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溪听了母亲的话很是兴奋,她对母亲说:“妈,不用说了,我们一会儿就回去,回去后再细细说吧!冯哥这次来了,你跟他谈上三天三夜也能行。挂了啊!”小溪挂断了电话,对冯江说,“冯哥,我妈说你是1950年生的,生你那天,正好是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因此,你爸给你起了名字叫江江,是不是?”
冯江惊讶道:“是啊!伯母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小溪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一会儿等咱们回去问问吧。”
客车在宽阔的公路上疾驰着。车里一阵无语。冯江的心情却平静不下来,自己怎么没有听父亲讲过李魁是他的老战友?自己只是随便编造了一句话倒成了真的了,而且小溪妈又了解得这么清楚,只好等回去问小溪妈了。
客车减速了,前面是一个村落,冯江看到公路边上垒着一堵墙,墙壁上白底写着红字,上边一行较大的字是:“李家湾村民公约”,下面的字没有看清楚,车就过去了。冯江意识到,李家湾到了。
客车开到了一个坡底下停了下来。坡上一个院门前站了男女老少一大群人。冯江判断,那就是小溪一家子了。
小溪拉开车门先下了车,冯江也打开车门下了车。一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妇人抢先一步走过来,拉住了冯江的手,两眼噙满了泪花,一时说不出话来。冯江心想,这肯定就是小溪妈了,便双手握住老人的手说:“伯母,您好!”
老妇人控制住了悲切,说道:“你们看多像,和他爸长得一模一样。江江,你爸和你妈还健在吗?”
小溪听了兴奋得手舞足蹈,说道:“怪不得冯哥一上车我就觉得面熟,原来咱家墙上的那张照片上那位当过师长的伯伯就是他爸啊,真像,真像!”
冯江又是一惊,小溪家墙上还有自己父亲的照片!他告诉小溪妈:“我爸、我妈都过世四五年了。”
一位身材魁伟、善眉善眼的大汉过来和冯江握手:“您好,非常欢迎您的到来。”
小溪介绍说:“这是我大哥大山。”接着是李大川、李大海过来握手。小溪一一介绍,并说:“回家吧,回家吧,回家慢慢再谈吧。”于是她在前引路,冯江紧跟在小溪的后面,一群人鱼贯而入。进门正面是三孔砖窑洞,一明两暗,先进入中间窑洞,又从过道进入东窑洞。
小溪说:“冯哥,快上炕。”
冯江注意到,窑洞一侧有一盘大炕,于是毕恭毕敬地说:“先让伯母上炕。”
小溪妈也不客气,脱鞋先上了炕,从墙上摘下一个玻璃框,里面嵌着一张四寸黑白照片,递给冯江看。照片上共有五个人,前排三人,后排两人,上面空白处有一行小字:“赴朝凯旋合影留念”。
小溪妈问冯江:“你家里也有这张照片吧?”
冯江遗憾地摇了摇头说:“我们家凡是我爸‘文革’以前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了。我爸原先有过不少的照片,‘文革’时都让红卫兵给抄走了。”
小溪妈指着照片说:“前排中间这个就是你爸,赴朝时他当团长,小溪爸当政委。在朝鲜战场上,你爸提成了师长,小溪爸当了师政委,右面这个就是小溪爸。左边这个叫刘浩,当时是参谋长。后面这两个人,一个叫张伟,一个叫赵向东,是两个团长。”
冯江脑子里竭力回忆着,他没有听他父亲说过有个叫李魁的老战友。忽然,他想起老爸曾经说过,他当师长时,政委叫孙兴华。老爸转业后打听了多少年也没有打听到此人。莫非孙兴华就是李魁?为了证实这一点,他问小溪妈:“小溪他爸当兵时是不是叫孙兴华?”
