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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考博未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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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微信上发了第一张图片。然后,几个平日不怎么来往的朋友就接上了头。

那天是小年夜,考试倒计时的第一百零八天。我把自己堵在书桌前努力诌一篇论文开题报告。论文题目是《中国画论的文体学研究》。窗外噼噼啪啪开始放炮,吵得人不得安生。我的桌子上散了四五十本书,每一本都扭曲不安地瘫痪着。那一刻我们相看两厌。

这个工作我整整干了差不多两个月,死了大把脑细胞。我的头上开始突然密集地长出白发,拔掉几根长几根,循环往复,还往最显眼的地方一拥而上。头发是我平庸的躯体上勉强可以为人称赞的地方,它们洁身自好,鲜少与电卷棒染发剂往来,所以在开始考博这么个耗人心血的事情之前,我喜滋滋顶着一头滑亮的乌发。但是现在,除了开始变白,它们还渐渐掉得豪爽起来,一抓就是一大把,还不时丝丝缕缕挂在肩头背后,掉在书页上饭碗里。于是我开始大量吞食核桃仁黑芝麻何首乌补脑营养品。

其实我掉头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好久不洗头。那一段时间,我曾经一连几天不洗脸不洗头去上班,保暖秋衣穿了一个月也没有脱下来,更不用说洗澡了。我自己往那一坐,都能闻到身上散发的腐败味,我一边顶着腐败味看书,一边胡乱走神:其实坐月子也没那么夸张,不就是一个月不洗澡嘛,认认真真算下来,到小年夜这天我也有二十来天没洗澡了,而且我还不打算洗,我准备攒到年三十再说。

就在这天,我一个下午都在纠结开题报告的结构,搞了好几种都被我溺毙在不断淌着的鼻水里。高强度的生活状态下我持续流鼻涕已经一段时间了,我哪里还顾得上管它,只是一天洗两次手绢却让我很郁闷,当然也不排除我用被鼻水染得湿漉漉的手绢继续擦鼻子,我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是这一天傍晚,污浊散漫的家庭环境突然使一直神经大条的我不再坦然,却生出一点前所未有的烦躁,几个月来被我忽略的体味问题也突然很鲜明起来。我对着一堆书发呆,回头扫了一眼乌七八糟的家,心烦意乱。已经有不止一只小蜘蛛从房顶落到我的肩膀上了。开始我还像个女孩子一样惊惧大叫,后来也就习以为常。挂着银丝落下的蜘蛛很小很小,身体还微微地发着一点灰白,有点营养不良的模样。我想大概我家已经沦为盘丝洞。好歹我还按时洗内衣裤,并且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晾好折好,我很注意检查上面的情况,因为有一个恶搞的笑话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个女孩子晾衣服的时候把内裤里朝外晾,某天一不小心,一只蜘蛛从上面爬过。然后的然后,这个女孩子就怀孕了,再然后,就生了……一窝小蜘蛛。

其实每一次看到从天花板降落的小蜘蛛,我更多的是想到Charlotte's Wet(《夏洛特的网》),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曾经为这个童话流过几滴眼泪,但是这些个灰败的夜晚,我被论文和书籍折磨得失去任何关于童真与美好的性情,变得邋遢又烦闷。又一只蜘蛛掉下来,它没长眼睛掉在了我的脖颈里。我的脖颈因为急躁正黏糊糊散着热浪,蜘蛛一动不动,似乎被熏晕了,我的右臂因为肩周炎根本抬不起来,只好把左臂折向脑后用手摸索一阵才把它揪出来,不管它伸胳膊蹬腿就推开窗子扔了出去。

接着,我在整个家打转几圈,出于自嘲,以及对自己的惩戒与警示,就拍了张乱七八糟的照片,顺便配了几句打油诗:满头油光,神经紧张。字字便秘,心里发慌。顾不得丑,能上了墙。非李莫愁,偏要学样。考不上博,就太荒唐。想了想,还是不能完全表达我的愿望与苦衷,所以又写道:人人都在吃饺子,我在案前啃书本。炮仗吵得火三丈,扭大音量听LeeSSang。小年没吃芝麻糖,就要神仙去告状。听听苦逼的情况,兴许明年能考上。

刚发到朋友圈,评论就一个个来了,搞得手机相当忙碌,不堪负荷。这些消息我看了一个小时也没看完,看着看着我就意识到一个问题:其实大家并不关心我家怎么脏我怎么凌乱,而都被“考博”两个字紧紧拽住了视网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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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圈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其实若要坦白一点,里面大概至少有一半人算不得朋友。此前我从未发动态情况上去,我不乐意生活被不相干的人窥探。况且,自己的生活情况,是朋友的话总会多少知道一点,再加上,我没有小孩要去晒,也对转发各种养生时政资讯没兴趣,必看……你不知道的……平时也能看到。

说是这么说,我自己也有时忍不住偷窥一下别人。比如说邱品瑞。邱品瑞是我的高中同学,有那么一两年还可以算作是好友。但是现在,我们已经有至少七八年没见过面了。我隐隐约约从她的微信中可以看到她老公开了家公司,最近换了辆好车,她后来念了上海大学的研究生,女儿参加了幼儿园的户外亲子活动等等。邱品瑞的微信上全是老公孩子和上大,没有她自己,略微留了一点悬念。在我印象中,她是个穿花上衣的女孩。这么说是因为邱品瑞上高中的时候柜子里的衣服都是碎花,颜色偏蓝。墨蓝、湖蓝、海蓝、天蓝,似乎能搜刮到的蓝色她都会买。但是,现在从她女儿的装束上看,这个强迫症并没有带出来。

我集中恶补邱品瑞的信息是因为她不断地在我的微信上留言:考博?考哪?导师是谁?什么时候上?她的追问简洁有力。我其实对别人过于热情的打探有一点抗拒,所以当天晚上没有回复,谁知道第二天她就打来电话约我见面。

