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芳
我与王玉宝先生认识很偶然。王先生看了我写的一本关于宋词的小书,几番辗转找到了我,将他创作的词作惠赠于我。作为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并不算很了解的普通写作者,对王先生素昧平生的厚爱,我深感惭愧,同时,他的人与作品也使我觉得非常惊奇。
众所周知,词在两宋时代走上巅峰,自此之后,基本呈现一种走下坡路的状态。今天我们一说起“词”,直接就在前面加一个“宋”字,好像它只在宋代才有似的。其实它在经历元、明两代近四百年的衰微之后,到明末有过一次中兴,出现了陈子龙、夏完淳等优秀词家。词学大师龙榆生曾经说道:“词学衰于明代,至子龙出,宗风大振,遂开三百年来词学中兴之盛。”接此余脉,到清初,词又有了一次中兴,如朱彝尊、陈维崧、纳兰性德等词坛名手,分门别派,各呈风采,直到一代奇才王国维手中,才是一个完整的清词收场。后来西学东渐,加之“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后,做词的人就慢慢稀少了。
“五四”以来,文学风气已经完成了巨大的改变。白话文席卷天下,虽然易学易用,利于传播,但论语言文字的含蓄、凝练、优美等方面,毋庸讳言,是有所欠缺的。到了当代,中文世界出现了越来越严重的肤浅化、恶俗化审美潮流,再想要寻找真正汉语之美,往往不得不向古文与诗词作品中寻找了。
“词”这种古老的文学形式本身,需要传统文化的土壤来提供养分。对于失去了传统人文环境的当代人,研习词之一道,首先难以克服的是格律之繁琐,真如“带着镣铐跳舞”。倚声填词的古法早已失传,今天的我们只能够依照传世的词牌,研究平仄、韵脚,逐字逐韵填词,更遑论还要在此基础上表情达意,进入优美而隽永的艺术境界。而最后、也是最繁难的一点,是如何在文学形式与审美格调上,做到古今融汇、古为今用,以古典的一轮明月清辉,照亮今天新一代中国人的襟怀胸次,这是今天的词作者所面临的艰难却又必然要完成的任务。否则我们所写的诗词,只是徒有其表,哪来生命活力?
这种种繁难之事,王玉宝先生竟然在做了,而且做得很好。读其词,让人眼前一亮,让人知道,这种古典的艺术形式,仍然在很少一部分人的手中,顽强地焕发着生机,这真是很了不起。我看王玉宝先生的履历,普通的农家子弟,走出乡梓之后,长年奋战在石油化工行业,奔波忙碌,从事与文学毫无牵涉的工作,从作品创作时间来看,写词也是近年才开始的事情。全集篇目二百余,各种词牌,不论长中短调,皆有尝试,且入书已是精选,平时创作之勤、之丰可想而知。而遣词造句,往往别具匠心;应节协律,可证推敲之苦。古人常说:词为雅玩,闲情所寄,只此闲情中,所反映出作者深厚的古典素养,则篇外所下工夫,令人猜想叹服。
日益喧嚣的当代社会,竟还能有此人、此作,有此种情怀与热爱,这就是我所惊奇的。王玉宝先生在其一阕《念奴娇 ·飞越天山》中道:“我醉飞越天山,不羡你高,不羡关山月。自叹韶华流水去,鬓发已然残雪。历海经年,征鸿过尽,回首生寒怯。似应惊问,狂客几多收获。”我读王先生词,亦不禁为“狂客”二字微笑,确实其人、其事、其作,当得一个“狂”字——这是不畏艰险、必有斩获的进取之狂,也是笑对沧桑、无怨无悔的乐观主义之狂。
王先生籍贯为山东梁山县人,山东为孔孟之乡,千年以来文风昌盛;梁山是英雄旧地,自古多豪杰义士。现当代以来,从这片齐鲁大地上走出来的文化名人,包括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先生在内,似乎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厚重、质朴、奋发、生命力蓬勃,尤其不论本人何等谦谦君子或讷言书生,下笔必然虎虎有生气。我想,或许这也正是王先生这本词集之中,甚少婉约闲愁,而豁达豪放篇章占大多数的原因。
我与王先生年龄差距不小,理应尊王先生为长,自知学识阅历都颇浅陋,却蒙其不远千里,约为忘年交,于我,是难胜之情,于王先生,也正显齐鲁古风盎然,更隐见水泊不羁之气。应邀为词集作序,我很感惶恐,作序亦未为我所长,只恐有负重托。所幸,选入的这些词作中,之前已经有幸拜读过一部分,积累了零零碎碎的感想,一并写在这里,权作塞责。
才子金圣叹曾言:“胸中一副别才,眉下一双别眼。”不论诗词歌赋,文章才艺,欲秀出众人,“别才”与“别眼”是最少不得的。王玉宝先生之词作,依我看来,其“别眼”,在于创作题材的开拓与创新。其词突破了传统的怀人、赠远、抒情、记游等领域,国际时事、社会风貌、市井琐谈,纷纷纳入笔端——不作风花雪月的浅斟低唱,也懒为无病呻吟的遣兴,任思绪在现实与历史的疆域往来驰骋,捕捉岁月从身边奔流时的浪花,文心紧贴社会发展的脉搏,于是歌唱出整个大时代的强音。
