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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十面埋伏

夏侯完亮来去匆匆,后半夜风势猛地转大,大雪纷纷而落,鬼哭的风声更让杨妍辗转数次,整夜无眠。

翌日,一夜风雪停歇,杨后懿旨邀请她一同去御花园赏雪。

皇后懿旨,便是再不愿也得去。

杨妍暗叹一口气,看着镜中那人双目红肿,连脂粉也遮盖不住,心似干涸古井,这处皇宫步步惊心,情绪越发不愿外露,即便时常又悲又喜,又惧又惊,整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素素为她拢起鬓发,簪上几朵应景的红梅,红梅艳丽,看在眼里也有几分喜气。不免想起去年还在明州杨府,也是雪后开了一树红梅,杨妍唤她搬来凳子,亲自站在上面剪下一枝最艳的红梅,回眸一笑,“唯有花枝俏。”那时,她才真正是人比花娇。

素素辛瑟笑道:“红梅之艳才能衬得小姐明丽。”

“你知道我喜欢红梅。”杨妍似乎想了许久,才记得回答:“这宫里的红梅开了,看着艳得很,明州府里的红梅估计也开了,可不会是同样的颜色。去年簪梅是依心应景,今日……不戴也罢。”她说着摘落鬓间的梅花,轻轻牵一牵素素的手,低声一叹,“你要是留在那里多好。”

走进御花园,雪色正好,高槐深竹,百花凋敝,只有几树梅花开得正艳,真所谓众芳摇落独暄妍。八角亭内几名华衣美妇簇拥着一袭玄黄身影,檐角几枚翠玉铃铛静静悬挂着,偶然随风晃动,发出脆耳的声音。

杨后吟了一首诗,杨妍离的正远,听不真切,只听闻话音刚落就有人拍掌赞道:“母后好雅致,臣妾们怎敢与日月争辉?”

听到这声音,杨妍心中一凝,放眼看去,确是昨夜雪地老梅树后遇见的太子妃姚凤光,却见她今日不比昨夜玄衣,穿了一身朱锦罗裙,腰际悬挂各色松石穿编成的珠链,发髻中央鎏金花座上缀着血瑙珊瑚,两侧镂空的牡丹饰连着几缕琉璃细穗,好不妖艳华丽。

“太子妃,”杨后笑了笑,她今日穿一身象征皇后地位的玄黄衣饰,两鬓斑驳,眉目祥和,“你出身侯府,必定饱读诗书,若有兴致不如也赋诗一首。”

“臣妾少时顽劣,胸无点墨,母后就不要取笑臣妾了。”她眸光看向这边的行来的杨妍,素手一指,似笑非笑道:“那位小姐好似迟到了,母后不是更应该罚她?”

杨后转目看来,只见一美人沿着画廊走近,步幅轻盈,若仙子凌波而至,身着青松色宫裙,不饰簪花,却更衬得容颜清灵,她含笑赞道:“好个灵秀仙子。”

说话间杨妍已行至众人面前,正要合膝拜倒,被杨后伸手托住,杨妍微抬首便见她眉目可亲,婉然笑道:“阿妍休要见外。”

然后又在杨后示意下与众妃子见礼,杨妍发现这些女子不是杨后的人,就是太子东宫里的人,那日在楚王宴席上见到的贵妃华氏并没有来,显然杨、华之争多年,后、妃不合人尽皆知,何况如今武帝沉疴渐重,虽然储君已定,但毕竟有痴疾缠身,谁是未来的真龙天子,还真不好说。

杨后兴致颇高,又吟了几首诗,群妃间有一两个琢磨皇后心思也附合了两首。太子妃却一直含笑婉拒,几名年轻的妃嫔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后,武帝已经多年未纳妃子,那么这些年轻的宫妃就一定来自太子东宫。见太子妃不赋诗,那些东宫妃嫔更是大气不敢出。

杨后颇觉扫兴,指着一名东宫妃子道:“你来附上一首。”

那宫妃脸色惨白,望了一眼太子妃,小心翼翼道:“婢子愚钝,怕是有辱皇后娘娘圣听。”

太子妃笑了起来,看着她柔声劝道:“母后让你吟,你为何不吟?抗拒母后的旨意,东宫里可没这么教导过你,说出去岂不让我为难?”

她笑的动人,问的更是温柔,可那名宫妃脸上却立时惨无人色,绝望地跪在地上,泣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声声凄绝,闻者落泪,她喊着‘娘娘’,却不知是指‘皇后娘娘’,还是‘太子妃娘娘’,亦或是两者都有?

杨妍听得心里莫名一冷,抬头正看见太子妃柔媚的眸子半含笑意的看着她,更是一股寒意传透四肢百骸。

杨后适时咳嗽一声,“太子妃,雪景正好,扫了雅兴便是不妙,何况圣上龙体欠安,宫中之事还是少惹他烦心,你说呢?”

太子妃怔了怔,片刻婉然,柔声道:“臣妾失仪,臣妾教导无方。”示意那名宫妃起身,宫妃胆战心惊的起身,然后尽量把身体缩在人后。

杨后转目看向杨妍,“阿妍你来赋诗一首。”

杨妍偏首一想,片刻便有数个腹稿,最后还是静下思绪,选了一个怎么也挑不出错的谨慎作答。

太子妃似笑非笑,“明州佳人,扫眉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杨后也笑,“你爹道你诗才了得,阿妍真真折眉才女。听说华妃的楚王不仅容比潘安,更才情皆备,不知他那才子和我们这位才女相较却是如何?”

