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黄季刚墓志铭》
谈论黄侃其人其学的文章并不少,印象最深的还是章太炎的那篇《黄季刚墓志铭》,风格正在魏晋之间,十分精彩,可以说是尽传其人。一是气节之刚正:“民国四年秋,仪征刘师培以筹安会招学者称说帝制,季刚邪与师培善,阳应之,语及半,即瞋目曰:‘如是,请刘先生一身任之!’遽引退,诸学士皆随之退。”世人盛传黄侃拜刘师培为师一事,其实这两件事当合而观之,方见其人之全体。二是学术之谨严:“始从余问,后自为家法,然不肯轻著书。余数趣之曰:‘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答曰:‘年五十当著纸书矣。’”然而,令章太炎痛心不已的是,黄侃恰恰年五十而逝,因而有“岂天不欲存其学耶!”之叹。其实,章太炎何尝不知道著述当谨严,若顾炎武所谓“著书必前之所未尝有,后之所不可无”是也,又若颜之推所谓“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是也,但章太炎之所以这样苦心劝说,以致黄侃五十岁时还寄联为寿云“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裁好著书”,原因正如章太炎所说:“世道衰微,有志者当以积厚流广振起末俗,岂可独善而已。”黄侃当然也知道这种用世之大义,然而他对学风之衰微,更慊慊于怀。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回忆说:“谈及北京的诸位学者,不时有辛辣的批评——‘现在的学者是凌虐古人,欺骗今人。’”这里的“北京的诸位学者”,正是当时章太炎、黄侃均大不以为然的“整理国故”“疑右派”学者胡适、顾颉刚诸人。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黄侃才律己甚严吧。
黄侃婉拒章太炎的那句话,也是有来历的。原来黄侃称道清代学者江永时说:“年五十后岁为一书,大可效法。”大可玩味的是,于此正可见黄侃对乾嘉学术精神的有意识地继承,而这岂不是现代学术史的一个重要细节么?不当以“名人轶事”而视之。
章太炎的文章中还说:“有余财,必以购书,或仓猝不能具书簏,即举置革笥中,或委积几席皆满。”《黄侃诗文钞》中有一首诗,正好印证了章太炎先生的这段文字:“稚圭应记为佣日,昭裔难忘发愤时。十载才收三万卷,何年方免借书痴。”“十载才收三万卷”——这种学者的豪气,其实并不多见,正可见黄侃的独特性情。
二、重读《积微翁回忆录》
杨树达的小学成就,是得到章太炎、陈寅恪这样的两代学者高度肯定的。其挽章太炎一联云,“精专承谬赞,惟将黾勉答深知”,而陈寅恪1942年致杨的信中则说:“当今文字训诂之学,公为第一人,此学术界之公论,非弟阿私之言。”这样的学问,我这样的外行是不能窥知一二的,高山仰止,心仪的只是他作为一个学者的精纯之处,所谓学术人格是也。
抗战期间,杨树达偏居一隅,既忧国忧民,又能做到手不释卷,著述不辍,这正是一个学者的纯正的品格,也是他能成大成就的秘密所在。1938年3月杨日记云,得友人书,知南京图书馆存放在故宫京库的善本书在南京陷落前安全运出,未为寇得,“为之一慰”。这是暂时失守国土事小,而丧失故国文献事大的意思,让人想起章太炎当年《国学讲习会·序》中的名言。又,同年9月得友人书,知“张孟劬养病,足不下楼,不相者已年余;沈兼士于外事一切不问;高阆仙闭门养疾,并授课事亦不肯任”,又是“为之一慰”,为这些滞留在沦陷的北平的友人的“气节”而感到高兴。由此可以看出,无论私谊还是大义,杨树达均有过人之处。陈寅恪视当世学者,持论甚严,学问之外尤重气节,而他之所以直到晚年犹推重杨树达,视为知交,亦因为此。杨是毛泽东的老师,1949年以后被待为上宾,毛泽东每次视察湖南,总要见一见他的这位老师。然而有意思的是,50年代杨树达在北京滞留月余,因房子解决不了,终于放弃重回北京工作的打算,就是没有想到利用他的这种特殊的“关系”。相反,为了学术与政治,却一再上书,直陈己见。今日,“知识分子人格”已成为热门话题,其实,想想杨树达、陈寅恪这样的现代学者,自然觉得论者有出言玄远之偏。
杨氏早年留学日本,晚年犹不能忘怀这段学术经历,诗中曾有“我亦曾作蓬岛客”之句,日本学者对他的学术亦很推崇。有一件事,意味深长。1935年7月,杨树达应日本学者之请,在“东方文化会”讲学,题为“湖南文化史略”。据日记云:“余力言自王船山先生之后,湖南人笃信民族主义,因欲保持自己民族,故感觉外患最敏,吸收外来文化最力,且在全国之先”;“所言固是事实,亦欲听者会余微意,有所警觉耳”。这不就是“学术”中的“政治”么?杨先生的“微意”,其实是有大义存焉,有深意存焉;国有外患,一个学者所能做的,莫过于如此了——如此亦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