小溪妈连声说:“是,是,是,小溪她爸小时候叫魁魁,官名叫李魁,开始参加工作时在武工队工作,就化名孙兴华。转业回来后,又恢复了他原来的姓名。抗美援朝时志愿军集中在辽宁瓦房店,我和你妈是随军家属,住在一个院。那天天快亮生的你,生你时还是我接生的,天亮后志愿军过鸭绿江。你爸、小溪爸出发前给你起了个名字叫江江。部队赴朝后,我们家属就各自回原籍了。从此,我和你爸妈就再未见面。”
冯江说:“这就对了。”大家也不知道他说什么对了。
这时,小溪打了一脸盆水来,让冯江擦了一把脸。又倒了一杯开水,给冯江放到炕沿上,说:“冯哥,你和我妈、我大哥他们聊吧,我和我嫂子们做饭去。”又对地下站的几个妇女喊道:“大嫂、二嫂、三嫂,咱们一起做饭去。”
此时二保已经跑了三四趟,把车上的东西搬了回来。
冯江喝了一口水,问李大山:“大山,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不等李大山回答,小溪妈抢着说:“大山小你一岁,今年五十二了。大川今年四十五,大海四十三,我四十岁才生了小溪,她今年也三十了。”
李大山问冯江:“冯哥,你在省城哪个单位上班?”
冯江答:“在省委政策研究室。这次来乐州,一是看伯父、伯母,不想伯父已过世;二要在乐州下一段时间乡,搞一点调研。”
小溪妈听了,立刻纠正道:“你不能叫我伯母,你爸比小溪他爸大两岁,你叫我婶婶就是了。”别看小溪妈满头银丝,但脑子还很清楚,反应也很灵敏。
冯江连连点头,接着说道:“我在省委看到了李魁叔在病危之际,给省委和郑书记写的一封长信。他虽说老了,又在病危之际,可是从信上看,他还是思路清晰、见解独到,他这种精神实在感人啊!”
小溪妈听了,眼睛湿润起来。跟了李魁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酸甜苦辣,硝烟弥漫的战场,热火朝天的工地,战天斗地的岁月,唇枪舌剑的斗争,与病魔抗争的时光……所有的往事一幕接一幕涌上了心头,历历在目,咋能不让人心酸!一时间,在场的人们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沉默一阵后,小溪妈说:“唉!你叔一辈子就是个犟人,他谋住个什么就是个什么,十人九马也拉不过来。”说着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李魁临终前的情景:
自从在北京检查出他是晚期肺癌,回来后每天都有不少人来看他,白天你走他来,接连不断。到了晚上,他只睡两三个小时就起来了,拉着灯写东西。我不知道他写什么,劝他不要写,把灯拉灭了他又拉着,和我吵架。后来我告诉了孩子们,大山搬过来和他住下,晚上解劝他不要写。
第二天晚上,他把孩子们都叫来,说有话要说。大家都静静地围在他跟前听着,他开腔了:“我有几句话要给你们说,我快要离开你们了。几十年,你们基本上都是听我的话的,我最后再和你们说几句话,希望你们还是要听。我已经七十八岁了,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当然现在有活八十多岁的,九十多岁的也不少。但是,比起我的战友来,我的寿命算是最长的了。而且我儿孙满堂,你们又都很懂事,一个个与人为善,一个个成家立业,我对你们都很放心,没有惦念的。所以我是满满意意地走,高高兴兴地走。在走之前有几件事情要给你们说清楚,第一,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要在临走之前,给党组织写一封信,以尽到一个党员最后的责任。这样做死后也能闭上眼睛了。白天有人来看我,我必须接待,没时间写,只能晚上写。我已经把信封写好,等我一咽气,不管我写到哪里,立刻把我写好的东西寄出去。这件事由你妈来办;第二,我死后决不允许大操大办。现在咱们乐州有个最坏的风气,婚事丧事,连给儿子过生日都是发通知,下请帖,待客七八百甚至一千多,收礼七八万,还有收十几万、几十万的。一般干部和老百姓对此事看不惯,都说每月的工资都不够行礼,背后简直骂臭了。我死了,绝对不能这样做。当然,我离休多年了,市里的在职干部大部分不认识我,不会因我死而来上礼的。可是,你们的关系太多了,比如大山,在咱村当了二十多年的支部书记,我死了,恐怕家家户户都要来上礼,这样就有四五百人。大川,你是厂长,恐怕全厂的工人也要来上礼。还有邻居。这样算下来,恐怕也要上千。因此,我死后,你们在大门上贴一张白纸,写上‘止吊’两个大字。说止就必须止,一个人的礼也不能收。再说一句,不论是谁,一个人的礼也不能收;第三,我死后不要给我立碑,不要念祭文,不要请八音会,也不要做地宅。总之,在我走之前,你们不要干扰我写东西;我走后,不立碑,不祭奠,不收礼,不做地宅,不请八音会。这六个‘不’你们必须做到。”
说着,他喝了一口水,就和在主席台上讲话一样,继续说:“我的话说完了,现在你们必须一个个对我表态,说这‘六不’能否办到。办到了,我还能活两三个月,死而瞑目,含笑而去;办不到,我从明天就开始绝食,三两天就给你们咽气!”