我有时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要省,哪里还顾得上和别人打什么哈哈,所以我拒绝了她的要求,不过人情世故我也未必完全不懂,终究还是在电话里把她想要的信息一股脑泼了过去。反正见面的原因不就是为了互通消息,哪里还有花时间洗头洗脸抹点BB霜涂点蜡笔小胖的必要。

我讲了半个钟才完成和她的寒暄,突然她问我,你有没有去求什么算什么?我在电话这边呆了半天,仿佛疑惑该不该进入邱品瑞的异世界。想当年我们毕业时多洋气,接触到的只有基色斯克瑞思特和玛利亚,释迦牟尼的世界真的远之又远,现在我还不知道求神拜佛时究竟要干些什么,就被邱品瑞忽悠着去看一个大师。

老实讲我有那么一点心动,尤其是邱品瑞说她当年考研究生的时候就是问过这个大师所以很灵验,接着我又想到一个当年研究生同学在五台山请神的邪门事,所以也有一点心痒的意思。但是紧接着我就又想到,自己假装洋派了那么多年,遇到事就说上帝保佑,好像也真有那么几次就保佑了,这下子又要去求别人,是不是不太好呢?而且佛祖也不是好惹的。当年我的研究生同学就是因为如愿进了高校却一再拖着没有去五台山还愿,如期生了一场大病,现在还落有病根。虽然是彻底信了这么一回事,但她此后再没敢问佛祖要过啥,怕自己担不起。

所以我想了又想,拒绝了邱品瑞的好意,我想我大概还是去问问金学者门下的那个女博士比较靠谱。邱品瑞似乎有点失望,但是也不强求。我不知道她现在那么发达是不是跟找了个大师有关,就像我不确定那么多人说安利纽崔莱能减肥一样,我心有戚戚,却不敢尝试,我骨子里就是一个无底线的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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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我研究生毕业。说实在的,我真适合穿那件硕士服,我把帽子戴得服服帖帖,简直艳压群芳。那会儿我们和一群博士生一起毕业,他们穿着一身大红袍子,各个老态龙钟。想起来当时我还真有点儿瞧不上这些人。

研究生刚入学那会儿,我们和体育系哲学系的博士生在一起拼了个口语课。那一阵子恐怕是我接触博士最密集的一段时间。当然,也不排除×大博士含金量之低,所以我很笃定自己应该是不会继续念下去。在中国,似乎越读书就会越笨拙,我还想保持在一般笨的状态。

体育系的博士多数是壮汉,孔武有力却总觉得有一点尼安德特人的模糊轮廓。他们看到艺术系来了十几个小姑娘简直要摆出飞蛾扑火的作态。我们中间的大多数,都被各种搭讪与吹捧,这些壮汉简直使出全身解数参与进入相亲大会,可谓饥不择食。有一天我正在无所事事地往口语课本上画一个我自己都认不出什么玩意的糟糕一团,突然一个细脖子男人从我的身后探出他扁平的头部,他呼着气说,哎呀,你画得真好呢。他的口腔里蕴含着浓厚的湿气,还有一点点绿箭口香糖和韭菜盒子混合的味道,令我毛骨悚然。他大大方方在我身边坐下,表现得十分自信——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的自信来自何处。这是我第一次和尼安德特人近距离接触,我对于他的夸奖哑口无言,翻着眼睛想要不要道声谢,谁知道他下一步的动作就是把手臂撑在桌上,支着头看我,说,教教我怎么画好吧?大哥,拜托你泡妞再多点招!我看着他细长的脖子,很担心它撑不住那头颅的重量,我庆幸他很明智地用手帮它撑住了它。

尼安德特人的进攻办法就是这样,他们找准各自的目标就那么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坐下,然后没头没脑地开始“布拉布拉”(喋喋不休)。他们并不太能够揣摩你的心理活动,哪怕你翻白眼翻晕过去他们都熟视无睹,不过,至少这表明他们内心单纯。至于哲学系——简直是最死气沉沉的一群代表,他们倒是对明晃晃的卫生球眼感受力很强,常常绕着它走开,不过我几乎并不用翻白眼,他们有本事用自身发射的僵沉气场直接拽下我的眼皮。大多数时间他们沉默蜷缩在教室东边的那个角落,彼此之间也不交谈,仿佛语言是把利刃,一出喉就见血。他们总是把书摊开在某一页,佯装与其对视,其实凝固在一点。他们扭扭捏捏的样子,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是闷骚。

我的一个非常美丽的雕塑专业的好友,生得纤细柔弱,软软的头发烫得相当蓬松,走起路也十分的笔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两个哲学系的大叔看上了。哲学大叔追求女生的办法就是一毛不拔追求利益。不知道他们的马哲经济怎么学习的,光知道背书,不晓得运用到实践中来。他们不会像尼安德特人那样动辄请雪糕请饮料请各种牛肉干巧克力雪花梅,他们也不会大大方方坐下来冲你喷出奇异的口气,而是时常半倚着你身边的课桌,幽幽地说:你在干什么呢?或者,哦,你的字写得真不错。

每当听到这样的开场白,我的胃都要抽搐到脖颈上,对于跳出口腔跃跃欲试!而这个时候,我的女朋友就尴尬地、礼节性地起身往卫生间跑。我觉得她的逃避是一种友好并鲜明的拒绝,但是这两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处男(我不那么确定,但貌似是这么回事)似乎总也看不出来,还是扭捏、执着地黏上来与她搭话。我始终不明白的是,这两个男人为什么总是要一起上阵,就算是他们要一齐攻陷我美丽的女朋友,难道一开始就要玩三人行?要不要这么重口味啊……这个时候我又觉得他们的脑子还不如尼安德特人好使。

