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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叶美景·皮利亚伊

张敬铭 译

“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只能上盐场去!这该死的活儿挺咸的,不过,还是得去干,不然的话,保不住会饿死的。”

我的伙伴叶美良·皮利亚伊说完这话,第十次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烟荷包,发现它像昨天一样空空如也,便叹了一口气,啐了口唾沫,仰面朝天,吹着口哨观看晴朗无云、喷吐着暑热的天空。我们俩腹中空空,躺在离敖德萨约三俄里的浅沙滩上。因为找不到工作,我们离开了敖德萨城。叶美良在沙地上伸直了身子,头朝草原,脚朝大海,波浪涌上海岸,发出柔和的声响,冲洗着他那双脏里巴叽的赤脚。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他一会儿像只猫似的抻直身子,一会儿把身子朝海面往下滑溜,这时海浪几乎冲上了他的肩头。这样他感到高兴。

我往海港方向瞄了一眼。那边桅杆林立,笼罩在一团团深蓝色的浓雾之中,从那边飘来低沉的铁锚铁链的撞击声和机车的鸣笛声。我看不到有什么事情可能重新燃起我们去挣钱糊口的希望,便站了起来,对叶美良说:

“那怎么着,去盐场吧!”

“那好……走吧!……不过你能行吗?”他没看我,疑惑地拉长音调问道。

“到那儿看吧。”

“那就是说,咱们去?”叶美良并不动腿抬脚,又重复说。

“嗯,当然!”

“啊哈!怎么,这事儿……咱们走吧!这个该死的敖德萨,叫魔鬼把它给吃了!可它还像原先一样留在这儿。还是个港口城市呢!让它沉到海底去吧!”

“得啦,起来,咱们走吧,骂也不顶用。”

“去哪儿?这就上盐场去吗?好嘛。不过,你知道不,老弟,咱们去归去,可是在这盐场里也不会有什么好。”

“不是你说的,应该上那儿去嘛。”

“没错,是我说的。我说过就是说过。我不会否认自己说过的话。但不会有什么好,这话也没错。”

“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以为那儿正等着咱们呢,人家会说,叶美良和马克西姆先生,行行好,把你们的骨头折断几根,把我们这点儿钱收下吧!……不,哪会有这样的事!其实,事情是这样:眼下,你我还是我们这副皮囊的完全的主人……”

“得啦,好吧!咱们走!”

“等一等!我们应该去找这个盐场的总管先生,毕恭毕敬地对他说:‘仁慈的先生,十分尊敬的强盗和吸血鬼,我们来让您继续生吞我们的皮,您是否乐意一昼夜花六十戈比把皮给剥下来?’然后嘛才该……”

“喂,这样吧,你起来,咱们走。天黑以前能赶到渔业工厂,咱们去帮忙拉网,也许能吃上一顿晚饭。”

“吃晚饭?这还算公平。他们准会招待我们,渔夫都是好人。走吧,走……不过,我的小老弟,你我甭想得到什么好处,因为咱们俩这整个星期都不顺利,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站了起来,全身湿淋淋的,他伸伸腰,把手插进他用两条面粉口袋缝制的裤兜里,在里面摸了摸,然后伸出手来举到脸前,风趣地看了看两只空手。

“空空的,找了四天了,还是啥都没有,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小老弟!”

我们沿着海岸走。偶尔交流一下彼此的想法。脚陷入夹有贝壳的软沙子里,涌上岸的海浪轻柔地叩击贝壳,发出好听的沙沙声。有时我们还遇见海浪冲上来的胶状水母、小鱼和奇形怪状的泡透了的黑色木片……从海上吹来的沁人心脾的微风,一阵清凉拂过我们身上,飞向草原,把沙尘扬起了小小的旋涡。

天性快活的叶美良显然有些心灰意冷,我发现了这一点,便试着逗他开心。

“喂。叶美良,讲个什么故事听听吧!”