他的词作中,看不见世俗的名利纷争,只有精神层面上纵情的涂抹与追寻。笔笔精雕细琢中,自有真性情在,使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人活泼泼的生命轨迹。读这样的词作,令人油然生起一种逸兴遄飞的感觉。他是在追随着东坡赤壁怀古的豪情,同时亦不辞领略南国梨花、三月春雨的温柔。但即使是在春雨梨花这样的清丽意境中,最呼之欲出的,仍是作者本人昂扬乐观的精神,以及历经世事后那从容开阔的心境。
其“别才”,却是在于用词平易,而时时有奇思、妙语。如《青玉案·“杨柳不语迎端午,插艾草,除虫毒。
《端午节》中写道:
粽子剥开阳光路。”前三句都是平白而来,忽然“粽子剥开阳光路”,灵动跳跃,画面一下子就灿烂了,不知是神来之语,还是着意的在技法上奇兵突袭,特使意境顿出?又如《武陵春 ·春记》的下阕写道:“犹记街桥流水好,细雨荡轻舟。只恐千红绿万畴,挤不下、这多楼。”结语亦是一奇峰突转,且脱略俏皮,读罢颇令人忍俊不禁。
《永遇乐 ·夏日》这一阕是我很喜欢的。因为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句句都紧贴着日常细节来写,生动异常,将传统形式之美,与当代生活情趣结合得很妥当。普天下曾在暑热天气里苦捱过的人,读此词,都当击节会心。
湿地生烟,暑天流火,大河无息。蒲苇疯长,鸭鹅赖动,流絮缠楼宇。蝉鸣半夜,人难入梦,空调停停启启。黄河口,归帆去棹,有汗忽干忽湿。
孩儿升学,毕业寻职,阳伞撑开话题。人在蒸笼,铜铁出汗,结局浑不识。恼亦非恼,虑也非虑,美景已然无趣。盼天边、几声闷雷,一场透雨。
开篇系列的景物描写,语句锤炼很见功力,长夏风物,跃然纸上,且带着扑面熏风,让人身临其境。可谓把握住了丰盛的古汉语之美感,到“蝉鸣半夜,人难入梦,空调停停启启”之句,蝉鸣犹是古典意象,而紧接人与空调之斗争,则忽然进入现代语境,转折间浑然无碍,读至此,不禁一拍案:这才是真正的活着的“词”,而绝非向古典的单纯致意与模仿。到了下阕,作者索性又引入自家的烦恼事,种种情状,使读者可亲可感,这种写作手法,是古典的、传统的词作中所罕见的,可谓是今古交融的优秀出产。
又如《雨霖铃 ·醉扬州早茶》一阕,虽是次柳永韵,却将原作的凄清,换成了友朋相聚的其乐融融,词句中采用了口语,却很显豪情逸兴。尤其末四句:“自此飞舟,应是风平万顷浪遏。便纵有、万苦千辛,常与兄弟说。”兄弟之谊,江海之情,可令读者神往。
亲情、友情、爱情,于国家民族的赤诚之心,都是作者笔下歌咏的主题,促发诗思的精神源泉。写情之作,易写而难佳,综其要,贵在不落窠臼,而不失其率真;忌在滥情、套话,人云亦云。作者远隔重洋,得孙儿问世喜讯,兴奋激动之余,连作一组新词,用语皆平实家常,甚至略呈俚俗,但言前人所未言,非亲历者不能道:“孙子尿床。爷爷气爽,自家孙儿分外香。”(《采桑子 ·喜得孙子》;”《梅月圆 ·喜得孙子》,(一))“香甜乳臭((三))天伦之乐,真切可掬。
作于今春的一组咏物小令,清新而开阔,读之明红快绿,如见齐鲁春光。遣词多秀整,可知锻锤颇费工夫,然亦有“轻分红浪绿中偏。人勤地不懒”(《忆江南 ·春光好(二)》)等句,竟不忌用农谚、俗语入词,并以之作为全词末尾有分量的一个收束,平中出奇,收大俗大雅之功。
这组咏物词中,《西江月·蒲公英》是让我读后非常有感触的,借物寄情寓理,个中自含人生与命运难以言说的真滋味。有沧桑历尽的低回,也有壮怀不已的振奋,有哲理的沉思,亦有激情的飞扬:
细细轻寒未退,微微新暖初晴风。出身非草亦非丁,破土便知宿命。
雨湿绒妆摇曳,风来依旧飞腾。天涯流浪意春浓,挣扎一生追梦。
曾与作者讨论过这阕词,王玉宝先生言,末句实为苦思之际,无意中得来于导演冯小刚的做电视节目时的一句话。则对于有志且有力于艺术创作的人来说,生活中处处有诗意,笑谈间,句句可入词章。
桃李不言,风雅自证,对于广大读者来说,作者本人的笔墨可说明一切,实在不用我絮叨。掩卷深思,最后想说的几句话是:展现在这作品集里的,确确实实是一位用心创写着“词”的人,一位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美好情怀的人,同时,更是一位具备现代意识,拥有过火热青春,更在创造金色之秋的人。
正如作者王玉宝先生词作中所言:“清秋且作阳春度,一马响川淡愁去,彩笔新题归晚赋。”(《青玉案 ·重阳节》)如此清秋,笔佳墨浓,试问来自齐鲁大地的“狂客”,未来的收获会更多更美吧!我们相信着。
2013年7月于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