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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切尔卡什

臧仲伦 译

由于尘土弥漫而变得灰暗的南方的蓝天,一片浑浊,炎热的太阳,仿佛透过一层薄薄的灰色面纱,俯视着碧蓝的大海。水面,几乎没有太阳的反光:水面被船桨和轮船螺旋桨的拍击、土耳其帆船和在拥挤的港湾南来北往的其他船舶的尖锐的龙骨划破了。被禁锢在花岗石堤岸内的海浪,承受着从浪尖滑过的巨大重压,拍打着船舷和海岸,拍打着、呜咽着,被多种废弃物弄得污秽不堪,泛起层层白沫。

船锚铁链的铿锵声,运货进港的车皮挂钩时的轰隆声,铁板落在石头路面上的金属号哭声,木材沉闷的碰击声,运货马车的辘辘声,时而高亢刺耳、时而低声咆哮的轮船汽笛声,搬运夫、水手和海关士兵的叫喊声——所有这些声音汇成一片劳动日的震耳欲聋的音乐,甚嚣尘上,荡漾回旋,低低地笼罩在港湾的上空,——加入这片喧嚣声的还有越来越多的新的声浪,它们不断从地面升起,有的低声轰鸣,严酷地震撼着周围的一切,有的尖利铿锵,划破了尘土蔽日的、酷热的长空。

花岗石、铁、木材、港口的马路、船舶和人们——一切都向着墨丘利神[10]奏出一支高亢激越的热情颂歌。但是混杂其间隐约可辨的人声却微弱而又可笑。但是最初产生这片噪声的人本身,也显得可笑而又可怜:他们小小的身子,满身尘土,衣衫褴褛,但是动作敏捷,弯腰曲背地背负着沉重的货物,在尘土飞扬中、在酷热的声音海洋里来回奔走。他们跟包围着他们的一个个钢铁巨人、一堆堆货物、轰隆作响的一节节车皮,以及他们所创造的一切相比,显得十分渺小。他们所创造的东西反过来奴役了他们,使他们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

一艘艘升火待发的重载巨轮,拉着汽笛,嘶鸣着,深深叹息着,在它们发出的每个声响里,似乎都能听到一种对那灰色的、满身尘土的人群发出的轻蔑、嘲笑的音符。他们在甲板上爬行着,把自己从事奴隶劳动创造的产品装满深深的货舱。双肩扛着成千上万普特[11]粮食的搬运夫们,把粮食装进货轮的铁肚,居然只是为了挣得几俄磅同样的粮食,来填饱自己的肚皮——看着搬运夫们长长的行列,简直使人笑出了眼泪。衣衫褴褛,浑身是汗,因疲劳、喧闹和酷暑而变得精神恍惚的人们,和由这些人创造出来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高大的轮船(这些轮船的开动,归根到底毕竟不是靠蒸汽,而是靠制造这些轮船的人的肌肉和血汗)——这个对比,具有一整套可歌可泣而又残酷的讽刺。

喧闹使人心烦意乱,尘土刺激着鼻孔,使人睁不开眼睛,暑热炙烤着人的身体,使人精疲力尽,周围的一切都似乎绷得紧紧的,失去了耐性,转眼间就会激起一场巨变,引起一场爆炸,而爆炸过后,在因爆炸而变得清新的空气里,人们将会自由而轻松地呼吸,宁静将会笼罩大地,而这种尘土弥漫、震耳欲聋、刺激人、使人忧郁发狂的喧闹声将会消失,于是城市、大海、天空,都将会变得清静、明朗、美好……

响起了十二下均匀、响亮的钟声。当最后一下钟声静下来以后,劳动的野蛮音乐也逐渐静了下来。再过片刻,这音乐就变成低沉不满的絮语。现在,人声和大海的拍溅声听得更清楚了。这是午饭的时刻到了。

搬运夫们放下工作,三五成群乱哄哄地在港口散开,向小贩们购买各种吃食,并在马路上就地找个阴凉的角落坐下——这时,格里什卡·切尔卡什出现了。这是一头饱经世故的老狼,一个嗜酒成癖的酒鬼和一个机灵大胆的贼,港口的人对他很熟悉。他光着脚,穿着一条磨破了的波里斯绒裤,没戴帽子,披着一件领子撕破了的肮脏的印花布衬衫,露出他那外面包着棕色皮肤的、干瘦的、棱角分明的骨头架子。从他那蓬乱斑白的黑发,以及面皮压皱、瘦削而凶猛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刚刚睡醒。在他的一根褐色胡子上还粘着一小段麦秸,另一小段麦秸则贴在刮过的左面颊上的胡茬里,耳朵后面,他又斜插了一根刚刚折下来的菩提树的小树枝。个子高高、瘦骨嶙峋、背部微驼的他在石子路上慢吞吞地走着。他那凶猛的鹰钩鼻向四下转动着,冷冷的灰色眼睛在熠熠发光。他把锐利的目光投向自己四周,在搬运夫里搜寻什么人。他那褐色的小胡子,又长又密,像猫似的不时抖动两下。他两手背在身后,互相揉搓着,手指像鹰爪似的长而弯曲,神经质地不停绞动着。甚至在这里,在数以百计像他这样刺眼的流浪汉经常出没的地方,他那酷似草原鹞鹰的模样,他那凶猛、剽悍和表面沉稳、从容,但骨子里却机警敏锐,颇像一头他与之类似的猛禽在翱翔,并伺机猛扑的步态,仍旧十分惹人注目。