“姑母谬赞,阿妍惭愧,哪敢与楚王相较。”杨妍连忙作势请罪,谁知被人横臂挡住,杨后笑起来,“楚王又如何?华氏生的儿子能有多少才干?我看是徒有虚名,阿妍如何比不得。”

“楚王胆识小了点,不怪母后看不上。”太子妃笑道:“臣妾却听说我们的燕王不仅武可安邦定国,文才更是不逊楚王一二。”

“燕王?”杨后笑了,略显轻蔑,“不过一介屠夫。”她转过头,温声问杨妍:“阿妍,你说对吗?”

杨妍垂目不答。

杨后眸色微冷,却听太子妃忽然道:“母后,臣妾近日得了一只孔雀王,正想着寻个好时机献来,如今见您雅兴浓,正好可以借花献佛。”

杨后被勾起了兴致,“孔雀王?”执起杨妍玉手,温声含笑,“阿妍不如也一起看看。”

太子妃随后命人带上孔雀王。

杨妍看到此孔雀的确异于寻常蓝、绿、白三色,乃是一只金尾孔雀。

杨后携众妃走近,惊奇赞道:“金尾罕见,不亏是孔雀王。阿妍你也来看看。”

杨妍顺从上前,方见孔雀王看着她小脑袋竟然歪了歪,眼珠一转,好生生动有趣,她心下喜欢,不由上前触摸了下它的灵冠,谁知下一刻它尾羽灵动,抖了抖,身后金屏竟然徐徐展开,一时绚丽夺目。

太子妃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它开屏,孔雀争屏,可是大吉之兆。”

杨后也笑,“只是不知这大吉对应的是何人。”

她们话里藏锋,杨妍心中一窒,脑中顿如滚雷炸开,惶惶看向她们,太子妃面容柔媚,风姿惊世,杨后母仪天下,风光正盛。一阵风吹来,忽有鸟雀惊飞而起,身后一枝红梅经不住枝头厚雪猝然折断。

日影一寸寸西斜,晚霞涂红了雪景,杨后赏雪兴在一时,都是贵人身子,哪经得住寒冷?便是手捧暖炉,身披狐裘,一个时辰也都倦了。杨后先摒退群妃,独留下杨妍,牵着她的手在雪里又行了小半时辰,说的也是几句贴己话,不乏是过几月开春,到时皇帝册妃,皇恩浩荡,光耀门楣之类的冠冕堂皇之词。杨妍不动声色,只做聆听。半晌后,杨后也倦了,在宫人的搀扶下上了步舆。

杨妍目送她的舆驾渐行渐远,搓了搓冻僵的手,正想折回仙居殿,却见不远处素素领着一红一紫两宫婢向自己走来,正微诧中,那两名婢子已行至面前,其中紫衣婢道:“奴婢乃东宫婢子,奉太子妃之命前来,太子妃宽仁,体恤小姐天寒受冻,特命奴婢送来手炉驱寒。”说完,那名红衣婢双手捧上一面铺着厚羽的九子奁盘,上面摆放着一小巧精致的铜手炉。

见她说话得体、进退有度,杨妍不由暗自打量,只见这紫衣婢容貌平凡无奇,只算中人之姿,比起她身边的红衣婢面容还要逊色三分,但观她气度,便知其光华内敛,不似一般宫人。她接过手炉,含笑道:“还要谢谢娘娘体恤。”

紫衣婢只是微福一礼,面容不见波动,见她转身要走,杨妍不由追问一句:“你叫什么?”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这名宫婢有点熟悉的感觉,但看她容貌却是普通无奇,心里也正奇怪,见她转身就直觉叫住了。

那紫衣婢回过头,半侧身子,淡淡道:“奴婢紫苏。”然后转身离去,红衣婢也紧随她身后而去。

见她们走远,素素模糊嘀咕着:“无事献殷勤,也不知要作甚么。”被杨妍一横眼,便止了声低下头。

感受到手炉的暖意,杨妍低声一叹,“这个太子妃心思异常深沉,不是常人能猜到的。”

“奴婢愚钝,是猜不到她们要作甚么,但也知她们都不是简单的人,不过我最不想看的还是小姐终日眉头不展。”素素垂首,低声道:“小姐难道要一直如此?”

知道她是在问自己是否一直都要在皇宫里等着,如此下去只怕开春皇帝真的迎妃。杨妍看了素素一眼,见她鬓间流苏与宫女的杏色服饰衬得整个人率真可爱,心下怜惜,轻轻抓住她的手,幽幽道:“我该留你在明州。”

素素愕然看向她,眼眶一红,哽咽道:“小姐在哪儿我自然在那儿。其实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跟随在你身边就是我的荣幸。只是觉得这里男女都好生可怕,小姐一人不知前路怎么走,我只是为小姐难过。”

杨妍替她拭了拭泪,笑道:“别哭啦,路都是人走的,不到最后关头,我可不认输。”她低声道:“二哥没有认输,我也不认。”见她还在抽泣,便笑,“你再哭,我就一人走了,你哭完再跟来。”见她作势要走,素素连忙扯住她,吸吸鼻子,不敢再吭声。

雪路湿滑,有宫人备下步舆,杨妍也不推辞,在素素搀扶下登上步舆而去。许是雪路难走,步舆微有颠簸,若在平日,她也无任何感觉,可是今日,步舆只微微一颠,她只觉胃里顿如同滚水,一波波往上翻涌。忍了许久,不见好转,便掀帘问道:“还有多久?”

