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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水底的一座城堡。

一套三十二卷本的《全唐诗》。

什么秩序才是新秩序?

天色越来越亮,东方的云越来越红。鹿镐维一直在朝太阳升起来的地方眺望着。烈火烧透的红色云层下面,还没显出光芒来的太阳,正缓慢地露出地平线。松山南面不远处一片开阔的漫坡地上,游动着的羊群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随意地散落在茂盛的青草之间。在距离羊群不远的右侧,割完麦子后种上去的谷子,叶子尽管已经黄了,但垂着头的谷穗却还半青半黄着,没有熟透。紧挨着谷子地边,比它们的身量高出一倍还多的,是一大片叶子仍然墨绿着的玉米地。谷子地是花之寺里的和尚们种的,那片玉米地,则是教堂里那位英国传教士查理先生的产业。位于半山腰的花之寺若隐若现,洪亮的钟声从寺庙的房檐上飞出来,踏着霞光,沿各样树木的枝条和一些飞鸟的翅膀波动震颤着,朝着四面八方传递而去。

在东面沂河那里,沿水面溯游而来的白茫茫的雾气,抖来抖去地卷动着条肥大的舌头,已经从宽阔的河面跨越到了两边的岸上。几只在树枝间的晨光里藏匿着的小鸟,此刻都已停止了啁啾,它们不安地瞅着浓雾从河面上一荡一荡地飞驰过来,迅疾淹没了水边沙滩上一块鲜活的水蓼,漫过了水蓼拥挤在一起的暗红色细茎和粉色花穗。在雾气扑过水蓼旁边更大一片绿色的芦苇后,那几只小鸟还没来得及交头接耳,河上游波光像绸缎一样的河面,露出半张脸的红色太阳,云层里皴染着的一道一道醉人的彩霞,东方天际边那一大片的红,就都和八月早晨明亮的天空一块,消失了。

“咩咩咩——咩咩咩——”“你能不能不再学羊叫了?”鹿镐维看着西青,整个早上,她都在没完没了地学着羊叫。

“可我喜欢它们呀!”西青回答完,又咩咩咩地叫起来。

旁边一条土坎那里,生长着一丛一丛的黄蒿,棵子几乎有半人高,浑身的枝子上都挂满了谷壳子似的细碎花朵,那些带着辛辣味道的浓重香气,一阵一阵地突袭过来。它们是吴麻子腌制八宝豆豉的香料之一。鹿镐维弯腰捡起半截干松针,在面前晃动着,驱赶着蒿草袭来的熏人的香味,后背倚住一块圆鼓鼓的石头,朝翻涌着浓雾的一片松树林里望着。那片不小的松林,开始只有几棵树上细密的松针变得面目模糊起来,像覆上了层沾满水汽的蛛网,但转瞬间,整片的松树就被那种带着水汽的蛛网全部笼罩了起来。在靠近松林的边上,一棵树干倾斜的老松树,孤零零地长在那里,靠近根部的半截躯干全部匍匐在了地面上,在树冠部分,所有的枝子又都奋力地挺拔起来,不服输地朝天空伸了过去。垂下手里摇来晃去的干松针,鹿镐维从那株老松树上抬起目光,又朝四周巡视一遍。这会儿,周围的山全都在雾里黯淡缥缈起来,像是陡然间漂移出去了几十华里,只剩下一条条上下山的小路,隐隐约约,在闪着山羊毛般淡淡的白光。

鹿镐维寻找着宋武生和他放牧的羊群,没有找到。他猜测,宋武生和他赶着的羊群,大概也跟随飘移出去的山坡,跑到几十华里之外了。早晨,他拉着西青的手走出院门时,宋武生已经赶着羊群走在了街上,他怀里抱着鞭子,细细的鞭梢随着他那条瘸腿的颠簸,在头顶上来回地甩动着,像个鱼漂子。几只小羊羔咩咩咩的叫唤声,在微亮的天光里飘荡着,仿佛是从河流上游漂浮下来的,软绵绵的声音,比它们身上的一根羊毛还要细弱。在宋武生身边,是和他昼夜都形影不离,个头比他高出半只耳朵,手上脸上都生着金灿灿黄毛的老毛子瓦西里。瓦西里是宋武生从战场上带回锦官城的。他跟随军阀张宗昌闯荡了半辈子,据说还到过俄国,保卫过俄国的沙皇老头子。回到南沂蒙县时,他瘸了一条腿,但带回了一个人高马大的老毛子。宋武生只给村里人说老毛子是个俄国人,名字叫瓦西里,至于别的,他就闭口不谈了。

瓦西里跟着宋武生来到南沂蒙县差不多十年了,十年的时光像沂河水那样日夜流转交替,他那双蓝色的老毛子眼睛也已经失去了很多神采,却仍旧像是灰蓝的天空那样,在散着柔和的光泽。这一会儿,宋武生和蓝眼睛的老毛子瓦西里,宋武生手里赶羊的鞭子,瓦西里爱惜命一样爱惜着的他那匹红马,他们放牧的羊群,加上宋武生天天在哼唱的那些叫不上名堂的小调,都被一团一团的白雾吞噬进肚皮里去了。清早太阳刚冒出来那阵,宋武生赶着羊群,瓦西里跟在宋武生和羊群后头,小羊们在湿漉漉泛着清香的青草地上游动着,欢快的羊蹄子在草地里踩来踩去,踩得青草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汁液四溅。那时候,青草和白色的羊毛全都被霞光染成了迷人的红色。宋武生哼的那首听不清词的小调,瓦西里叼着的深褐色德国烟斗,甚至烟斗里喷出来的烟雾,也都和小羊们身上那些羊毛一样,被染上了一层潮乎乎的、通红通红的颜色。

“怎么一下子就起了这么大的雾!”鹿镐维扬起胳膊,手中的松针鸟儿似的朝一棵低矮的松树飞过去。随着落上去的物体,那棵松树顶端有两根手指粗的枝子,跟风刮过去那样,轻盈地抖着浓密的松针,来回弹跳了几下。

“我们已经看到很美的日出了!”西青不再学小羊的叫声,她的眼睛一直在朝前方张望着,“瞧,你们的村子,看上去像不像沉睡在水底里的一座城堡?”“一会儿教堂里的钟响了,就更像了。”鹿镐维向上伸出一只手臂,仰着头,指尖触摸着头顶上的松针,愉快地跳跃着。

“林子里的小仙们已经出场了。”西青提着裙摆两侧,走到鹿镐维跟前,踮起脚尖曼妙地旋转着,轻声唱道:

夜莺,鼓起你的清弦,为我们唱一曲催眠:

睡啦,睡啦,睡睡吧!

睡啦,睡啦,睡睡吧!

“去吧!现在一切都完成,只需留下一个人做哨兵。”鹿镐维瞧着西青摇曳的裙摆,怪声怪气地接着唱道。

在他们身边,一些槐树叶子已经在凋零了。

“唉,只可惜现在是秋天啦,树叶就要落光,林子里的小仙们快要没有地方躲藏了。”西青停止了转动。她一步跃到鹿镐维身边,紧紧挽住他的胳膊,把有点转晕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鹿镐维也安静下来,朝村子的方向望着。结果看见的全是一团一团浓雾。村外紧绕着村子的树木,村里人家高低错落的房舍,清早里应该飘荡在村庄上空的一缕缕炊烟,此刻都像溶化在水里的盐那样,消失得没有了踪影。

“阿维,你听,小羊咩咩的叫声多轻柔。我能想象得出来,它们的嘴巴,一定都被青草的汁液染绿了。我们去看看那些小羊吧?”“嘘……尊贵的小姐,等一会儿,我看见了一只珠颈斑鸠。你瞅它脖子上那些白点,多像一条珍珠链子。你没看见过,它飞起来,尾羽一打开,那简直就是世界上最绝妙的一把扇子。”离他们十多米远的一棵槐树上,一只珠颈斑鸠正在咕咕咕咕地叫着,粉红的小嘴巴和两只粉红的小爪子,来回地在树权上倒动着。

“珠颈斑鸠,在哪里?”“往前面看,那棵有点歪的槐树上面。”“是长得有点像鸽子的那只对吗?我看到它了。哎,阿维你快看,它转过身去,打开它的扇子了!”“是不是很好看?”“太漂亮了!瞧它脖子上绕的那一串串珠子,多迷人!哎呀,你们这里鸟实在太多了,我都认不过来了。这是斑鸠,上山的时候,你还说了喜鹊、黄鹂和灰喜鹊对吧?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你说灰喜鹊和喜鹊都是喜鹊,可它们到底有什么区别?”鹿镐维看了看西青,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大小姐,它们区别大着呢!到底怎么比喻你才能明白呢?好了,这么说吧,它们就跟中国人和欧洲人似的,一个身上套的是灰色长袍,一个身上穿的是黑色西装。这回你总该明白了吧?要是明白了,再给你出个题目,你知道怎么捕鸟吗?”“为什么要捕它们?”西青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前面的问题,接着又摇摇头,表示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捕鸟。

“先别问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要去看那些羊吗?我现在就带你去,让你一块去见识见识捕斑鸠的网子。”“你怎么会知道哪里有捕斑鸠的网子?”“跟着我走就行了。”鹿镐维带着西青,沿一条飘带样的小路,从山上奔下来,到了宋武生和瓦西里一早赶着羊群待过的那块草地。宋武生和羊群,瓦西里和他那匹漂亮的红马,都已经不在这里了。羊群来过这里的唯一痕迹,是遗落在草地上的那一颗颗类似黑枣的、新鲜的羊粪蛋儿。在草地的边上,一大块树木稀少的空地附近,鹿镐维在两棵距离几十米、树干高大的槐树中间站下来,仰头往空中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头对西青说:

“你一定猜想不到,斑鸠是一种多么机灵的鸟,它们都有自己出行的路绒。所以,在准备捕捉它们之前,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观察好它们出没的路线。

看好路线,接下来便是在它们常走的路上,在半空中架网了。你看看这张网,长不长?足足有二十多米。你再仔细瞅瞅织网的线,网线就更有讲究了,一定要选这种蛛丝细的丝线结的网。斑鸠们在空中打着旋儿,怎么也不会想到,有张网架设在这里等着它们。它们兴致盎然地飞着,一翅膀忽闪过来,小脑袋或者两只粉红好看的小爪子,就会死死地挂在这张看似不存在的网上了。”西青仰着头,辨别研究着空中那张几乎看不见的网。白色的浓雾。青青的草地。四周浓密的山林。穿着素白裙子的西青,像极了仙子。鹿镐维站在她旁边,轻轻地抽着鼻子,嗅着雾气里夹带的酸涩味道,周围植物隐隐散发出来的、因为成熟而带有的那种热烘烘的味道。在雾气的酸味道和植物成熟发热的腥甜味道中间,就是西青身上挥发着的、混合着女人体香的淡淡花露水气味了。他麻雀那样探出脑袋去,在她脖颈一侧亲了亲,接着伸出两条长长的胳膊,一声不响地把她拉到胸前,紧紧抱住了她。