三五成群担任搬运夫的流浪汉,正挤坐在一大堆煤筐的阴影里。当他走到他们跟前,有一个敦实的小伙子冲他站了起来,这小伙子满脸紫斑,一副蠢样,脖子上净是擦伤,想必不久前刚挨过揍。他站起身来,跟切尔卡什挨肩走着,小声说道:

“船队发现丢了两捆洋布……在找哩。”

“是吗?”切尔卡什不慌不忙地打量了他一眼,问道。

“什么‘是吗’?跟你说,他们在找。就这么回事。”

“怎么,他们问起我,让我帮他们找了吗。”

切尔卡什微微一笑,向义船[12]货栈所在地那边望了望。

“见鬼去吧!”

这伙计转身要走。

“喂,等等!这是谁给你挂的彩呀?瞧,把你的招牌都给砸了……你在这儿没瞅见米什卡吗?”

“好久没瞅见他了!”那伙计边向自己的同伴走去,边喊叫了一声。

切尔卡什继续向前走去,因为是老熟人了,大家都跟他打招呼。他一向心情快活,而且说话尖刻,但今天分明情绪不好,对大家的寒暄回答得生硬而刺耳。

蓦地,从一垛货物后面钻出一个海关警卫。他穿着深绿色军服,满身尘土,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他挡住切尔卡什的去路,摆出一副挑衅的架势,站在他面前,左手抓住短剑的剑把,伸出右手就想去揪切尔卡什的衣领。

“站住!去哪儿?”

切尔卡什后退一步,抬头望着那警卫,冷冷一笑。

这老总那副狡猾中透出憨厚的红脸,想要装出一副吓人的模样,为此,他鼓起腮帮子,脸变得圆圆的,涨得通红,双眉倒竖,瞪着两眼,神情十分可笑。

“跟你说过,不许到港口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肋骨!可你又来了不是?”警卫威严地喝道。

“你好,谢苗内奇!咱俩好久不见了。”切尔卡什向他从从容容地问候道,并向他伸出手去。

“敢情一辈子不见你才好!走,走!……”

但是谢苗内奇还是握了握向他伸过来的手。

“请问,”切尔卡什接着说,他那强有力的手指并没有放开谢苗内奇的手,而是非常友好地、亲热地晃了晃。“你没瞅见米什卡吗?”

“哪来什么米什卡?什么米什卡我也不认识!快走开,伙计!不然的话,让看货栈的瞅见了,非把你……”

“就是上回我跟他一起在‘科斯特罗马’号干过活的那浑小子,”切尔卡什只管说自己的。

“你该说跟你一起偷东西的那主儿!你那米什卡送医院了,给铁锭压坏了腿。走吧,伙计,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走吧,要不然,看我不把你轰走!……”

“嘿,真有你的!你还说不认识米什卡哩……这不认识了。你的火气干吗这么大呀,谢苗内奇?”

“我说,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啦,走吧!……”

那警卫生起气来,向四下里张望着,想把自己的手从切尔卡什有力的手掌里挣脱出来。切尔卡什从自己的浓眉下从容不迫地看着他,没有松开他的手,继续说道:

“别催我走嘛。跟你说够了话就走。我说,你日子过得怎么样?老婆孩子都好吗?”他两眼闪着光,龇牙咧嘴地露出一副嘲弄的微笑,接着又加上一句:“总想上你家作客,可老没时间——净顾喝酒了……”

“得了得了,收起你那一套,别开玩笑,你这瘦猴,你这魔鬼!伙计,我可当真要……难道你还想走家串户、拦路抢劫不成?”

“何必呢?这儿这点东西已足够咱俩一辈子吃喝不尽了。真的,足够了,谢苗内奇!听说,你又偷了两捆洋布是吗?得留神,谢苗内奇,要小心!可别不小心栽了!……”

谢苗内奇气得直打哆嗦,他唾沫横飞,想要说什么。切尔卡什却放开他的手,从容不迫地迈开两条长腿,转身向港口大门走去。那警卫跟在他后面,破口大骂。

切尔卡什的心情好了;他透过牙缝轻轻吹着口哨,两手插在裤兜里,慢吞吞地走着,向左右两边抛去一个又一个尖刻的嘲弄和玩笑。大家也一一回敬着他。

“格里什卡,真有你的,当官的还给你护驾哩!”一群搬运夫吃完饭,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休息,其中一人向他喊道。

“我光脚丫子,因此谢苗内奇在留神,不叫我划破了脚。”切尔卡什回答。

他俩走到大门口。两个当兵的给切尔卡什搜了身,把他轻轻推出了门外。

切尔卡什穿过马路,在一家酒店对门的矮石礅上坐下。从港口大门里面,车声隆隆地驶出了一长列满载货物的大车。接着又迎面驶来一些空车,车夫坐在车上,上下颠簸着。港口不断发出雷鸣似的吼声,吐出呛人的尘土。