有一天我们要帮外教搬一批新进的教材去教室,那是一个大纸箱子,我这个美丽的朋友搬得轻松自在。当年雕塑系就她这么一朵花,体质瘦弱的妹子是上不了雕塑专业的,摔泥巴都摔不动还怎么塑呢?这姑娘是一朵奇葩,几十斤的泥巴摔一摔就是小意思。等到大概还有一层就搬到教室的时候,好死不死碰上哲学双姝,硬生生非要从她手上接过纸箱,一二三,一二三,吭哧吭哧抬到楼上一脸志得意满等待表扬。有一个还故作幽默说出长久以来自认为最俏皮的一句话:小妹,不请哥喝瓶水?我的女朋友是个善人,抬手不打笑脸人,要真打的话,那力道可能哲学双姝也受不住。但,她还是好修养地笑着给他们买了两瓶饮料。哲学双姝问:你怎么不喝?她还是笑着说:我现在在奶孩子,不能乱喝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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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奶孩子一说,倒也不是她信口开河。在一个大约三十多位博士的教室里,有不到十人的女博士。在这七八位女博士里,一个挺着几近临盆的大肚子,一个时常在课堂上就发出疑似干呕的声响——大家对此心知肚明。学校里传这么一句话:博士研究生,就是博士,研究,生。一个名词变成一个名词加两个动词。

那一阵子,我所受教的就是,念硕士是结婚的大好时机,而念博士之时,倘若你还没有完成生育大事,也不失为一个良机,至于发现研究神马东西,在文科而言简直是操蛋又操蛋的话题,用不着那么正正经经聊开来。

大龄女青年真的过得非常不容易。要努力钻营一份自己的事业,也要想办法经营自己的人生家庭。在没有考上博士之前,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书本中去,根本也没有要小孩的时间和精力。博士毕业之际,又会面临工作选择或是转换的问题,届时怀孕更是不明智的行为。想来想去,念博士期间带装备上阵似乎也不失为两全其美的选择。既对得起婆家,也对得起自己。就是,我不知道她们的哺乳期是怎么度过的。有好几次,我在卫生间看到挤奶的女人,她是另外一个专业的女博士,刚生没多久,涨奶涨得难过,可是还得来学校修学分。

我真数不清女孩子到了一把年纪还来念书的苦衷有多少条,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坚信女人最好的职业就是待在家里。这并不是站在男权的角度看问题,而是我人生的理想就是做一个米虫,无忧无虑的米虫。我幻想着自己每天早晨醒来都可以轻轻松松喝杯茶,然后一边打扫一边听音乐或者看电视,钻研一下菜谱,烘焙一些小点心,有了小朋友也可以花费大把时间和他们待在一起……不晓得涨奶的女博士心里有没有对白白挤掉的奶水感到可惜,每次看到她的那个样子,我的脑海中就闪现出“嗷嗷待哺”四个金光大字,她的这种行为真是惨无人道灭绝人寰,是在剥夺一个小鲜肉的生存权。天知道现在母乳是怎么一个稀罕重要啊。你生了孩子大家来慰问,不出三句就会问到你奶水怎么样,这是证明自己健康孩子未来也健康的大好时机,要知道多少人因为干蔫的乳房寻医问药,多么无望。

这厢挤奶的女博士已经幸福多了,无非就是耗散点口粮。念着博士还没结婚的老处男老处女看着才叫人窝心。一读博士深似海,从此××是路人。凭你想象,××代表的意思太多了。它剥夺了你的时间金钱,甚至爱情和容貌,或者,还有尊严与智慧。代替导师做科研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被克扣科研经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些都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因为金钱丢弃的爱情,因为时间磨毁的容貌,都更令人叹息。

长相颇似都教授的一个学长,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女朋友,好到谈婚论嫁,但是他家境不好,正好当时有一个硕博连读的机会,以为从此可以走一条改变人生的光明大道,所以选择继续念下去。后来那姑娘去银行工作,他就继续读书,一个月拿两百元的津贴。女孩等不及他博士毕业,要嫁他,而彼时他手中无钱无房没有一切可给人结婚冲动的物质条件,想到彼此家境悬殊,于是畏怯地提出分手,让她不要在自己身上耗费时间。

待到真的分手了,其实学长心里没有这么坦然,他总是旁敲侧击打听那女孩的消息,无法忘怀。后来有一次,同学让他参加一个酒会,说是可以免费吃自助餐,他就去了。他说当时没有钱,能吃顿免费的都抢着去。他穿得很寒酸地站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发现她也在,很光鲜。后来才知道她已经升到部门主管。他看见她,没办法去打招呼,没吃饱就偷偷走了,觉得自己特别猥琐。

学长熬了好多年终于毕业,现实和他当初的想法有了根本的不同,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念了个博士有更好的机会。当年本科毕业的同学,已经在职场磨砺得逐渐闪光,而他则像个刑满释放的囚徒。他最后还是选择留在了一所高校,没有人脉和钱,当然不可能待在一线城市,他回到自己家乡任教,每个月拿几千元的工资,出人头地已成为遥想当年自己给自己开的一剂春药。

至于读博催人老,也不是什么夸张的调侃,我不知道我所见过的博士是不是有曾经美好的那一面,但是现在,除了凤毛麟角的少数人,他们的脸上写满沧桑。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网站上博士生学生照,读博前,王力宏+周渝民+李智楠+城田优+柏原崇+泷泽秀明……读博后!!!所谓科研穷三代,读博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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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2010年开始准备考博。我考博的起端是因为另一个学长。

我的这个学长,真的长我很多岁。我念本科的时候他正在名校读博士,据他说是那个系年龄最大的同学。那时候他年近四十,所以到2010年左右也有五十上下的岁月从他指缝中奔流而去。