“老弟,我倒愿意给你讲,可是说话的器官没有力气,因为肚子是空的。人的肚子最要紧不过,不管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决找不到没有肚子的,要找到没肚子的,没门!如果肚子不闹饥荒,那灵魂就活了。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从肚子开始的……”

他沉默了片刻。

“嗨,老弟,要是现在大海扔给我一千卢布,我立即开一个酒馆,你来当伙计,我在柜台下铺一张床,从酒桶里拉一根管子直接对着我的嘴。只要想喝一点叫人快活开心的泉水。我就给你下命令:‘马克西姆,把龙头拧开!’——然后咕嘟——咕嘟——咕嘟——直往喉咙里灌。足灌吧,叶美良,好事情,让鬼掐死我都行!可是对这个庄稼汉,黑土老爷,你呀,要抢劫他,剥他的皮!……挖出他的心肝。他来喝醒醉酒:‘叶美良·巴甫雷奇,发发善心吧!’——‘行,这么办:你来赶大车,给你一小杯。’哈——哈——哈!我得刺刺他。这个大肚皮的鬼东西!”

“唔,你干吗这么狠!瞧瞧,他不是正在挨饿吗,那个庄稼汉。”

“你怎么说?他挨饿?那我没在挨饿?我的小老弟,我从出生那天起就挨饿,这一点法律上可没有写。嗯,不错!他在挨饿,为什么?因为歉收吧?首先他的脑袋瓜里就歉收,然后地里才歉收,事情就是这样!为什么在其他别的帝国里不歉收?因为人家那儿脑袋长出来,可不是为了挠挠后脑勺,人家的脑袋是用来思想的。事情就是这样!小老弟,人家那儿要是今天不需要雨,可以推迟到明天再下,要是太阳过分来劲,也可以把它往后挪动挪动。可我们有什么措施?什么措施都没有……我的小老弟,这算什么!这完全是开玩笑。要是这会儿真有一千卢布和小酒馆的话,这倒是一件正经事……”

他不说话了,习惯性地去摸烟荷包,掏出来之后把它翻了个里朝外,他瞧了瞧,又发狠地啐了一口,接着把烟荷包扔进了海里。

海浪托起了这个脏袋子,本想带它离开岸边,但仔细看看这件赠品之后,又愤怒地把它扔回到岸上。

“不要它?胡说,你会要的!”叶美良拾起了湿淋淋的烟荷包,塞了一块石头在里面,大手一挥,把它远远地扔进了海里。

我笑了起来。

“喂。你龇什么牙?有些人也真是!他读书,随身总带着书本,但却不善于理解人!四只眼的丑八怪!”

这话是对我说的,叶美良把我叫作四只眼的丑八怪。由此可见,他对我多么恼火。他只有在对一切的现实存在极为愤恨的时候才会嘲笑我的眼镜。一般说来,这件非用不可的装饰品在他的眼里为我增添了相当的分量和意义,以至他在和我刚刚相识的日子里总是对我以“您”相称,说话的口气非常尊敬,尽管我和他在为罗马尼亚的一艘轮船装煤时是一对搭档,而且我像他一样,衣着破烂,伤痕累累,满脸黑得跟恶魔一般。

我向他赔了个不是,希望他消消气,并开始讲述国外一些帝国的有关情况,力图向他证明,他那些有关控制云雨和太阳的说法属于神话范畴。

“真有你的!……原来是这样!……嗯!……是这样,这样……”他不时地插嘴。但我觉得,同平日相比,他对国外一些帝国和人家的日常生活并不很感兴趣,叶美良几乎没有听我讲话,而是固执地望着他前面的远方。

“这一切都对,”他打断我的话,不知何意地挥挥手。“可我现在要问你:假如我们马上迎面遇到一个有钱人,钱很多很多,”他强调说,目光朝我的眼镜下面飞快地偷偷扫了一眼,“那么,为了让你这副皮囊应有尽有,你会杀死他吗?”

“当然不会,”我回答说。“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来买自己的幸福。”

“哟!是的……这一点在书本里讲得蛮有道理,但这只是为了讲良心,可是实际上,那头一个想出这些话的先生,如果处境不佳,遇到类似的机会,为了自己的生存肯定也会杀死别人。权利!这就是权利!”

