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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地理上的故乡

姐来电说,祖父歇下了。

关中一带把老人去世叫歇下了,歇下了,就是不再操心算计着生活,云游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就在祖父去世的前几天夜晚,家里几个人都梦见祖父去世,大家都穿白戴孝。这是不是一个人生活的祖父,魂灵已经提前离开了人世,并托梦给儿孙,让我们都早早地回故乡呢?在我小时候,有时晚上有一种灰鸟,常落在人家院子的电线杆上,叫声凄凄惨惨戚戚。这是一种什么鸟,它到底长的什么模样,是怎样发出那种听上去让人心里发怵的声音,我至今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农村人嫌它叫得晦气。有次家人都躺下睡了,有灰鸟在不远处叫起,母亲就喊父亲,让出去驱赶了去。母亲不给我们孩子说原因,让我们好好地睡觉,她却半夜没有睡着。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传说中的不祥之鸟,它的叫声,是把人的魂灵带到另一个世界的号角。

祖父81岁寿终。作为家族中最后一位老人,他的去世,结束了祖辈上的一代人的生活。老人的葬礼在故乡是最传统最隆重最具特色的祭奠。我作为长孙,肩上有孙子辈应尽的最大义务。有人说,一辈近,两辈远,三辈已经叫不见。我一直对这句话抱有怀疑。父亲是祖父的儿子,我又继承了父亲的血脉。坐了动车回来,半夜里收拾行囊。第二天一早起来,坐第一趟公交车,从西安的南郊向西郊赶,从城西客运站又沿福银高速向家里去。自从福银高速通车后,彬县至西安仅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可是我总觉得慢。我不知道我的心里在着急什么,甚至心里想着能早点回去,先跪在那里,给祖父烧上几张纸,或者端个盘子,给从墓地里挖坟回来的村上人,送上一碗饭。这虽然不算什么,但是至少是我对别人付出劳动的一种感激。虽然村里人都是这样,有人家里老人去世,村里的男女都会去帮忙,男的挖墓挑水,女的蒸馍帮厨洗碗。当我回去才知道,我多年没有回去过的村庄已基本上是柴草的世界,原本宽平的大路就因为人们都离开了,没有多少人能在上面每天走上几回,柴草趁机就长了出来,长得异常茂盛。时值农历十月一日,柴草虽然都失去了水分,慢慢地干枯了起来,但是草木的个子都在那里,被冬天的风刮得东倒西歪。听村主任说,村里男女老少剩下不到三十人了。我问了一句,现在养牛还有多少。村主任的回答令我吃惊,四头,含一头刚出生的牛犊子。怪不得柴草长得这么丰茂,原来是牛少了,那时候一千多人口的村庄里,家家户户都养牛两头以上。牛在去河里喝水的路上,牛在拉车的间隙,牛在撒着欢的时候,路边的草常常都被舌头卷入了胃里,然后再反刍。

村里有在县城和西安打工的男人也赶了回来,加入挖墓和挑水的行列。我跪在祖父的灵堂前,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几张烧纸,蓝色的火焰在纸盆里噗噗作响,然后三叩头,再起身作揖。有人拿了宽宽的白孝来,在我头上缠了一圈,绾了个结。孝的尾巴直搭到我的腰身下面。向亲属们问好,给守灵和坐在门口椅子上的男人们发烟。除了家人,没有人再认识我。没有人再认识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都用一种猜疑的目光看着我。父亲给人们说,这是他的大儿子龙娃。人们才想了起来。男人们说这是龙娃啊,小时候长得不是这样,现在都认不出来了。女人们说好娃哩,咱姑姑侄儿走在大街上,相互见面碰得栽跟头也认不出来。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在心里翻腾。是我丢了故乡,是我丢了乡亲。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我在城市里都忙了些什么,为了什么而整天活着。走在城里,没有人认识我,心里有话说时甚至在手机的电话簿里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和宣泄。回到把我养了十几年的故乡根,却也成了陌生人。这是一种何等的难过和悲哀啊。

祖父躺在棺材里,穿着七层绸缎,身上盖着毛毯,身边放着粮食包,像睡过去了一样。只是他不再做梦,不再为自己的病痛难受,他以死亡的方式解脱了自己。祖父生于1932年3月,民国二十一年。就在他出生的这月,刘志丹带领着陕甘游击队先后三次来到县里,打土豪,分粮食,宣传革命。1953年农业生产合作社开始,祖父家里有了第一个男丁——我的父亲。父亲三十多岁时,祖父失去老伴儿。祖父此刻就躺在棺材里,躺在这个十多年没有人住过的老房子里,来来往往的亲戚和村上的人都进来跪在他的棺材前作揖。这个土木结构的五间大瓦房,在当年是多么的气派,如今看上去是那么破旧。祖父走了,他曾经做饭的老灶台还在套间的房子里,他曾经抽过的烟锅就放在身边,他曾经穿过的黄胶鞋上还粘着胶泥。我想起小时候过年时,去给他磕头拜年,他给我的皱皱巴巴的五角钱。每当过年的那几天,我站在路上爷啊爷啊地喊他来吃团圆饭。而他,现在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我不知道他在死亡降临时还想说些什么,对自己生活了八十多年的世界还是否留恋。他是曾经的地主老财,到后来却一无所有,他将生活里难以言说的话都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姑姑和叔叔们有人气恨有人心痛,作为失去老伴儿多年的人,儿女们是否真正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没有人知道他一辈子的快乐和忧愁。

祭奠的日子定在了农历的十月一。奠,是个象形字。上下结构,上面是“酒”,下面是“大”,子孙们用酒和吃食,祭奠着这个“大”字。关中人把父亲叫大,是最好的尊词。唢呐队奏出声声哀乐,灵堂照应的人站在一旁,来人跪拜完,照应的人就喊:“孝子磕头答谢哩。”孝子们磕头,起身,再磕头。门口招呼来客的人拖长了声音,喊:“看客座。”外面照应的人就接上:“棚下座。”掌盘上饭的人们就招呼着来客吃饭。搭了帐篷,盘了灶台,杀猪四头,宰羊一只。晌午是十三个碟子菜,外加吃馍菜四个,一个个地上桌。12点前,招呼来客的吃食是汤泡馍。油汪汪的汤上面漂着鸡蛋饼块和葱花菠菜,鸡蛋饼切成垂直等边的菱形。负责看客的人们招呼着客人吃好。看客的人都是村里邻居,是父亲奔赴一家家磕头报丧请来的,每个人经过执事的人合理安排岗位,完成这一天自己岗位上的活儿。村里每个成年人都给别人家帮过忙,村里的大部分人也曾经或者将要成为孝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老人,再能干的人也不会自己独自将老人一生最后的大事操持完。单位有人来吊唁,从西安驱车数百公里,一路风尘仆仆,顺着福银高速,再沿着高安公路到了村里。我应该是磕头的,但我的肩上还担着从河里洗完的鱼。进灵堂,礼毕。带领导和同事感受冬天里的村风,查看村貌。给他们介绍在村头的那座建于前清时的庙。初冬的村庄,熟透了的柿子挂在枝头,已经没有人再去摘收,成了灰喜鹊们最好的补给品。红岩河水清澈见底,哗哗流淌,水草干枯,曾经的茂盛就在枝干上写着,芦苇摆荡,顺风摇曳,沙沙作响,就是少了来河边喝水的牛群和背着笊篱拾粪的人。