素素随侍在步舆边,见舆内她面色惨白,不由大惊,“小姐!”

杨妍刚想说什么,胃中更加不适,连忙掩袖,低呕的一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她又惊又惧,连忙让人撤下步舆,步行回仙居殿,幸好也只剩几十步之遥的路程,倒也不算难行。

回至殿中,杨妍以雪中受寒为由斥退四下侍候的宫婢,殿内一片空阔,她心里有数,掐指算来已知信期有异,扑坐在榻上,只觉筋骨僵痛,浑身无力。

素素以为她真是受寒,连忙煮了热茶端来,“小姐快饮点姜汤,这样可以驱寒。”

杨妍气力虚弱,手止不住的颤抖,接了两次才接住茶盏,刚送至唇边,想饮些下腹稳稳心神,谁知素素又道:“对了,小姐,方才那叫紫苏的东宫婢还说您现在身子金贵不比往日,要我好好照顾你。”

茶盏‘哗啦’一声摔的粉碎。

“小姐!”素素大骇,连忙去检查她是否伤了,口中不住自责,“可是烫着哪里了?都怨我让小姐受惊!”

杨妍大惊失色,紧紧抓住素素的手,觉得语言似乎要组织很久才能从一片混沌的脑海中挣扎挤出想要说的意思,“你刚才说太子妃说了什么?”

素素似乎被她惨白的脸色吓住,嗫嚅道:“不是太子妃,是太子妃的婢女,她就说你身子金贵,不比往日,要我好生照顾。”见她脸色还是难看极了,素素急忙道:“真的就这么多,没别的了。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见她身子如脱力般滑坐在榻上,素素越来越怕。

杨妍只觉浑身力气散尽,止不住颤抖。“太子妃!”良久后,她终于发出声音,却如枭鸣般嘶涩,“她竟然知道?”

“知道什么?”素素不明所以地看着杨妍越发惨白的面色,害怕道:“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她见杨妍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就要昏倒的样子,着急道:“我去请太医来!”一跺脚,竟往门口跑去。

“站住!”杨妍低喝一声。见她回首看来,勉强摆手笑道:“我没事,不用惊动太医。”

素素见她语气坚决,连忙走回来扶住她,迟疑问道:“小姐真无碍?你脸色太难看了。”

杨妍苦笑道:“我怕是受了寒,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素素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杨妍摆手打断,恹恹道:“我累了,先休息一下。”不待她再说什么,便合衣上榻。

素素只好放下帐挽,“那小姐先休息一下吧。我等会儿在屋里多放几只火盆,帮你驱驱寒。”

慢慢蜷紧自己的身体,杨妍闭上眼,只觉黑暗里一片凄惶。前途迷茫,如今更是惶恐。昏沉沉的睡下去,却不安稳,一直梦魇缠身。梦里阴云自八方聚拢,天地间满是血污,她看到夏侯完亮踩着累累白骨,好不容易踏上皇位,正应该四方朝贺,但殿下除了死尸,却没有一人跪拜,地上血河化作几个人形逶迤向他逼去。她看得大惊失色,尖声叫道:“二哥,当心!”却顿觉腹中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把带血尖刀,愕然回头,却见是太子妃不可捉摸的笑脸。

杨妍大骇惊醒,浑身如同被冰轮碾过,又冷又痛,喉咙中却发不出声音。微光自帘中透入,守在她床边的素素被惊醒,立时喜道:“小姐你醒啦!你睡了七八个时辰了。”

原来,这一睡下去竟已到了次日。

杨妍支起身子,宫人卷起窗帘,天色还未完全亮,卯时刚过,只露出些微曙光,竟有一只喜鹊飞进落在窗棂,恣意鸣唱,声音明亮。素素喜道:“喜鹊报喜,准是个好彩头!”

杨妍苦笑,起身临镜更衣。妆容刚整理一半时,便听东宫有人来请,来人正是昨日那名紫衣婢。

紫苏手捧一只金漆牡丹四方奁,道:“此物乃梅花露,是用初雪配以新采的梅花酿制而成,奴婢奉太子妃之命,邀您一道去东宫品此梅花露。”

素素看了下杨妍依旧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道:“我家小姐昨日赏雪受了寒,身体不适,还请太子妃……”话未说完被杨妍截断,她含笑道:“娘娘美意,杨妍先行谢过,紫苏姑娘请先回去禀明娘娘,容我整理妆容随后就到。”

紫苏敛下眉眼,轻声道:“奴婢还是在殿外恭候。”

“小姐!”见紫苏离去,素素急切的走至杨妍面前,蹙眉道:“小姐为何要答应呢?那太子妃行事好生奇怪,小姐还是离她远一点以策安全。”

杨妍一叹,“我不能不去。”

“为何?”素素不明所以,“小姐身体不适,回了她不就行了。”她依旧和初识那般梳着双髻,一身杏衣衬得小脸越发率真,杨妍扶住她的手,轻声道:“宫里不比明州,我如今自身难保,更护不了你多少,以后你就算不懂也别多问了。”

素素一愣,看着杨妍越发模糊的俏脸,这一年,她记忆中的杨妍都变得快模糊不清,自从进宫之后,小姐的行事越发小心,她并不糊涂,她知道小姐本是极其灵慧的人,有些事不予让自己知道太多也是为她好,素素低声道:“我真想念小姐在明州时的样子。”

杨妍苦笑,“也许有一天你还会见到的。若是见不到……”她的语气渐低,“她大概就死了。”