茂密的青草地上,到处撒满了羊粪蛋子,一群麻雀忙忙乱乱地蹦跳着,叽叽喳喳,在草叶间搜寻着它们喜爱的食物。两只麻雀飞了起来,穿插身子打着旋儿,眨眼间就落到了架在半空中的网上。在那里,它们就像走钢丝绳似的,倒动着两只粉嫩的细小爪子,转动褐色的小脑袋瞅着草地上的同伴,来来回回地跳跃着。

靠近村庄的地方,雾被上升的炊烟缠裹得更加厚重了一层。一两丈外的沙滩和水面,都结结实实地藏在厚重的帘子后面,让人一点也瞧不见。鹿镐维和西青挽手走着,只能听见鹅和鸭在河边呱呱嘎嘎地叫着,扑棱着翅膀,贴在水皮上追逐嬉闹。跟着鹅鸭声一起传过来的,是一阵一阵棒槌在石头上捶打湿衣裳的扑通声。

不过,接下来,那又紧又密的扑通声忽然停了下来,换成了一个女人厉声的责骂:“要死了,坑人鬼!皂角叫水冲走了,拿你的命来洗衣裳!”跟随着女人的骂声,是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和一个小男孩扯着喉咙啊啊啊的哭喊声。

“一准是那个女人在水里捞不回皂角了,把捶衣棒打在了孩子屁股上。”西青笑着说。

“问一下,你们那里有没有皂角?”“有啊。我们家的房子后面,就有两棵。我们那里的人也喜欢拿着皂角洗衣裳。”“那你有没有吃过皂角种子?”鹿镐维问。

“皂角种子也能吃吗?”“能吃啊。夏天里皂角还青着,把种子剥出来,剥掉种子外层的硬皮,里面那层透明的软膜就可以吃了。”“什么味道?”“当然是肥皂味。”鹿镐维一本正经地说。

“肥皂味?”“是肥皂味啊。我一直没告诉你,到现在,我还是喜欢偷偷地啃肥皂。”鹿镐维盯着西青,她脸上的表情先是疑问,随后又慢慢地张开了嘴巴,似乎是看见了他牙齿间正在嚼着的肥皂以及满嘴里飞溅的泡沫。他看着她的表情,脸上绷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得意地笑出了声。

鹿镐维得意地一笑,西青就猜出自己是被他捉弄了。她跨到鹿镐维面前,挡住他的道,叫着他的名字高声说:

“好啊鹿镐维,你在捉弄我!看我回去不让你真吃块肥皂!等你吃下了肥皂,我转身就走,马上回上海!”“西青小姐!”鹿镐维说,“怎么,刚来就后悔了?”“谁后悔了?”“没后悔,为什么要说回上海?”“谁让你捉弄我。”“傻瓜,我是逗你开心还是捉弄你,你真分不出来?”“就是分不出来。”西青咕哝了一句,别过脸朝河堤下看去。

“你要是想回去,现在就可以走!我知道俞成恩还在上海等着你。”鹿镐维绕过西青,甩开大步向前走去,心里闪着俞成恩西装革履的模样。

在日本人开始进攻宝山之前,西青一直在俞成恩和他两个人之间摇摆着。是西青的母亲,在日本人攻打宝山之后,最终帮她选择了跟随他离开上海。“他们早晚会像占领北平天津那样,占了上海。”西青的母亲恐慌着,问鹿镐维愿意不愿意带着西青离开上海。

“为什么你能逗我,我就不能逗你?”西青跟上来,又挡在了鹿镐维前面。

“好了,我投降!我永远斗不过你。”鹿镐维揽住西青的肩膀,在她额头上亲一口,盯着她的眼睛说,“但你现在必须保证,再也不提回上海的事了。

日本人开着坦克,进攻宝山的情景我们都亲眼看到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上海一定也会和北平天津一样,被日本人占领去。你别忘了,是你妈妈让我带着你离开上海的。”“好了,我现在保证,再也不提了!”西青挽起鹿镐维的胳膊,在他胳膊上捶了一下。

在村口上,他们遇到了从河里打鱼上来的贺六里。贺六里赤着双脚,一条裤腿挽到小腿,另一条挽到了膝盖上面。裤子已经湿到了腰,水从他腿上滑到脚踝,然后滴落到地面上,在沙土里弄出一个一个的小坑。裤腰用根细麻绳扎着,光着上身,左肩上搭着渔网,右手里提着个柳条子编的细腰阔口的鱼篓子,垂在身后的网坠子随着他迈出去的脚步,叮当地响着。

看见鹿镐维,贺六里站住脚,飞快地瞅眼他和西青挽在一起的手,红着脸说:

“少爷,你回来了?”“回来了。”鹿镐维也笑起来,推开了西青的手,“给你说过多少回了贺六里,咱们一块长大的,见了面你叫我名字就行。”“我……还是觉得那样称呼不合适。”贺六里低垂着头,匆忙地扫眼西青。

“没什么不合适的,哨子一直都是这么叫。”鹿镐维侧脸看看西青,介绍道,“这是西青。”“西青——小姐,您好!”贺六里犹疑了一下,最后觉得叫小姐也许比叫少奶奶更合适。他心里替这个女人怦怦地跳着,害怕有人像他这样,看见她在大白天里,在街面上挎着男人的胳膊,居然一点也不感到害臊。

“看看,刚说完,你又来了!”鹿镐维说,“以后叫她西青就行。”“行。”贺六里涨红着脸答应了一声,飞快地抬头瞅眼西青。她的大眼睛也在看着他,睫毛来回地眨动着,像一把笤帚在他心上来回扫着。几个月后,在西青打算离开锦官城那天,她悄悄地找到贺六里,让他到冯掌柜的客店里找辆车,偷偷地把她带到临沂城里时,贺六里犹豫了半天,后来,就是她那些来回眨动着、轻轻扫着他心田的眼睫毛,让他大着胆子,瞒住锦官城所有的人,答应了她的请求。然后,他又装模作样地加入了四处寻找她的队伍,跑到山上宋武生为老毛子搭建的一个窝棚里,心慌意乱地待到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而到1939年,西青跟随八路军一一五师,第二次来到南沂蒙县时,贺六里将会是她在鹿家油坊里动员起来的,第一个辞掉东家加入八路军队伍的人。

“篓子里都打了些什么鱼?”贺六里继续笑着,把鱼篓子放到地上,弯着腰来回晃荡了两下,从里面提出条半尺多长的大鱼,食指勾着鱼鳃,侧头看着来回挣扎甩动的鱼尾巴说:

“有鲫鱼,有麦穗子,还有两条这么大的鲤鱼,您看看,还活蹦乱跳着呢。一会儿我送到大宅子里去,让吴麻子炖了,请西青小姐尝尝。沂河里的鲤鱼红鳞红翅,吃起来可是鲜美。”“你还是拿到集上去卖了,换点钱贴补家用吧。”“看您说的。东家和您眷顾我,让我到油坊里干活,那情分怕是买这一河的鱼都花不完。”鹿镐维脸上红了红,问道:

“你母亲……噢,我昨天路过你家门口,进去看看,家里怎么没有人?”“为了自己过好日子享福,她今年一开春就撒手走了。”贺六里把鱼丢进了篓子里,“教堂里那个传教士骑着驴来村里看望东家,回去的路上看见我和荞麦在山冈下头给她老人家烧纸,他从驴上下来,在胸前画个十字,说地是得到永生,到天堂里享天福去了。”“那……荞麦呢?”“您还不知道,荞麦现在已经不叫荞麦,改名叫雅歌了。说是《圣经》里的名字,是那个查理传教士给她改的。传教士说她是只迷途的可怜羔羊,问她愿意不愿意去上教会学校,当修女,要是愿意,就把她送到临沂的教会学校里去。”“当修女?”鹿镐维惊诧地看着贺六里,“那荞麦她……知道当了修女后,一辈子不能结婚吗?”“这些传教士都说了。”“荞麦答应了?”“她都去大半年了。”贺六里又瞅眼西青,弯下腰提起了鱼篓子,“我觉得她是被那个传教士灌进迷魂汤,迷住心窍了。我不让她去,她就和我赌气,说我要是打鱼能打出几颗珍珠来,换成大洋去置上几亩好地,让她整天吃穿不愁,她就不去当修女。”贺六里低着头,抬脚就走。鹿镐维看着他走出去二三十步,又站住了。

这次,他是被从油坊里推着豆饼走来的巴三叫住了。对一些大户的老主顾,油坊里从来都是送货上门,巴三这是出去送豆饼去。贺六里停下脚来,站在那里瞪着巴三。巴三长得膀大腰圆,嘴唇朝外翻着,像夏天发洪水时,从河上游漂下来的一头浑身已经泡涨的死猪。他撇着下嘴唇,把着车子停在贺六里一侧,伸过头朝鱼篓子里瞧了两眼,才说:

“贺六里,油坊里半天见不着你狗日的影子,就知道你又偷着跑到河里找鱼精去了。是不是河里哪个鲤鱼精跳出来,把你的魂儿勾去了?哎,她没说说,什么时候给你下串鱼子鱼孙出来?”“我可是干完了活才到河里去打鱼的。”贺六里梗着脖子朝前走去,光脚板底下用了力,故意踩得地面扑哧扑哧地响,甩动着的渔网坠子擦过了巴三握着车把的手臂,“你现在是不是推着车子找哪个鳖精去?你这头发了尸的死猪,老鳖精就是给你养出个带小尾巴的杂种来,也是个龟孙子。”“你这个狗杂碎!”巴三回头瞅着贺六里走过去的背影,笑嘻嘻地骂道,“看我回来不把你的鸡巴玩意割下来,压进豆饼里去,让你这辈子连鱼子鱼孙也绝了种。”

县乡村师范学校的教员尤恩朴,在民国二十一年秋天,南沂蒙县城里搞暴动时,被捕共队的人打死了。暴动队先是在五区兰家坊乡,夺了地主的几杆枪,杀了五区联庄会第一甲长李兴旺和两名地主。随后,暴动队又策划着,和以抗捐抗税为宗旨的大刀会组织的南沂蒙县乌旗会联合起来,一起攻打南沂蒙县城。在攻打县城的时候,因为乌旗会里有人走漏了消息,暴动队中了埋伏,不到一上午的工夫,暴动就失败了。尤恩朴的枪里没有了子弹,在和捕共队的人搏斗时,他抢了对方一把匣子枪,拿在手里才发现不会使用。围上来的敌人越来越多。尤恩朴用匣子枪指着围攻上来的人,急得用嘴喊着“叭!叭!叭!”向敌人射击。

枪打不响。不一会儿工夫,他就被南沂蒙县军政联合捕共队抓了俘虏。

捕共队的人弄清尤恩朴是中国工农红军南沂蒙县游击副司令后,当天下午就判处了这个敌人的死刑。在去刑场的路上,尤恩朴一路都在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因为加入共产党后,他就只学会了这一句。据说,因为这个,那个枪毙他的人,嘲笑了他半天后,才把子弹打进了他的脑袋里。到尤恩朴死的这一天,暴动队和乌旗会共有两千多名队员,被国民政府南沂蒙县党务委员会,县政府组织起来的联庄会,捕共队,民团,警察局的警察和国民党陆军第81师,联合消灭掉了。