乡村里的葬礼,会随着一代代老人的去世而失去隆重,会随着一代代年轻人的成长而不再记忆。祖父的遗像和祖母的画像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祭奠的日子结束,后半夜是入殓时间。在入殓前,是孝子和各路亲戚烧纸时间。不到十分钟时间,桌前香火旺盛,桌上纸盆里火苗蹿高,哭声悲悲戚戚。这个时候,才能真正感觉到已经失去的亲人离我们是多么的远,他没有最后吃上自己给做的一口饭,没有穿上自己给买的一件衣。人往往就是这样,当老人在世时,总觉得时间还很漫长,不好好地孝顺,不珍惜每次相聚的时光;当亲人离世,方才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孝心要尽,涌上心头的无限后悔只能化作泪水,在面颊和心头肆意流淌和蔓延。入殓是我们最后一次再看一眼祖父的时间,多么希望这个时间停滞不前。父亲站在凳子上,把祖父躺着的身子一点点地放平,把身边的烟锅从棺材里取了出来,把祖父口里含的银钱取了出来,用卷纸把身体与棺材之间的空隙插得严严实实。父亲说,你爷爷就和睡着了一样。棺材合上了,且粘了封口。就这样,我再也见不到祖父了,他老人家演绎了八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了多少岁月的身子,以合上棺材的那个时刻而悄然无声地谢幕。留给子孙的,只有看着桌前的遗像一点点地回忆和念想。

祭奠的前日,孝子们要去逝去的先人的坟里请灵位。村里人称作请主。家族人多坟大,从十二栓到滩边,从龙眼头到园子,从大洼到小洼,只要是后人们知道的祖先的坟头都要挨着请到。请他们回到家里,让子孙们告诉他们,祖父已经去了和他们一样的世界,祖父还是个新人,许多事情还需要他们照顾、引导。傍晚,请主的队伍归来。孝子们全部身穿白色孝服,扶着柳树枝做成的哭棍,按照辈分两人一排,依次排开。女人们头包白色纱巾,哭成一片。父亲作为长子,走在最前面,母亲作为长媳,由执事的人引着,手持稻草,在唢呐《祭灵》的哀曲中慢慢前行,直到把祖先的灵位都迎回灵堂。我一直认为,这是村庄里最隆重的礼节,祖祖辈辈这样传承了下来,村里人一辈辈地迎送着老人的魂灵,这种具有传统意义的民俗方式,是从多少年前起始,直到村里消失,任何人都不会改变。当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哇哇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经历一辈子的酸甜苦辣,到老去子孙们悲哭着,以最高的礼节送上最后一程,是一转眼的时光啊。

我不知道,父亲是在祖父去世的那个深夜里,给祖父做了一盏挂在坟头上的灯笼,就连白色的蜡烛都稳稳当当地栽好了。村里有个风俗,就是在老人埋葬后的三天里,每天晚上要去坟上点亮灯盏,让逝去的亲人去往另外一个世界的路上不再黑暗。祖父活了一辈子,父亲从来没跟祖父红过一次脸,没说过一句让老人伤心的话。父亲不多言,把祖父的丧事处理得妥妥当当。难道这也是对早年就去世的祖母的一种怀念吗?我从来没有问过父亲。我担心勾起他埋在心底好多年的伤心的回忆,我宁可让父亲的回忆随着时间的消逝,在自己心里化为乌有。祖母去世于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暴雨夜,那年我不到两岁。祖父去世后,父辈们一致的意见就是给祖母加祭。祖母一辈子生育了八个孩子,家里内内外外处理得妥妥当当,还没享上一天清福就死于非命。那时,祖父一家还在原来的老屋住,祖母是个勤快人,为了半夜里给牛槽添夜草,自己就经常一个人睡在牛窑里。突然夜半暴雨,山洪暴发,造成窑洞坍塌。事情发生后,村里人都跑来相救,用手刨坍塌下来的泥块,也没能救下祖母的命,槽里的牲口也同时死亡。

查《彬县志》,有这样的记载:

1980年8、9月,连降小到大雨24天,雨量多达356.9毫米,因灾死亡14人、伤14人,塌死牲畜231头,损失粮食4.5万斤,6482亩秋粮无收成,损坏水利设施92处,16个公社的有线广播线倒断。

1981年8、9月连阴雨,倒房2245间、塌窑3269孔,塌死24人、伤14人,毁粮5万余斤。

1983年春阴雨低温,40.16万亩小麦有12.5万亩倒伏。8月又秋雨不断,塌窑5585孔,塌死45人、伤45人,塌死大家畜54头,损失粮食17.98万斤。

我生于1980年12月29日,农历除夕。我的祖母还偷偷地拿着半尺红布跑到家里来,她有了第一个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可就在我一两岁时,她就因为这样的自然灾害死于非命。这是多么悲戚的事。在三十多年后祖父去世时,给祖母加祭,一是为了纪念祖母,二是为了感谢村里当年来帮忙抢救祖母的人。那天村主任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跪在地上,给村里的人们磕头谢恩。村里的人在三十多年前的夜里,不顾个人安危,不计平日仇怨,把救人当成了天大的事情。他们是村庄的英雄,他们是这场灾难的拯救者,他们是我们家族不能忘怀的恩人。大自然是无情的,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对人类有不同的报复。具有生命的人,在大自然的魔掌中显得是那样的无能为力。自然的造物不是永远和完美结合在一起,在某种时刻和场合会显得异常狰狞。据有关报道,某年全球共发生245起自然灾害,数十万人丧生。灾难过后,给失去亲人的家庭带来无比伤痛的记忆。祖母的死,让家族顿时失去了主心骨,何况那时候四叔才七八岁,还是个需要母亲照顾的孩子。而在祖父走完自己的人生,我在给棚下吃饭的人们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的时候,我看见三叔家的小儿子还在那里吃着自己常常吃不上的肉。三婶死的时候,她的小儿子还不到三岁。他的眼神在看着别人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抑郁和胆怯,让人有一种心灵震撼的难过和怜惜。就连他的名字——江虎,也是祖父给起的。祖父从老大和老二家孩子的名字里,各选了一个字给老三家孩子,就把名字起好了。我也在想,当年祖母去世时,四叔还是个穿着开裆裤的不懂事的孩子,他看着眼前地崩山塌、大雨倾盆、众人相救的情景,会在脑海深处留下多少不可磨灭的印记啊。