在这疯狂的熙来攘往中,切尔卡什的心情十分舒畅。前面一笔可观的收入正在向他微笑。这事费力不多,但需要机灵乖巧。他深信自己机灵有余,因此他眯起眼睛,想象他明天一早口袋里装满钞票时开怀痛饮的情景……他想起他的老搭档米什卡——如果他不砸坏腿,今天夜里正好派大用场。切尔卡什寻思,如果没有米什卡,就他一个人,这事恐怕对付不了;心里不由得狠狠地骂了一句。今天夜里天气怎样?他望了望天,沿街信步走去。

离他五六步远,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正背靠矮石柱,坐在人行道旁的马路上。他穿着蓝色的花粗布衬衫和同样颜色和料子的裤子,脚蹬树皮鞋,头戴棕黄色的破便帽。身旁放着一个小背囊和一把没把的大镰刀,镰刀上缠着草辫,草辫上又整整齐齐地缠上了绳子。这小伙子肩膀宽阔,身子粗壮,一头淡褐色的头发,一张风吹日晒的脸,一双蓝蓝的大眼睛正依赖地、忠厚地望着切尔卡什。

切尔卡什露出牙齿,伸出舌头,做了一个可怕的鬼脸,瞪大两眼,注视着他。

小伙子起初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后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嚷道:“嘿,这人真怪!”接着又几乎屁股不离地、笨手笨脚地从自己靠着的矮石柱旁挪到切尔卡什靠着的矮石柱跟前,在尘土里拖着自己的背囊,镰刀安把的那头则磕着石头路面。

“怎么啦,大哥,看得出来,喝了个痛快吧!……”他扯了扯切尔卡什的裤腿,对他说道。

“是啊,傻小子,有这么回事!”切尔卡什微笑着承认。他一上来就喜欢上了这个有一双明亮、稚气的眼睛的壮实、忠厚的小伙子。“去割草了吧?”

“还用说!……割了不老少,挣钱没多少。这年头可难啦!人,多极了!挨饿的人都去了——硬压价,爱干不干!在库班,只给六十戈比。这年头!……可往年,听说,出价是三个卢布,还有给四个、五个的!……”

“往年!……往年那儿光瞧一眼俄罗斯人,就给三个卢布。大概十来年前吧,我也干过这活。你一进哥萨克村,说我是俄罗斯人!人家就马上来瞧你,摸摸你的身子,赞不绝口,接着就给你三个卢布!让你吃饱喝足。爱住多长时间全由你!”

小伙子起初张大了嘴听切尔卡什神侃,他那圆脸上露出一副又喜悦又莫名其妙的神情,但后来终于明白这流浪汉在胡诌,他咂了咂嘴,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切尔卡什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把微笑藏在自己的胡子里。

“你真怪,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我听着还真信了……不,说真格的,往年那边……”

“嘿,我说什么来着?我不是也说,那边,往年……”

“你得了吧!”……小伙子挥了一下手,“你是鞋匠吧?要不就是裁缝?你到底是干啥的?”

“我到底是干啥的?”切尔卡什反问道,他想了想又说:“我是打鱼的……”

“打——鱼的!你得了吧!怎么,你逮鱼?”

“干吗逮鱼呢?这儿打鱼的不光逮鱼,多半是打捞死人、旧铁锚和沉船——什么都干。有一种专干这事的钓鱼竿……”

“瞎掰,骗人!……没准,你这打鱼的是干这个的吧,他们替自己编了首歌:

我们打鱼撒网,

在陆地,在岸上,

在粮库,在货仓!……”

“你见过这号人吗?”切尔卡什问,嘲笑地望着他。

“没有,哪见得着他们呀!只听说过……”

“喜欢吗?”

“喜欢他们?还用说!……这帮人真不赖,无牵又无挂,自由又自在……”

“你要自由干吗?难道你也爱自由?”

“这还用说吗。自己说了算,爱上哪上哪,爱干啥干啥……可不吗!只要你会过日子,身上又没负担——这是最要紧的!爱怎么玩都成,不过,要记住上帝,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

切尔卡什轻蔑地啐了口唾沫,转过身去,不理那小伙子。

“我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那小伙子说,“父亲死了,家业小,地又少,母亲老了,地里又不打粮食——我怎么办呢?总得活下去吧。可是这日子该怎么过呢?不知道,我得找个好人家去当倒插门女婿。这也行啊。只要让闺女分开过就成!……可是没门儿——那个魔鬼老丈人不肯分家。嗯,我就得给他扛活……扛很久……扛好多年!你瞧,这事儿有多糟!要是我能挣它一二百卢布,我马上就能成家立业,一个子儿也不给安吉普!你愿意让玛尔法分开过吗?不乐意?那拉倒!谢谢上帝,村里的姑娘也不止她一个。这样一来,我就完全自由了,可以自立门户了……可不吗!”小伙子叹了口气。“可现在没法办,只能当倒插门女婿。我本来想上库班去,挣它一二百卢布——这就够了!够阔了!……可是没办成。只能给人扛活……指着我种我家那点地是翻不了身的,没门儿!唉……”小伙子非常不乐意去当倒插门女婿。一想到这事儿,他就满脸愁云,坐在地上使劲儿扭过来扭过去的。

切尔卡什问:

“眼下你想上哪儿?”