太子妃喜竹,东宫前植了一片竹林,难以想象那个烟视媚行、妖娆无双的女子竟然会喜欢那样高洁的竹。粉饰堂皇的步舆穿林而过,隔得老远就听见东宫里乐声飘然传来,筝磬交鸣,好生热闹。

杨妍在紫苏的引领下步入东宫,只见殿内挽起层层幔帐,一面太鼓架于中央,歌姬们围着太鼓跟随乐声迈着妖娆舞步,一时间,红绫漫飞。

姚凤光坐于上方中央,不比昨日盛装,她形容光艳,发髻只斜斜挽起半边,神态异常慵懒,眼见杨妍走进来,她缓缓从主位上起身,在紫苏的掺扶下含笑走来,“小姐别来无恙。”不似那****唤她妹妹,杨妍毕竟是武帝的妃子,就算还没有正式册封,但名义上太子妃还低她一个辈分,但娘娘二字此时唤出也是不妥,‘小姐’二字倒是免去了诸多尴尬。

杨妍正欲施以宫礼,被人托住,姚凤光含笑牵住她的手往上方座位走去,“小姐既然来到东宫便不要多礼啦,我这东宫红花虽多,但大都无趣之极,有人来陪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说话间已走至主位,宫人细心设了两张座位,太子妃位居于左侧,把杨妍牵至右侧座位,姚凤光道:“小姐请坐,先来听听我这些婢子新编排的曲子,然后再品一品我这里独一无二的梅花露。”

即便心中千思百转,但看着那张画皮般精美的妆容,杨妍只好暂时稳住心神,顺从在右侧坐下。

姚凤光一挥手,大殿方才片刻止歇的丝竹管弦齐奏、歌姬依旧轻歌曼舞,尽是一片靡靡之音。

姚凤光亲手为杨妍斟酒,立时一股清冽的梅香扑鼻而来,她笑称此酒为‘梅花露’酒味极淡,如同果茶,只有香气迫人,故称其为‘露’,而不是‘酿’。

杨妍不善酒,但此物似酒不是酒,也不好推拒,只饮了一、两口,入口甘甜,芳香四溢,她心下喜欢,但也不敢多饮。

姚凤光却好似兴致正浓,越饮越多,几瓮饮完,脸色越发娇艳,见杨妍面前酒盏不动,不由醺然笑道:“小姐不喜我这梅花露?”

杨妍含蓄而笑,“当然不是,娘娘此酒味道甘醇,甚是好喝,非常适合女子。”

“那你为何饮的不多?”姚凤光笑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玩笑说道:“难道你是怕我下毒?”

杨妍表情不变,淡定道:“我和娘娘泛泛之交,娘娘怎会害我?”

“你不怕我?”姚凤光打量着杨妍眼里有些兴趣。

“娘娘是人,我也是人,我为何要怕?”杨妍平静的直视她。

姚凤光掩袖痛饮,哈哈大笑,“好淡定的姑娘。”她放下酒盏,慢慢道:“你今年十七岁,十七岁能有这份从容镇定已属难得。难怪燕王如此喜欢你。”

时至此时,杨妍也不慌乱了,看着姚凤光,平静说道:“宫中多耳目,娘娘不可信口胡言。

姚凤光只是摇首,“我也挺喜欢你的。不过我十七岁时除了有你这份淡定,还有你没有的决绝。你比不过我。”

杨妍佯装镇定,不在意的一笑,道:“我为何要与娘娘相比?娘娘是太子妃,将来是母仪天下的人物,我比不上,也更不敢比。”

姚凤光笑了起来,“你做的事情是有些傻。不过女人嘛,生来就总会为某个男人做一两次傻事,我也做过,就不笑话你啦。我喜欢的是你的性子,你倒是个大胆的人。如果你不是姓杨的,我更会喜欢你,只可惜呀,你姓杨,不仅姓杨,还一不小心喜欢上了夏侯家的男人。”

杨妍虽然表面镇定,但心里着实越来越怕,越听越惧。这太子妃到底知道多少?她怎么会知道这些?她此时私邀自己前来,而不是到皇帝杨后面前告发她,到底是何居心?她不是朋友,也不像敌人,那么她到底找她来是为了什么?她到底要做些什么?!

正在这时,忽有一人冲破幔帐,奔至大殿中,披头散发,形容凄厉,被左右拽住按下,她拼命挣扎,嘶声道:“太子妃娘娘,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婢子罢!婢子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姚凤光一挥手,乐声暂歇,她笑了笑,柔声对身边侍候的紫苏道:“何人守的殿堂,竟然让这疯婢上殿?小苏,是你失察了哦。”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紫苏也不辩解,只‘咚’的一声跪下身子,她面色不变,轻声道:“婢子失察。”

“这是怎么啦?”一阵惊呼响起。

杨妍望去,只见殿内走跨进一成年男子,年约二十六七,相貌出奇温和,似乎很好脾气的样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他身穿明黄色虬龙袍服,头戴太子额配发饰,应该就是那位身有痴病的太子云昭。

疯婢看到他,像是看到救命的稻草,死命拽着他的衣摆,大声乞求:“太子爷,太子爷,你救救奴婢,请您帮奴婢求求太子妃娘娘吧!”

