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追了很久，才在甘泉的一个驿站追上上官玠。
彼时，上官玠握着白瓷杯临窗而坐，寒风夹杂着雪花钻进窗户，落在桌上。上官玠却浑然不觉寒冷，仍旧一口接一口饮着未温过的酒。
羲和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走上前，忐忑不安地叫道：“哥……”
上官玠面无表情地扫了羲和一眼，复又垂下眼帘，看着杯中荡着波纹的凉酒，许久才道：“你走吧。”
羲和只想跟上官玠解释清楚一切，这与有没有婚约无关。她道：“哥，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可是我和将军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上官玠苦笑：“你让我如何相信你？羲和，你说过要死心塌地地嫁给我，你说过与他从此再无瓜葛，你说过他的事与你毫不相干。可是呢？你还是在我与他之间选择了他，义无反顾到丝毫没替我考虑过一分一点，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哥，那时候将军生死不明，我真的没想太多，是我不对，原谅我好不好？”在亲眼目睹的事情面前，羲和的解释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上官玠放下酒杯，微微俯身抚着羲和的脸颊，道：“在黄泉梯旁的山洞里，我给过你机会离开我，可是你没有。你忘了我说过什么吗？我将永远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你。”
“我……没忘。”
“那你还要我原谅你？”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想因为误会而失去你，即使……即使我已经不配再做上官家的夫人……”
“亲人……原来我不过是亲人而已……”上官玠自嘲地笑笑，可是羲和的一句不想失去还是让他心念微动，他又何尝想失去她？
“如果今天我不来，你还会回到我身边吗？”上官玠想：若是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再原谅她一次吧。这是上官玠给羲和的台阶，也是给自己的台阶。
羲和点点头：“会，只要将军平安无事，我一定会回去。”
上官玠的心咯噔一下，犹豫了一刻问道：“那若是他死了呢？”
“我，我……”羲和不敢说实话，但又不想骗上官玠，便反问：“他不是没死吗？”
上官玠原本已经软化的心在这一刻又重新变得冰冷，那片刻的温情被现实摧毁，上官玠的手指猛地捏住羲和的下巴，道：“你也会跟着他去死是吗？好，很好。”语毕，上官玠放开羲和，拂袖而去。
驿站外，纪衍打马而立。
上官玠冷冰冰地看着纪衍，道：“怎么，还没看够笑话？”
纪衍对上官玠尖锐的话语置若罔闻，长叹了一口气，正色道：“羲和并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纪衍，你既然敢做，又怎的不敢当？”
纪衍唇角微扬，笑道：“我纪衍从不是敢做不敢当之辈。我若当真得到了她，今日就不劳你来退婚了，我自会亲自上门求亲，将她名正言顺地娶进纪家。”
“你既然行得正坐得端，又何必煞费苦心与我解释？”
纪衍撇撇嘴：“你以为我想吗？要不是怕羲和自怨自责，我才懒得跟你解释。”
“多此一举，我不需要。”上官玠斜睨了纪衍一眼，嗤道：“纪衍，你还不明白吗？你们之间有没有苟且，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羲和做过什么，他都可以原谅她，可是，他接受不了她的心里有另一个人，而且那个人还牢不可摧地占据着她的心，没有半点旁人可以插足的空隙。她曾经答应要尝试着忘记那个人，他也选择等待，选择相信，但终究她还是没有做到，留他在信任中慢慢动摇。
“纪衍，今日我给你一个机会，但是这不代表我放弃，守不守得住羲和，那还得看你的本事。”
上官玠的语气中不乏威胁，纪衍却只作未闻，一拱手道：“多谢。”
上官玠冷哼道：“别谢我，迟早有一天，我要让羲和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边。”
又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刮落道边杨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枯叶打着转儿落在雪地，惊起积雪漫天，起起落落后终将枯叶掩埋，将足印抹去。那凋零叶，那千里马，那断肠人，统统消失在雪雾中，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纪衍目不转睛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原本坦然的神情变得凝重，眉头也不由自己地微微蹙起，那种油然而生的不安萦绕心头，但是他却说不上来这感觉从何而来，许久，才长叹一口气，下马进了驿站。
羲和还在原地发着呆。
纪衍递过一方锦帕，羲和才回过神，脸上的泪迹未干，犹如梨花带雨般惹人生怜。纪衍突然改变主意，将递出去的锦帕收回，认真地将羲和的脸一点点擦净。
羲和泪眼模糊，哽咽道：“将军……”
纪衍捧着羲和的脸，笑道：“羲和，嫁给我吧。”
冷不丁一句话，却让羲和怔了好一会儿，待看清纪衍不是在开玩笑，羲和才好奇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我想给你一个家。”
羲和闻言，泪流满面。家，对于羲和来说胜过一切。如今上官玠退婚，羲和已无处可去，她以为自己又要变成那个飘零无依的孤儿，谁想竟还有一个人，肯化作她的翅膀，化作她的港湾，化作她归途中的一盏风灯。
她渴望的命运，渴望的生活，渴望的人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如何不落泪？
“等打赢这一仗，咱们就成亲，好吗？”
“可是……”
“没有可是。”纪衍的指尖抚过羲和的眼睫，打断道：“羲和，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上官玠，可是感情的事哪里又有对错？连他都肯给你我一次机会，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次机会呢？”
羲和不知如何接话。纪衍又道：“我不是没想过放手，可是当我在匈奴看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辈子想要忘了你，恐怕已是力不从心了。羲和，你知道吗？我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两次，可是没有哪一次比听到你与上官玠的亲事更痛苦。”
“季宁告诉我他要娶青苑的时候，我不仅羡慕，还十分后悔，我自认比他大胆，比他勇敢，可是面对感情的时候，我却及不上他万一。他可以用尽全力说服大家接受青苑，我为什么就不能凭我之力保护你？”
纪衍的吻落在羲和眉梢，羲和抬眸：“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怕连累你。”
“若是害怕牵连，那个冬天我就不会救你。羲和，我知道我的身份会给你带来许多不便，可是，我还是想自私一回，为自己争取一次。”
羲和低头沉默。晨光跃过窗栏，嬉笑着攀上羲和的脸颊，睫毛的投影覆盖在眼下，起伏似绵延青山，酒靥因抿紧的双唇而深陷，里头盛满和煦金光，让人无酒自醉。
纪衍等了许久，那样的忐忑即使在面对千万敌军时也不曾有过。
感受到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羲和有些诧异，又有些动容。那个面对狼群临危不惧，面对失败不言放弃，面对强敌从容不迫的少年，原来也会紧张，也会害怕。
羲和终于打定了主意，她含笑仰头，道：“将军你要想好了，娶了我可就不能再娶第二房了。”
纪衍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喜道：“那你是答应了？”
羲和蹙眉：“先回答我的问题。”
纪衍敲着羲和的脑门道：“不娶不娶，除了你谁也不娶。”
“口说无凭……”
“那立个军令状？若是他日我另娶，准你休夫，哦不，准你谋杀亲夫。”
“军令状就免了吧，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堂堂一国将军，总不至于出尔反尔。”
“羲和，相信我，我纪衍今生只娶一妻，愿以苍天为证，生死为契。”
一个垂首凝视，一个仰头痴望，四目相对间存的不只是深情与依托，还有匆匆数年的光阴。
建封十年冬，纪衍与羲和私定终身。
后来的后来，即使时光荏苒，即使百转千回，即使有情人终难成眷属，他仍将她视为他的妻，她也仍将他视为她的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