祖母去世时,父亲还在医院里。父亲没有亲自送自己的母亲走完人生最后的一程。这也是我所说的,他心灵深处伤心的回忆。年过久远,如今他自己也成了60岁的老头了,我作为儿子,依然不敢提及这件事情。红道是父亲的仇人,从我记事起我们两家就不再说话,也就是那年,他和自己年富力强的儿子把父亲打得头破血流,大脑受损,后几经治疗才得以痊愈。知道这些事,也是我这次回到老家,和父亲一起整理他当年一直挂着锁子的红木箱子时发现的,那是他结婚时的唯一家当。他那时写了一沓沓的申诉材料,上面写着:“乡公社,某年某月某日我村村民史红道,用耕犁从我家晾晒麦子的场院里犁过,我找他说理,他和自己儿子史西涛把我打伤,我住在了北极地段医院,就连我母亲去世都没能回来,经检查脑部受损……”我不忍心再看下去。薄薄的纸张已经霉烂,我只问了父亲,这些资料还要不。他说你看没用了就扔了去。我扔了那些纸张,我也想扔掉父亲那时的痛苦,不想让他再一次看到这些心酸的事情。母亲说,祖母在去世的前一天,还来问父亲的伤情,还去找村主任评理,还帮她把地里收割下来的麦捆子一个个地往场院里背。

祖母的画像摆在桌子上,她那时基本上没有照过相,相片是后来电脑合成的。母亲给我说,你奶的照片和她那时一模一样,你好好看看。母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祖母生前最疼爱我,而到了我有能力尽孝的时候,她却早已离开人世。我那时小,仅仅记得她葬礼的那天,院子里的临时锅灶上煮着牛肉、驴肉。姐姐带着我坐在厦房的台阶上,馋得直流口水。母亲说生下我的那天正好是大年夜,祖母来不及做饭,就带着一块银圆跑到家里来,说她有牛牛娃孙子了,把银圆用红布包了,给我戴在裹兜上。祖母的坟在十二栓的地里,每年大年三十,也就是我生日的那天,母亲不到下午就催促着我们孩子们去给祖母上坟。每次她做了好吃的,在祭灶神的同时,也给祖母盛上一些,口里念念有词地说:“妈呀,你也吃些,现在过上好年景了。”

祖母的画像和祖父的遗像共同摆在那里,桌上白烛落泪,火苗跳跃。在奠礼的那天夜里,请来了乐手队给两位老人家唱戏。祖父一辈子是爱听戏的,那时镇上唱戏,祖父早早地就坐在人群里,直到看得心花怒放,过完瘾为止。我不知道祖母有什么喜好,我想她也是有爱好的,只是那时家里负担重,人们都不分昼夜为了养家糊口罢了。大家轮流点戏,乐手队吹拉弹唱,《三娘教子》《金沙滩》《祭灯》《十五贯》《下河东》等轮流登场,时而高亢奔放,时而曲调悲戚,凄切感人。尤其是乐队里戴眼镜的女唱手,无论是传统秦腔戏,还是民乐,都唱得字正腔圆、清脆明快,是南北二塬乐手队里为数不多的唱戏好手,听说年轻时在百年易俗社当过台柱子。

古人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因为祖父的去世,我再一次跪在故乡的土地上。我的故乡在史家河,属于黄土高原沟壑区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我就出生和成长于那里,二十多年。还记得第一次出来上学,从外地到西安,乘火车需要整整一个夜晚。每当早上火车进了潼关,太阳正好就从东边爬了出来,脸庞红彤彤的,看上去顿觉温暖。下了火车,再转乘汽车,坐上四五个小时才能到彬县县城。尤其是到春节放假,多久能回到故乡,那是一件最不靠谱的事情。在城西客运站,即使是凌晨三四点,依然是人群黑压压地涌过来,不顾一切地挤上车。有人丢了行李,有人的包断了带,但包还在背上,因为有后面的人一直挤着,感觉不到,也掉不下去。到了彬县,离史家河还有二三十公里,不通客车,就基本靠走,或者在县城里借乡党的自行车,骑回去,又骑来。

公元725年,也就是唐玄宗开元十三年,因“豳”与“幽”字形相近,易混淆,诏改豳州为邠州。直到1964年9月10日,“邠”改为“彬”。史家河村属彬县北极镇,原称“白吉镇”,据说是“白吉馍”之源地。村庄的历史有多久,这是我想核实清楚的事。我又翻起了县志。县志行政区划第一次的时间记载,是明代及其以前。《彬县县志》记载:

秦制,郡辖县,县辖乡,乡辖亭。唐代,县以下区划为乡、里、邻、户制。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在城称坊,在乡称里。宋设10乡。元为村社,里甲。元以前区划详情失考。

“明代,邠州直辖4乡27里。”27里,只有盘龙里辖5村,有“史店”;亭口里辖3村,有“史家村”。其他乡里均无有史姓村庄记载。

“清代,全县为5乡9里,辖221村。”在州北北乡的“祥发里”辖37村。第一次出现了“史家河”这个名字,令我振奋。和史家河同属“祥发里”的,还有今天同在红岩河川道里的高渠、阎子川等。