云昭似乎下了一跳,大叫起来,“你抓我干嘛,好痛啊!快放手,放手!”他甩不开疯婢,又踢又踹,见还是甩不脱,连忙向姚凤光的方向呼救,“姐姐,救救我,她抓的我好痛!”他年岁明明长姚凤光甚多,却唤她‘姐姐’听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看来外界并没有说错,这位太子的确智力有所不及。看着云昭扭扭捏捏、小心翼翼的样子,杨妍心中一叹,这样一个人竟能坐上太子之位,这也难怪二哥如此不甘心。

姚凤光笑了起来,向他招招手,“太子爷,你过来。”

云昭有些怕她,嗫嚅道:“我没做坏事。”低下头望着那疯婢,找着借口,“而且她拽着我,我过不去。”

姚凤光笑的更温柔了,对四下吩咐道:“还不快把这惊扰了太子殿下的疯婢拖走。”

立时有两个宫人上前把疯婢拽离,那疯婢眼见无望,嚎哭道:“太子爷,婢子已梦熊有兆!太子妃容不得我,她要杀你的孩……”话未说完就被宫人粗鲁的堵上口防止她再嚎哭。云昭似乎被她恶行吓住,连踢带踹的跳到一旁,连连道:“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杨妍猛的一震,再仔细看那疯婢,才发现她原来就是昨日那名胆小的东宫妃嫔。她再看了一眼身边的姚凤光,但见她妆容精致,神色依旧温柔媚人,对云昭又招了招手,柔声道:“太子爷,这一回你可以来臣妾身边了吧。”

见她笑容柔媚,云昭似乎更加害怕,连忙摆手申明道:“姐姐,我真的没做坏事。”

“臣妾知道您没做坏事,臣妾要为您引荐一位娇客。”她指着身边的杨妍道:“太子爷不是一直很想看您远在明州的那位表妹吗?她今日可是来了哦。”

云昭被她说动,转头看到杨妍,满脸欢喜的走上去,大声道:“原来你就是我舅舅家的妹妹,你可是来看我的?”

他问的天真,杨妍不忍说破,只好以宫礼回礼:“臣女杨妍,参见太子殿下。”

见她面容皎洁,云昭心下喜欢,拍手道:“妹妹好生漂亮,可许了人家?不如嫁与我罢?”

杨妍一震,不知与这痴儿如何作答,只听身边姚凤光已娇笑开口:“太子爷,您就息了这份心思吧,您这妹妹可不是一般人能要得起的。再说……”她转目看向玉阶下污秽狼狈的疯婢,语含嘲讽,“这东宫里的乱花撩人眼,臣妾都快看不过来了。”

云昭小心翼翼的缩着脖子,眼神四处乱瞄,只一个劲的说:“姐姐,我没做错事,我真的没做错事。”

姚凤光大笑起来,“太子爷怎会有错?错的是那些不知廉耻的贱婢!”她盯住那疯婢,眼里闪过残酷歹毒的光,一字字道:“给、我、杖、毙!”

东宫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对于太子妃的吩咐,无人敢说什么。

即便是太子。

一下下沉重的棒击声响起,带着腐肉飞溅的血沫,空气中血腥的臭味弥漫开,疯婢被堵住了口舌发不出尖叫,但那种带着死亡的粗重喘息比尖叫更让人恐惧。如此血腥的场面,东宫里的人却面不改色的看着。无人说话,连呼吸都放的很小心,就连那位傻太子也只是小心翼翼偷看了眼他始终带着温柔笑意的妃子。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姚凤光偏头看他,浅笑吟吟,“太子爷我处理的得当吗?”

云昭看了一眼她,再看了一眼台阶下已血肉模糊的人体,面色渐渐吓得发白,哭嚷道:“我怕,我怕。母后!”一边嚷着一边向殿外跑去。

示意两名宫人跟随其后,姚凤光对杨妍颔首一笑,“我们太子爷性情率真,总是来去匆匆,请勿见怪呵。”

杨妍哪敢说什么,现在只怕她一张嘴就能吐出来。身后素素也早已面色发白,忍了半晌,空气中血腥味更浓,‘呕’的一声,吐了。

杨妍紧紧抓住裙裾,鼻尖全是汗珠,恶心的感觉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掩袖,一时头昏脑胀,摇摇欲坠,被横来的一只玉臂托住,她一抬头就看到太子妃含笑的眸子,听到她无比温柔的劝说道:“你脸色不好,可要请……太医看看?”

绝不能昏!

“谢娘娘关心,我只是受不了血腥味。”杨妍字字咬牙:“我、无、碍!”

“你受不了血腥味,怎么不早点说呢?”太子妃微叹一口气,目光里全是怜惜之意,手一挥,示意行刑之人把那已经是一团血肉的东西拖下去。她冰冷的指尖轻轻替杨妍拭去满脸的冷汗,柔声劝道:“你出了好些冷汗,怕是病的不轻呢。在我宫里病了,要是传出去,母后岂非要说我薄待了你?别强撑了,我请太医来为你诊治一下吧。或是……”话锋骤然转冷,“你有难言之隐?”

“娘娘似乎很关心我的身子。”拿起方才还未饮尽的半盏梅花露,掩袖痛饮而尽,然后轻轻放下酒盏,杨妍淡笑道:“我只不过是见不惯血腥,这等小事何须劳烦太医?”

“既然身为太医就应该克尽职责,为各宫主子分忧。”姚凤光似乎心情不错,微笑的看着她问:“何来劳烦之说?”