“可不,上哪儿呢?你知道,当然,只好回家喽。”

“我说老弟,这我可不知道,没准,你想上土耳其吧……”

“上土——耳其!……”小伙子拉长了声音。“有哪个正教徒会上那儿去呀?你也说得太邪门了!”[13]

“你真是个笨蛋!”切尔卡什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不再理那傻小子。这个壮实的乡下小伙子在他心里唤起一个想法……

一个模糊的、慢慢成熟的,但又恼人的感觉,在他内心深处蠕动,不让他集中心思好好考虑一下今天夜里必须做的事。

挨了一顿骂的小伙子在低声嘀咕什么,时不时斜过眼去瞅一眼那个流浪汉。他可笑地鼓起腮帮子,噘起嘴唇,眯着的两眼不知为什么眨个不停,显得十分可笑。看来,他没有料到,他跟这个留着小胡子的流浪汉的谈话会结束得这么快和这么令人难堪。

流浪汉没有再理他。他坐在矮石柱上,若有所思地吹着口哨,用肮脏的光着的脚后跟在矮石柱上打着拍子。

小伙子想回敬他一下。

“喂,打鱼的!你经常喝醉酒吗?”他刚开口,那个“打鱼的”就向他转过身来,问他:

“我说傻小子!你愿意今天夜里跟我一块儿去干趟活儿吗?快说!”

“干什么活?”小伙子不信任地问道。

“哼,干什么!……让你干什么干什么……去打鱼。你划船……”

“这……成啊!没什么。可以干。不过话又说回来……可别跟你吃不了兜着走哇。你这人实在看不透……拿不准你是干啥的……”

切尔卡什感到心里像被火烫了似的,他冷冷地、恶狠狠地低声道:

“不懂的事你就别叨叨。看我不狠狠地敲你的脑瓜,那时候你就开窍了……”

他从矮石柱上跳下来,用左手捻了捻胡须,右手攥成铁硬的、青筋毕露的拳头,两眼熠熠发光。

小伙子害怕了。他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围,胆怯地眨着眼,也从地上跳起来。他俩互相打量着,一言不发。

“怎么样?”切尔卡什冷冷地问。这小牛犊居然敢侮辱他,他心里跟开了锅似的,气得发抖。刚才同他说话时,他看不起他,现在又骤然恨他,恨他有这么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一张健康的晒得黑黑的脸、一双短小的结实的手,恨他在那边什么地方还有自己的村子、村里还有自己的家,恨他居然有一家富裕农民要他当上门女婿——恨他过去和未来的整个生活,而他最恨的是这个跟他切尔卡什相比不过是个娃娃的人,居然也敢爱自由——他既不懂自由的价值,也不需要自由。看到一个你自以为不如你和低于你的人,居然跟你有同样的爱和恨,因而变得很像你,总叫人觉得受不了。

小伙子望着切尔卡什,已经把他看成东家了。

“可我……也没反对呀……”他说,“我本来正找活干,跟你干,跟别人干,跟谁干都一样。我说这话不过是瞅着你不像干活的人——穿得太那个……破了。嗯,我知道,这事谁都能碰到。主啊,难道我没见过醉鬼吗!哎,见多啦!……还有不如你的哩。”

“哼,得了得了!同意吗?”切尔卡什又问,语气已经缓和了些。

“我吗?行啊!……我很乐意!你开个价吧。”

“我是看活儿给价。看干什么活儿。也就是说,看打到多少鱼……你可以到手五个卢布。懂吗?”

现在一谈到钱,这个农民又立刻认真起来,他要求雇主能给个准数。小伙子心里又燃起了不信任和怀疑。

“我看,这不合适吧,大哥!”

切尔卡什摆出一副东家的样子:

“不谈了,以后再说!先去饭铺!”

于是他俩并肩走在大街上。切尔卡什捻着小胡子,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东家模样,小伙子则带着一副唯命是从的表情,但毕竟充满不信任和害怕。

“你叫什么?”切尔卡什问。

“加弗里拉!”小伙子回答。

他俩走进一家又脏又黑的小饭铺。切尔卡什走到柜台前,用一种老顾客随随便便的口吻,要了一瓶伏特加、两盘菜汤、一盘煎肉排、两杯茶,算清账后,他又简短地对跑堂交代:“都记账上!”对此跑堂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加弗里拉对自己的东家立刻肃然起敬:别看他那模样像个骗子,看来还挺有名气和信用。

“嗯,现在咱俩先吃点东西,好好谈谈。你先坐会儿,我出去会儿就来。”

他出去了。加弗里拉环顾左右。饭铺开设在一间地下室里;里面潮湿、阴暗,满是难闻的伏特加、烟草、树脂,再加上某种刺鼻的东西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在加弗里拉对面的另一张饭桌旁,坐着一个穿水手服的醉汉,红胡子,浑身是煤末和树脂。他时不时打着饱嗝,哼着一支歌,歌词颠三倒四,全唱错了,一会儿声嘶力竭,一会儿喉音很重。他分明不是俄罗斯人。