叶美良那只有青筋突起的拳头在我的鼻子跟前晃了一下。

“所有的人,只是用不同的方式,永远受这个权利所支配。这也是权利!……”

叶美良皱紧了眉头,眼睛深深地藏在那淡色的长眉毛底下。

我没再说话,因为凭经验我知道,在他耍横的时候,反驳他是毫无用处的。

他把脚下碰到的一块小木头踢进了海里,叹了一口气说道:

“现在要能抽上一口烟才好呢……”

我朝右边草原方向望了一眼,看见两位牧羊人躺在地上,正瞧着我们。

“你们好,老爷!”叶美良招呼他们,“你们有没有烟叶?”

一位牧羊人吐出他嘴里嚼的草,扭转头懒洋洋地对另一位说:

“人家要烟叶呢,喂,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看看天空,显然是请求上天允许他和我们说话,然后才转身面对我们。

“你们好!”他说,“你们要去哪儿?”

“去奥恰科夫盐场。”

“嘿!”

我们没吭声,分别在他们身旁的地上坐了下来。

“喂,尼基塔,收起袋子,别让乌鸦给啄了。”

尼基塔暗自露出一个奸笑,把袋子收了起来。叶美良把牙咬得咯咯响。

“那么,你们是要点烟叶?”

“很久没抽烟了。”我说。

“怎么回事?你们该抽几口嘛。”

“嘿,你这个该死的乌克兰人,少废话,愿意给就给,可别讥笑人!败类!你大概是在草原上浪荡,把魂给丢了吧?我只要在你脑袋上碰一下,就叫你吭不了声!”叶美良翻着白眼大声吼道。

牧羊人浑身一抖,跳将起来,抓起他们的长棍子,两人相互紧贴身子站着。

“嘿,小兄弟,这可是你们招惹的!喂……怎么着,来吧!……”

我丝毫不怀疑两个鬼乌克兰人想打一架,从叶美良紧握的拳头和那双喷射着怒火的眼睛来看,他也不反对打架。我没有兴趣参战,便试图让双方和解。

“等一等,弟兄们!我这位伙伴火气大了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看着办,要是不吝惜,就给点烟叶,我们还要走我们的路。”

米哈伊尔看看尼基塔,尼基塔看看米哈伊尔,两人都笑了。

“那你们怎么不早说呢!”

随后米哈伊尔摸了摸外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够分量的烟荷包递给我。

“喂,拿点烟叶吧!”

尼基塔把手伸进袋子,然后把它递给我,里面有一大块面包和一块撒上很多盐的腌猪肉。我收下了,米哈伊尔笑着又给我添了些烟叶。尼基塔咕哝了一句:“再见吧!”

我向他们道了谢。

叶美良愁眉苦脸地躺倒在地上,挺大声地沙着喉咙骂道:

“该死的猪猡!”

乌克兰人迈开沉重的步子大跨步地朝草原深处走了,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我们。我们就地坐下,不再理睬他们,开始就着腌猪肉吃那半白半黄的面包。叶美良咀嚼的声音很响,一边大声吸气,不知为什么他竭力回避我的目光。

天快黑了。远处的海面上空出现了一片昏暗,雾蒙蒙地漂浮在海上,它像淡蓝色的烟雾覆盖着微微荡漾的绿波。在海的尽头升起了一条黄中带紫的长形云块,它的边沿放射出浅红色的金光,它向草原方向飘过去,海上显得更昏暗了。在草原里,在很遥远的草原尽头,落日的霞光铺开呈一个巨大的紫色的扇形,把大地和天空涂染得那么亲切柔和。波浪撞击着海岸。大海这边呈现出玫瑰色,而那边则是深蓝色,它显得出奇的美丽和壮观。

“现在咱们抽口烟吧:叫鬼把那两个老毛子抓了去。”叶美良骂了乌克兰人之后松快地出了一口气。“我们是接着往前走,还是在这儿过夜?”

我懒得再往前走了。

“就在这儿过夜吧!”我肯定地说。

“那好吧,在这儿过夜。”他伸开四肢躺在地上,眼望着天空。

叶美良抽他的烟,有时吐吐痰。我则朝四周观望,欣赏着傍晚美妙如画的景色。海浪撞击海岸的单调声响清晰地在草原上飘荡。

“敲打一下有钱人的脑袋,不管你会怎么说,还是挺痛快的,如果事情干得巧妙,那就特别开心。”叶美良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别胡扯啦,”我说。

“胡扯?怎么是胡扯!这件事非做不可,请你相信,我是讲良心的!我四十七岁了,为了干这件事我绞脑汁都有二十来年了。我过的是什么生活?狗一样的生活。要窝没有,吃的也没有,比狗都不如!我难道还算是个人?不,老弟,不是人,比不上一条蛆,一头野兽!谁能了解我?谁都不了解!既然我知道,人家可以活得很好,为什么我就不能活得像个样子?呃?见你们的鬼去吧,这群恶魔!”

