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东
人世间有一种东西,并非完全用财富二字来形容,它藏在人灵魂的深处,凝聚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甚至时间越久,它的魅力越大,有时凭它出现的瞬间感觉就能满足自己的心灵,并使这种境界持续下去。我觉得这种东西弥足珍贵,至今想起它来,就有一种美满钦慕的感觉。说起来往往有入觉得它太平常,一提起家乡的煎饼,他们听了往往会说:“哎呀,我以为什么宝贝呢,原来是它,太不值得一提了!”煎饼这种食品,对家乡人来讲,也许是最普通不过的饮食,然而对于我这个长期住在外地不能回到家乡的人来讲,它却变得越来越可亲、越来越有吸引力了。煎饼成了一种敏感的物质,只要有人一提,神经就会为之一震,随之一股香气幽幽地向鼻孔袭来。它就像金色的亮亮的梦中的月亮悬于天际那样富有吸引力。金色的颜色象征着它独有的特色和价值,成了一种稀有的珍品,一种隐秘的符号。
煎饼的根生长于临朐,开花长叶结果也在临朐,千百年来,这种朴朴实实的食品,与临朐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成了一种身体的依靠。它喂出了临朐这一带人特有的彪悍气质及特有的智慧与文化。
我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临朐成为无人区时期,出生在弥河边上的朱封村,而且还是因为吃了煎饼才得以活下来的人。那时俺村中是“黄蒿半人高,灶膛中抱狼羔”,村里哪还有人烟呀,能走的都闯关东去了。我们家也不例外,我的爷爷奶奶带着我,一路风尘地直往几千里以外的关东奔去。据老奶奶给我讲,谁都很难形容当时艰难程度是多么的可怕,我娘抱着我走到了河北沧州东部沿海荒芜之地,前无村庄,后无人烟,实在走不动了。可是家人已经没有一粒粮食或菜叶可吃,我娘哪还有奶喂自己的儿子呢,要么把我扔掉,要么与全家人同死。据说去东北的人,常常走到此地,无衣可披,无食可餐,只剩一身枯骨。在无人生存的荒凉之地,举着一根扁担往前闯,碰上狗和狼都将是一场无法形容的残忍与厮打。据说有不少人家就死在豺狼血淋淋的嘴下。据老人讲,在路上遇着弃婴和死尸,都是避目而过。
如果在无人的小道上碰上拦路抢劫,那将更是一场无法目睹的残暴。
我们就是在这样荒芜的野地里挣扎着,奔波着,我娘抱着我已经下了决心与我死在一起。可是,就在这全家人踌躇不定的危难之时,却出现了一件奇事,在同行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位满目沧桑的中年人,就在同我们擦肩而过之时,向我娘怀中奄奄一息的我注视了一下,停下脚步,问道:“这孩子怎么了?”这一问不要紧,全家都哇哇地哭了,说:“快饿死了!”也许是上天安排神人来救我们了,这位陌生的男子,竟毫不犹豫地从包袱中将所剩不多的煎饼抽出了一个,颤颤巍巍地送给了我娘。惊得我娘竟无语相谢,待这位男子走出几步后,全家人才仿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举家一起叩头谢恩。我父亲跑上前去喊着问:“大哥哥你家是哪里啊?”那人轻声地回答:“临朐。”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哎呀,是家乡人啊,一张临朐煎饼,高高举在全家人的手上,这是上天赋予我一家的恩典。这时我娘将煎饼撕成条状,一点点嚼细,再一口口喂到我的嘴里,就这样临朐煎饼一滴一滴地融入了我的血液,救活了我瘦小的生命。事过之后,人们都说:“多亏了临朐煎饼,将步履维艰的闯关人家救了。’这就是在我幼小生命历程上,临朐煎饼创造的一大奇迹!