我的这位学长一直未婚,相识的这些年来,也没有一丝一挂的绯闻。与他交游最近的一位师长说,他照着“铁壁男”的模式活了大约也有二十年。铁壁男也是最近才叫出来的,大概意思和纯情男木讷男有点靠近。从字面上来看,是指难以攻破的那种男人。其实,也没有什么攻破一说,他个性比较龟毛,有洁癖,喜欢掉书袋,极爱指摘他人学术上的漏洞以显示自己的渊博,所以研究院里几乎无人与他交好。他虽是良民,却声名不善。

因为生活无聊,我决定坚持去他的美学课打发时间。那时候他在给某校中文系上古典美学课程,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看电视剧。我在研究生毕业之后玩了好几年,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睡到自己不想睡,没事就研究一下怎么吃,再没事就看看电视剧,美剧英剧韩剧泰剧港台剧,苦情戏激情戏小白戏天雷戏裹脚戏,古装时装现代装,PPS上几乎所有的电视剧都被我浏览了一遍。我原本觉得的乐趣,在两年之后被空虚深深覆盖,我突然开始害怕面对现实,因为我两手空空,彷徨无助,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即便是这样的恐惧,也同我的个性一样,吊儿郎当从脑后冒出来晃一阵子,然后无声无息地走掉。而我则回过头继续把眼睛挂在电视屏幕上。

学长打电话来是要问我借一套书,一套关于古代画论方面的论著。那著作我只听过却完全没有看过,更别说买。我的这个龟毛学长于是在电话里就很“屌”地教育我:你上了这么个专业究竟学了点啥?我仔细想了想,研究生时期除了公共课还真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内容。电话那头的人估计很失望,挂电话时说了句:有空干点正经事!

正经事……我乜着眼睛想了半天,发现他自己也没怎么干。除了因着年龄虚长有了一点业内名声,身外之物他几乎全部没能弄齐全。这齐全其实就是大家给他介绍对象时可以表述的那些东西,比如房产,汽车,存款……五十岁的他,住在父母留下的那套小单元里,蜷缩于乌烟瘴气的城中极老旧的一片角落;移动工具是一辆二八自行车,从它饱经沧桑的模样上看来似乎和我同岁。2013年有了公共自行车,他简直开心坏了,乐呵呵地说真方便真好骑;至于存款,更是没有余裕,两袖清风,酸腐一生。

在生活上,他当真是一件正经事都没干好。他跟我说的正经事,大概就是搞学术。他临了说可以去他的课上玩玩,我想这样也好,不至于我总闲晃着,至少学校有学校的规矩,按时到点去上课也能把我从懒惰症里强行拖出去那么一会儿。

我开始每个周六早晨五六点钟起床,7点45分准时坐进教室。我把自己当个外人,远远坐在角落里,第二节课他就要求我坐中间认真听。我把自己当社会人随手乱画笔记,下一节课他就查笔记挨个打分。我把自己当透明人对课堂上他的提问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却点名让我出糗。我知道他家里要读的论文目录打印纸叠起来也有一人多高,聊天都聊什么墓葬品……我对他众多的聊天内容都提不起什么兴趣,却唯独记得他说了这么一句:你这么聪明,这么有想法,不搞这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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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大概很少听到别人夸我聪明,所以学长这句话简直像一条小蛇,在我心里穿行游走,弄得痒痒的,时不时就回忆起来,搞得我好像对学长有什么意思一样。

我这辈子都希望自己又优雅又有学问,虽然目前我仍然又懒惰又无知。

女人的理想大概总是会从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上幻化而来,也就是说,我们总是抬眼去看别的女人的好,以刺激自己的嫉妒羡慕。

读本科的时候,一个给我们上课的女博士就总是提及她导师的丝巾,她带着崇拜回忆,那女导师年近花甲却从容优雅,丝巾是必备物件,多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怕多十天八天都不会重复。我从我的老师时时围着的丝巾看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它真的强大无比,甚至可以决定你此后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很显然,因为我的这位老师一个学期都在讲丝巾的故事,就把这种暗示力量深深地种植到我的脑子里去。所以后来,如果那时候我还残留有一点对于念博士的向往,就是因为我的研究生导师。这位女博士在上课的时候还带着一枚大大的“BLing BLing”(亮晶晶)闪着幽光的花戒,让我总把一多半的心思分到研究花瓣的数目以及嵌进戒指中那些闪光点的材质上去。她总是打扮得得体从容,非常美好。更牛的是,她念到了金字塔的顶端,在知名大学知名专业做完了博士后。我连她拿着放大镜看一行行竖排文字的样子都羡慕,几乎跃跃欲试非要回家找个放大镜演练一下,似乎自己那么样就能如她一般博识。然而,我们上的并不是鉴赏课,没有任何有关金石古玩的物件需要拿放大镜考究,我的老师拿着它唯一的原因就是花了眼。

但是一切热烈的表象还不足以驱动我这么个懒骨头向考博之路狂奔而去,我仔细研究了一下,终于弄明白自己开始将考博的念头从尘嚣书屑中翻出来并不是因为我爱慕那女老师的放大镜,而是出自感到对未来的深深的恐惧。

也许,真正刺激到我的,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学长说出的那些恳切动听的劝导,不是他在诱惑我,说我以后也能真正变成一个美丽的女学者,而是在我一直故意忽略、掩藏、选择性遗忘的深深的自责和哀愁。

假如我,面若桃花明眸皓齿,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前凸后翘跌宕有致,或许可以沉浸在自己美艳无方的世界里受到娇宠,或者就不去追求我那沉睡的小宇宙复苏了。但是我先天不足,因为不足更感到无限悲哀,尤其是我发现自己开始沉沦,而奋斗中的同侪们已经在各国飞奔,在行业内颇有建树,每每我阅读着他们的消息便愈发体会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真理。