杨妍身形一颤,垂下目光落在桌面上,咬牙冷笑道:“娘娘不要逼人太甚!你知道我的事,我也清楚你的事,你不怕我告发,因为你认为你们行事周密不被外人察觉,但娘娘可想过我和他也曾自问行事周密万全。我虽不知娘娘如何得知,如今我也不耐烦知道了。你以为我无人证物证无法指认你们?笑话,这皇宫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到时传到圣上耳朵里,不知会作何感想?传到我姑母耳里,不知她老人家又作何感想!太子虽有疾,但毕竟是她的儿子!”

“你……”姚凤光脸色一变,厉色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但我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事实!”杨妍迎上她阴沉的目光,丝毫不惧,“太子妃,你想请太医吗?好,你请!我杨妍一命在此,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惧!”

“你不怕我了吗?”姚凤光贴近她的脸,咬牙切齿道:“你刚才不是还很怕吗?从昨日开始,我的试探就很成功,你果真怕得要死。从你今日进了这东宫,你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那扇殿门,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琢磨着要从那里逃出去?你的小命捏在我手里,只要我稍稍抖出去一点儿你们的事,别说金銮殿里的那个,便是凤藻宫里的那老贼婆也不会放过你!”

杨妍直视着那双邪丽歹毒的眼,冷涩道:“娘娘,若是您执意要撕破了脸,杨妍还有什么好顾及的?就只有奉陪!不管是金銮殿还是凤藻宫,您若是先抖了我,我也不会放过您!娘娘……杨妍并非任人鱼肉之辈,了不起便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姚凤光艳丽的脸瞬间青寒了,锐利的目光不断在那张灵气逼人的俏颜上巡梭,良久,突然拍手大笑起来,“哈哈哈……了不起,真了不起!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威胁,还是一个比我还要小的姑娘,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娘娘认为我是在打狂说笑吗?”杨妍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抓握着桌角道:“我此生行事一向率性,不计后果,所以我自己所做出的事旦死无怨!但若他因我之事而有所不测,我杨妍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女子痴情!”姚凤光收了笑意,轻声一叹,“我也有过痴情的时候,燕王得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也该死而无憾了……”

“你,你竟说,此话是何意!”乍闻她说出此等话语,杨妍大惊失色,猛的站起身,胸口如遭重击,大痛不止,刚才强撑的一股力气全部散尽,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小姐!”见她玉山倾倒,素素连忙上前扶住,姚凤光也伸出一臂阻挡住她身子的下滑之势,而后吩咐左右两名宫婢将她扶住,眼见杨妍面色如雪,眼角含泪,不由挥手对素素叹道:“你送她回去吧,好生照看。”

待到素素和两名宫婢将杨妍扶了出去,姚凤光方才发觉刚才托着杨妍的那一只手满手湿腻,竟全是她的汗水!不觉对身边人摇头一笑,低声问道:“你想过她会说出那些话吗?”

身边紫苏淡淡摇首,轻声一叹,“明州一见,婢子只知她是一个灵慧之人,但当时倒真没看出她竟有如此胆识。”

“能让此女如此倾心的人……”姚凤光望着台阶下那些宫人还未来得及擦净的血迹,只觉有些刺目,她静静的问:“小苏,你说我们会否小看了燕王?”

把人扶上步舆,素素不放心杨妍身体也坐上步舆随侍在侧,等出了东宫,见杨妍依旧昏迷不醒,心中正焦急万分,只见衣袖被人紧紧一抓,猛的低下头,惊喜道:“小姐,你醒了?”

杨妍幽幽一叹,“我没有昏,何来醒?我一直醒着呢。”

“你没昏倒啊?”素素松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我真以为小姐出了什么事了呢。方才你和太子妃争的好生激烈,她心肠忒的歹毒!好好一个活人就生生打成了肉泥,我真怕小姐激愤之下惹恼了她。”她一边说着一边偏头想了想,“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小姐既然没晕,干嘛装晕啊?”

杨妍叹道:“我再不装昏,只怕只能和她撕破脸皮,到时逼她太甚反到不好。倒不如装晕了事。”

素素有些不解道:“太子妃要请太医帮小姐看看,你为何不愿意呢?你昨日气色就一直不好,是得请太医来看看啊。”

见杨妍半晌不说话,素素有些急了,“小姐,奴婢五岁时就跟着您,十二年来寸步不离,您难道连奴婢也信不过?”

杨妍一叹,望着她目露怜惜,“我哪里是不信你。我只是怕你被我这坏主子连累性命。”

素素道:“小姐这话不对,小姐若有什么闪失,奴婢岂能独活?小姐想保护我安全,所以不想我知道太多,但您可曾想过您若有万一,素素命如蝼蚁,除去小姐庇护,还有谁会当一回事?”她并非蠢钝不堪之人,杨妍执意不肯请太医,太子妃话语绵里藏针,她抓住杨妍的手,目露凄惶之色,“小姐,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和燕王……”她盯着杨妍小腹,怔怔发愣,“你已怀有燕王骨血?”

见杨妍几乎微不可查的轻点一下头,素素只觉脑里一片空白,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御座之下枯骨如山,武帝若是知道此事如何能息这雷霆之怒?不说武帝,便是被杨后或太师知晓也……素素简直不敢去想。半晌后,似乎才找回一点思绪,呐呐开口,“我与小姐日夜相对,朝夕相处,连我都不知道小姐身怀有孕,太子妃她怎会知晓的?”