多少年后,家里老人经常向我们讲起这件非凡的故事,从此,煎饼成了上天赋予我家的救命食物。
实际上,凡是在临朐经过几十年艰苦奋斗的人,经过的磨难与奇险,都会受益终生。我很小就曾到树上摘浆果,在沙滩上挖草根,在草丛中捕捉昆虫,甚至还能联合一群小伙伴啃着野果,举着镰刀,扯着藤萝,赤裸裸穿行在荒野荆棘之中,以打蟒蛇为食。娘看着我吃不上煎饼,整天去采野菜,寻野味,觉得于心不忍,流着泪说:“孩子,别看咱一时有难,待过年时一定让你吃上娘摊的大煎饼。”煎饼就这样渗透着我对人生的看法,增长了我的志气,成了我迈步最坚实的地基,不仅使我立足有力,还使我精力充沛,勇往直前。直到我长到十八岁,煎饼在我们全家人眼中,仍然是非常珍贵的上等食品。当年我要到临朐冶源水库去挖沙推土,娘在几天前就想办法,一定要让我带着煎饼上工地。我忘不了娘每次给我打包袱时,眼含泪花地说:“孩子,不要合不得吃,咱家现在有粮。不填饱饭哪能推车子抡锨把。”我知道娘的心,只是真诚地点头:“娘,你放心吧,有煎饼,我就有劲。不会给你丢脸。”对于那个缺粮少油的年代,你想天天吃全玉米的煎饼,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这一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干活也猛,一般人是猜不透吃饭多邪乎,就着咸菜,喝着开水,一顿饭吃七八个煎饼不在话下。在那个自然灾害频发的荒年,哪家有这么多煎饼来养一群狼吞虎咽的人昵?没有办法,我们这帮年轻人也曾逼出一些招法,就是到有粮的人家去用煎饼换瓜干,换菜窝窝,这样以细换粗,自然多吃几天。有时饿急了,到芦苇丛中挖些芦根,回来用锅一煮,就合着煎饼来充肚子。实在馋煎饼馋急了,狠狠地吃上几个,那种美啊,比现在吃上一顿燕窝鱼翅还不知痛快多少倍。十八岁的我,在冶源水库推土车是出名的高手。人家在车床上放两个篓,我和一个叫王玉海的青年,在怀前再加上一个。这样一车上共三个篓,而且车车装得尖尖的,两脚跑起路来嗖嗖的,驾起车子虎一样地一阵狂奔。人家一天推二十车,我们俩都是推二十五车!为什么呢,就是有一种伟大的力量鼓舞着我俩,相信有了冶源大水库,临朐人就年年五谷丰登,能吃上金黄黄的大煎饼。为了完成这一点,就得自己先拼上!于是我俩常常躲藏在一个无人之处,多啃上两个煎饼。煎饼能唤醒我俩的意志,煎饼能呼唤出我俩的勇气,有了煎饼,它能为我俩加钢,添火!于是,每天工地上广播我俩疯狂般的事迹,到竣工的时候,傻乎乎的我们哥俩,还获得了县里颁发的金质奖章。有人还把我俩人的拼搏事迹,写成一篇报道登在了临朐县报的头版。那时我的确晕乎了一阵。
有家乡的煎饼,我感到了人生的不凡。有了它,手上能弹出让人难以置信的旋律,脚下能舞出超人想象的美。直到现在,吃煎饼的那种情景还常常出现在梦中。尤其忘不了小时候,站着或蹲在鏊子边看着娘举着煎饼耙子,一旋一旋的那种柔美:左一旋仿佛是画着一个圆圆的月亮,右一旋仿佛又是捧着一个圆圆的太阳。她一举,把煎饼放在一个煎饼盖上,一缕缕香气升起来。这种欲望中的香气,撒满全身,弥漫全屋。在这种香气中陶醉地站着、吃着、品味着,看着一俯一弯操劳的娘,俯身在一个金子般的圆盘前,觉得这就是母亲给我画了一个圆圆的岁月,一个美丽的岁月。是煎饼滋润我成长,是娘给了我奋斗的雄心,给了我美好,给了我幸福。这种母子之间和煎饼的亲情,是不需要多少言语来表达的,只要有那一口口美美的甜醉就足够了。人生什么叫陶醉呢,没有这样一段煎饼生活的人,是体会不出对煎饼的那番特殊的深情和意味的。
在我漂泊在外的几十年时间里,偶有机会得到家乡的煎饼,母亲微笑的影子就会立即出现,拉长我对家乡的思念和亲情。它会把煎饼变成魔幻般的蝴蝶翅膀,启动我的灵感在眼前翩翩起舞。
在北京工作的一段时间里,有一次在头发胡同中漫步。突然一缕纯天然的奇香,非常熟悉又非常具有吸引力地向我奔来,敏感的神经立即断定这是临朐的煎饼。我立即停下脚步观望,嗬,有一个小门面头,门面上挂着小牌子,写着“沂山大煎饼”。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一看,这圆圆的又薄又细致的黄黄的煎饼,不是街上经常出现的那种粗散的布满密密小眼的煎饼。这是真家乡货!一闻就觉得很有家乡味,做法也很地道,就想买,于是问:“多少钱一个?”那位老板说:“先生,我们不论个,论袋装,一袋两个,四元一袋。”我一下子买了五袋。老板的口音又使我一震:“喂,老板!你家是不是在山东?”老板一听笑了:“喂!老先生,听你的口音你也是山东人,我的家在临朐。”哎呀,真是奇缘,临朐大煎饼,竟然从遥远的山东沂山,进了北京大市区!再也不能小看啦,京都人也吃起煎饼来了,我作为一名临朐人,也为之骄傲起来了。心中暗暗兴奋,临朐人啊真有眼力,用独具特色的山乡煎饼,为京都增添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新美食。于是,以后的日子,只要有机会就到这家小胡同买几袋煎饼,解解恋乡之情。哪想到好景不长,后来沂山煎饼店找不到了,问周围人才知道,他们买卖做大了,换场地做大买卖去了。