尤惠朴是尤恩朴的兄弟,他比贺六里大十来岁,个子又高又壮,一只手就能提起一筐子金沙,比头骡子还有劲。

在铜井金场,尤惠朴跟贺六里和哨子住在一个窝棚里,差不多待了一年。

那一年里,哨子一直都在背后头叫他骡子。尤惠朴给了贺六里一只刻着十八罗汉的核桃。在他给贺六里那只核桃后两个月,一天早上,太阳出来之前,他离开了金场。离开前,他在窝棚门口拍了拍贺六里的肩膀,又拍了拍哨子的肩膀,张了张嘴,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他们两个人说。最后,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笑,说了句“后会有期”,然后就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朝河边走了。尤惠朴和贺六里这次分别后,又过了好几年,大概到1940年,他们才再次相遇。那时候,他们两个人都趴在壕沟里,在等着渐渐逼近的日本鬼子。认出贺六里后,尤惠朴对贺六里说,他离开金矿那天早上说的“后会有期”,其实就是指有朝一日,他们肯定会在某一条战壕里遇到。他那时候到金矿上去,就是想去那里发展几名共产党员。贺六里问他发展到没有。他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战斗就打响了。他们趴在那条战壕里时,贺六里刚进了南沂蒙县联防办事处锄奸科不到半年,而尤惠朴则是八路军南沂蒙县游击大队的队长。

站在窝棚门口,贺六里伸长脖子看着走在河边的尤惠朴。河里的水哗哗地流淌着,被沿河冲下来的金沙染成了褐红的颜色。“尤惠朴说的话有点意思。”贺六里像是站在那里望得脖子酸了,他摸着后脖子,没头没脑地冲哨子说。“还不是屁话!”哨子眉眼笑着往河边瞅一眼,不屑地说,“他家是张庄一带的,离这里只有几十里路,两座山不碰头,两个人还能不碰头?”“你说的才是屁话!”贺六里说完,掉头就钻进了窝棚里。

尤惠朴离开金矿十几天,就有消息传到了金矿上,说他跟他哥哥一样,都是地下党。他跑到金矿上来,完全是为了躲避县里捕共队对他的搜捕。离开金矿的第三天,他就在县城里被抓住了。抓他的时候,他正组织人在乡农学校里开会。消息应该很准确,因为在它传来的第二天,就有几个人从南沂蒙县城来到了金场,在金矿的几个井口旁转来转去,最后找到了贺六里和哨子,盘问他们尤惠朴在金矿上经常接触哪些人,有没有对他们宣扬“苏维埃”。“他已经全部交代了,他就是他们那个共产党专门派到金场来瓦解人心的。他们企图联络金场的采金人,像辛亥革命推翻大清朝那样,来推翻国民政府。”“他的哥哥,曾经就是个暴动分子。”从南沂蒙县城里来的几个人说。

后来,是他们那个金矿的矿主黄老七得到消息后赶过来,说那几个人要是再不走,耽误他手下的人采金沙,他就找人把他们填进废井里去,那几个人才住了嘴,仓皇地离开了金矿。那几个人前脚刚一离开,贺六里和哨子,还有另外两个被盘问过的人,就被黄老七臭骂着,一起从金矿里“滚蛋”了。他们滚走前,黄老七勒令他们这辈子都不许再踏进金场半步。“敢靠过来半步,我就把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都活活地填进废井里去。”黄老七指着他们骂道。

又圆又大的月亮一从河岸上的树丛里升起来,月光就明晃晃地洒落着,把院子里照得如同白昼。在月光下,油坊院里两棵枣树上的叶子全都变成了碎金子,整棵树似乎成了传说里的摇钱树。贺六里坐在油坊门口,看完了摇钱树,又扭头往门里面看一眼,门里头堆着的那堆豆子,同样被月光照得金灿灿的,像堆了一大堆金子在那里,一颗颗黄豆粒,现在全都摇身变成了亮闪闪的金豆子。

月亮刚升起来时,贺六里就坐在了油坊门口,手里握着尤惠朴给他的那颗核桃,在月亮光里反复瞅着上面的人物。核桃上面精细地雕刻着十八个罗汉。尤惠朴说核桃上的罗汉是他姑父刻的。他姑父是个木匠,可这个木匠不务正业,不爱打橱子和柜子,也不爱打桌子和椅子,就迷恋上了雕刻。因为他师傅在一颗桃核上刻出来的四枚印章,曾经在1914年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赛会上,获得了一枚银质奖牌,因此,他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他在核桃上雕刻出来的东西,能去那样的大会上拿回来个金质奖牌。尤惠朴瞅着手上的核桃,说上面有个罗汉刻坏了,他姑父才舍得给他。又说贺六里要是能找出刻坏的那个罗汉来,他就把这颗核桃送给他。上面的十八个罗汉,个个眉眼清晰,姿态比真人还要生动。贺六里把那颗核桃拿在手里,说这是人刻出来的吗?第二天搬矿石时,他故意说腰扭伤了,请了半天工,坐在五月的太阳底下细细地观看了一下午,终于看出上面一个罗汉的手刻坏了,弄断了半根手指。这天晚上,贺六里在尤惠朴那里,除知道了一个“布尔什维克”,还得到了这颗刻有十八个罗汉的核桃。他没弄明白什么是“布尔什维克”,可这不耽误他喜爱十八罗汉里的骑象罗汉和布袋罗汉。尤惠朴说骑象罗汉是一个训练大象的人,布袋罗汉是个捕蛇的人。一个训练大象的人和一个捕蛇的人,同样都能修成降妖除魔的罗汉。

油坊里的人都到大宅子里吃饭去了。除了过年,每年六月六和八月十五的前一天,东家鹿邑周都会让吴麻子去外头请上两个厨子做帮手,做上几桌子好菜,炖上方肉片肉,银耳黑木耳的参底子,鸡鱼肘子,再杀上两只肥羊,宴请家里的佣人和伙计们。

贺六里没到大宅子里去。新豆子下来后,前来打油的人多,油坊里到处堆着豆子,油缸油篓里油都装得满满的,得有人留下来看铺子。开头巴三想让哨子留下来。哨子嘟囔着,说凭什么让他留下来,六月六那回他到界湖镇去送豆饼,就没赶上到大宅子里去坐席。“这顿饭我都盼好几个月了。要是不嫌臭,你们就扒开我肚子看看,瞅瞅肠子里还有没有半两荤腥。”哨子脸红脖子粗地说。“吃!吃!你个没出息的龟孙,就知道吃你奶奶个头!”巴三跳着脚骂他。贺六里翻眼瞅瞅哨子尖嘴猴腮的黄脸,对巴三说:“就让哨子去吧,我看铺子,你们吃完了,给我拿俩馍馍,端碗羊肉汤回来就行。”“六里,你怎么没到大宅子里去?”“你看看那些油和豆子,在看铺子呢。”贺六里围着油坊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走到大门口站下来,朝河岸的方向看着。河岸那边,似有层薄薄的轻雾从月亮上滑落下来,罩在了河边的一溜树上。宋武生瘸着条腿从油坊后面走过来,站到了门口的另一侧。老毛子瓦西里不声不响地立在他身后,还是像他的影子。

“我和老毛子在这里替你看着,你赶紧过去吃几口去。”“不去了。等一会儿他们吃完了,就会端羊肉汤来。”“还是到大宅子里吃两口去吧,吴麻子今天不赖。”“酒席上下功夫了?”下功夫了,他爹当年不愧是跟官来的!虽然没拿什么骆驼蹄子熊掌燕窝猴头鱼翅,做出他爹教他的那一百零八件绝活,可单是一个酱肘子……”宋武生扭头吐口痰,因为吃多了肉,他嗓子里痰也多起来,“你问问瓦西里,大肘子酱的那个味道,连东家和那位查理先生,都在那里夸赞了他半天。”“一点不错,非常好。”瓦西里笑着点点头。

“是不是比你们俄国人弄得好吃?”贺六里笑着问。

瓦西里朝沂河的方向望着,对着月亮摇摇头,说道:

“不一样的东西,是没法比的。”“你别和他扯这些了,咱们还是拉点别的吧。”宋武生朝贺六里扬扬下巴颏,阻止贺六里继续和瓦西里说话。月亮到明天晚上才算圆呢,可这个老毛子,已经在那里按捺不住了。

每到月亮圆的晚上,瓦西里就会没命地想念他的家乡和亲人,这些,除了宋武生一个人,锦官城就再没有谁知道了。村里人看见的,就是老毛子瓦西里天天傻笑着,从早到晚地跟在宋武生这个老羊倌的屁股后头去放羊。“他们没人知道这些。”在瓦西里搂住一只羊,用他的俄国话,叽里咕噜地给它念着他们俄国的一些什么诗歌,念得泪流满面时,宋武生就会在旁边冷眼瞅他两眼,在心里叨咕上这么两句。“这里没有人知道,你个老毛子在流落到中国之前,在你那个老家俄国是个贵族,比咱们现在的东家还要阔上多少倍。”宋武生从来没给别人说过,瓦西里跟随他来到南沂蒙县之后,一年四季,只要夜里月亮圆了,夜深人静时分,这个老毛子就会叫上他,悄悄地走出村子,爬到村庄后面的松山上去,面朝北方坐在那里,默默地坐到天亮。三九天里落了没膝深的大雪,雀鸟都躲在窝里不出来觅食了,他还是照样跑到山上去,朝着北方瞪大眼睛,像是要看见他们家的门窗和花坛那样,看到天亮。他给宋武生说,他家镶着毛玻璃的窗子旁边,挂着一幅他女儿的画像,那是父亲亲自画的。那时候,那个小姑娘才一岁。她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跟随她的母亲和祖父母,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好的结果。”瓦西里说他女儿的那双大眼睛,就像两颗漂亮的葡萄。因为他的女儿,宋武生心里开始怜惜老毛子,为防止他冬天夜里在山上冻坏身体,他就在山上砍了几棵手腕粗细的树干,又弄些杂树条子,在两棵槐树间搭了个小窝棚,在里面铺上干草,干草上面又弄了些芦花,让瓦西里坐在那个铺着干草和芦花的小窝棚里,朝他俄国的老家眺望。

“那就再讲讲老毛子的铁甲战车。”贺六里说。

“还是说点别的吧,”宋武生说,“给你说件白天听来的稀罕事。我和老毛子赶着羊,朝青驼那边的山里走了走,遇到青驼街上一个出来放羊的老汉。

你猜他说什么了?他说他们东街上有户姓刘的地主,手里几十亩地,都被他儿子白给了村里没地种的人家,连地契都写了。’“白给,不要钱?”“不要钱,说是白给。”“他没说因为什么?”“老汉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说那人在外边和日本人干过,刚从外边回来。”“他没说,真有人敢要那些不花钱的地?”“要是没人要,你打算弄两亩去?”宋武生笑着说。