他忽然转过身来脸朝着我,急切地说:

“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差点儿没那个……差一丁点儿没干成功……宁可大逆不道也别,我是个傻子,发了慈悲心,愿意听我讲吗?”

我赶紧表示愿意,于是叶美良点燃一支烟,开始讲述:

“这件事发生波尔塔瓦,我的小老弟……七八年之前吧。我在一个木材商手下当伙计。有年把日子过得不错,还算顺利。后来我忽然喝上酒了,喝掉了老板的六十来个卢布。就为这事给我判了刑,我被发送到苦役连待了三个月。其他等等事项都照章办了。蹲满期限后我出来了,现在上哪儿去呢?城里的人都认得我,转到别处去吧,身上没有钱,也缺穿的。我去找一个相识的黑道朋友,他开了一爿小酒馆,干的是盗窃勾当,他掩护各式各样的坏小子和他们的罪孽。这小子心眼好,格外正派,头脑也聪明,学问可大啦。他读过很多书,有很多生活方面的知识。就是说,我是去找他。我说,‘喂,巴维尔·彼得罗夫,拉我一把吧。’他说,‘那算什么,行。人和人只要是同类,本应当互相帮忙嘛。你住下来,吃点喝点儿,好好看看吧。’我的小老弟,这个巴维尔·彼得罗夫头脑可聪明啦!我对他非常尊敬,他也很喜欢我。他白天常坐在柜台后面,念一些讲法国强盗的书,他的书全是讲强盗的。听着,听着……那真是些了不得的人,办的事也都了不得,但结果一准是丢丑垮台。看来,好像是,有头脑,也有一双手,唉,你倒跟我说说!可书的结尾总是突然送上法庭,抓住了,完蛋啦!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我在这个巴维尔·彼得罗夫那儿待了一个多月,听他念书,讲各种故事。我看见,来的尽是黑道小子们,带来一些明晃晃的货物:钟表、手镯之类的,我看这些活里面没有一丁点儿好处。偷到一件东西,巴维尔·彼得罗夫付给一半的价钱,老弟,他付钱是很公道的,马上兑现,给!拿去吧!……接着他们大摆宴席,大把花钱,大喊大叫,临了一个子儿剩不下!事情弄得糟透了,我的小老弟,一会儿是这个落入法网,一会儿是那个也陷进去了……

“这是由于什么重大的原因呢?原因是有撬门盗窃的嫌疑,偷了一百卢布!就一百卢布!难道人命就值一百卢布?这些笨蛋!……所以我对巴维尔·彼得罗夫说:

“‘巴维尔·彼得罗夫,这干的全是傻事,不值得沾手。’——‘唉,怎么跟你说呢?’他说,‘一方面,鸡总要啄粮食,另一方面,人们在这些事情上确实不尊重自己。本质就在这里。按说,一个明白自己价值的人难道会去撬门,偷二十戈比来弄脏自己的手吗?无论如何决不会干的。’他又说,‘现在,就拿我这个脑子受过欧洲文化影响的人来说,我会为了一百卢布出卖自己吗?’随后他举了几个例子跟我说明,懂得自身价值的人应该怎样去做,就这一点我们谈了很久。后来我对他说:‘巴维尔·彼得罗夫,我早有去试试运气的想法,我看,您这人生活经验丰富,帮我出出主意吧。就是说,该怎么干,还有干什么。’他说:‘唔,这事好办!不过,你是不是随便搞个什么买卖,不要别人帮忙,自己筹划,独自承担风险。’他还说:‘比如……奥巴依莫夫常常自个儿赶着马车从林场回家,经过沃尔斯克拉河,你也知道,他身上总带着钱。他是在林场从掌柜手里拿到的款子,这是一个礼拜的进项。他们一天的买卖有三百多卢布。你说办这事如何?’我开始在心里琢磨。那个奥巴依莫夫,就是我曾经给他当伙计的那个商人。干这件事可是一箭双雕,一则报他收拾过我的仇,二则可以弄到一块美味。我说:‘得动动脑子。’巴维尔·彼得罗夫回答说:‘这是不言自明的喽。’”