人比人,气死人。我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又惶惶惑惑地开始思索自己可以干什么,二十年的受教生涯我只学会了如何念书,所以离开念书我就是废人一个。一开始我只得重新把自己固定在一些书籍里,然而也确实,我渐渐从它们身上获得了热量。

从这一年开始,我慢慢地恢复了阅读的兴趣,阅读的范围广泛而杂乱,不管是什么,都会在百无聊赖中做一些笔记,一个人守在家中的时候,我会神神叨叨对着书柜念念有词,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第二年的冬天,我去外地念一阵短暂的书,花了一百元押金在图书馆,想着总不能办了借书证就这么没有尾巴,所以硬着头皮去借书。因为是和同学一起借书,所以总不能借什么言情玄幻惊悚之类的书籍回来——虽然图书馆里坐在地上看书的小朋友看的都是这么一类书,虽然最热闹的书架就是这些被“我们”蔑视的轻阅读系。我假装有深度地踱步到最幽深最僻静的一个角落,学术性的书籍就集中在这里,还有一些画册,我翻了翻,就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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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学院生活真可谓鸡飞狗跳。我在众多是非中左闪右躲,仍然禁不住躺枪沉沦。我开始和大家一样八卦,也被八卦缠住了自己的口足。很多个晚上,我从八卦的茧中爬出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变成蝴蝶哪怕是飞蛾,而是成为更加丑陋的蠕虫。

我第一次近距离了解女人们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她们又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她们在这个过程中又遭受了何种创伤以及如何在各种床上养伤。我发现这些东西我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我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自由奔放,洒脱不羁。显然我并不合群。

我早已是个社会人,但并不是成熟的社会人。至少现在遇到酒桌上的笑话,我还是会感到无比尴尬,放不开来。天知道我对职场里的应酬多么憎恶,憎恶到吃一顿饭还不如去刷十天马桶。我常常看到那些阴恻恻色迷迷打量人的目光,搞不清究竟自己有没有漂亮到那个地步,还是大家全部都饥不择食。敬着酒,我的脸就开始抽搐,我无数次发现我的肌肉不听我的使唤。

骚扰短信总是来得又快又直接。我曾经一遍一遍审视自己,想着是不是我本身举止轻浮,让人浮想联翩,等把每一个细节翻检过,我发现贱人不是自己。我没有急智,对于撒网捕鱼的短信只能置之不理,默默得罪。一次一个老男人问我有没有情人。我说没有。他暧昧地笑着,说不可能没有。我有点火大,想,你凭什么拿你自己的水准看待他人。我口气不善地回说,我和我先生相爱十几年了。他却笃定地说,不可能。你们现在肯定都没激情了。我强装云淡风轻,皮笑肉不笑反驳:我们现在每天通话十几次,如胶似漆。他轻蔑地微微摇头:那是你还没有遇到你想出轨的男人。

如果电视上演的吐血身亡是真的,那么现实中我估计已经喷血数十次数百次。草!泥!马!我忍不住用自己简陋直白的词汇攻击这种“前辈”。现在在他们眼里,纯洁的操守荒唐可笑,持久的爱情无比怪异,男人与女人,唯一的联系就是性。

原本以为看上去懦弱的自己因为隐忍才遭受攻击,但是一个霸悍的友人曾经告诉我,一个大前辈要她陪着喝酒,她站起来冷笑说,你凭什么让我陪喝?大前辈淫笑说,给个面子小姑娘。小姑娘歪着头看他:你谁啊你?

只是,即便这样一个底气十足的小丫头片子,在这个行业里的大多数时间,还是人情世故皆懂,油滑得不得了。所以这个故事我大概只把它归结到那天她大姨妈到访的不是时候。这样的事情从我二十一岁的眼睛看起,比比皆是。这么些似乎永远也要比平民百姓摩登一些,博学一些的人们,总是假装对性的看法自由,却还是藏不住三分田间地垄瓜田李下的味道,各种暗波涌动的背后,我看到的是刻意的坦然以及进化的未完成。不能迎合,没有献身献灵魂献一切所有的精神,就只能选择另谋出路。

书籍永远都是安慰。于是我在每一个睡不着觉的半夜,把床头灯拉亮,窝在我的小床上看书。刚开始看着看着就要走神,我听到楼道里声嘶力竭的中国女人的哭喊,支起耳朵想要分辨那究竟是谁;有时候我听到几个男女沉重凌乱的脚步以及在静夜里撞击墙沿门板的声响,显得急切又猛烈;我还时常听见一些叫声,暧昧隐晦。它们发生在许多个方位,来自不同的国家。我总是试图从这些声音中解析出来我的熟人们的色彩。

等我把自己的耳朵垂下来,把眼睛从前方的空洞缓慢移到灯下的书页上时,竟然会有一种沉静。我的书上印着一段一段古文,平常看几段就会生厌,而每当我遭遇了静夜里的复杂,这些画论就会比小说更吸引我,它们止息了我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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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研究生毕业后的五年里,我没有孜孜不倦地去做过任何事,结果孜孜不倦的人几乎都成功了,就我还在吊儿郎当地徘徊。虽然现在知道为了逃避职场生活我可能跳进了一个更大的坑里,可还是决定开始孜孜不倦做做看。

我开始在网页论坛上翻找各种考博的秘籍,当用我的粉红色“Hello Kitty”鼠标箭头几乎踩遍每个“博士”字眼的时候,我的一个师兄发私信给我说,至于那么麻烦吗!考博实在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了!联系导师啊!他言之凿凿。这天理我真晓得好不好。