“要是白给的话,弄两亩也行。”“你小子,敲开脑壳子琢磨琢磨,这天底下能有白给的食?当年俺们跟着张宗昌南征北战,张宗昌给那些老毛子白俄兵发着双份军饷;牛肉,奶酪,洋酒,都是专门从俄国弄来的。为什么?还不就是想让他们吃饱喝足之后,拼命地给他狗日的卖命。”“这些老毛子,真比咱们中国人能打仗?”“要是不能打,张宗昌会发给他们双份军饷,天天给他们弄那些好东西,好吃好喝地伺候他们?单是他们喝的酒,都是专门从俄国弄来的烧酒。你们是想不到,那些年,张宗昌的队伍不管拉到哪里,上了战场一开战,对方看见这些老毛子兵,心里立马就会怵上三分。”“老毛子这么厉害,瓦西里怎么会跟着你来了咱们这里,不回他们俄国去?”“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宋武生说,“哪天再见到那个放羊的老汉,我上心给你问问那人手里的地分净了没有。要是还有,你去弄上两亩,再看看青驼街上有没有缺心眼的大闺女,有的话,干脆你就当个倒插门去。”“你们谁要去当倒插门,是宋瘸子你发情了,还是老毛子和贺六里?”油坊里几个人也从大宅子里回来了,巴三手里端着个大海碗,哨子手里拿着俩馍馍,他们两个人后头,是油锤孙子卞立德和长得跟猴子一样的蒋元宝。油锤孙子这个诨名,是巴三给叫起来的。油坊里那些夯楔子的油锤,分量最轻的,一把也要有六七十斤重,油坊里的伙计们抡起锤来,一下一下,个个都要铆足了劲才行。但这些油锤到了个子不高的卞立德手里,它们突然就会长出翅子来,轻盈地在半空里飞着,来来回回,跟一只蜻蜓来回地在水面上点水玩似的。哨子一直不服,一天夜里睡觉前,非让卞立德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油锤在他手里怎么就变成了棉花瓜子。卞立德立在油灯下解开了裤带,正在逮着虱子。他抬头瞅着哨子的小脸,嘿嘿地一笑,问哨子是不是从来就没给管油锤的神仙烧过香。“你得给他烧香啊,哪有不喜欢香火的神仙。一边烧香磕头,你还要一边诚心诚意地念叨:油锤神啊,油锤神爷爷啊,我会报答您的!日子长了,香火收得多了,他咧开嘴一笑,自然就会给你点好处,弄个孙子辈的小油锤神让你当当。想一想,你自己是油锤神的孙子了,一念咒语,手里的油锤还不就自己在那里飞起来。”巴三坐在旁边铺上,正抠着脚丫子问蒋元宝,他老是在外头偷女人,他老婆桑叶有没有给他挣回去几个王八壳子。蒋元宝说话瓮声瓮气,平常看着怂得一脚踢不出个屁来,他偷的女人罗灵芝却是锦官城数一数二的俊俏娘们儿,一眼就能勾走男人的三魂六魄。抠完脚、r子,拿蒋元宝开完荤,巴三咂巴咂巴嘴,嚷嚷着催大伙赶紧熄灯睡觉。躺下了,巴三又在铺上翘起头来,对还在油灯下面抓虱子的卞立德喊了一声:“哎,油锤孙子,熄灯啊!”巴三一嗓子,卞立德这个油锤孙子的名号就在油坊里叫开了。

贺六里从巴三手里接过大海碗,低下头去呼噜呼噜地喝了两口羊肉汤,才抬起头来,从哨子手里接过了馍馍。

哨子给贺六里递过馍馍后,又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褂子口袋里摸出个纸包,塞进了贺六里的褂子口袋里,悄声说这是他从大宅子里出来前,鹿镐维给他的,说是从上海带回来的月饼,让他拿回来,他们俩一人一块。

“是巴三发情了。”宋武生哈哈地笑着说,“一会儿我去牵只老骚羊来,让你搂着睡上一宿。”“他要是给羊弄串了种怎么办?到时候,东家可不让哪。”哨子说。

“到时候就不用宋瘸子和老毛子去放羊了。”“那谁放去?”“巴三自己去放啊。他的儿女,他自己不管,谁帮他管?”“一群杂种。”巴三说,“哨子你跟贺六里两个小杂种等着,等你们娶媳妇子那天,看我怎么整治你们。”“鲜死你了!”卞立德嘬着在饭桌上塞进后牙槽里去的一点肉渣子,“你打算怎么整治他们,像条蝎子趴在席子下头,半夜里出来先把新郎官蜇死,再上去给新娘子串上个种?”“串你个鳖种。”哨子转到卞立德背后,抬起腿,一脚踹在了他的后胯上。卞立德没有防备,被踹得踉跄着步子往前冲出去三四步,才收住脚,没趴到地上去。

“你这个孬种!”卞立德回头骂着哨子,“有本事别在背后头使坏算计人。”“你们俩还是拔下个子消化消化食吧!”蒋元宝说,“要不然,鸡鱼肉蛋的这一肚子油水,黑夜里还能让你们睡着觉了?”“等贺六里吃完了饭,我和他拔,不跟别人拨。”哨子说。

“怵头了吧小子?是不是怕油锤孙子把你撂倒了,他那个锤神爷爷再跑来帮忙,一锤子把你打成个肉饼?看看你这副架子骨,也就挤出刚在大宅子里吃进去的那二两油水来。”几个人一起起着哄,撺掇着哨子和卞立德拔个子。

“拔一个怕什么,拔一个吧。”“就是嘛,摔一个。”“除了贺六里,哨子还能拨过谁。他也就跟贺六里拔,才能占个上风。”卞立德已经嘬完了后牙槽。他佝偻着身子,右手在后腰上拍打着说:

“摔什么个子,还是留着油水长点膘过冬吧。那会儿在大宅子里吃饭,宋瘸子你们那边桌子上,是谁说青驼街上有个地主,把地都分给了村里没地的人家?”“你那个驴耳朵可真够尖的,我那么小点动静,你都听进去了。”“我就知道是你在那里扒瞎话。”“你知道个老头子蛋!”宋武生说,“你天天就知道抡起油锤,一锤夯下去,再一锤夯下去,能挤出几钱油来。”“瘸子,弄上袋烟,细说说怎么回事,这会儿也没有外人。”巴三朝前凑了凑,把烟荷包伸到宋武生面前,让他去里面装烟末。

“细说也是枣核子解板——没有几句(锯)。是青驼街上一个放羊的老汉,说他们村里一户姓刘的地主,儿子在外面念书,好像跟日本人干过,回来后不知道患了什么癔症,把他们家里几十亩田地,都白白地分散出去,给村里一些佃户了。’“一个大子儿都不要,白给?”“说是白给。”“会有这样的好事?”卞立德的小眼睛在宋武生脸上眨巴了几下,又朝众人眨巴了一圈,想从大家伙脸上找出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来。

“是不是好事,得分怎么看。”宋武生说,“我觉得,这也不见得是好事。”“白得一块地不是好事,还有什么是好事?”贺六里说。

“还有白送给你一个媳妇是好事。”巴三拿烟嘴子在贺六里脑袋上敲一下,“今黑夜里做梦,要是梦到有人白送你一个媳妇,你可千万记住了,要少折腾两回,提防着小命折腾没了。”“别说白送他个媳妇,就是白送他头小母猪,他一黑夜里也能把命折腾掉一半。”“就这么点事。走了走了,散了散了,凡事都要顺应天时啊。”宋武生扭头叫上了瓦西里,两个人撇下众人,一前一后地踩着满地的月光,朝河边走去。没走几步,宋武生就放开喉咙,有板有眼地在月色里唱了起来。

点三军威武率领着马部兵卒未兴兵,怒发万里只杀得外国宾服山东将,山西将各奔一路……

巴三在油坊门口听了一会儿,被宋武生引导得嗓子眼里痒痒起来,也想唱两句,就跟在宋武生的唱腔后头,小声附和着哼唱了两句。

兵似狼,将似虎马头前开建奇功。唱了两句,巴三停下来,边陶醉着往烟袋锅里按烟,边对身边几个人说:

“这个瘸子,有两年没听他唱弦子戏了。”“他腿瘸着,嗓门倒一点听不出瘸。”哨子嬉笑着说。

“狗东西!你以为他腿瘸了,别的样样都得瘸着。”“东家让咱们今晚上都歇着,咱们歇不歇?”蒋元宝问巴三。

“好家伙,吃了好东西,小肚子下头开始发热了?”巴三取下嘴里咬着的烟袋杆,咳嗽两声,阴阴地对蒋元宝笑着。“这样吧,贺六里和哨子没有媳妇在家里等着,今黑夜里跟着我守铺子,你们两个先回去。那几个人从大宅子里回来后,我也让他们回家去。”“我想到河边上转转去。这么好的月亮地,河里的鱼肯定都跳到水面上来了。要不是明日八月十五,大小是个节令,按说真该去河里撒两网。”贺六里跑进天井里,把碗和剩下的半个馍馍放下,回来对巴三和哨子说。

“婊子养的杂种!还想让你那些鱼子鱼孙们,也来过过人间的团圆节啊?”巴三嘲弄着说。“我在这里看守铺子,哨子也一块溜溜食去,晚上一碗一碗的羊肉塞进了狗肚子里,真怕你夜里积下食,明天抡不动油锤了。’一些树上的叶子开始凋零了。

地里的庄稼也差不多已经收割完毕。庄稼从田野里收割回来后,村子里就到处是它们的味道了。苞米秸和高粱秆都竖在墙头下面,谷秸和豆秸则在各个角落里垛成了一个一个圆垛。花生秧子的甜味道和泥土的腥味道混杂在一起,从一个一个牲口圈里蹿出来,在大街小巷里溜达来溜达去,像无人看管的孩子。

贺六里和哨子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路,就像宋武生和瓦西里朝河边走时那样。不同的是,他们谁也没像宋武生那样,边走边唱着弦子戏。这些天,周围乡里到油坊里来打油换油的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传闻。这些传闻里,被说得最多最真的,就是张庄乡那位刘震东将军回家变卖家产,招兵买马的事。“他要是来咱们这里招兵买马,去和日本人打仗,你去不去?”哨子问贺六里。“我没想过这事。”贺六里说,“宋瘸子的腿可就是在战场上被打瘸的。”“哪天得找个空,出去探探虚实去。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要是日本人打到了咱们这里,你说咱自己能不能也拉起一支队伍来?”哨子说。贺六里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又在异想天开地做梦了,就没有搭理他。

走到河边后,他们决定逆着河流,沿岸边朝上游走一段路,到那棵燕子树旁边去,在那里坐着说话。那里有几块从河底里搬上来的光滑的石头,夏天的夜里,村里的青年们都喜欢聚集到那儿去凉快。他们喜欢到那里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那段河道特别宽阔,加上两边的沙滩,足足能有三四里地那么宽,从早到晚,任何时候,从河岸这边看过去,对岸的物体都会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说不出来的美感。那是种能让人心里生出一些甜味和梦想来的感觉。

“哨子,贺六里,是你们两个吧?快过来!”离燕子树老远,两个人就看见了鹿镐维。鹿镐维和西青站在那棵又高又大的燕子树下头,在树枝筛下的一地零碎月光里,面朝河水安静地望着。河面上波光粼粼,几只还没有被唤回家的鸭子,正在水面上嘎嘎地叫着,伸长了脖子,呼唤着他们的主人。两个人走到距离燕子树大约十步远时,鹿镐维听见贺六里走路的声音和他们的说话声,扭过头来,辨别清楚并排走过来的是他们两个后,他便在那里朝两个人招了招手,招呼着让他们两个到他那儿去。