这时候,孩子们都已哭成了泪人。他见此情景,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喊道:“不许哭!我还没有走,你们倒着急地哭什么?即使我走了你们也不要哭,我去了见的是马克思、毛主席,又不是日本天皇。你们笑着把我打发了,我的灵魂也高兴。你们哭哭啼啼,我的灵魂也伤心。你们是想让我高兴,还是想让我伤心?”
还是大山说:“爸,凡是你说的,我们保证办到,一定办到,坚决办到。”这时全家人一齐大声说:“保证办到,一定办到,坚决办到!”
他这才满意地笑了,全家人虽然也都笑了,但比哭更难受,他是在安排后事啊!我说:“他爸,一辈子你没有听过我一句话,今天你也听我一句吧,其他可以不办,只是要做一院阴宅,简单些。要不你到了阴曹没有住处,我也不放心。”
他听了怔了一怔,眼睛盯着我看了半天,才说:“好好好,就听你这一句。但要注意烧阴宅时防火灾。”其实他清楚,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阴魂!但想到我跟了他几十年,受苦受难,精心照顾了他几十年,生儿育女,为支撑这个家,几乎耗尽了精力,他却从来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职责,甚至没有认真听过我的一句唠叨!
讲到这里,在场的人都早已以泪洗面了,小溪妈更是泣不成声。冯江感慨万分地自言自语:“铁骨铮铮,真乃大丈夫啊!”
这时,大山擦了一把泪眼,接着说:“真的,我们都按他说的做了。就让他每天晚上写东西,我们谁也不干涉他了。他一直写了三个多月,直到无力气再写为止,我们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内容。按照他的吩咐,我妈把他写的东西装到信封里,亲手递给了邮工。他的身体彻底垮了,过了四天就急急忙忙走了。他走后,我们除做了一院阴宅外,没收礼,没祭奠,没立碑,没请八音会。此时社会上的人对我们的做法有褒有贬。有的说我们做得对,有的说我们做得过分,老人活了一回,怎能平平淡淡就埋了!我们却因为不折不扣听了爸的话,心里很坦然。”
冯江听了,说道:“一个老共产党员,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战争年代冒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和平年代忘我工作,兢兢业业,临终时忧党忧国忧民,给党组织写下了上万字的遗书,还想着死后起到好的带头作用,真是难能可贵,可敬可佩!不过,他是地师级干部,乐州市委应该给他开个追悼会呀!”
大山说:“来了。那天,市委老干局来了三个人,送来了花圈,举行了一下简单的仪式,一个人也没上礼,一个人也没吃饭。”
这时,小溪过来了,一进门就“啊呀”了一声叫道:“你们看这两个坏东西,把冯哥给咱妈买的东西摆了一地,你们也不管一管!”
大家闻声转过头来,才发现大海五岁的儿子东东和小溪四岁的女儿燕燕把纸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摆了一地,奶粉、方便面、罐头,还有白糖、蜂蜜等等,摆放得满地都是,真是开了个副食小卖部。大家只顾说话,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小东西胡折腾。小溪过去一个人屁股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打得两个小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小溪这才过来说:“大哥、冯哥,饭做好了,过去边吃边谈吧。”
大山听了急忙下了炕,对冯江说:“冯哥,快吃饭吧,一点多了,把你饿坏了吧?”
冯江说:“早上你嫂子逼我吃了不少饭,现在一点也不饿。”
小溪领着一群人,走过过道,进入西窑洞。西窑洞也是一侧有一盘小炕,炕一头是锅台,锅台上安一口口径足有三尺的大铁锅。炕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炕桌,桌子上面已摆好了菜肴。地下放一张方桌,四周摆了许多凳子,桌子上面也摆满了菜肴。小溪安排说:“你们几个大男人上炕,我们乱七八糟的人在地下。”
大山听了批评道:“这闺女怎么说话?都是人,怎么是乱七八糟的?”