据有关文物考证,公元前22年时,古豳大地已有先民居住,先民已纳豳山之雄浑,汲泾水之灵气,使用泥质夹沙红、灰、白陶器和石刀、石臼等。我听祖父说,他的祖父也生活在这里。在1645年(清顺治二年)正月,清军占领西安后,邠地就归属于清。即使从这个时间算起,距今已有369年;祖祖辈辈就在这河川道里,一代代地经营和繁衍了下来,村庄里人口最多时达到了两三千人。而到今天,故乡即将消失的时光成了我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痛楚。据有关媒体透露,相关部门最新的统计数字显示,我国的自然村十年间由360万个锐减到只剩270万个。这意味着,每一天中国都有80到100个村庄消失。我回到村庄,剩下的人仅靠双手就能数得过来,他们有的已经年老,无依无靠,住着已经破烂不堪的半边窑,院落周围荒草萋萋,如果不是在傍晚,那孔半边窑上空冒起了烧炕时呛人的青烟,我甚至都不相信他们还在这里。在白天,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下地,就眼巴巴地坐在太阳坡里,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这是他们心中最温暖的事情。有的虽然算得上壮年,但是早已妻离子散,曾经的妻子跟着谁跑了,不知道现在和谁在哪里生活。本来应该去上大学的小儿女,如今在哪个城市过着最底层打工人的生活。这些好像都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他们总是闷着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地在那几亩薄地里刨着,那几亩靠天吃饭的土地算不上肥沃,但是收拾得平整不已。这块地就是他们的生命,就是靠着这块地,他们在风调雨顺的生活中就显得很是丰盈,如果在天旱不雨的年景里就显得捉襟见肘。能干些的人、能下苦力的人、稍微活泛一些的人都去了城里,就剩下了这些低矮的窑洞、残破的土墙、打不起精神的树木、长满柴草的院落、空寂无人的村庄,山无言,水空过,一切都显得那么落寞。

史家河村临红岩河而居,依山而生。红岩河的水绕山而过,遇沟而流。红岩河发源于子午岭西侧,系泾河左岸一级支流,从甘肃省正宁县到旬邑,流经安家河、红岩河村、马家河村、林家河村、史家河村、师家河村、阎子川村,从高渠村汇入泾河,干流全长近80公里。也就是这条河,滋养了祖祖辈辈的乡亲,让一代又一代的人依河而居,依河而耕,延续着中国农业发展史上的定耕文明。多少年了,红岩河一直沿着村庄静静地流过。这些在村庄中生活的人,从祖先多挖窑洞,傍水而居,直至今天,让我们依旧少不了对河流的依恋。

前些年,有人沿着河流一直向源头走,走了七天七夜,总算走到了子午岭。一路上,红岩河清澈见底,水绕青山过,倒影水中流。河川里的山丘林木葱茏,深谷流水潺潺不息,阳光下光芒灿烂,岚雾升腾,碧水青山与一个个依山傍水的村庄交相辉映,安静祥和。沿着河流走的人,夜里困了就在沿河村庄的人家里借宿,热情的女主人甩了膀子擀长面,煎了油汪汪的汤,汤浇在细长而筋道的面条上,吃上三大碗后,肚皮撑得圆实,才放下碗筷,直呼过瘾。

回来的人说,在快到红岩河源头的时候,水流越来越细,细得只有碗口大的一股水,从山根急着性子溢出来,在山间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湖面。这里远离城市,也没有农民山人居住,既听不到城市的喧嚣,也无乡村的鸡鸣犬吠。湖静静地躺在重峦翠峰之中,犹如一个婴儿熟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偶尔一阵林间轻风,吹得湖面微波粼粼,如婴儿梦中的笑靥。山间有风起,水面碧波荡漾,犹如一条蓝色的飘带沉落山涧。湖两岸的密林峰影倒映湖中,湖光山色融为一体。还有从山间流淌下来的小小的一滴滴水,汇聚成涓涓小溪,欢快地奔流,在这近80公里的旅程里,越过了许许多多小山、村庄,永不停息地注入泾河的怀抱中。

从远古时期,我们的祖先就在这里傍水而居,繁衍生息,一代代人老去,又一代代人在这里呱呱落地。老去的人们在村庄里生活着,他们不知道在这河边地里走了多少次,犁地、割麦、种洋芋,从这片土地里刨着自己糊口的粮食,养育着儿女,直到老去进了坟墓,还躺在山根底的阳坡旮旯里,伴着不息的河流,看着高巍的大山,倾听着村庄的声音。

红岩河在伏天的暴雨后经常发大水,即使是史家河村没有下一滴雨的时候,有可能是红岩河的源头子午岭,也有可能是甘肃省,或是旬邑县,或是安家河马家河倾盆大雨、沟沟渠渠的山洪都涌进了红岩河里,红岩河的水就涨了起来,轰轰隆隆地顺着河床而下。林家河有人喊:“河下来啰,河下来啰!”史家河的人也跟着喊,整个红岩河川道的村庄里,你一声,他一声,河两岸的人都听到了河水暴涨的声音。这个时候,有人在河对面的山上给牛割草,也有人在河边洗衣服,更有不听话的孩子在河里游泳。听见有人喊河流涨水的声音,有人家的男人女人在河对面,孩子们就扯起嗓子大呀妈呀地喊,让赶快过河来;有人家的孩子在河里游泳,家长们就龙娃、虎娃、狗娃、猫娃地喊,让赶快上岸来。

人刚跑上岸来,各沟沟渠渠、河河道道的水涨得都涌到河道里来,轰轰隆隆地向下冲。泥水上漂着黑压压的河捞柴。等河水涨过,有人就在漫滩上用铁耙子捞柴,一堆堆地用架子车拉了回去,晒上个三五天就可以做饭烧火。涨水的河流至少得一周,水才能慢慢地变清。听见有人喊着河流涨水时,我常常跑到河边的石台上看热闹。有人带了大耙子来,收拾柴火,有人挽了裤腿在河边拉被水冲下来的碗口粗的树,也有人带了粗绳,以防万一有失水的人被冲下来。老人说,河涨水的时候,河头上有龙在压着,当有人还没过河的时候,龙就跑得慢一些。涨水的河头确实像条长龙,在清浅的水里游过,水就变得浑浊且泛滥起来,让村庄里的人没地方洗衣,让村庄里的牲口没地方喝水。这样,牲口喝的水也得从吃水沟里一担担地挑回来,想洗衣服的人也就断了念想,脏衣服攒了一大堆,就等着河水清了,再去一件件地洗净,在河边的草丛里五颜六色地晾干,收回叠好放进柜子里。