这也是杨妍想不明白的地方。刚才与姚凤光那样争锋以对也只是凭借一股胆气,气竭之后才越想越觉得后怕。姚凤光绝非等闲之辈,二哥做了那么多安排,在仙居殿外也布下众多眼线,而她却能察觉到连武帝、杨后都不知道的隐秘,这样一个可怕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弱点被人抓住?怎么可能!那场雪地老梅树后的私会真的是被自己无心撞到的吗?

杨妍不敢去想,因为越想越觉得可怕。若是那场私会本是有心人精心布好的局,那么目的是为了什么呢?

她仔细回想雪夜里的那一幕,赵王和姚凤光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他们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姚凤光绝对不会是为了让自己发现她的私情,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姚凤光说过赵王要射燕、屠杨……还说过‘一箭三雕’……

杨妍猛的一惊,她难道意在提醒自己,进而提醒二哥,要他提防赵王?那么,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呢?赵王是她的情郎……

四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你不要忘了那射鸟的人喔。

射鸟的人?射鸟的人!

谁是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谁又是那射鸟的人?!

杨妍猛然想起那个逼的二哥险遭毒手又身中剧毒的假明州知府。她曾经一度认为是杨骏找人假冒刺杀二哥,可是如今看来,杨骏可能还有同盟!这个同盟是谁?

赵王?

赵王要‘一箭三雕’。他会不会先假意与杨骏同盟,先合力灭掉燕王,然后再与杨骏反目,毕竟他背后的人是武帝!武帝被各大氏族压了几十年,难保不会乘此机会减除燕、杨二氏。

也有可能是太子妃姚凤光。

她是太子正妃,若太子登基,她必为皇后。在太子顺利登基前,她绝不会和杨氏撕破脸皮,因为她们的目的都是一样,辅佐太子即位登基。所以,杨骏的同盟也有可能是她。

也许,他们三个人都是同盟,但都各有所需!

杨骏自然是为了太子登基后,太子智力不及,他以太子舅父身份摄政揽权,挟天子令诸侯。赵王也许是借助杨氏之力灭掉其他与之争锋的兄弟,再倒反杨氏,杀他措手不及,然后在武帝支持下登基即位。而姚凤光与赵王相识甚深,也许早已察觉他的心思,若是雪夜之事是她估计设局,那她就是想……是想借二哥的手牵制赵王!

“小姐?小姐?”素素见她还在沉思,脸色时白时青,连唤了两声,不见她回神,只好伸手推了推,“仙居殿到了。”

杨妍猛的回过神,心里波涛汹涌,一浪盖过一浪,大惊大骇。虽然这些只是她的推测,做不得准,但也不难看出那些都是什么样的人精!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她在素素搀扶下迈出步舆,只觉日光骤减,四下一片阴郁。此时前日雪景依旧甚美,头顶忽然传来鸟雀声鸣,吐纳凄婉,飞旋不去。她抬起头,听见素素惊叫,“是早上的那只喜鹊!小姐你看,它还没有飞走呢。”

无端吹来一阵风,那喜鹊在上方飞去又飞来,几回折返后,竟一头撞在了殿门廊柱上。

“天啊!怎会这样!”素素惊呼一声,急忙对杨妍道:“那鸟儿怕是寒极了,胡冲乱撞,小姐千万不要多想。”

杨妍知道她是在努力安慰自己,也想对她报以一笑,无奈胸中坠闷,脑中窒痛,只是怔怔然望着廊柱上那一抹血红。直到素素扶一扶她,一时风吹过,经不住浑身一个冷颤,才始觉背后已被冷汗透湿。

甘泰四十五年岁末,兆京大雪,眼见着这一年即将结束,可是在除夕的前四日,吏部尚书华明德携其子吏部侍郎华玉丰、工部侍郎华玉言,加首辅宰相沈思明联合上书再次奏请武帝废储另立!

这一次与之前兵部、刑部支持的燕王完亮不同,他们议定的储君人选乃是武帝第三子楚王元超。

吏部、工部分属西内,拥护的是贵妃华氏一族。吏部尚书华明德乃楚王元超的舅舅,其子华玉言、华玉丰是楚王的表兄弟,首辅宰相沈思明更是楚王的岳丈。

与吏部、工部不同,兵部、刑部分属南内,拥护燕王完亮一党。而礼部、户部乃是东内杨氏一党。

虽然杨后偏疼她的小儿子越王向阳,但大局之下也宁愿让大儿子云昭先坐稳太子之位,也不愿让燕、楚二王有机可乘!

吏部尚书华明德和当朝宰辅沈思明的这一联名上书让已经敏感多变的朝局更加紧绷了。朝局就如张开的满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此时的燕王正一心一意谋划着一场惊天的阴谋。与东西二内不同,南内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拥有兵部的支持,即便武帝夺了他的兵权,但是燕氏一族多年积累,即便兵权不在燕王手中,兵部也是一心一意向着他。但是即便皇朝之上支持废太子改立他的呼声不小,可是那些人也不全是愿意为他谋反的人,因为夺太子之位还可算顺应天意,出师有名,毕竟太子智力不及,没有能力将来掌管一个国家,可是弑君夺位的谋反就大大不同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这四个词不是所有人都能背得起的。更何况,皇帝虽然老了,病了,但终究不是死了。他们不知道的是燕王要的已经不再仅仅是太子之位,而是皇帝的龙椅!

而对于杨妍,再一次与夏侯完亮相会时,她犹豫良久,还是没把自己已怀有身孕的事说出来,只是再三告诫他小心赵王应伦。

素素曾不解的问她为何不让燕王知晓,杨妍叹道:“他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步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我怎可在此时再让他分心于我?”