在鹿邑周带着家人重新搬回鹿家庄园之前,大约有十二年时间,这个庄园不是在鹿家人手里。不过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还是按着他们过去的老习惯,称呼它鹿家庄园。在那十二年里,鹿家庄园的主人,是梅家埠的梅柏秋。

梅柏秋是南沂蒙县最后一个翰林。他五岁人家塾读书,九岁读完了四书五经,十岁能作诗文,二十岁考中秀才。二十七岁中了贡生,放候补直隶州判,但未到职。在他三十四岁那年,殿试中进士,入翰林院,成为翰林院庶吉士。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城时,他对那拉氏放弃国都深为不满,没有随驾西逃,并借机回到了老家南沂蒙县。后来他被朝廷召回去,在光绪三十二年,由翰林院保送到日本留学。他带着儿子梅子卿去了日本,入东京法政大学学习期间,结识了与他儿子梅子卿一般大的小同乡鹿邑德。三年后,梅柏秋学习完毕回国,没再去为朝廷效力,而是称病回到了南沂蒙县。鹿家庄园是梅柏秋从日本回来的第三年,也就是“辛亥革命”爆发这年,受在日本认识的同乡鹿邑德之托,从鹿邑德的父亲——鹿茂之手里买去的。从头一年的秋天开始,他已经陆陆续续地买走了鹿家三千多亩土地。

鹿家庄园被梅柏秋买走后,梅家人并没有前来居住。梅柏秋差人把这里改造成了一个储放粮食的大仓库,然后把从鹿家买去的那些田地里收获的粮食,全都存放在这里。鹿家老老少少居住的房子,则按原样保持着,空置在那里。几个看护粮仓的佣人带着老婆孩子住在鹿家原来的下人房里,负责看护和晾晒仓里的粮食,并定时打扫那些空置的房间。

即便是到了后来,鹿邑周带着一家人重新搬回了鹿家庄园,他仍然没有弄明白,到日本去留了几年学的鹿邑德,到底是用什么法子蛊惑着他们的父亲,将鹿家庄园和五千亩良田卖掉的。“那可是五千亩良田啊。”这句话,他不知道在心里重复过多少遍了。常常是在睡梦里,他突然就被这句话惊醒了,惊出一身的冷汗。鹿邑周现在手里只有两千多亩地。他骑在那匹高大的黑马上,在属于他的这些土地边上,转来转去地欣赏它们时,每回,他都会攥紧手里的缰绳,坐在马背上,看着地里的庄稼嘿嘿地笑上半天。每笑一回,他父亲坐在锦官城的路口上散发钱财的场景,就会在他心里晃过一次。

在卖光了五千亩地和沂州府里那座宅院、两家油坊、一家当铺和一家药铺子之后,鹿茂之又卖掉了鹿家庄园。在锦官城外通往沂州府的路口上,他摆下了一张梨木小桌,桌面上,放着一摞一摞的银圆和制钱。这些钱都是卖掉鹿家庄园换来的。他还在桌子前面竖了一块板子,上书由此经过的人,不论是穷是富,只要愿意,都可以从桌子上取走五个银圆。鹿茂之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子后面,垂着眉眼,俨然像个跪在大堂上候审的罪人。听见有人过来,他就如同听见了惊堂木响,浑身一震,张皇失措地抬起头来,面带羞愧地看着走到近前的人,嗫嚅着,请人家随意拿走五个银圆。“一人只能拿走五个。”他提醒着站在面前的人。鹿邑周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伤心地注视着父亲的举动。他认为他的父亲疯了。还有他的母亲,她也疯了。她居然会任由丈夫和那个从日本回来的儿子胡作非为,把家产全部败光,连站出来阻止一下都没有。而之前,他一直觉得,她在她丈夫面前,说话向来是有些分量的。在卖掉鹿家庄园的前一天,鹿邑周在原来盛满粮食,眼下已经放空的粮仓后面,找到了他的母亲,希望她能出面结束这件荒唐的事情,至少是把鹿家庄园留下来。

“蚕老桑净,总是件好事。”她说,“你爹和你哥都比你见过世面。”他母亲看着他走到面前,然后说完这句话,就垂下眼睛,再也不说话了。到这一天为止,她留学日本的儿子鹿邑德,带着他的日本妻子和两岁的儿子,还有变卖土地家产后的最后一批银子,刚离开南沂蒙县还不足半个月。她在这一天的思维也许还算正常,还没有处于后来那种疯癫状态。她是在鹿邑德离开南沂蒙县,去济南后的第三年,在一个早晨,手里握着鹿邑德从日本给她买回来的那枚金戒指,站在天井里,瞅着天上飞过去的三只喜鹊,突然发病的。

那时候,鹿邑德和他的老婆孩子离开家多长时日,就已经多长时日没有音讯传回家了。片言只语都没有。关于鹿邑德和他的老婆孩子,除了传言,他的家人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任何一条准确的信息。从来没有一个人来南沂蒙县,或者是有人写一封书信寄到南沂蒙县来,对他的父母亲、家人,讲述一下鹿邑德最后的下落。民国二十三年秋天,国民政府为纪念辛亥革命烈士,在全国举行公葬。山东省举行公葬的地址在济南的千佛山下。鹿邑周在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后,连夜打发管家鹿丰年到了济南,让他去千佛山烈士公墓里寻找一遍,看看鹿邑德会不会被葬在了那里。在那个烈士公墓里,鹿丰年仍然没有替主人找到任何与鹿邑德相关的蛛丝马迹,尽管公葬的二十三个人里,有两个是无名氏。“那些人里,有一位是沂水县的周建镐,您说过大老爷和他有过来往,说不定那两个无名氏里,就有一位是大老爷。”鹿丰年从济南回到锦官城后,犹犹豫豫着对鹿邑周说。“不会!”鹿邑周摇了摇头,表示仅凭这点还不足为信。

对于鹿邑德,鹿邑周从直觉上感觉到,他父亲鹿茂之所知道的情况,或许根本不会比他多出去多少。鹿邑周仅仅知道,鹿邑德到日本不久,就加入了一个叫同盟会的组织。从日本回来的当天,鹿邑德就拿出了一把手枪,给他的父亲看,然后告诉他父亲,这把手枪是一个叫孙文的革命家在日本送给他的。那天,给父亲看完枪,他还走到院子里,举着那把枪,朝空中放了一枪。在鹿邑周的记忆里,那是鹿家庄园里第一次响起枪声。这声枪响,打下了几片油亮的枣树叶子。

“共和。父亲您等着看吧,天下马上就会共和!”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鹿邑德面色严肃,但声音兴奋地对他父亲说。这天晚上,鹿邑德还给他兄弟鹿邑周留下了一本《资本论》,五份从日本带回来的《民报》,另外两份是回家后买的《申报》,吩咐他无事时坐下来用心读一读。“读读这些,即便是囫囵吞枣,你也会明白很多道理。”他对他的兄弟说。他还给他们的父亲留下了一封书信,嘱咐鹿邑周等他走后再交给父亲。但鹿邑德刚一离开,鹿邑周就打开了那封信。他想看看这个蛊惑着父亲卖光了家产的人,还会在信里藏下什么秘密。他看见的信上,只有四个龙飞凤舞的行草:“共和事成。”分散完家财,把佣人全部打发掉后,鹿茂之带着一家人搬到了沂河东岸的河阳村。在那里,他依照儿子鹿邑德的意思,留下了两亩供家人维持生计的菜园,一座有五间房子的院子,两头耕牛,两匹骡子,两头毛驴,以及十只羊。其余的,除了四书五经,他只带走了光绪十三年上海同文书局印制的一套三十二卷本的《全唐诗》。那是他托一位朋友,专门从上海购买回来的。

鹿邑德揣着银子走后的第二天,鹿邑周就把他留下来的书和报纸,全部扔迸了沂河里。那封信也被他一块扔进了水里。他觉得,他父亲已经不需要看它了。因为这个该死的“共和”已经败光了他们全部的家产,让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变成了疯子。

扔完书信和报纸,鹿邑周在河边的沙滩上来回徘徊着,在想鹿邑德带回来的那把枪。“罪魁祸首就是那把枪。”最后,他在水边站下来,猜想鹿邑德回家后第一天便把枪亮出来的目的,也许就是给父亲看的。他用那把枪,用那把枪发出的枪声,震撼住了他们的父亲。

一直到1981年夏天,离去世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鹿邑周才终于肯开口告诉他的孙子鹿景修,鹿邑德并不像他写的那样,是在1913年才没有下落的。“他早在那之前的两年,辛亥革命那年,就没有了下落。”那天,天气非常闷热,下午下了一场十几年不遇的大雨,使得沂河里河水暴涨,锦官城一带差点决堤。鹿邑周穿着长袍,靠在一个篮球架下面,不时地仰起头来,朝上面望上两眼,好像是在观赏着樱桃树上结满的一树诱人的樱桃。三个月后,鹿邑周在祖上来锦官城建造的这座庄园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时候,这个庄园的大部分建筑,仍然被村里当作锦官城小学的校舍在使用。园子里栽种过两棵德国大樱桃的位置上,仍然竖着学校里请村中一位姓贺的木匠做的,有着两条腿做支架的篮球架子,投篮的筐子还是用一张旧渔网改造的。鹿邑周坐在那个有着两条腿的篮球架子下面,背靠在其中一条已经腐朽的槐木腿上,看着夕阳,给旁边几个孩子描述着两棵结满樱桃的德国樱桃树,讲完后,他对着他们笑了笑,之后就闭上了眼睛,再没有睁开。

太阳冉冉升起时,鹿邑周已经围着庄园转完了一圈,来到了河边上。自从带着家人重新搬回这座庄园里,每天早上,不管这天的天气怎么样,是刮风下雨还是阴天下雪,他都会让自己围着庄园转上一圈,用目光仔仔细细地把它摩挲上一遍。“不容易啊。”他在围着庄园转时,这个念头会一直跟随着他的步伐在心里转。败家容易,一朝一夕就败光了,可要想把败光的家业再一点一点地收拾起来,聚集起来,装回自己的口袋里,那可就千难万难了。

“这都是上帝在眷顾您,让您像那个约伯一样,重新得回了丢失的产业。”传教士查理替他感叹道。他那时候并不知道“约伯”是谁。查理这样说时,他刚刚给他讲完了他们家在“共和”时期,经历的那段败光了家业的历史。

正是因为有过那样一段“辉煌”的家史,家里出过那么一位“革命家”,这几年,一直使鹿邑周感到头疼的,还是他那个大儿子鹿镐其。“他这是在那里又重蹈他那个不着调的伯父鹿邑德的路子啊。”他总是想。好在他目睹了他们家那段“共和”的历史,他也不是他那个能被一把枪吓唬住的父亲鹿茂之,会那么轻易地就被儿子撺掇着,再一次把好不容易重新聚起来的家业散光。