有一阵子,我流连于考博网上翻找各种邪门考博经历的帖子,期盼从中可以得到一些学习素材。看完之后我感到人生一片灰暗。2012年冬天,我开始准备考试的时候在论坛寻找可考的专业,偶然发现了常某写的一篇自传体小说。专业没有继续找,我倒是捧着手机把那小说看了个遍。还真是唏嘘不已。怨不得把女博士叫作李莫愁。尤其是文科专业的女生,其实考博对我们而言不仅仅是为了一份工作,而且还是一个古怪的综合体,包括人生理想、精神需求、对物质和虚荣的追逐心等等。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常姑娘算是极为幸运的一个,她毕竟拿到了去学习的资格。要知道多少人为了这样一个学习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多少人情世故都隐含在考前的准备之中。

论坛里有一件事情最纠结,就是送什么礼物给导师。回答形形色色。有一位朋友说了他的经历,描述得云淡风轻。他说你不要直接给导师送,要先和导师的助手联系,他会告诉你价码。有人紧跟着吐槽,说一定要亲自送到导师手里,自己有一次就被助手吞钱。这些长达几十页的跟帖我百无聊赖地翻着看完了,大家的主意不外是真金白银。其中有个人莫名其妙说,送什么礼啊,把自己真本事拿出来就好了。结果被群里众人围攻羞辱。

中国高校学术圈泾渭分明,圈外人很难考到圈内去。圈内人也有互相交换学生的做法,这让圈外人更纠结愁苦。到了博士这一站,很多人都想往各自学科最顶尖的那一隅挤过去,加之博士培养的名额受到控制,一些故事就蓬蓬勃勃演绎出来。比窦娥还冤的人晒自己的成绩单,说我专业课考到九十分以上都没有录取。有人就回他,分数还不是由导师控制,他爱给你多少分给你多少分。有人说自己是专业陪录。每一次考进前三,到复试的时候就会被刷下来。底下人就回他,千万别再当傻子,能进复试不一定说明你是最好的,反而有可能你的实力是全部考生中最弱的,这样才能毫无悬念地让那个关系户考上……

我叹息又叹息的同时,把这些网页从电脑收藏夹中一一删去。它们绝对不是能够获得正能量的土地,展现了太多社会的粉尘,但也确实为新手交了底。我既不会纯洁无知地闯进去,也不会世俗到失去所有自己的底线。我想如果我找到这样的导师,那么我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一定会尽力与自己选择的人建立良好关系,但是,我希望对他对自己,都能始终保持不随波逐流的勇气。

考博的苦衷大概只有真正参与到这件事情里的人们才能够有切身感受。在考博的各种吐槽中,常姑娘的故事并不特别,只是它巨细靡遗,而非笼统概括。在那些只写了一个骨架的倾诉文章里,原有比这更令人唏嘘的悲惨故事。这些故事本来就不能够被细说,细说开来大家就都成了祥林嫂,都成了范进。因为蹚进这一滩浑水中,才恍然自己在别处遭受的委屈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就好比,一个有洁癖的人四处寻觅一片净土,却走来走去走不出一个巨大的垃圾堆。

9

当然,对一些人而言,考博又算得了什么。

我还记得高中时候的那个脸白白唇红红的小男生。我想起王同学的时候不自觉地带着一点猥琐的意淫。那时候我们班的帅哥太多了,我哪里还顾得上注意这个唇红齿白的小书生呢!当年我倾注精力的是那些高大威猛的男生,丝毫没有如今的含蓄,一切都非常的庸俗浅薄。不过我也一定喜欢聪明的男生,显然王同学不在其列。我唯一对他的印象就是他那张白脸和他卫生委员的身份。隐隐约约,如今我还能记得他似乎有点喜欢我——当然,也极有可能是我现在的一厢情愿。可虽然他曾经帮我扫过教室,我们可能还在一起吃过午饭……重点是,除了白,他静如处子,实在让人难有深刻印象。

王同学高考成绩就和他一样不起眼。我们一众人都轻松过了一本线,王同学却苦苦挣扎在“2B”的边缘。好容易降档招进了一个偏远的三流中的三流大学,他就渐次消失在我所听闻的消息中了。

他上的这个学院,虽然几乎就是三本,但是还隶属于省里的某部,给教师发钱发得比较痛快,每年也能请一些客座教授来讲讲课。王同学对着一块煤发呆卖萌的时候,这教授就在台上之乎者也念一些讲义来完成课时好尽快赶去下一场Talk Show(脱口秀)。王同学上了三年学还没搞明白自己研究的是什么东西。成绩最好的科目是毛概和马哲。——当然,这些都是与其相交甚秘的好基友后来转述的。那期间这孩子狂热地背诵着一切高大理论众多主义,对他而言,这是最好掌控的专业,有一阵子他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要转去政治系,因为到了快毕业前一年,他才发现了自己天赋异禀。

王同学似乎回家和父母闹腾了一场,坚决要转个系。和平时的乖巧相比,他的焦急与执着,真是让父母操了回二十年没操成的心。结果二老束手无策,找来在××大学政治学院念书的刘某对其百般劝说。最后的结论是,你现在马哲毛概好是优点,到时候考研究生大大用得上,但是如果转到政治系,就没有这个优势了!这真是天雷滚滚的劝导,但还算刘某有良心,没有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是我,估计就千方百计怂恿王同学去念那个专业了。