有人顺着河流,悲伤地走,漫无目的地走,见人就拉着双手,又发烟又点火,老叔大哥老嫂子地喊着,一脸悲戚地问:“自从涨水那天见没见有人被冲下来?”他们顺着安家河、马家河、林家河直到史家河,也没能找到没来得及过河的亲人,眼睁睁地看着涨了水的红岩河一浪接着一浪地翻滚,亲人无助地在泥水里扑腾,水深浪急。红岩河的泥水冲到泾河里,泾河的水又流到渭河里,渭河的水又急湍湍地拐个弯,就到了河南。这次河水涨得大,河面宽,有河滩的玉米地、花生地里,一株株快要长成的株蔓,被连厚土一起卷起,以排山倒海之势卷到水流里去。顺着河找落水的人又去哪里找呢?他们一句句地听到村庄的人说没见到的话,就更加急不可耐了。在河边放了一挂鞭炮,又抱着一线线期望继续顺着河岸一步步地向下走了。

夏天,红岩河不仅会在涨水时冲走没来得及上岸的人,更是连续几年都无情地吞噬掉几个不识水性的孩子。就有人说,江河海湖甚至水井水潭中都有职司不同的水神,红岩河里的水神却不见了,软弱无力的孩子们便成了水里那些妖魔鬼怪们的祭品。午间学后,常常有孩子三五成群地来到河边,脱了衣服,一下子跳进水里,就有人不见了踪影。智斌六岁的弟弟就在一天中午再没有从河里上来。智斌是个好水手,在水里潜下去、浮上来,三番五次地寻找,还是不见踪影。有人拿了长长的竹竿和网来,地毯式地搜寻了一遍。岸上的人悲悲戚戚地哭,能见到孩子的尸体成了唯一的期望。山顶上旺安村的几个小孩子,也是在水里跳下去就再没有了下文。同来的小伙伴吓得面如土色,哭不出声,失去孩子的父母就抱了孩子唯一留下的短衣短裤和一双布鞋,被人搀扶着,已经流干了泪的哭声声声不断,从山上盘旋的小路上去,一直到不见了身影。

后来,就有人不时地去河边上香烧纸,河水哗哗地流淌,烟火袅袅。再没有小孩子去河里游泳戏水了,因为这些年红岩河带走了好几个人的命。有塬上的人路过,便脱了衣服在河里游来游去,村里人看见了,就跑过去喊着快上岸,快上岸。塬上的人就说,你们河滩里就抠皮得很,路过你家想喝口水却给吃馍,这河是大家的河,你管不住我,我爱咋游就咋游,继续撩着水爱不释手。有在河滩里放牛的人,在岸边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水里的人说话,说这河里每年有指标哩,就像计划生育一样,计划生育去挨一刀子但你人还在,这河里确是连个尸首都找不来。放牛的人话还没说完,水里的人就嗖地站起来,一丝不挂,顾不上羞丑,急火火地穿上衣服,提着包袱,顺着河岸的路快步地离开,越走越远,他可能走亲戚去了。

我一个人行走在村庄空旷无人的小道上,耳边偶尔有鸟儿啾啾着滑翔而过,走了半天,也没遇上一个能搭话的人。只有路边那些已经长成了的一排排杨树,壮硕而高大地站在那里,伸展的根系吮吸着这块土地唯有的营养。人烟散尽的村庄,少了的不仅仅是生机啊。想起曾经“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的情景,鸡犬相闻、炊烟四起的情景,村里人来人往,每年县里的剧团都来唱大戏的情景……如今这些,都已消失在已经远去的岁月中,却深深刻在我心灵深处的记忆里。

甲午清明时节,四叔回故乡扫墓,他在微信里说:“小洼山上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洒进黄土田。我欲添土修坟冢,又怕惊醒仙父梦。轻轻栽好松柏树,浊酒几杯泪别离。意欲回头再别父,怎奈雨泪遮双眼。驾车一曲还偷泪,恨是伤心无处依。我劝诸君多孝心,别再想孝无老人。”

史家河这个小山村,除了山丘上叫作旱地的农田,其他都在河岸上的河川里。土地肥沃,庄稼丰腴。小时候,红岩河里泥鳅成群,在清澈透明的水面上探出头来,吮吸新鲜空气。那时候家里穷,有小孩口馋了,便跑到河里去,挽起裤腿,伸手抓上几条光溜溜的泥鳅,耀武扬威地提着向家里跑。回去了,便把泥鳅取了内脏洗净,在铁勺里倒了油,放在锅底上烧热,泥鳅的美味儿就直往人们的鼻孔里钻。在春天,万物复苏,百草苗长,每天放学后,孩子们就提着篓,到河滩的麦地里用刀挑刚长出来不久水灵灵绿油油的野菜,回去了和着面粉蒸成菜馍吃,煮在面条里当蔬菜吃,剩下的吃不完了就喂兔子、喂牛犊。

在中国黄土高原的农村,又有几家不养几头牛、几只猪、一群鸡和兔子呢?等孩子们开学的时候,这些长大了的鸡和兔子都一起去了镇上的集市,换来了我们的学费。然后再买些小家禽回来,又一点点地养大,等待着下一学期的到来。牛是不能卖的,有了牛,种田的时候,牛就成了主要的劳力。十几亩地等着它去犁,一场场的麦草等着它去拉着碌碡碾,翻山越岭的坡等着它去拉车子,牛成了农村人最忠诚、最亲密的伙伴。有人和车子在的时候,牛绳就攥在女人或者孩子手里,男人们驾着辕,手里握着鞭子,吆喝着就走向了田地里。

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晨曦初现,村庄里家家户户的大公鸡迫不及待、此起彼伏地唱起了每日最为雄壮且神圣的歌谣。有男人挑起水桶,吱吱扭扭地去沟底下的石泉里挑水,回来的路上,头上冒着热气。村里没有自来水,祖祖辈辈都习惯了饮用山根下石泉里泛出来的水,水质甘甜,夏天冰爽,冬天温热。每天到早上挑水的时间,走在河渠岸裤带宽的小路上,一字儿跟着,大家都不紧不慢,说说笑笑,说庄稼,说化肥,说牲口,偶尔也一起讨论国事。