他身后坐着两个摩尔达维亚女人;她俩穿着破衣服,长着黑头发,脸晒得黑黑的,也在醉醺醺地、沙哑地唱着歌。

接着从黑影里又钻出一个个人影,全都是蓬头垢面,一副怪样,而且全是半醉半醒,又吵又嚷,极不安分……

加弗里拉感到毛骨悚然。他盼着东家快点回来。饭铺里的喧闹声汇成一个音符,仿佛一头巨兽在咆哮,其中混杂着上百种各种各样的声音,愤怒地、盲目地想从这石砌的洞穴里冲出去,但又找不到出去的通道……加弗里拉感到有一种醉人的、使人难受的东西正在钻进他的躯体。他的眼睛本来在好奇而又恐惧地扫视着饭铺,这时他感到两眼发黑,头昏目眩。

切尔卡什回来了,于是他俩就一边说话,一边吃喝。喝到第三杯酒,加弗里拉醉了。他变得快活起来,很想对自己的东家说点让他高兴的话:这东家真是个好人,居然让他美美地吃喝了一顿。可是蜂拥而来涌到他嗓子眼里的话,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来,舌头突然变重了。

切尔卡什望着他,嘲讽地微笑着,说:

“喝醉了!……唉,窝囊废!才喝了五杯!……还怎么干活?”

“朋友!……”加弗里拉吐字不清地说道。“别怕!我一定给你好好干!……让我亲亲你!……行吗?”

“得了得了!给,再喝一杯!”

加弗里拉喝呀喝的,一直喝到天旋地转,两眼发黑。这很不舒服,而且想吐。他的脸变得兴高采烈,一副傻样。他想说话,却可笑地吧嗒了两下嘴唇,只发出了两声牛叫似的哞哞声。切尔卡什注视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捻着自己的小胡子,阴沉地微笑着。

而饭铺里已是一片喝醉酒的狂呼乱叫。那个红胡子水手用胳膊肘支着桌子,睡着了。

“喂,走吧,”切尔卡什站起身来说道。

加弗里拉想站起来,可是硬是站不起来,他狠狠地骂了一声,用一种醉汉的毫无意义的笑声笑了起来。

“喝趴下了!”切尔卡什说,又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加弗里拉一个劲地傻笑,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东家。切尔卡什也注视着他,目光锐利,若有所思。他看到面前这个人的一生,已落到他的狼爪之中。他,切尔卡什,感到自己有力量来随意摆布这个人的一生。他可以把他像牌桌上的纸牌一样一折两段,也可以帮助他盖房买地,安居乐业。他感到自己成了别人的主宰;他想,这小伙子永远不会喝到命运曾经让他切尔卡什喝过的那杯苦酒了……他既羡慕又可怜这个年轻的生命,他嘲笑它,但想到它可能再次落到像他这样的人的掌握之中时,又为它感到难过……所有这些感情最后在切尔卡什身上融合成为某种父亲和东家合成一体的东西;既可怜这小伙子,又需要这小伙子。于是切尔卡什托住加弗里拉的胳肢窝,从后面用膝盖轻轻推着他,把他带到饭铺的院子里,让他躺在劈柴垛旁地上的阴影里,他自己也在他身旁坐下,抽起了烟斗。加弗里拉稍微动弹了两下,咕噜了几声,就睡着了。

“喂,弄好了吗?”切尔卡什低声问正在拾掇船桨的加弗里拉。

“马上就好!桨栓活动了——能用桨敲它一下吗?”

“不行不行!不许有一点响声!用手把它使劲按下去,它会自己卡紧的。”

他们俩在轻手轻脚地拾掇一条小船,这小船拴在一艘大船的船艄。这里有一大队满载橡木桶板的普通帆船,装着棕榈木、檀香木和粗壮的柏树原木的土耳其帆船。

夜,黑黑的,空中飘浮着一块块蓬乱的厚厚的云层。海上,风平浪静,一片漆黑,海水像油一样浓。大海发出一种潮湿的好闻的咸味,温柔地哗哗响着,拍溅着船舷和海岸,微微摇晃着切尔卡什的小船。在远离海岸的广阔的海面上,矗立着一艘艘商船的黑漆漆的骨架,船顶上悬挂着各色彩灯的尖尖的桅杆直指天空。海上映射着彩灯的光,到处洒满了黄色的光点。它们在天鹅绒一般软软的、黑压压的海面上优美地颤动着。大海像劳累了一天的工人,在酣睡中。

“开船!”加弗里拉把桨划进水里,说道。

“开船!”切尔卡什用舵使劲一扳,把小船推进帆船中间的水道。小船开始在平滑的水面上快速行驶,在桨的划动下,水面发出一道蓝蓝的粼光——它那长长的光带,柔和地闪耀着,在船后蜿蜒盘旋。

“喂,脑袋怎么样,还疼吗?”切尔卡什和气地问。

“可疼了!……跟开了锅似的嗡嗡响……我这就用水浸一下脑袋。”

“何苦呢?给,你还是润润肠胃的好,说不定倒清醒得快。”[14]他把一瓶酒递给加弗里拉。

“真的?主啊,赐福给我吧!……”