叶美良不再说话,慢慢地卷着烟。晚霞差不多消失了,只留下一条玫瑰红的、颜色逐秒地变得越来越淡的细带子,它把那条蓬松的云带的边沿染上了一层粉色,云带仿佛已精疲力竭,纹丝不动地滞留在暗淡下来的天空。草原上那么幽静和愁闷。海的上空,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闪出耀眼的光,那么纯净、新鲜,好像是昨天刚刚制作出来,以便点缀南方这天鹅绒般的天空。

“嗯,老弟,我把这事通盘寻思了一番,当晚就躺在沃尔斯克拉河边的灌木丛里,随身带了一根约七磅重的铁轮轴。这是在十月,记得已是月底了。那夜的情形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天色很黑,黑得就像藏在人的魂魄里似的……地方嘛,也用不着指望更好的了。眼面前就是桥,正在下桥的地方有几块木板松动了,就是说,他得下车来走几步。我躺在那儿等着,我的小老弟,当时我心中的愤怒对付十个商人都不在话下。对这事我设想得非常简单,再简单不过了:砰的一声,就完事了!……唔,就是这样!……我就这么躺着,一切我都准备妥帖了。一下子,你就拿钱吧!那么,砰的一声响,就什么都有了!

“你也许以为人自身是自由的,老弟,瞎吹!你给我说说,明天干什么?胡扯!你无论如何说不清,明天是往左还是往右走。我躺在那儿等一个人,结果却全不是那么回事,结果发生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我看见:一个人从城里出来,他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手里拿一根棍子。嘴里嘟哝着什么,他一边不连贯地嘟哝,一边抽噎着哭泣……他走得更近了,我一看,是个女人!呸!你这该死的东西!我心里想,你就过来吧,我得把你揍一顿。可她照直往桥上走,忽然高声大叫:‘亲爱的,为什么呀?’唉,老弟,她大声喊叫,我打了个哆嗦。心里想:‘这是什么怪事?’她直冲我来了。我紧贴地面躺着,全身发抖,我的愤怒已不知去向。眼看她过来了,脚马上就要踏到我的身上。可是她又哭喊起来:‘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她刚刚站定就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几乎挨在我身边。她立即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小老弟,我都没法对你说,听她那样痛哭,我的心都碎了。我一声不响地躺着,而她还在哭。我感到非常痛苦。心里想,我快跑开算了!可这时月亮从乌云后面钻了出来,那么明亮清晰,‘简直叫人害怕。我用肘臂撑起了身子,看了她一眼……这下子,老弟,可就全完啦,我的全盘计划统统见鬼去了!我一看,心中一悸;是个小女孩子,完全是个孩子,白白净净的,卷发耷拉在小脸蛋上,眼睛可大啦,那样瞧着人……小肩膀不停地抖动着,眼睛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直往下淌,往下淌。

“老弟,我心里真可怜她,就开始故意咳嗽:‘咯!咯!咯!’她大声喊叫起来:‘你是谁?谁?是谁在这儿?’她吓坏了,那么,好吧……我这就来……我站起来对她说:‘是我。’——‘您是谁?’她说。她把眼睛瞪得老大,全身像肉冻似的直抖。她又说:‘您是什么人?”’

叶美良说着笑了起来。

“我说:‘我是谁?首先请不要怕我,小姐,我对您不会做坏事。我——是赤脚队里的一个普通人。’我还这么说。不错,我是跟她说谎了。我总不能告诉她,瞧你这个怪人,说我躺在这儿是要杀一个商人吧。可她对我说:‘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是来投河的。’听她这么一说,我打了个寒噤——这事还挺严重,老弟,唉,这可怎么办呢?”