王同学上下扑腾了一阵,好像是对青春期沉寂的不甘心,一定要在尾巴上表达一下这么个意思,完了就又恢复到了文绉绉乖宝宝的模样。

那一年研究生入学考试,王同学专业课考得倒还一般,但是政治竟然考了八十多分,就因为这,稳当当挂在了入学名次的中间。临到报导师填志愿的时候,王同学犹豫良久。一边是在全省范围内都比较有名气的煤炭研究专家,一边是总也不怎么来也似乎没有那么知名的外来和尚。后来,王同学还是随大流报了省内专家的研究生。他妈跟他说,如果把导师买哄好,说不定最后还能留校任教。王同学怀揣着成为这个三流大学的光荣的人民教师的梦想等待着录取。结果使他大吃一惊。开了学分了专业,他才发现自己被莫名其妙拨给了外来和尚。理由是,外来和尚的聘用费也不低廉,系里要物尽其用,另外,一个人都没报他的研究生,实在也不好看。王同学听班主任跟他说这些的时候,那小脸憋得通红,但还是敢怒不敢言,悄没声息地把这事就给忍让下来了。

王同学不知道,人生中只要能接一次从天而降的馅饼就可死而无憾。刚上了半个学期,连导师的脸还没有见到一面,就传来了一个让别人捶胸顿足他自己喜极而泣的好消息。外来和尚不知道有了什么好因缘,竟然被评上了当年的院士!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同学此后顺理成章一鼓作气念了该教授的博士,留在了京城××院当教授。

10

现在在京城做教授的,还有一个同学老段。老段的名字从中学时期我们就这么称呼了。他天生面老,所以公交车上被认作是孩子他爸的笑话并不是笑话而是活生生的生活。老段不但十三四岁就长成了三四十岁,身高彼时已届一百八十公分,后来慢慢长停到了一百九十公分的边缘。除了身体比别人长得着急,他的心思也比我们这一群小孩缜密许多。但是老段始终学习不大好,高中我们一起念文科,高考后他顺理成章地读了一个专科学校。

老段的好运气始于这个地级市的专科学校。老段在学校念的是中文系,天知道毕业会考语文成绩是C的老段怎么会选择中文系,或者,也许C就是老段所有成绩中最好的那一门。

在专科学校里,老段的成绩不那么拿不出手了,并且,因为他长相成熟,老师们觉得可以委以重任,就让他去做了班委,后来升至学生会主席。和老段一个班的,有一位名叫白茉莉的女同学,天生比较细弱,常常生病咳嗽,老段就找各种土方帮她养病,还自己掏蜂窝炼土蜂蜜给她喝。很明显老段是看上了这个姑娘。恐怕起初在白茉莉而言,老段未必能入得了她的眼,但是一年过去,在老段的照顾下,白茉莉的病竟然渐渐好转起来。

其实白茉莉的爹就是这个专科学院的党组书记。等到老段和白茉莉即将毕业的那年,白茉莉的爹多年辛苦没有白费,终于熬到一所正儿八经的大学任党委书记。老段和白茉莉就名正言顺专升本到了这里。

我和老段就这么重逢了,那年正当我苦逼地复习考研的时候,老段说他也在考研,于是我们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老段考研考得十分轻松,我正为自己差一个名额没有拿到公费研究生资格而失落不已的时候,老段已经开始享受每个月都有津贴的好生活了。那年研究生入学考试,老段的英语考了七十八,比外语系毕业的我还高了两分,这个诡异的事实开始让我重新审视老段的能耐。老段的人生从这个时候开始光彩四溢,他的面貌在高中之后就没有改变过,所以此时也并没有再老几分。老段在白茉莉的打扮下有了走向英俊的趋势,多年前被我们嘲讽的细杆身材,现在看来也是优点了。老段和白茉莉如胶似漆,他在学校有了新的名号,大家叫他驸马。

二零零几年,学校开始和日本的某个大学有联系,专门交换研究生,大概每一年有那么两个名额可以去。头一年老段就拿到了这个名额,说实在的,我们真的是在老段消失很久以后才知道学校有这么一个交换的条件。但是,转念一想,老段究竟什么时候又学习了日语呢?在这个交换留学生的条件里,首要通过的就是语言关。想想当年老段英语考试的七十八分,我相当自惭形秽!

第二年我身边踊跃的几个朋友最后也都没有走成,白茉莉走了,应该回来的老段也没有如期回来。他们在早×大学修完了研究生的课程,直接念了北京某大的博士,留校毫无悬念。

11

2013年的平安夜,我在火车上度过。随着车轮压过枕木的一点一点晃动,我的手机也应景地发出哐当哐当的来信通知。

微信上已经疯魔成一团,点开一个就在撒花,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有人感恩,有人讽刺,有人晒了收到的礼物,有人秀了温馨的图片,光棍们发帖调侃,爱人们借此相拥。自从大学毕业,我就没有再过过这么个洋气的节日。我逐渐对每一个节日都反应迟钝起来,难以感到兴奋。但是,我的周围,开始多起来热爱节日的友人,他们会在每一个节日给予你最形式化的祝福,从前群发短信现在在微信上互动或自说自话。

我以前很烦这样的短信。此前,我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点开一个圣诞快乐撒着花的微信消息会给人带来的温暖。在那个冬夜,车厢里暖气十足,我的床上铺着难得一见的洁白的床单,我手里握着众多祝福,思绪杂乱无章如窗外偶然掠过的三五簇灯火一闪又一闪,出现又消失。我盼着车很快到终点,但是又怕到了终点。

在考博这件事情中,和导师见面似乎是一个必走的段落,甚至颇有点在此一役的味道。有人说,要把自己的成就才学向老师通通展示,有人说,要去看一看究竟老师有没有内定的想法,更多的人就是去攻破一道壁垒,他们和她们想出了更多更直接的办法,一旦方法奏效,壁垒坍塌,那说明所有人都得到了欲望的所求,也失去了尊严和操守。

调了很久,我终于在十二月订好了和导师见面的时间。翻开日历一看,才发现那一天是圣诞节。我前所未有地由衷感激这天,因为,在这一天去一个气氛好的餐厅吃顿饭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随手送出一件价位适当的小礼物也颇为应景。两个“女生”要一点百利甜酒,聊一些八卦故事,也许能够拉近感情……