村庄里的人都习惯每天吃两顿饭,早上一顿,晌午一顿。要下地前,女人们就早早地起来,提起篓篓跑到菜地里,辣椒茄子豆角西红柿等菜蔬,样样数数地都摘了些回来。这些菜蔬长得欢实,个大肉嫩,这是土肥的结果。农村人的菜地常常是受到优待的,好的土肥都拉到了菜地里,趁着天下雨,一锨一锨地送到了每根苗株的根上,培上土,让它们拔开骨节,茁壮地成长。菜地里的辣椒辣味十足,豆角荚大又饱满,西红柿笑红了脸蛋。女人回到家里,厨窑上的炊烟已经从墙上高高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在乡村的山风中袅袅飘动,扶摇而上。每天早晨,村庄传来的风箱声,院落中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小学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汪汪的狗叫声,声声入耳,声声清脆。农家人平淡的生活,像村旁流过的红岩河涓涓流水一样,缓缓流淌,浪花卷卷,经久不息,扬长而去。整个村庄的人,都是一个家族维系起来的,血缘关系紧紧地相连着,浓于水,情沁人。

村庄里,田地中种植最多的是小麦和油菜,这是庄稼人的主打农作物。七八月里种油菜,九十月里埋麦种。处暑的节气过后,人就开始整理地,等过了寒露,麦芽儿都开始顶破地皮,油菜已经长出了三四片叶子。来年春天,麦子开始慢慢抽穗的时候,黄遍了山野的油菜花已经齐茬茬地长成。农村人有两种粮食不在集市上买,一个是麦子,另一个就是油菜。自家厨窑瓦瓮里没有了面粉时,就在粮食囤里装上几化肥袋子粮食,拉到河岸边,淘洗了去邻村的磨面房磨面粉。半天下来,白面、黑面、麸皮各装几袋,人的口粮、牲畜的饲料就都齐全了。自家粮食磨出来的面,没有掺入石膏粉,嚼起来依然筋道有力,没有添加增白粉,闻起来依然香喷喷。这些年,城里人吃油条油糕等油炸食品时总是问,是不是纯菜油?黑心的老板心里想也不用想,就随口而出:就是。纯菜油成了城里人餐桌上的念想和稀罕品,因为它质纯色亮味香,且还健康。而每天城市里的各大早报晚报上,大量刊登着某某城中村私炼点已将百吨地沟油流入市场等这样的新闻,让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食不能味。

十一

如今走在村庄里,田地荒芜了许多。即使有还守在村庄的人种了庄稼,麦子长得也是有气无力。没有了人,没有了人常年生活在村庄里,村庄就成了一片凋敝的荒地,人走了,村庄也不再是一望无际,不再是麦浪滚滚,不再有麦浪声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不再有蝴蝶、蜜蜂、蜻蜓飞舞的踪影。村庄的夜晚,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即使是户籍还在农村的孩子,也已经成了农村与城市之间的夹生层。他们怎能体会到在农村的夏夜,月朗星稀,蟋蟀歌唱,蛙声齐鸣,人们坐在场院里,吹着舒适的微风,一起感受着属于农村生活的快乐场景。

河川里,河道纵横,像人的脉络里流淌的血液一样,小溪从四面八方的沟渠里欢快地穿梭,汇聚到红岩河里。人们饮用河水,并用其灌溉,女人们在河里洗衣,孩子们伏天里在河里嬉戏。小溪汇聚起来的红岩河,水流缓慢,清澈见底,河卵石上,泥鳅蝌蚪们自由地游弋。在农田里忙活了一天的人们,双手掬一捧河水,咕咚咕咚地喝下肚去,消一身暑气,解一身困乏,透心地清凉。或是在夜幕降临之时,天渐渐暗了下来,便脱掉身上的衣服,跳进水里去,让劳困随远流而去。大人们种完地就回了家,让我们解开了牛的缰绳,这些没了束缚的家伙,在河边平缓的滩地里撒欢,在河边丰茂的水草滩里吃草,大快朵颐,来不及反刍。那时候,河水是多么的清澈呀,我们躺在河边的鹅卵石滩里拣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有的像猴头,有的像菩萨,有的像泥鸡,个个都爱不释手。河边上有大块大块的青石,像一条船一样,长在河心里,已与河床成为一个整体,听说这是我父亲小时候,某个夏天的下午,红岩河的水发了疯,黑压压地无所顾忌地汹涌而来,在大浪淘沙中掀起的石头。那天水漫过河滩上所有的田地,冲跑了人们在河边地里种下的麦子、花生、高粱。人常说:水火无情。在史家河那个小川道里,哪里能容下红岩河有史以来最大的涨水呢?还有许多人失去了家园、家畜,还有亲人。涨水退去,河沿岸的好几个村子的人,悲悲戚戚地在河滩的淤泥里寻找生存的希望,这是多么不好的年景啊,仅有的一次,祖祖辈辈都传说着……

河水冲刷淤积起来的田地,是农民再次耕作的希望。他们佝偻着身躯,迎来的是木锨板大的高粱头,迎来的是颗粒饱满的沉甸甸的麦穗。他们厚重的肩膀上,沐浴着属于丰收时节的阳光,撒播着一片怜惜相依的汗水。一个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以粗犷的大手、黝黑的皮肤,在史家河这片土地上,守望着庄稼地,守护着故乡大地,伫立成不朽的背影。还有女人们,她们不像城里的女人那样娇贵,但也有袅袅炊烟般的缕缕温情,她们和男人们一样下地,又把这一个个家照顾得妥帖安顺,她们的鬓角上,布满一道道犹如梯田般的纹路。美是什么?就是她们默默无闻地劳作,如成熟的粮食般饱满而凝腴。

十二

从十年前开始,我们曾经的村庄悄然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是没有任何征兆的,也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幡然醒悟,村庄里就没有人了。现在我们到处都能看到荒芜的田地,密密匝匝的荒草成了曾经的田地里所谓的庄稼,不能给村庄带来一点生机。即将干涸的红岩河,像还驻守在村庄哪里都去不了而年已古稀的老人眼角上的泪水,甚至再没有多长时间就会消失不见。遗忘在黄土高原广袤河川上的史家河,是维系我万千牵挂的故乡,她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乡亲,然后等他们渐渐老去,又把他们的坟墓一个个地抱在怀里,就那样在瑟瑟的秋风中摇曳着,摇曳着。我常常在西安城的梦里回想起她。我在梦里常常回到故乡,一步步地走还没走够的路。我梦中的景象都是小时候经历过的,故乡山清水秀,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土地肥美,庄稼丰收,是我对脚下的那片热土爱得赤诚,爱得深沉,想着法儿地让仅有的土地里长出高高的庄稼。田埂里长着正在吐缨子的玉米,田埂边的碱畔长着扯着长蔓的豆苗,河滩边的沙石地里种着个大肉厚的土豆。土地争气,总是给农民们意想不到的回报。谁家的儿子娶媳妇了,小伙子长得脱脱条条,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像是七月里清早庄稼上的露珠。他们婚后手脚勤快,也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我的梦是那么的纯真啊,可是从夜晚的梦中醒来,已物是人非,我不在故乡的路上,姑娘小伙们已经进了城里,有一点劳动能力的男男女女也进了城里,他们在城里那个不叫家的家里安顿着自己的人生,干着迟到五分钟就要被扣掉工资的体力活儿。或者他们在城市的小巷子里摆着小摊儿,担惊受怕地四周张望着有备而来的城管。