他令人痛心地摊开两只手,眼瞅着我,咧开大嘴善良地微笑着。

“这时,小老弟,我忽然开口讲起来了。讲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讲的话自己听着也还顺耳,多半是说她还年轻,又是这么个美人儿。说她是个美人儿还真不假,她就是个绝代佳人!唉,你老弟,真没错。她的名字叫莉扎。那么,我就一个劲儿地跟她说,都说的什么——谁知道说些什么?是心在说话。真的!她一直严肃地瞧着我,目光是那么专注。忽然,她露出了笑容……”讲到这里,叶美良大吼了一声,吼声传遍了整个草原。他的嗓音和眼睛里都含着泪,他那双捏得紧紧的拳头在空中挥了几下。

“她一笑,我的心就融化了。我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我说:‘小姐,小姐!’该说的都说完了!她呢,小老弟,用两只手捧住我的头,瞧着我的脸微笑,像画里的人一样好看,她的嘴唇轻轻翕动着,想要说点什么。后来她打起精神对我说:‘您也像我一样不幸,对不对?告诉我吧,我的好人!’嗯,是啊,好朋友,事情就是这样!不过,这还没完呢,她在我的额头这儿亲了一下,就像这样!老弟,你感觉到了吗?千真万确!唉,你呀,亲爱的,知道吗,我这四十七年的生活中根本没有过比这更美好的事!啊?真是这样的!可我是为了什么来这桥头的呢?唉,你瞧,这就是生活……”

他不吭声了,把脑袋埋在手里。我被这个故事的奇妙征服了,也默然无语,我望着大海,它像一个人宽阔的胸脯,在酣眠中均匀而深沉地呼吸着。

“唔,后来她站了起来,对我说:‘送我回家吧。’我们一起走了。我走着,感觉不到身体下面有两条腿,她则不停地跟我讲这讲那。你要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商人,她是个独生女,所以是很娇惯的。可后来有个大学生来到这儿,开始教她念书,他们忽然彼此相爱了。大学生后来走了,她就一直等着他。原来说过,他一毕业就来结婚。他们是这样约定的。而他没有来,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你我并不相配’,小姑娘当然很生气。所以她就那个……就是……嗯,她把这事详细地讲给我听,我们就这样聊着走到了她家门口。她说:‘喏,亲爱的,再见了!’她还说:‘我明天就离开这儿,也许,您需要用钱吧?别难为情,您就说吧。’我说:‘不要,小姐,我不需要,谢谢您’——‘喏,好心的人,您别难为情,说吧,拿些钱去吧!’她坚持说。我虽然穿得那么破烂,还是说:‘不需要,小姐。’老弟,你知道,当时不知怎的顾不上那个,顾不上想钱的事。我们互相道别。她非常亲热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说起来,你完全是个陌生人,可对于我是这样的……’唉,这件事也用不着再讲它了。”

叶美良打住了话头,又抽起烟来了。

“她走了。我在她家门口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我心里感到忧伤。守夜人走了过来。他说:‘你怎么老杵在这儿,是不是想干什么勾当?’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我照着他那张丑脸来了一下!接着就是喊叫声,加上警笛声……上了警察分局!那又怎么着,上分局就上分局,来吧,哪怕上所有的总局我也不在乎。我真想再搡他一下!我坐在局里的条凳上,并不想逃跑。过了一夜,到早晨就把我放出来了。

“我去找巴维尔·彼得罗夫。‘上哪儿逛去了?’他笑着问我。我看了看他,人还是昨天那个人,但我的眼睛里好像有了点新东西。唔,我自然一五一十全讲给他听了。他很严肃地听我讲,听完之后对我说:‘您呀,叶美良·巴甫雷奇,是个傻瓜加笨蛋。’他还说:‘您好不好收拾一下走人吧!’唉,当时还能怎么办呢?也许是他不对?我走了,一走也就完事啦,这就是那档子事的经过,老弟!”

他不吭声了,在地上伸展了一下身子,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他仰望着天鹅绒般的星空。周围的一切静悄悄的,岸边的拍击声更轻柔了,传入我们的耳膜,有如睡梦中的微弱的叹息声。

(18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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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是我那样喜欢你

    是我那样喜欢你

    后来有人问江东青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护着许茸他说,只有她对自己那样好后来有人问任修钰为什么不顾一切的也要娶许茸他说,因为她刚刚好是那个对于他来说独一无二的人后来有人问许茸为什么要对江东青那么好许茸说因为不想他一辈子的那么孤独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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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