可以听到轻轻的咕嘟咕嘟声。

“嘿,你呀!开心吗?够啦!”切尔卡什不让他再喝下去。

小船又飞速驶去,没有一点响声,轻轻地在船与船之间曲折前进……突然,它钻出了船群,于是无边无际的、雄伟的大海又蓦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一直伸向碧蓝的远方。在海天相接处是一片错落有致的云——有镶着毛茸茸的金边的灰中透紫的云彩,有像海水一样碧蓝的云层,还有那投下忧郁沉重的阴影令人沉闷的铅灰色乌云。云彩在慢慢移动,时而融成一片,时而相互追逐,时而把自己的颜色和形状混合在一起,互相吞并,时而又改头换面,重新出现,有的雄伟壮丽,有的阴郁凝重……在这片无生命物体的缓慢运动中,有着某种不祥的东西。似乎在那边,在海的尽头,它们多得无边无际,它们将永远从那边冷漠地爬上天空,而且心怀叵测,从此永远不再让那空中的亿万颗金色的眼睛在酣睡的大海上闪烁。这些眼睛就是那五彩缤纷的星星,它们一颗颗仿佛有生命似的,闪着幻想的光华,唤醒着人们的崇高愿望。人们十分珍惜它们的纯洁的光辉。

“大海美吗?”切尔卡什问。

“不错!不过海上怪吓人的,”加弗里拉回答,一面用船桨均匀而有力地拍击着水面。海水在长桨的拍击下溅起一圈圈水花,哗哗地响着,声音小得勉强可以听见,但海水始终闪耀着温暖的蓝蓝的粼光。

“吓人!真是笨蛋!……”切尔卡什嘲笑地咕哝道。

他是贼,但是他爱大海。他那沸腾的暴躁的性格,渴望刺激,但是他永远看不够这黑压压、无边无际、自由而雄伟的广阔海面。对于他所爱的大海的美,他居然听到这样的回答,未免可气。他坐在船艄,用舵切割着水面,安详地望着前方,真想在这天鹅绒般平静如镜的海面上久久地航行,划得远远的。

一到海上,他心中就会升起一种浩瀚的、温暖之感——它充斥他的整个心灵,使它多少荡涤掉一些尘世的污浊。他珍惜这个,喜欢在这水天一色的地方看到自己是好人,因为这里关于生活的忧虑和生活本身,分别失去了它的尖锐性和价值。一到夜里,海上就徐徐飘浮着一种大海在沉睡中呼吸的柔和声响。这广袤无垠的声音总是把宁静注入人的心灵,温柔地遏制着人心的愤怒冲动,使人心产生一种强大的憧憬。

“打鱼的家伙呢?”加弗里拉不安地向船里张望着,突然问道。

切尔卡什蓦地一惊。

“家伙?在我这儿,在船艄。”

但是,在这个娃娃面前撒谎,使他感到难堪,此外,经这小伙子一问,把他的思路和情绪打断了,他感到惋惜。他生气了。他心头和喉头那团熟悉的尖利的刺痛感,使他全身抽搐了一下。他威严而又生硬地对加弗里拉说:

“我说你呀——让你坐着就老老实实地坐着!别多管闲事,雇你来划船你就划船,再废话,没你的好。懂吗?”

小船抖动了一下,停住了。船桨留在水里,泛起了泡沫,加弗里拉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着。

“划呀!”

刺耳的骂声震动了空气。加弗里拉急忙挥动双桨。小船仿佛吃了一惊似的,迅速而又神经质地猛然前进,划破水面,发出一片哗哗的水声。

“稳点!……”

切尔卡什在船艄欠起身子,没有放下手中的桨,两道冷冷的目光紧盯着加弗里拉苍白的脸。他弯下腰,俯身向前,像一只准备纵身跃起的猫。听得见恶狠狠的咬牙切齿声和某些关节发出的怯怯的嘎吱声。

“谁在嚷嚷?”海上传来一声断喝。

“我说魔鬼,你划呀!……”“轻点儿!……我揍死你,狗东西!……划呀,快划!……”切尔卡什沙哑地低声说。

“圣母……娘娘……”加弗里拉喃喃道,因为害怕和使劲,他在浑身哆嗦,疲惫不堪。

小船平稳地掉过船头,向港口往回驶去。港口的灯火汇成一片五彩缤纷的灯海,可以看见帆樯如林。

“喂!谁在大叫大嚷?”又传来那声喝问。

现在那声音比头一回远了些。切尔卡什放心了。

“就你在大叫大嚷!”他向喊声的方向说,接着又向还在低声祈祷的加弗里拉说道:

“我说老弟,算你运气!要是这些魔鬼赶过来追咱们——你就完蛋了。知道吗?我马上让你喂鱼去!……”

现在切尔卡什说话平静了,甚至很和气。但是加弗里拉还在吓得发抖,他央求道:

“我说你放了我吧!我用基督的名义求你了,放我走吧!随便找个地方让我上岸吧!哎呀呀!……我全完啦!……我说请你看在上帝的分上,放我走吧!你要我有什么用?我干不了这事儿!……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头一回啊……上帝!我非完蛋不可!你是怎么把我骗上手的呢?啊?你是造孽呀!……是在毁灭人家的灵魂呀!……唉,这事儿……”

“什么这事儿?”切尔卡什厉声问,“嗯?说,什么这事儿?”