“这个逆子,一走就和那个鹿邑德一样,再也没有了音信。”阳光照射过来,河面上闪着一道一道耀眼的金光,仿佛是在流淌着一河熔化的金子。鹿邑周看着金光闪闪的水面,叹息了一声,想不透他们这个家族里,怎么就会一辈一辈地往外冒这样的“英雄”人物,刀架在脖子上了,还梗着脖颈子不知道死活。但这些英雄气,却和他那位在朝鲜跟着左宝贵战死的姥爷,是两码事。左宝贵他们那都是在报效朝廷,跟他们开战的敌人都是倭寇。

“老爷,大少奶奶家差人来了,说是要让大少奶奶回趟娘家。”管家鹿丰年脚步匆忙地来到河边,在离鹿邑周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步子,站在那里等候了一会儿,才在鹿邑周背后向他禀告。

“哦,没说有什么事?”鹿邑周转过身子,看着鹿丰年。

“没说什么事,就说让回去一趟。差来的人含含糊糊的,像是大少奶奶哪个哥哥回家了。”“镐维起床没有?你去把他喊起来,说我吩咐的,让他陪着大少奶奶去趟梅家埠。”“少爷已经起来了,刚才去了油坊。”“大清早的,他去油坊里做什么?”“兴许是闲逛逛。”“油坊里有什么好逛的。你去喊他,一会儿多派上两个人跟着。”“是,老爷。”鹿丰年往回走了几步,又转身走了回来。

“还有什么事?”鹿邑周问。

“是这样,老爷。油坊里的伙计说,前两天哨子偷偷地去了趟张庄,说是想去探听一下,张庄那个刘将军回来招兵买马的传言是真是假。”“探听回什么来了?”“说是已经招收了几百号人,目前都随第四十军的人马,在江苏海州一带驻扎着。”“就这些?”“还有,说是县乡农学校里也有人活动了,嚷嚷着也要拉一支抗日队伍。”“这些我都听说了,”鹿邑周说,“你先去打个招呼,安排好马车。”鹿丰年转身要走,又被老爷叫住了。

“等一等,”鹿邑周说,“梅家来的人怎么说?是大少奶奶的哥哥回来了?”“像是这么回事,说得含含糊糊的。这还是大少奶奶问话的时候,我在一旁听到的。”鹿邑周点点头。打发鹿丰年走后,他又在河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回庄子里,例外地又绕着庄园转了一圈,思想着到底是梅家的哪个儿子回来了。

梅子卿的大儿子梅识儒一直在县里当差,回家是常事,梅子卿不可能因为他这趟回家,就差人来叫女儿回去。剩下来的,就是他另外两个儿子了。他后面这两个儿子,二儿子梅识道在南京,在蒋介石的卫戍队里,已经混成个营长还是副团长了,梅子卿一直炫耀得难受。另一个,虽然梅子卿闭口不谈他的详细去向,但是,这两年里,鹿邑周已经从儿媳妇梅如是那里隐约地听出来,他和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很有可能是走了一条同样的道路。从梅家来人那种含糊劲来断定,这次回来的,极有可能就是后面这个和他儿子走着同一条路的人,梅子卿最小的儿子,梅识禅。

“一定是他!”转到庄园门前时,鹿邑周忽然想起来,梅识禅也是在南京中央大学读的书,正是他介绍鹿镐其考进了那所学校。接着他又想起来,那年他追着鹿镐其到了南京,正是梅识禅告诉他,鹿镐其已经离开学校,不知去向了。鹿镐其是他的妹夫。他妹夫在结婚的当天夜里,扔下他妹妹逃走了,他还能那么平静,不仅不吃惊,不恼怒,反过来还在一个劲地安慰他不要上火动怒。现在回想一下,那可真是有几分不合情理。

村里两个到河里担水的人从他面前走过去,和他打着招呼。鹿邑周站在那里点着头,嘴里“好好好”地支吾着,算是答应过了,但脑子里还在想着鹿镐其和梅识禅。

鹿镐维从油坊那边拐了过来。鹿邑周便静静地立在门口,看着儿子健壮的身躯一跃一跃地朝他走近。有一会儿,他看见有棵树遮住了儿子的一小部分身体,他便挪动一下身子,继续朝儿子看着,儿子就又健壮有力地走在了他的视线里。他想着两个儿子。从眉眼到身架,就连鼻子和嘴唇,笑起来的模样,他们都是一模一样。

鹿镐维边走边踢着脚下一块石子。这样,他就是在跟随石子画出来的一条曲线走路了。从油坊往西,第一条胡同头上,是整个南沂蒙县都有名的赌徒卢斯金家的房屋。他老婆罗灵芝这会儿站在胡同口上,高耸着胸脯,朝鹿镐维背后河岸的方向眺望着,好像那里正有一支锣鼓喧天的南狮队,在热热闹闹地舞动着,勾着她的眼睛。这是个胸脯跟白鸽子一样白的女人,在大街的哪一个地方,她都会随意地露出白白的胸脯来,给她的儿子小灯笼喂奶。

鹿镐维放弃了脚下一路踢过来的石子,扫眼她高耸的胸脯,喊声嫂子,问她是不是在找小灯笼回家吃饭。“小灯笼在油坊里呢。”鹿镐维说。“我不找他。

都说二少爷从大上海带回个美人来,我是站在这里等着饱眼福呢。”罗灵芝颤着身子笑了起来,声音像一阵急骤的风雨,落在了鹿镐维身后。

远远地望见父亲鹿邑周后,鹿镐维就加快步子,走到了父亲面前。

“爹,您让我去梅家埠?”鹿邑周点点头。

“快家去吃饭吧,吃了饭早去早回。”“我不想去。”鹿镐维迟疑着,看着父亲,“我嫂子回娘家,我跟着去干什么。”“你还有其他的事?”“没有事,就是不想去。”“不想去也得去!”鹿邑周脸色严肃起来,目光犀利地看着儿子,“我想让你去看看,是不是他们家那个老三回来了。”“他们家的事,谁回来就回来呗,咱们去看什么。”“有些事你还不明白。若是他回来了,你去了要跟他好好攀谈攀谈。”“您让我和他谈什么?”“谈什么都行。天气,外面的局势,你在上海的见闻。别管谈什么,最后,你都得想法子套问一下……他是不是知道你哥的下落。我猜他肯定知道点什么。今天早晨我围着园子多转了一圈,忽然想起来,当年,就是他们家这个老三,竭力推荐南京那所中央学校,让你哥去的。你哥从家里逃走那年暑期,他还在咱们家里住过一阵子。末后想起来,这里面的事,肯定哪件他也没少掺和。”鹿镐维站在那里听着。

“他就是知道,肯定也不会说。”“他说不说你都去一趟,确定一下是不是他回来了。我估摸着,他回来了,说不定你哥也快回来了。”鹿镐维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梅识禅了,他一点一点地勾画着他的模样,首先想起了他的鼻子。他个子瘦高,脸也瘦长,偏偏就鼻子上长了一团肉,肉乎乎的一个大鼻子上,架着副圆眼镜。他是在鹿镐其最后一次来家里度暑假时,跟着他到鹿家来的,来的时候,还给鹿镐维带来了一本苏联小说《第四十一》。鹿镐维躲在屋子里,读到红军女战士紧紧地把白军中尉搂在怀里,边哭,边喃喃地喊着“蓝眼睛……我的蓝眼睛”时,他心里怦怦地跳了一阵子,拔腿就朝外跑去。他想到宋武生和瓦西里住的那间草房子里,看看老毛子瓦西里的眼睛,是不是和书里描写的那个白军中尉的眼睛一样。在和羊圈连在一起的草房子里,他没有找到瓦西里。傍晚时,瓦西里和宋武生赶着羊群刚走到村口,就被等在那里的鹿镐维拦住了。他跑上前去,反复地瞅着瓦西里蓝色的眼睛,脑子里回想着那个红军女战士“噢,我的蓝眼睛”的喃喃声,开着玩笑问瓦西里:“老瓦叔,在逃到中国之前,你在你们俄国是个红军呢,还是个白军?”瓦西里没有回答鹿镐维。他惶恐地看了看鹿镐维,又看了看宋武生,突然跌坐在了他那匹红马的肚子下面。

那次,瓦西里有三天的时间没有出门。他躲在他和宋武生住的那间草房子里,瞪着眼睛,不吃饭也不喝水。到了第四天,瓦西里发起了高烧,他把上衣撩起来包在了头上,两条长着黄毛的长胳膊紧紧地抱着头,躲在墙角里打着哆嗦,害怕看见房子外面的阳光和听见一切声音,像他害伤寒病时那样,满嘴里说着胡话。宋武生悄悄地找到了鹿镐维,说瓦西里在被他问话那天下午,回去就病了。“他这回怕是要没命了。”宋武生着急地说,“少爷,您得救救老毛子,他可是比您想的要可怜。”鹿镐维跟随宋武生到了他们居住的屋子,他让宋武生把瓦西里的胳膊放下来,又把包在瓦西里头上的上衣也放下来,让瓦西里看着他举在手里的书。“这是本小说。”鹿镐维说,“它里面写了你们国家的一个女红军战士爱上了一个白军中尉。那个白军中尉,长着双和你一样的蓝眼睛。我就是想看看,他的蓝眼睛是怎么迷上那个女红军战士的。后面那两句话,是我在和你开玩笑呢。放心吧老瓦叔,你是红军还是白军,在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些。”鹿镐维去看他的当天夜里,瓦西里就退了一点烧,只是嘴唇上还爆着一层燎泡。第三天,鹿镐维再次去给他送药时,他盯住鹿镐维看了一会儿,蓝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在眼睛里的水汽散开后,他抬头看眼门外湛蓝的天空,然后,老老实实地告诉鹿镐维:他曾经就是一名白军中尉。

马车顺着两边杂树夹起来的大道,安静地往前走着,由于坐在车上的人停止了说话,路上便只有马蹄声和车轮摩擦着路面发出的声音。四周里同样是一片寂静,连那些树木的叶子都紧绷绷地绷在了那里,似乎是怕弄出声响来,惊吓了正在行走的马匹和行人。

刚走出村子那会儿,鹿镐维就开始后悔了,后悔没能坚持着带西青一块出来。要是有西青在,路上就不会这么寂静无聊了。

“若是西青和新茸一块跟了来,这路上就热闹了。”梅如是看着心不在焉的鹿镐维,笑着说。

“咱爹让她们留在家里陪着奶奶。”“奶奶看见西青,这些天神智像是清醒了很多。”“她是把西青当作咱们那个日本大娘了。你听到没有,这些天,她不叫新茸了,改成把西青叫良子,天天拉着她的手不松开。”“听到了。”梅如是想着她在一幅照片里看见的,鹿邑德和他的那位日本太太。第一眼看见照片时,她还差点把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当作鹿邑周。那幅照片的背景是一座白色的山。显然,山上那些白色应该是一些积雪。那是一座被白雪覆盖着的山峰,和南沂蒙县那些在冬天里被大雪覆盖住的山峰,几乎没有区别。看见那幅照片三年后,她才在鹿镐维从上海带回来的一本画册里,知道了那是日本国最有名的一座山——富士山。