更有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美国的一位文学评论家、哲学家、比较文学专家刘耀中先生,在一个春节前的几天,从美国寄来一张《中华时报》,在第三版上一个醒目的大标题是:“轰动洛杉矶市的山东大煎饼”。啊呀,山东大煎饼闯进经济发达的美国啦!并且还有了多样化煎饼,不仅能卷菜,卷蘑菇,卷鸡蛋,还能变成酥饼。这样一创造,肯定比起他们的单一的“三明治”吃起来更丰富,更实惠,更能保健身体啊。所以就轰动了!煎饼进了美国,肯定也是山东人在美国做出的学问。我知道临朐镇(现在的城关街道)出了大作家叫朱天文、朱天心。两位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台湾去了美国。当时就想带家乡的土特产进美国。他们写的电影《恋恋风尘》,曾是轰动海内外的大作品啊。卖煎饼一事是不是他们精心策划的呢?有人说:“你这是瞎猜。去美国的山东人多着呢。”我说:“不是猜,山东人当然也包括临朐人。”不管怎么说,临朐是山东的一部分,应为此而高兴。毕竟是家乡的食品打入了国际市场。
煎饼在时空中的这种演绎,呼唤出我对煎饼的一种神圣感、灵动感。就是这样一张普普通通的大煎饼,一旦开拓了它的地域感、空间感,就演奏出了不同的民族风范与面貌,竟然它还添了一个外文符号-Jianbing。由于它的原创性、独特性,又勃发出的另一番生机与精美,憨厚淳朴的文化遗风就延伸出了一个新的天下,那执着不屈的中华民族的饮食文化血脉,流向了异域神奇的地方。于是,它的有价就变得无价了,体现出了独特的价值能量。它的威力也许有人是看不见的,也许是有人意识不到的,正如我现在手上的一杯咖啡,它从海外飞来改变着我的习惯一样,煎饼自然也和咖啡一样延伸出了一种世界性、全球性。浓浓的东方味,用临朐煎饼的色彩再加上独特的包装,就要撼动西方人的心灵了。这不正是一份宝贵的财富和神奇的资产吗?
如果我不是临朐人,眼前发生的事和煎饼的奇特韵律不会迅速跃动我的灵魂,也不会迅速激荡我海涛般的血液。煎饼这个品种,它的最大特点就是能打包,十天八天坏不了,吃的时候不需要再加湿加热,也不需要再配菜,张口就能食,而且越嚼越有味道。干湿相宜,不加任何添加剂,也不会变质,是任何食品不能比的,是任何环境下都能食用的一种美食。正因我有它的血缘性和共生共患的境遇,我才成了唯一能领悟煎饼奥秘的人。它是能潜藏和营养我诗意并能不断创造文学意境的宝贝。我常常把它比作是郁金香,在我梦中绽放着,吸引万千人们去采摘,去品尝。一旦我的袋里子装满这种极品之后,我就像走进了一片真正的理想中的乐园。你想我是多么幸福啊!
就在我梦幻般地品味美国刘耀中寄来的这份奇特的“咖啡”时,不由得又想起了2011年写的一首大煎饼的诗:
煎饼
黄黄的煎饼托在手上
就犹如东方的日出
别看它的根生在乡巴佬的手上
果子真诚却在铁鏊子上
烈火炼就
艰难困苦的那一段岁月
其实是庄稼人的一叶方舟
正因为有了临朐人不凡的勇气和创意
煎饼才有了世界性的惊人旋律
说人生路是美的
实际是一个撒谎者
有煎饼在你面前
它会揭穿一切糊弄骗人的把戏
如果女娲对它早有发现
也就不去开山劈石
用煎饼去补天是最好的宝石
看如今如果你手上能举起几张煎饼
可真比补天的泥巴还添虎气
走向宇宙长天
它也会出神入化
每揭一页都是人生长寿的基石
作者简介
王耀东,原名王德安,1940年生于临朐县城关街道。当过教师,从军20年,38岁转业到潍坊市群众艺术馆任副馆长。后调入文联,主编《鸢都报》((大风筝诗刊))《齐鲁文学》等。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补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世界诗人协会会员,世界华人艺术家协会名誉会长。著有诗集《在历史的眼睛里))《逝去的彩云》《不流泪的土地》,散文集《走在故土》《梦里寻它千百度》,论文集《-步之间》《躲在天堂里面的眼睛》,长篇小说《好一朵玫瑰花》,电影文学剧本《郑板桥传奇))和《王耀东诗文选》(三卷)等30余部。作品获山东省“齐鲁文学奖”、华东图书一等奖等多种奖励。近些年来,在写诗的同时,从事书画创作,在传承中国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吸收了油画和现代主义的精华,水墨厚重,构图大胆,意象意味强,打开了另一片想象空间和诗的韵味,被人称赞为“融合了中西文化的文人书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