小伙子的恐惧使他感到很快活,他一面望着加弗里拉的恐惧,一面想到他切尔卡什居然成了一个可怕的人,感到很得意。

“这可是件昧良心的事呀,大哥!看在上帝分上,放我走吧!……你要我有什么用呢?啊?亲爱的……”

“别废话!用不着你就不雇你了。懂吗?——少废话。”

“主啊!”加弗里拉叹了口气。

“又来了!……别愁眉苦脸的!”切尔卡什打断了他的祷告。

但是现在加弗里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低声抽泣,抹眼泪,擤鼻涕,在座位上扭过来扭过去,但是却在使劲和拼命地划船。小船像箭似的飞速前进。在前面航道上又耸起一个个黑漆漆的船体,小船消失在船群之中,像个陀螺似的在船与船之间的狭窄的水道上转来转去。

“你呀,我说!如果有人问什么,想活命就别吱声!懂吗?”

“哎呀!……”加弗里拉绝望地叹了口气,算是对这个厉声吩咐的回答,接着又痛心地补上一句:“我这辈子算完啦!……”

“别唠叨!”切尔卡什低声喝道。

这一声断喝使加弗里拉失去了思维能力,他面如死灰,全身发冷,预感到大祸即将临头。他机械地把桨划进水里,身子后仰,把桨提起来,又划进去,两眼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的树皮鞋。

海浪在昏睡般的哗哗声中忧郁地轰响着,听来十分可怕,前面就是港口……在港口花岗石大墙那边,可以听到人的说话声、水的拍溅声、歌声和尖细的哨子声。

“停!”切尔卡什低声说,“放下桨!两手顶住墙!轻点,鬼东西!……”

加弗里拉两手扒住光滑的石头,让小船沿着墙前进。小船的船舷蹭着长满黏液的石头,在无声地移动。

“停!……把桨给我!拿到这儿来!你的身份证在哪?在背囊里?把背囊给我!哎,快给呀!这是为了不让你溜,亲爱的朋友……现在你溜不了啦。没桨,你还凑合能溜,可是没身份证,你会害怕的。等着!注意,你敢发出一点声音——就是钻到海底,我也能把你找回来!……”

倏地,切尔卡什用手扒住什么东西,身子腾空上了墙,不见了。

加弗里拉打了个寒噤……这事发生得如此迅速。他感到,他在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瘦贼身上所感到的那该死的重压和恐惧,正慢慢地从他心头坠落、滑下……现在正好逃跑!……他心情舒畅地舒了口气,打量了一下周围。左面耸立着一个没有桅杆的黑黢黢的船身——像是一口硕大无朋的棺材,没有人,空空的……海浪每次向它的两侧打来,船里就产生一种低沉、响亮的回声,像是沉重的叹息。右侧水面上,蜿蜒着防波堤的灰色石墙,像是一条冰冷的水蛇。后面也可以看见一个个黑黢黢的骨架,而在前方,在大墙和这口棺材和船舷间,可以看见寂静无声的、荒凉的大海和海上的乌云。乌云在慢慢移动,又大又重,并从黑暗里发出一种恐怖,好像要用自己的重压把人压扁似的。一切都冰冷、黑暗、凶险。加弗里拉感到一阵恐怖。这个恐怖比切尔卡什加予他的恐怖更甚:它牢牢地攫住加弗里拉的心胸,使他胆怯地缩成一团,把他牢牢地钉在小船的长凳上……

周围的一切都哑默无声。除了大海的叹息外,没有一点声响。乌云仍旧和刚才一样在空中慢慢地、沉闷地爬动着,但是乌云却越来越多地从海上升起,举眼望天,使人不由得以为这也是大海,不过这大海波涛汹涌,倒挂在另一个昏睡的、平静的、光滑的大海之上。乌云像一排排汹涌澎湃、白浪滔天的波浪,扑向地面,又像风吹散波涛而形成的一个深渊,又像是一排排新生的巨浪,还没有被疯狂而愤怒的碧蓝浪花所覆盖。

加弗里拉感到自己被这个幽暗的寂静和美压垮了,他感到他想快点看到东家。要是他留在那边不回来咋办?时间过得很慢,比乌云在天上爬还慢……寂静变得越来越可怕了……但是,听,在防波堤的大墙后边,似乎可以听到水的拍溅声、沙沙声和某种类似人的低语声。加弗里拉觉得他马上要死了……

“喂!睡着啦?接住!……小心……”传来了切尔卡什低沉的声音。

从大墙上放下一件立方形的沉甸甸的东西。加弗里拉把它接过来,放进了船舱。又放下一件同样的东西。接着探出了切尔卡什长长的身影,横过大墙,又出现了两支桨,加弗里拉的背囊也扔了过来,摔在他脚旁,于是气喘吁吁的切尔卡什在船艄坐了下来。

加弗里拉望着他,快乐地、怯生生地微笑着。

“累了吧?”他问。

“还能不累,小牛犊!来,使劲儿划!撒丫子快跑!老弟,你这回挣得不少啊!事情已经办成了一半。现在只剩下在这些鬼东西的眼皮底下划过去了。只要划过去,你就等着拿钱,找你的玛什卡去吧。你不是有个相好叫玛什卡吗?喂,娃娃,是不是?”