“你可能不知道,有一天,她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件日本和服来,非要西青穿上。我现在才知道,她这些年一直藏在包袱里的,原来是件日本和服。”“她也让我穿过一回。我刚穿上,她就生着气,让我把它脱了下来。”拐上通往梅家埠的路,距离梅家埠还有二三里地时,隔着老远,鹿镐维就看见有个人骑在马上,立在路中间,在朝他们这里张望着。鹿镐维猜测着那个骑在马上的人,为什么一动不动地挡在路中间,是个土匪呢,还是宋春福说的那些打着拉队伍抗日的旗号,到处抢人财物的家伙。犹豫了一会儿,他喊过后面跟随的两个下人,让他们到前头去看看情况,并吩咐他们:“到近前时要多留点心。”马车走到距离骑马的人大约还有三百米远时,前头过去探看情况的两个人还没到骑马人的近前,鹿镐维就已经认出了骑在马上的那个人。“是识禅哥。”他高兴地扭过脸去,对着梅如是说。

车又往前走了三四十米,鹿镐维就从车上跳下来,大步流星地朝前奔过去,大声嚷着说:“识禅哥,还真是你在这里?”骑在马上的人这会儿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把手里的缰绳随意往马背上一撂,同样朝前奔过来,热情地迎了上去。

“是镐维兄弟?我们好几年不见了!”梅识禅举起一只拳头,亲热地在鹿镐维的一只肩膀上捶了两下。

“是啊,有五六年了吧?”鹿镐维大声笑着说,“你那年夏天里去了俺们家一趟,从那以后,咱们就再没见面了。”“应该有五年了。”梅识禅朝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鹿镐维几眼,“听我父亲说,你一直在上海读书,也是最近刚从那里回来。”“回来一些日子了。”“你回来的时候,上海那边的局势怎么样了?”“日本人已经在进攻宝山了。”“哥,真是你在这里等俺们啊!”梅如是乘坐的马车已经到了近前,她从车上下来,走到两个人跟前,笑着说。

“那还有假?”梅识禅朗声地笑着,“父亲说,你现在已经是个教书的女先生了,很不简单啊。”“是我公公出钱办了个学堂,让我在那里消磨工夫,教村里那些没钱上学的小孩子们识几个字。哥,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连信都不知道往家里写一封。”“现在不是回来了嘛。”“你回来后都看见了吧?这些年没有你的音信,咱爹和咱娘的头发都熬白了。”“家里不是有你和大哥嘛。”“我一直在思忖,这些年你不往家里写一封信,是不是真参加那个共产党去了?”梅如是放低声音说。

梅识禅琢磨着妹妹这句话的意思,猜测她一定也和他们的父母一样,认准了他知道鹿镐其从家里逃走后最终的去向。鹿镐其离开南京时,他确实粗枝大叶地知道点内情,并且还给他拿了一笔钱。但他离开南京之后的具体情况,他真的是一点也不知道了。梅识禅无奈地摇摇头,很认真地对妹妹说:

“我什么党也没参加,是组建自己的人民党去了。”“组建人民党?你可别瞎胡闹了!咱二哥几次到学校里去找你,都没找到。开始他以为你参加了共产党,被人抓起来了,到处找人查问,最后还派了人,一个监狱一个监狱地去找。后来说是连开封的中统监狱和南京警备司令部里关人的地方都去找了,找了好几座监狱,结果都是徒劳。”“哈哈!你怎么忘了我小时候给你说过的故事了。我是属孙猴子的,会七十二变呢。”“会一百个变化,现在还不是回来了。”梅如是说。

“这话倒是切中要害了。”梅识禅牵过了马,把缰绳挽在手里,三个人慢慢地朝梅家埠走着。梅家埠在沂河上游的一个弯里,河水在这里像是弯了一下胳膊肘,把梅家埠揽在了它的怀抱里。虽然相隔不足三十里地,但这里的河床与锦官城那段河床,构造却是完全不同。锦官城那段河床里全是沙子,流水向来都是平缓的,无声无息。而梅家埠这段河床,因为山势,河底全是坚硬的石头,另外,还有许多高大的石壁矗立在河水中间,上游平缓的河水流到这里,先是会被一块一块的石壁挡住去路。在这些石壁间穿越流淌上几百米后,下方出现的则是平坦开阔的河底,像个平展的打麦场那样,铺展在那里。而在“打麦场”的下方不远处,它的边缘位置,河床又被一把利刃齐齐地斩下去,斩成了两节,上面的打麦场仍然高高在上,它的链接处却意外地出现了断裂,河床突然深深地沉陷下去,意外地形成了一个三四米深的落差。河水流到这里,一脚跌落下去,不由分说,就被展开身子挂在了那里。梅家埠人平日里听见的河水,发出的便全是那种带有惊吓意味的、激情澎湃的轰隆之声。夜间,熟悉梅家埠的人在一里地之外行走,听见河水发出的声音,就能猜出前面是梅家埠了。

马在河水的轰隆声里来回摇晃两下头,驱赶着落在它脸上的一只小虫子,脖子上长长的鬃毛便也随着飘动起来。它褐色的鬃毛又长又漂亮,很像一个年轻女人满头的秀发。梅识禅摸了摸它漂亮的鬃毛,又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子。

从看见妹妹消瘦的脸庞开始,他就后悔起来,开始后悔自己当年的行为:在帮着鹿镐其离开南京时,他怎么就没用脑子去想清楚,鹿镐其扔下的是自己的亲妹妹呢。

在发出轰隆声响的河边,他们站了下来,观看着河床上露出水面的高大石头和那道水帘子。雨季过去之后,河里的水势逐渐小下去,不像夏日里那么汹涌了,那道水帘子也跟着变得薄了一层。

“识禅哥,”鹿镐维转过脸看着梅识禅,开门见山地说,“这次见了你,我想跟你确定一下,我哥……他是不是也加入了共产党?”梅识禅看看妹妹,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那年夏天,你和我哥到俺们家里去,你还记得吧?”“记得。”梅识禅点点头,“你念书的那所学校我们还去过几回。”“你们肯定不知道,那年冬天,我们学校里的杜老师,就是你和我哥去找的那个杜老师,还有两个学生,一起被抓走了。那些人抄了他们的家,说是从杜老师家里搜出了一本《共产党宣言》和一本《苏联视察记》。后来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罪名都是赤党分子。杜老师被杀死后,还被挂在了城门上示众,最后连尸首都没能人殓。”“这样的事情,国民政府的人做得多了。”梅识禅说。

“这是不是就能够证明,那时候,你们就是共产党了?”“我刚才说了,我什么党也没参加。”梅识禅又看眼妹妹,梅如是还在那里看着河水发呆。她掩藏着的那些忧郁表情,此刻,让他越发地觉出自己当年的鲁莽与冲动了。

“先不说这件事了,后面还有一件呢。”鹿镐维跟随着梅识禅的目光,看见梅如是变得苍白的脸色,慌忙转换着话题,后悔自己实在是有点莽撞了,怎么就忘了顾及梅如是。

“还有一件什么事?”“你当时给了我一本苏联的书,还记得吧?”“哦?我都忘了,是本什么书?”“《第四十一》。”“想起来了。里面是不是写一个白军中尉,是一个女红军打死的第四十一个白军?”“就是它。你知道我们家那个放羊的老毛子吧?我当时看完这本书,就想去看看他的蓝眼睛是不是和书里描写的那个白军中尉的蓝眼睛一样。结果呢,我一问他是不是白军,居然就把他给吓病了。”“那个老毛子还在吗?”“还在啊。每天去放羊,每天都喝羊奶,身子结实着呢。”“能自由自在地在这里放放羊,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好日子了。”梅识禅说道。

“哥,你给俺们说说,日本人能打到咱们南沂蒙县来吗?”梅如是说,“现在到处有人嚷嚷着,要成立抗日的队伍。俺们学堂里请来的那位先生,曾经在济南乡师学校里读过书,前些天也辞职走了,说是县乡农学校里要成立抗日救援会,他要参加救援会去。”“打过来应该是早晚的事。”“你也这样认为?”鹿镐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为什么都会这么想?”梅如是看着鹿镐维问,“要是你哥回来了,站在这里,他是不是也会这么想?我可不希望日本人打过来。”由于梅如是说到了鹿镐其,两个男人相互看了看,一时不知所措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最后,梅识禅想起了他昨天夜里喝完后,让他一夜都没能入睡的那些茶。于是,他便笑着说:

“他们赶着马车都回家半天了,咱们还在这里说起来没完。你们走半天路,肯定渴了,走,咱们赶紧回家喝茶去。”算上陪着梅如是和鹿镐维站在河边说话这一天,梅识禅回到家已经十天了。这十天里,他白天黑夜都躲在一间屋子里,只有到了深夜里,夜深人静时分,才会走出屋子,在星空下面走一走,透口气。

“老天爷!”他刚回来那天,走进家门后,他母亲周氏惊叫了一声,差点没认出他来,因为站在她面前的人蓬头垢面,身上的破衣裳烂成了碎布片子,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头发里爬满了虱子,并且又长又乱,手和脍完全看不出原来的肤色,上面还结着一块一块肮脏的灰垢。在路上,他经过一个叫桃墟的村庄时,一条扑到他面前的黑狗,都因为他身上的酸臭味道,没有下口咬他,只是咧着嘴叉子狂叫着,围着他转了两圈,惶惶地退走了。

“我那个干干净净的儿啊。”认出他之后,他母亲哭了起来,泪流满面地抱住了她的儿子,反复地捶打着他的后背。在她的捶打里,他想,她大概是想把原来那个干净体面的儿子,从面前这个浑身上下都肮脏不堪的躯体里面捶打出来。

她每捶打他一下,他就在心里计算一遍,从最后一趟离开家到现在,他已经多少年多少个月多少天没有回来,没有站在她面前了。

他父亲梅子卿在一旁看着他们,始终没吭一声。

到了这天夜里,整个家里都安静下来,连院子里的树木都沉睡过去后,梅子卿把儿子叫到另一间屋子里,让他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家里的煤油磨电机已经停了,电灯不亮了,屋子里掌着盏罩着玻璃罩的煤油灯,灯芯上冒出来的黑烟,已经把玻璃罩的上口熏出了乌黑的一个圈。父子两个坐下来后,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梅子卿点着烟斗里的烟,梅识禅在看着油灯的火苗和玻璃灯罩上那个黑色的熏圈。油灯里被玻璃罩罩住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拼命往上蹿着。梅子卿慢条斯理地吸完了一袋烟,把眼睛对准儿子,要梅识禅开门见山地给他说句实话,这几年音信皆无,到底是到哪里去了。“在这个天底下,你欺骗谁都行,就是不能欺骗你老子。”梅子卿拿起烟签,耐心地往外挑着烟斗里的烟灰。

“我被关进监狱里去了。”梅识禅老老实实地回答。

鹿镐其离开南京后第三个月,梅识禅也离开了南京,他是按照上级组织的指示,以贩卖估衣的名义,回到了南沂蒙县,接替被捕的杜润成,担任南沂蒙县临时县委书记。梅识禅回来的这天,是中共南沂蒙县县委书记杜润成被枪毙后的第十一天,他的尸首还在北城门上挂着。在城门口,梅识禅朝上看了一眼,因为天冷,他看见杜润成变黑的脸上,结着一层冬瓜绒毛那样的白色冰霜。