素素满脸不忿,“小姐是因为他才致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局面,为何还要为他想那么多?”她扑进杨妍怀中哭道:“太子妃蛇蝎心肠,若是被她告发,到时皇帝雷霆大怒,小姐怎会有命啊?”

杨妍安慰她道:“她不会说的,即便她说出去,姑母为了杨氏一族,也必然设计阻挡不让皇帝得知。”

杨妍此时最担心的除了这些各怀心事的人精,就是夏侯完亮所中的牵机剧毒。她曾担忧的问他:“二哥,牵机之毒到底该怎么办?王将军去了西疆已有数月,可曾带回只言片语?”

夏侯完亮安慰她道:“王珲说解毒人是玉龙山华佗李氏的后人,传说李氏能解世间万毒,可活死人、肉白骨,医术神乎其技。前几日王珲已飞鸽传书说已寻到了那个人,只不过她性情古怪,请她出山可能有些阻碍。”

杨妍一听就急道:“那如何是好?”

完亮摆手一笑,“无妨,她性情再是孤僻古怪,王珲也算是她师兄,他的请求,她不会不理。王珲已在来信上注明说不日便可劝她入京为我解毒。”他说这些话时正负手站下窗下,格子窗筛碎第一缕晨光,一点点叠上他的背影,不比平日紧袖剑衣,他乌玉簪缨,一身皂色缭绫直衣,质地细致,云纹华丽,回过头向她沉着一笑,举手间尽是一派王霸之气。

“阿妍,你不用担心。”

其实杨妍的担心,夏侯完亮又何尝不知晓?

甘泰四十多年诸方势力居心叵测,皇庭朝局敏感,这大庆光华之下是无穷无尽的攘权、党逆、反叛、暗杀,权臣贵戚各谋其利,父皇又有众多皇子,外戚更是一个赛一个如狼似虎……英雄起于乱世,他想在这一片暗潮翻涌下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

阴谋对阴谋,诡计对诡计,二十二年的皇廷生涯他学到的便是“见人说话藏七分,走路行事看三步,审时度势,弃卒保车!”他是谁?大庆的燕王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自出生起他便身处于权力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步步惊心,字字璇矶,他的心计又岂会输于别人?

在这样一个敏感万分的时刻,宰辅沈思明怎会伙同吏部尚书华明德等联合上书奏请武帝废储另立?

世人皆知楚王是长情种子,是出名的闲王,从不过问朝中之事,近两年更是一心向佛,明哲保身之态表露得很明显,似乎未被权力野心染黑。但是此时一个上书,他全然饰演的这份不争不求便都成了可笑的笑话!

多年被多方势力牵制,武帝最是多疑,现在在他眼中隐藏的最深的恐怕不是表面张狂的夏侯完亮,而是表象最让人放心的楚王元超。那么现在他就是要对付他的儿子们,最会想法设法防备的不是燕王,而是楚王。

沈思明,沈思明……

这些年朝局被几方势力拉扯住,怪异的似一面平滑如镜的湖水,无波无痕。只差一粒石子,一粒小小的,却足以打破平静的石子。就在武帝越加病重,杨党阴谋逐渐浮出水面,夏侯完亮颇为头疼之时,这一粒他期待的石子就这样出现了。这个人就是沈相沈思明!

被利益熏昏头的沈思明。

他是楚王妃的父亲,楚王元超的岳丈。夏侯元超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沈思明会背叛他,站在燕王完亮这一边。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外贼,而是家贼!因为外贼易除,家贼难防。

沈思明老谋深算,他把女儿嫁给楚王本是因为女儿妙莲与楚王情投意合,楚王的母妃又是仅次于杨后的贵妃华氏,他身后有一个西内,两个阁部。若是争位成功,以他对爱妻的情深,以后自己这个岳丈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楚王是一个真情种,他不屑皇位,不屑皇权,一心只有一个女子,简直是一个扶不起阿斗!这让空有野心的沈思明郁闷不已,最终丢弃了自己不争气的女婿,选择站在燕王完亮的身边。

所以……

夏侯完亮手握窗棂,那存于肌理的气势如此迫人,锋芒一寸寸展现,到最后尽是一片淬厉的杀伐之气,“阿妍,你好好的看着,看我如何登上皇权,携汝之手,共览山河!”对于楚王元超,他不会觉得抱歉,如果楚王真是阴沟里翻船,只能怪他自己有眼无珠,他这个做哥哥的正好替他上一课,教教他如何识人。

杨妍听他这么沉着道来,心中思潮翻滚,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上,缭绫质地本就冰凉,触在脸上更是一阵凉意,黑色缭绫上用银线隐隐绣着盘龙纹,模糊的微光里瞧去,狰狞的龙首,玄色的龙睛,都成了朦胧冰冷的泪光。只有他胸口的心跳沉稳有力,怦然入耳,一时千言万语,心底最深处柔肠百转,思绪千迥,恨不得将身体化作粉末,也胜似如今的煎熬。

见她不言不语,胸口隐有湿润,夏侯完亮满腔豪情逐渐转柔,牵起她的手,把一枚玉佩放进她手里。

是一枚栩栩如生的虎玉,玉质精细,白璧无瑕。

“这是我母妃遗物,也是燕氏先祖的传承之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在极力平稳,“留给我的妻子。”

杨妍心中一暖,握住玉佩,含泪道:“自当珍惜。”

窗外的北风如吼,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雪却是下得越来越紧,直如无重数的雪帘幕帷,将天地尽笼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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