小溪不好意思地说:“大哥,你就和咱爸一样,不管多会儿也想批评人。虽然用词不妥,但咱们这里的人就是这么说,指的是妇女、小孩和其他干杂活儿的人呗。”
“那也不能那么说,多难听!”大山说着,转身请冯江入席,“冯哥,你上炕,坐到里头去。”
冯江推辞道:“让婶婶先上炕,坐到里头吧。”
大山说:“行!妈,你先上炕,坐里头。”
小溪妈脱了鞋,抬腿上了炕。大山推着冯江也上了炕,大川、大海随后坐在炕沿上。大山又喊道:“二保也快上来吧。”
二保正在锅灶上忙乎着,听到喊他上炕,急忙应道:“大哥,你们和冯哥先喝酒吧,我又不喝酒,我还有几个菜没有炒出来。”
冯江好多年没有坐在炕头上吃饭了。但他知道,在北方如果炕上地下同时吃饭,那么炕上就是待上客的了。此时他看到,桌子上冷菜热菜花样很多,中间摆着一大盘煮鸡蛋,鸡蛋切成了瓣摆在盘子里,如同一朵绽放的莲花。热菜首先是一盘西红柿炒蛋,红白黄相衬,挨着放一盘木耳过油肉,色香味都逗引着人的食欲。地下几个妇女还在包饺子,包好的已经摆满了两拍子。
冯江看着说:“随便吃点就行了,何必做这么复杂!”
小溪说:“这菜都是二保的杰作,他是为了在你面前卖弄他的手艺,让你回省城时带他去给你当厨师。饺子是我们妇女的手艺。你们快先喝酒吧。”
这时,大海已经把一瓶酒打开,给每人面前斟了一杯。他带头举杯道:“冯哥、大哥、二哥,为给冯哥洗尘,我们先干一杯。”
冯江道:“给婶婶也少倒一点。”
小溪妈说:“行,我喝这么一小杯还是能行的,但要慢慢喝。”
冯江就把给二保斟下的酒,双手端过去。同时对正在灶台忙碌的二保说:“二保,先过来喝一杯再炒菜。”
小溪很快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杯子,放到炕桌上,拿过酒瓶来斟满两杯酒,喊二保道:“二保,来,先陪冯哥喝一杯。”
二保立即过来,和小溪站在地下,举起杯来,大家逐个和冯江碰过了杯。
冯江主动举杯祝酒:“婶婶、大山、大川、大海、二保、小溪,还有众弟妹们,我今天有幸在车上认识了小溪、二保,他们领我见到了婶婶和各位,我感到非常荣幸。我来到这个家,也就等于回到了我的老家。最近,我要在乐州市下一段时间乡,今后也很可能调来乐州市工作。总之,我只要有时间,就回咱家来看望婶婶和各位弟妹们。从今以后,我凡来,就吃家常便饭,不能搞如此丰盛的酒菜。如果当客人一样对待我,我就少来,甚至不来了。大家答应了我的要求,咱们就共同干一杯。”
冯江话音一落,大家不约而同地说:“能行,能行。”大海接着说:“我们欢迎你常来。”
小溪妈也接着说:“江江,你下次来,把你媳妇和孩子都领来,让我们认一认。”
冯江说:“婶婶,他们肯定会来的,一来乐州,我就领他们先来家。”
二保站在地下说:“来,咱先喝一口再说吧,我的菜还在锅里呢。”
于是大家又和冯江碰过杯,各自一饮而尽。
一会儿,二保又端上了两道菜,也脱鞋上炕坐在炕沿上。
酒过三巡,冯江问道:“大山,你们弟兄为什么一个也没有出来参加工作?”
大山回答:“我们兄妹四个,没有一个上过大学,都是高中毕业。我们都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户口在农村,没有一个是吃商品粮的,我妈是后来才转了商品粮。那时干部子弟不吃商品粮的,不分配工作。再说,我爸经常教导我们:咱家祖上就是农民,你们都在农村当农民吧,但要当讲科学的农民、现代化的农民。中国十个人就有八个人是农民,农村有最广阔的天地……他给我们讲了许多道理,我们都听了他的话,没有一点怨言。事实上,我们兄妹四人现在收入都很高,都过得比市民好,你明后天可以到我们家看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