“在里头关了多少日子?”“四年五个月零十二天。”“在哪里关着?”“济南西关。”“你是到南京中央大学去读书的,怎么被关到济南去了?”“是在济南被他们抓去的。”“你跑到济南干什么去了?”梅子卿停下挑烟灰的动作,噗噗地吹着烟签。

“我们几个人准备去游大明湖。”“几个人?”“两个。”“那个呢?”“被枪毙了。”“你怎么留下来了?”梅子卿已经放下了烟签,眼睛直直地盯着儿子。随着灯苗的跳动,他看见儿子的脸色一会儿透亮,一会儿黯淡。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有种,没把你交代出去?”“我们就是要去大明湖里游玩,没有什么好交代的。”“我能用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梅子卿说,“得说实话,欺骗谁,也不能欺骗你老子。”梅识禅瞅眼他老子,没有作声,眼前浮现出四年前在济南泺口被杀掉的九个人里,一个叫孙善帅的人的面孔。他们被杀后很久,他才从一个后来被抓进监牢的人那里知道,孙善帅已经被杀了。在被杀的那九个人里,还有孙善帅的一个同胞兄弟孙善师。梅识禅不认识孙善师,也不认识其他的几个人,他只认识孙善帅。他们被捕时,孙善帅带着他,两个人前去和山东省委秘书机关一位姓马的人接头。孙善帅准备把他介绍给那位和他们接头的人。他们装作陌生人,一前一后,走进大生里附近一条胡同,姓马的那个人就住在这条胡同里。这一带是济南商埠最繁华的地区,到处是“书寓”,最著名的“八卦楼”也在这里,适合紧急情况下迅速撤离。天气还有点冷,胡同里一些人家的墙壁上,除了叶子肥厚的蜜罐子草还绿着,其他那些在冬天里枯干的杂草,都在风里抖着。因为它们的抖动,梅识禅心里也跟着抖动了几下,不由得朝高空里望了一眼。天空是熟透的豌豆粒的颜色,还有几朵半熟的蛋清样的云朵。他谨慎地迈着步子,眼睛和耳朵万分警惕地留意着过往的行人。

前面,迎头走来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的人。孙善帅看见他,忽然收住了步子。

梅识禅也把步子放缓下来,但没有停住。在他放缓步子时,孙善帅已经被那个戴黑色礼帽的人认出来,并且被迅速围上去的两个人抓住了。“叛徒!”孙善帅高声骂出这句话时,梅识禅也被后面跟上来的两个人扭住了胳膊。这天,是梅识禅从南沂蒙县到达济南后,联系上孙善帅的第五天。孙善帅至死也没说他认识梅识禅。这是梅识禅用自己后来的安全,得出的答案。抓他的人没有找到任何证据用来证明他跟孙善帅认识,结局是他只被当作嫌疑犯,投进了法院的监狱里,没有和孙善帅他们一块被杀掉。

“加入他们,你捞到的好处就是在牢狱里待了这几年?”梅子卿瞅着儿子。

“我没想捞什么好处。”“没想捞好处,那你想干什么?”“想找到一条不同以往的道路,建立一种不同于现在的新秩序。”“你能告诉我,什么道路才是跟现在不一样的路,什么秩序才是新秩序?”“至少——应该是像苏联那样。”“像苏联那样?”梅子卿冷笑着哼了一声,“这话实在是太好了!我建议,你还是先去鹿家看看那个俄国老毛子,他就是从那里逃过来的,差点没被他们那个苏维埃政府砍了脑袋。在他们原来那个俄国,他就是一个有身份的人!

和咱们现在一样,家里拥有大片土地田产。还有鹿家,你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败的家?革命!就是那场要‘共和’的革命!一伙人在日本学了点新名堂,学了几个新辞藻,被人蛊惑着,脑筋一热,就想回来推行什么新秩序,以为新的就比旧的好。‘共和’后的新秩序是什么,还不是没完没了的军阀混战?混战到末了,就是日本人堂而皇之地进了中国,顺着胶济铁路跑到济南,在那里屠杀了几千口子人。后来占领了东北,现在又打过了山海关。”梅子卿叹息着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们都知道,我跟着你爷爷去过日本。但我一直没给你们提过,闹辛亥革命之前,我和你爷爷在日本,也曾经被邀请着,参加过几回他们的活动。他们一群人在那里歃血为盟,完全是些帮派的做法,你爷爷当时就直摇头。后来,得知还有日本人在背后支持他们,你爷爷就坚决不带我去了,觉得这些人做事实在有失民族体统。世界上没有人会做赔本的买卖。他们怎么不思谋一下,要不是为图谋好处,日本人凭什么在背地里支持他们?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内忧外患啊!什么东西都怕自己先从根里往外烂。你自己在窝里闹起‘革命’,闹得人仰马翻了,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才能逮个缝隙,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再说鹿家,鹿家那个去日本留学的人,跟在同盟会后头一阵胡闹,结果就是把他们家的土地家产,全都用‘革命’那把小刀子,一刀子革光了。你现在年轻还不明白,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能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开始,也会以超乎人想象的方式结束。鹿镐其的那个伯父,他自己和老婆孩子最终没了踪影,还把他兄弟的老婆孩子,都革到咱们家做佣人来了。要不是后来鹿邑周在东北借着日本人和俄国人开战发了笔外财,他们家还会有今天?说不定,一家老少都还在咱们家里使唤着。”油灯晃得越来越厉害,灯头在突突地跳着。梅识禅瞅着它蹦跳起来的红色火苗,闭上口,决定不再和他父亲辩论。这位老爷拥有南沂蒙县最多的土地,也是南沂蒙县身份最显赫的一位乡绅,和这样一位老爷谈话,说空话一点用也没有。

“我是怕你受了人的蛊惑,脑袋发蒙,有一天帮着他们,亲自来烧了咱们家的屋顶。”梅子卿又按上了一袋烟,“你想想,这些年,那些身无分文的人又是成立‘农会’,又是搞‘暴动’,到处‘借粮借枪’闹革命,目的不就是想弄到粮食弄到土地?咱们有田地有家产的人在那里跟着他们瞎闹腾,不是在帮着他们举起大刀来,硬往咱们自己脖子上砍吗?”梅子卿端着烟斗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他走到儿子跟前,按捺着自己,几乎是带着哀求的声调对儿子说:

“你在牢里被关了这几年,应该想明白了,咱们现在过的日子,不就是那些穷得没有田产的人,一门心思想过上的好日子吗!”“革命就是为了那些什么都没有的人,也能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咱们家是不是不愁吃不愁穿?”“夫山居而谷汲者,腠腊而相遗以水。革命和革命不一样。有些人革命是为了自己过上好日子,有些人革命是为了别人过上好日子。不愁吃穿的人起来参加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那就请你放开眼去打量一下,看看周围那些忙着成立农会,四处闹暴动的人,有几个是老实本分、勤恳吃苦的人?”“您看见的只是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好好。那你再给我说说,在里头关了这些年,你最后是怎么出来的?”“是我们省委,跟韩复榘达成了统一战线三条协议。”“你们那个省委?”“是我们那个省委。”“这么说,要不是他们那些协议,你现在还被关在牢里?我问你,你被关了这么多年,在这些协议之前,你们那个省委怎么不往外救你?”“我相信他们一直都在努力,在寻找机会,等待时机。”“这么说,倒是那些打过山海关来的日本人,给了你们这个机会?”“您随便怎么想吧。”说过这些话后,父子两个就默默地坐在那里,一直坐到外面天色透亮,油灯里满满一瓶子煤油全部燃尽,灯苗自己熄灭了,他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天亮后,梅子卿站起来咳嗽了两声,握起拳头抵在后面揉揉后腰,手里握着烟斗走出了屋子。梅识禅随后也跟着站起来,走到了屋门口。天色还透着一层炊烟般的暗青,但远处已经在漾着一丝丝蒜皮的紫红色了。在微明的天光里,一只雄壮的红公鸡正在院子里引长着颈子,像准备挨刀子那样,嘹亮地啼鸣着。离它半米远的地方,是一群正在低头觅食的母鸡,它们中的两只咕咕地叫着抬起头来,小脑袋警惕地左右摇晃着,像是在公鸡高亢声音划破的清晨的沉寂里,远远地谛听着什么东西正在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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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在编写方法上,选取《论语》中最有代表性和典型意义的章节,以最为权威的译解,和最贴近现实生活的感悟,再加上与之相应的历史或现实事例,使之浑然一体,让每一个解读对象都得到透彻通达的阐释,并得到适当的延展和发挥。一部哲学经典,一部世俗生活的指导书。只要进入《论语》的世界就必能新有所得。其实每个人都可以从《论语》中读出自己的新得,因为经典的意义不仅在于它是先哲留给后人的经验和训诫,更是一种能够启悟未来的语言和指示。
  • 乞丐转世到异界

    乞丐转世到异界

    一个可怜的小乞丐,为了生存每天都要向人乞讨。冷漠的人们要么不加理会,要么给一个钱就认为自己会成为佛祖。也许是老天没有开眼,他为了救人而死了。又或许老天真的开了眼,让他带着前世的记忆来到了这个充满梦幻的世界。拥有前世记忆的他能否让自己从乞丐转变成一个绝世的强者!
  • 洋洋的懒懒糖

    洋洋的懒懒糖

    “懒懒,起床了!”女孩没有丝毫反应,男孩加大音量,非常了解女孩,现在这种情况,多半是装的。男孩直接上手,扑在女孩身上,“上大招”挠痒痒!!“啊哈哈哈哈不要挠”女孩最怕痒,反手在男孩身上游走。。。。。最后两人都在床上大笑。男孩整理好自己:“快点啦!要迟到咯!”走出女孩房间。女孩扒了扒头发,对着房门大喊:“知道了!臭洋洋”
  • 咖啡的秘密在书里

    咖啡的秘密在书里

    叶静欣的咖啡店很是奇怪,每天只迎接一个客人,但每天前来预约的人有很多,她的咖啡店还有一个奇怪的规定想喝咖啡必须要讲一个故事给她听。夜弛的书店就在叶静欣的隔壁,他每过两天就会来到她的咖啡店喝咖啡给她讲故事。但一次过了好几天叶静欣都没有看到夜弛来咖啡店了,她走出咖啡店走进隔壁的书店看到夜弛坐在一堆书中间不知道在翻找着什么。“你在干嘛?”“我在找故事。”夜弛顺口就说出了等反应过来问话的人事叶静欣时慌忙的站起来。“你怎么不给我讲故事了?”“我没有故事了,我陪你一起寻找故事好不好。”
  • 世界教育艺术大观·百年教育人物传记第42辑

    世界教育艺术大观·百年教育人物传记第42辑

    “世界教育艺术大观·百年教育人物传记”丛书,自发行以来深受广大教师、师范专业学生、教育工作者欢迎,成为很多地方教师培训用书,获得了较高的社会评价。丛书共有50辑,介绍了许多教育学家的教育思想和办学事迹。教育大计,教师为本。教师是教育事业科学发展的第一资源。有一流的教师,才有一流的教育。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教师队伍建设,关心教育家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