我所有的想象最后都没有实现。在我到目的地的那个早晨,我的导师去外地参加一个会议,电话致歉,说要第二日才能够回来。我在没有窗户的快捷酒店昏睡了一个黄昏一个夜晚,无比感谢那种宁静的黑暗,这种真正的关起门看不见五根指头的黑暗给了我最快意的放松。Merry Christmas!我昏过去之前也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第二天她果然约我去家里见面,午餐是大闸蟹。我想在这位女博士面前佯装文雅,却怎么也掰不动大钳子,最后连啃带咬,吃得满手汤汁,狼狈不堪。她家里养了一只猫,依我平时撩猫逗狗的个性,见了这种小动物恨不得百般折磨。那一天这只猫好不怕生地跳到我的肩头,在我的头发上抓来抓去,我嘻嘻哈哈笑着,热情洋溢,努力夸赞这猫的敏捷灵活。我的导师也说它平时认生怎么就爱和你亲近。我呵呵呵笑着,心里无比熨帖,觉得自己仿佛由此就和导师有了某种超出他人的亲密。等这位被唤作佛香的小东西被导师硬生生从我肩上拔下来,我发现自己衣服被勾了一道口子,头卡失去了工作的能力。

这一次的会面,虽然有众多意想不到的曲折,倒也颇有成就,我和佛香建立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论文报告受到导师的好评,她还指了几本书去给我读……她说,虽然有一个对手存在,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12

我在考试前很期待结束,恨不得马上当头一棒被判了死刑。

因为考古文,从前一年的夏天开始,我大概平均每个月要弄清楚两本书,然后尽量把其中的引文背诵下来。后来我从导师那里扛回了一本大十六开约莫七百多页的大辞典,想着怎么着也得把这个东西搞通,所以又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背词典。我白天背晚上背,背完一本忘一本,然后从头再来。等到最后看的这部大辞典背下来,估计应付考试已经绰绰无余,几乎不必押题。词典被来来回回弄了五遍,我没揪住自己的职业病,由着它把里面的错别字校对出来一大箩筐。再深入一点,等我弄到第四遍的时候,把词典里面重复的内容删去,把张冠李戴的一些条目标注清楚,翻古书统一了一部分重复引用却版本不同的引文——实在太多,多到校不胜校。最可气词典里出现人名、书名的错误,一开始背错了怎么改也改不过来。我一边背书一边搞校对,感觉凌驾于众位大师之上,威风得很。

十年前,我着迷《大长今》的时候,看她因为迫切想要成为医女努力背医书小册子的样子,心底里油然起敬。十年后,我一边疯狂背大辞典一边掉头发一边冷嘲热讽,背小册子还背不下来成天拿在手上装模作样,姑娘我拿在手上的是重七斤四两的大辞典好不好!

我每天展现多种姿势,除了坐。我四仰八叉在床上、沙发上、地上,却不能前去书桌前正正经经地装一个文化人。我的颈椎根本不听话,连带肩膀腰部一并酸麻难耐。我彻彻底底成为一摊烂泥,准备迎接一场大病。但在最后的战役之前,我像被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振奋,思维敏捷。我一边从早8点看书看到晚12点,一边不断地鼓励自己:没关系,再坚持半个多月就可以疯狂看电视疯狂睡觉疯狂玩乐了。

我的朋友说,你长大了。她这么说的理由是,我自己来来回回往返城市之间为自己奔一个未来而不去打扰到任何人。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之前的许多行为都需要一个陪伴。有一天,等不再需要陪伴和安慰,大概说明你的内心已经有一点强大,可以容下所有的失意与惶惑。

我仍然一个人前去参加考试。摊开卷子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想要先仰天大笑半个小时。所有题目都中了。四个小时中我的臂膀又酸又困又疼,仍然拦不住中性笔出水的速度。然而答卷的中间,我看向周围,看向一个个冷峻严肃的面庞,突然有一点好笑。

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却都还在做年轻人做的事。我们坐在考场里,有一些违和的荒唐感。如同这些天穿行在那些大学生中的格格不入,沉闷无趣。我们的脸上哪里还有一点朝气蓬勃的自信,那上面全都明明白白写着欲望与不甘。早晨开考前,坐在我身边长椅上的大叔,闭着眼睛安神了五分钟,等他睁开眼的时候,我毫不意外地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了悲观。他扭头冲我说:我是陪考的,你呢?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陪考的,因为即便我知道可能有那么一个不出意外的人存在,我还是来了,也许是壮壮胆量,也许想碰碰运气。在我身后那位同学的左边,坐着一个女生,一边考一边唉声叹气,间或发出啧啧的叹息,仿佛题目对于她而言无比困难。我一边镇定执着地写字,一边鄙夷她的矫情。

真的像曾经预想的那样,我疯狂地玩乐了两个月。也接连病了好几次。我的导师来信说因为名额的关系她感到非常抱歉,这大概对我来说是最温情的语言。

后来我回忆起当时去见她的情形,仔细想想,最大的收获是拎回来的一箱子大闸蟹。我把它们放在火车的暖气边烤了一整夜,晚上睡觉时还想,这里面的小动物恐怕都死去了。第二天我拿回家打开一看,它们个个在绳子间奋力挣扎,眼睛瞪得溜圆,像急于逃脱的囚犯。我拿起刷子给其中最漂亮的几个好好洗了个澡,然后非常优雅地放入蒸锅,看着它们在蒸汽中慢慢停止运动。没有在导师那里守住的沉着,我在自己家守住了,我冷静、无情地吃完了它们,把剩下的一些放到冷藏室里。对于丑陋的孩子们,恐惧的日子会再多一天。第二天,我打开冰箱再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依旧在挣扎,而对于即将吃掉它们这件事,我无比释然:一切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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