城市在发展,在改造,在扩建,在没日没夜地修着钢筋水泥楼,那宽宽的马路今日挖埋水管,明日挖埋缆线,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拉链路”。我在西安住了好几年城中村,城中村是个香饽饽,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城市发展的规划蓝图。拆迁方案很快下来,整个城中村要拆迁,在通知的期限内,村民们陆陆续续、依依不舍地搬走了。史家河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村,也和城市的城中村一样,走上了搬迁的路。在红岩河下游的高渠村要修建红岩河水库,史家河村就成了淹没区。村庄里涉及搬迁的人们,庄基已经被廉价的金钱所收购。年轻人很高兴,总算进到了城里,不再在那个贫穷的山村里,因娶不到媳妇而打光棍。可是,他们无法体会老人们的怀旧心情。史家河或许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大家祖祖辈辈在这里生存繁衍,突然之间,这儿要被淹没,一个村庄从地平线上消失,从大家的生活中消失,一下子很难让人接受,不免让人留恋又伤感。

原以为,我们将世世代代在这里生存,直到地老天荒,没想到,一个投资项目就打乱了大家的生活,村庄和农田即将改头换面,变成水库的领地。好多人都沉默寡言,一连几夜睡不着。不搬是不可能的,但是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乡里乡亲的,大家却不能在一起。俗话说:“故土难离。”日积月累的对故土的眷恋与亲近,还有乡亲们积聚起来的血浓于水的亲情,早已融入了人们的血脉之中,割舍不了,分离不掉。有老人伤神,说他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不知道有一天去世,是否还能埋在村庄,和祖先的魂灵团聚在一起;有中年人伤心,城里的安置房那么贵,钱在哪里?仅仅靠每天打零工挣来的一百多元吗?怎样卖命地挣钱才能负担得起呢?

十三

去年国庆的一天,我和兄弟走在县城的大街上,遇到了三叔,我父亲的弟弟。他差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兄弟赶快抱住了他,作为侄子,兄弟的一个怀抱,给了无助的三叔一个最温暖的依靠,他把即将发出的哭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眼泪在凹下去的眼眶里打转转,看上去是有苦说不出的难受。他带着哭腔说,他在找住处。偌大的彬县县城里,黑漆漆的傍晚,人来人往,高楼大厦,万家灯火,来到城里务工的三叔却没有一处能够躲避风雨的安身之所。三叔来到城里后,原来住在四叔空置的家里,昨天因家务事与四叔两口子发生了争执。他说他挨了打,我听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是该相信还是不相信。三叔爱哭,这是他的毛病。他十几年来既当爹又当妈,拉扯大了三个孩子,孩子又不争气,他有他的痛楚。每当他受委屈的时候,止不住的哭声就扯起来,震惊四邻。

三叔说大女子丑女跑了,跟着一个男人跑了,他已经寻找了很多日夜。十九岁的丑女没读几年书,就在县城的餐厅里当服务员,这女娃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遇上了个喜欢她的小伙子,就陷入了情网不能自拔,抛弃了父亲和弟弟,跟着她喜欢的人上陕北、下广东,在哪里都待不久。三叔说,丑女原来还接他的电话,有次他把丑女从那个男孩的出租屋里拉出来,带回了借住的家。他以为丑女会乖乖地生活,继续去餐厅当她的服务员,挣些钱来补贴这个穷苦的家。三叔去工地干活了,丑女再次离家,从此不再接父亲的电话,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消失了。

三叔的眼泪啪啪地向下掉,他用已经裂开了口子的黑手左右地抹着,溢出的眼泪总是抹不完。我和弟弟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才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一些,至少让他止住眼泪。三叔是个传统的人,他说那男孩喜欢丑女的话,就应该让父母来找他说事提亲,他就把丑女体面地嫁出去,这样他的脸上有光彩。丑女现在今天跟着这个男娃跑,明天跟着那个男娃跑,万一有一天出了事,他咋给已经死去多年的三婶交代呢?

十四

三婶于1999年的冬天死于心脏病。她从马家河嫁入史家河的情景,在我现在的记忆里还是那么清晰。那时候高安公路还没有修通,顺着红岩河蜿蜒而上的小路,迎亲的队伍在唢呐声中由远及近。史家老三,就是我的三叔,咧着嘴笑嘻嘻地看着每个人。他平时走路有些外八字,还扑嗒扑嗒。可是那天,在两边夹道看热闹的妇女儿童人群里,他戴着写有“新郎”二字的花,极力地挺直了腰杆,像是刚从战场凯旋的士兵,长有络腮胡子的脸上,溢满了灿烂的笑容。我的三婶,一个早年就失去了母亲的女子,她坐在自行车后面,穿着一身大红棉衣裤,头上顶着一块大红盖头,走了十来里路,还是哭哭啼啼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古时关中一带女儿出嫁时,有“哭嫁”这一说。说是新娘戴冠披霞,穿红绣鞋之后,离别之情油然而生,哭声感人,叫“哭轿”或“哭嫁”。还有哭词叫《哭轿歌》:“娘呀娘,您养我身,今日出嫁成客人,丢下弟妹谁照看,好比钢刀挖我心……”在迎亲的唢呐声中,新娘由迎亲女扶上花轿,轿门垂帘。照妖镜悬于轿杆,选二童扶轿护送叫“押轿”。乐人前头吹奏,“衣架”(摆新娘的妆奁等针线活的木架)随后,紧跟“什罗”(专门放新娘装饰及生活用品的木抬箱),新郎骑马于轿前,梳头侍女之车随后,再后是娘家客人的乘车,形成一列长长的队伍,名为“吃筵席的”。凡轿过之村,皆鸣炮停歇。轿过桥头、十字路口、街道,必要鸣炮,有的还要贴红纸表示以喜驱邪。若途中撞亲,以互换礼物让道,表示互不干扰,各自平安。若遇丧棺则要改道,或以红绸遮轿,在炮声中前行。

