝廷以孝治天下的政治取向。
这样一来，一篇《陈情表》，简直就成一块“孝心招牌”了。
当然，李密写《陈情表》时，肯定没想到过这一层意思。他首先想到的是“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担心的是，一旦奉诏赴任，“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凡事一扯上政治，就会变得“暧昧”起来。好端端的一位读书人李密，好端端的一篇《陈情表》，被当朝统治者发挥到了极致。
没过多久，李密便由太子洗马这样一个学术性职务外放到河南任温县县令，后又升为汉中太守，成为一个地方的行政高官。
我想，不排除李密确有能力胜任这些职务，也不能排除政治利用的因素。
说真的，读“三国”是一件让人感觉很累的事，看多了英雄、枭雄、奸雄……突然读到一篇《陈情表》，心里竟会稍稍平适一些。
据载，李密任温县县令时，政令严明，以刚正见称。温县是晋武帝的祖地，分封到各地的王侯每年回乡祭祖，必苛求供给，当地人以此为患。李密到任后，诸王仍苛求如故。他设宴巧妙规劝：“今武帝以孝治天下，凡属故老，可得哀怜养育。如过多向百姓索取，将有损皇恩，失去民心。”诸王侯深感惭愧，以后回乡祭祖，就再不向百姓索取了。
还有一件趣事。据说，当时河南一带盗贼猖獗，“但闻李密名，皆不入温境”，说明李密做官，还是颇得人心的。
在汉中太守任上，李密就干得更不错了。他修水利、重田耕、轻税赋、办教育，使当时的汉中成了富甲一方的沃土。
五
我曾听人讲过一个故事。
相传天上的玉皇大帝不知道人间苦乐，派了一位使者到人间实地踏勘。这位使者首先看到的是一位饮酒的人，在江边又见到一群赤背拉纤的纤夫，便回天庭报告：人间饮酒的人最痛苦，他们几乎每喝一口都会痛苦得皱一下眉头；人间拉纤的人最快乐，他们几乎每拉一步都会快乐得喊着号子唱歌。
我不知道，我们坐在这里喝茶，如果被使者看见了，他又会怎么向玉帝报告呢？
这个下午，我和章夫先生都在听傅先生说李密。
傅先生很会讲故事，一提到李密就说“你看你看，我们的李密”如何如何。
是的，作为中国人，可以说是“我们的李密”，作为四川人，也可以说是“我们的李密”，我之作为眉山人，似乎更可以说“我们的李密”如何如何了。
在李密身上，有着中国传统读书人的秉性，在李密生活的那个时代，有“建安七子”，有“竹林七贤”……就地域而言，这些都同四川无关。但有一个李密，有一篇《陈情表》，这可能就是那个时期四川文学的代表作了。
“在三国时代，有两篇文章是不能不提的，一是《出师表》，一是《陈情表》。前者表现的是忠，后者表现的是孝。东坡云，读《出师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孝。”章夫先生引经据典地说。
我点了点头，接着说：“这样的两篇文章都出在四川，说明当时的‘蜀汉文化’同‘魏晋风度’还是有可比性的。”
“一说到三国，很多人都知道赤壁啊、华容道啊，最近我在省内走了一圈，发现四川到处都是三国遗迹：成都有武侯祠，德阳有庞统墓，广元有剑门关……殊不知眉山还有一个李密故里。”傅先生道。
我又望了望和小店同在一个院坝的三棵古木，说：“李密之所以被历史记住，主要还是他用行动为中国传统的‘孝’做出了诠释。就散文而言，《陈情表》所表现出来的，是一个‘真’字。其实啊，写什么文章都离不开情真意切。”
“可以这么说，《陈情表》对现代散文的影响也是相当大的。”章夫先生说。
傅先生又道：“作为读书人的李密，虽然以一篇《陈情表》就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恰恰又是《陈情表》所突出的孝，使他的文采被忽略了。”
“是的是的，这或多或少影响了后人对李密的认识。”章夫先生接着说。
不知不觉中，一个下午即将过去。一位古人的经历成了三位今人的谈资，其间的跨度是一千七百多年。
一千七百多年的时光，就这样从我们的口头和笔下流逝了。我无法计算出时间的厚度，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一份沉重，尤其是对人生的过往和未来。
李密“后被谗免官，死于家中”，由好友胡熊主持葬仪，同窗陈寿在《三国志》中为其列传。那么，三棵古木旁，哪里是他的长眠之所呢？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了。但有一个李密故里可供怀想，也不枉来此一游。
也许，是李密有意要躲在故乡的某一个角落里，不愿意被人打扰。
那好，我们不妨就此作别。
薄暮四合时分，我们依依告别了三棵古木，和古木背后想象中的李密故居。天渐渐暗了下来，车轮碾过铺在大地上的银色月光，行进在迷蒙的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