到了晌午,高朋满座,新郎新娘发完烟,倒完酒,执事就开始吆喝流传下来的一段话:抬轿的,扶女的,扮相客的;知己的,看客的,收礼的,四面八方贺喜的;铺席的,夹毡的,还有切菜的,揉面的,烧锅揽柴砸炭的;摘葱的,剥蒜的,担水吆驴磨面的;扫地的,看院的,提茶倒水抹案的;抱娃的,收蛋的,买烟灌酒上县的;还有停到门口立站的,扒到窗口偷看的;没有事情干的,出来进去转悠的;端盘的,拾馍的,专门招呼看坐的;主家一并致谢了。这些在三叔三婶婚礼上的话,我到今天记得还是那么清楚。可是,可是,三婶如今已经去世十几年了,真是岁月不等人啊。

十五

关中俗语云:儿大不由父,女大不由娘。我知道三叔说的出了事是啥意思,他担心自己的女儿和别人在一起同居,万一哪天怀孕了,他的老脸往哪儿搁。在史家河,没有订婚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混在一起,是最伤风化的事情。而在我所居的城市,却是最普通不过了。据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发布的《中国民生发展报告2013》显示:2012年,国内同居和离婚的比例都略有上升,婚姻不稳定的情况有所显露。全国有12%的初婚夫妇婚前同居过。婚前同居的比例呈上升趋势:在1970年以前结婚的夫妇婚前同居的比例仅为1.8%,2000年以后结婚的夫妇婚前同居的比例则上升到了32.6%。

我没敢给三叔说这些,他无法理解城市里的这些事。他一辈子最远来过西安打工,在六村堡的卫生纸厂里打浆,在马家寨的背街小巷里卖煤球,他把煤球拉出去,顺着背街小巷,扯着关中人最原始的声腔:煤球——煤球——谁要煤球哩。卖完了煤球,把每一毛钱都一下下地铺平,然后装进汗衫内侧的兜里,再用别针别好。他往往是秋天里种完了麦子,收了秋粮出去打工,再到过年回来。这样周而复始地过了多年,直到三婶因病去世。那个剩下三个孩子嗷嗷待哺的家,就在他冷一顿热一顿的生活中走到了今天。丑女没读几年书,现在四处乱跑成了三叔的心病;大儿子在小学里就和老师打架,念到初一就早早地回来,放羊下地。这娃虽不喜欢读书,但确实是干农活的好手。十六七岁的孩子,长了个大个子,现在跟着三叔在县城里打工,吃苦,耐劳,喜欢攒钱。小儿子读书还算好,这娃从小受了苦,三婶去世时,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才几个月,就在他母亲生命弥留之际,他还趴在母亲的身上吃奶。小时候靠喝羊奶,才长成了这么大。他很机灵,也懂事,三叔为了省钱,整日整日的饭里不见一丁点儿的油花花,也不太买市场上的时令菜,他知道父亲生活的苦,除了贪玩之外,就是看书、学习。

站在大街上,有卖菜收摊儿的人,骑着三轮车从身边匆匆而过;有步履缓慢的老人,背着手,旱烟锅搭在脖颈上,咳嗽着远去;有带着孩童的妇女,因不愿意掏钱让孩子耍跳蹦蹦床,惹孩子大哭不止;大街的不远处,洗头房色彩斑斓的霓虹灯闪烁着,有一溜儿排开的出租车,在等待着掏钱就走的客人。三叔的眼泪还是从眼眶里向外涌,好像是这么多年的苦,一直没有找到诉说的对象。他说他不愿意给外人说,他不想让别人看不起他。对于我和弟弟,他是我们的父辈,我们是他的亲侄儿,他没有什么不可以说。他哽咽着说,我想和你二娃大一样,买两包老鼠药吃下去,了却了这个太难过的人生。

十六

自杀身亡是个沉重的话题。在农村,好多人往往都因一时想不开就走上了这条绝路。不久前,扁娃大就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六十多年的生命,这是村子里这些年来第多少个自杀的人,已无法算计。我和弟弟劝说着三叔,这么多年的生活是他一个人扛过来的,再不敢有半点闪失。他三十多岁死了媳妇,从来也没想着再找一个。也有好心的人给他多次介绍,他都拒绝了。他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拉扯着三个孩子,单身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满头稀疏的乱发,已经快掉完了却舍不得补上的满口坏牙,是何等的不易啊。

年轻时,为了盖房子,他跑到铜川的煤矿上挖煤,挣了一些钱,一口气给自己家盖了五间大红房子,可是这些房子却成了他如今留在故乡的唯一牵挂。他总担心有人在半夜里撬了他家的门,偷走了粮食,这是前些年种地打下来的。他虽然在城里的工地上打工,但是心思还在村庄里大门的那把锁上。不来城里打工,上学的儿子没有学费,即使一丁点儿的油盐酱醋钱,在村庄里都挣不到;到了城里打工,家里的大门上就得挂锁,他说自己常常在县城的夜里惊醒,梦见门上的锁被人砸了,把粮食囤里的麦子一袋子一袋子地都搬了去。他有次半夜里醒来,却怎么也睡不着,就骑着车子向几十里外的村庄跑。走进村庄,夜半的月光下,静得令人发怵。他用手摸了摸门上的锁,上面沾满了灰尘和露水。

经过了一阵儿劝说,三叔再不说关于死的话题。他说等他在城里给小儿子攒够了学费,儿子长大外出上学了,他就一个人回到村庄里,买上一群羊,在史家河的白草山、党家沟、鸡嘴山、十二洼,一天天地放羊。他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在村庄的蓝天白云下自在生活,也不会得罪了谁。其实这仅仅是他自己最为天真的想法,那个再过几年就要被淹没的村庄,哪里还会有三叔的大红房子呢?哪里还会让他赶上一群羊,舒舒坦坦地躺在大山的高草上,看着羊儿一点点地长大?哪里还会有红岩河畔的沙石地,让他给牛套上绳,深耕细作,再种上庄稼呢?

弟弟说,三叔,你别管了,我给在县城里咱们的人说,让谁见了丑女给我说,我找几个人和丑女的那个朋友好好谈谈。三叔拉拉弟弟的胳膊,这好像是解开他心头疙瘩的最后一根稻草,点着头快步消失在街头。他要去给自己找租住的房子,去给自己找在这个县城的安身之处,只要能避雨遮风,他就心满意足了。

日子还得过,他不能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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