“不——价!”加弗里拉使出全力,拼命划船,胸部忽起忽落,像风箱似的,两手使劲划桨,像两只钢丝弹簧。水在小船下汩汩地响着,船艄后面的蓝色光带,现在更宽了。加弗里拉已经浑身大汗淋漓,但他仍旧不停地使劲划船。这天夜里,他经历了两次惊吓,现在他害怕再遇上第三次,他只希望快点干完这该死的活,立刻上岸,赶快跑掉,离开这个还没当真杀掉他或者还没把他弄进监狱的人。他决定不跟他说任何话,不去顶撞他,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是能够平安无事地跟他分手,那他明天就去给显灵者尼古拉做祈祷。他胸中已有一篇热烈的祈祷词,准备滔滔不绝地流出。但是他克制住自己,像艘小火轮似的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言不发,只是皱紧眉头,时不时瞥一眼切尔卡什。

而那一个,瘦高个儿,俯身向前,仿佛一只准备展翅飞翔的鸟,用那鹞鹰似的眼睛注视着小船前方的一片黑暗,不断转动着那凶猛的鹰钩鼻,一只手牢牢地把着舵,另一只手则捻着由于微笑而不住抖动的小胡子。切尔卡什对自己和自己的成功十分得意,对这个被他吓破了胆,并且变成他的奴隶的小伙子,也十分满意。他看着加弗里拉在使劲划船,倒可怜起他来了,他想给他鼓鼓劲。

“喂!”他微笑着,低声说,“怎么,你吓坏了是不是?”

“没——没事儿!……”加弗里拉吐了口气,喉咙里咕嘟响了一下。

“你现在划船就不必太使劲啦。现在可以歇会儿,只要再过一道关就行……你歇会儿吧……”

加弗里拉顺从地停下来,用衬衫袖子擦去脸上的汗,又把桨划进了水里。

“喂,划轻点。别让水发出声音。还得过一道关。轻点,轻点呀……不然的话,老弟,这儿的人可不好对付……说开枪就开枪。你还没来得及叫声‘啊呀’,脑门上就打个大包。”

小船擦着水面在悄悄前进,几乎毫无声响。只有一滴滴蓝蓝的水珠从桨上滴落下来,落到海里时,在它们落下的地方倏地闪出一小块也是蓝蓝的光点。夜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沉静了。现在天空已不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乌云已经四散,像一块均匀的、沉重的帷幕覆盖天际,一动不动地、低低地悬挂在水面上。大海也变得更宁静、更黑了,海上飘来的温暖的咸味,也变得更浓了。大海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辽阔了。

“唉,下场雨就好啦!”切尔卡什低声说。“那咱俩就可以溜过去,跟拉上大幕似的。”

小船的左右两侧,从黑压压的水里陡地矗立起一座座大楼——这是驳船,一动不动,阴森森的,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在其中一艘驳船上,有灯光在移动,有人提着马灯在来回走动。大海抚摩着驳船的两侧,发出一种低沉的央求般的声音,驳船也用响亮的、冷冷的回声,应和着大海,仿佛在争论,不肯向大海让步。

“哨卡!……”切尔卡什低声说,声音低得勉强可以听见。

自从他叫加弗里拉划轻些开始,加弗里拉又被一种剧烈的紧张感攫住,生怕出事。他全身探向前方,探向黑暗,他觉得他的人长长了——他身上的骨头和血管正在抻长,隐隐作痛,脑袋里只装着一个念头,也在疼,背上的皮肤在哆嗦,两条腿好像被一根根又细又尖又冷的针在往里扎似的。两眼由于一直紧张地注视着黑暗,也在酸疼。他害怕有人从黑暗中倏地站起来,对他们一声断喝:“站住,贼!……”

现在,当切尔卡什低声说了“哨卡”之后,加弗里拉打了个哆嗦:一个尖利的、焦灼的想法穿过他的全身,穿过并触动了他那绷紧的神经——他想大喊一声,叫人来帮忙……他已经张开了嘴,并且在长凳上微微欠起了身子,挺起了胸膛,胸中深深吸进一大口气,张开了嘴——但是蓦然一阵恐怖袭来,使他大惊失色,这恐怖跟鞭子似的抽了他一下,他闭上眼睛,从长凳上颓然摔倒。

……在小船前方,在遥远的天际,从黑黝黝的海水里,骤然升起一把蓝色晶莹的巨大宝剑,划破黑暗的夜空,剑锋扫过天上的乌云,像一条宽阔的蓝带,横卧在大海的胸膛。它横卧着,光带所及,从黑暗里陡地浮现出在此以前看不见的船舶,黑黢黢的,寂静无声的,被浓重的夜色笼罩着。似乎这些船过去被猛烈的暴风雨刮进了海底,在那里待了很久,现在又遵循大海所诞生的剑光的指令,从海底浮了上来——浮上来看看苍穹和海上的一切……它们的索具拥抱着桅杆,像是跟这些黑色的庞然大物同时从海底浮起来的死死缠住它们的一丛丛水草。那道剑光又从海的深处升起,直指夜空,这把可怕的蓝色宝剑,倏地升起,光芒四射,又划破夜空,又横卧海面,不过已经是在另一个方向。于是那时,在宝剑落下的地方,又浮现出一些它未曾出现之前看不见的船群的骨架。

切尔卡什的小船停了下来,在水面摇晃着,似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加弗里拉用两手捂住脸,躺在船底,切尔卡什用脚踹他,低声怒骂:

“笨蛋,这是海关的巡逻艇……这是探照灯!……起来,蠢货!灯光马上就会照到咱们身上来的!……你会把咱俩全给毁了的,鬼东西!起来呀!……”

后来,皮靴后跟终于有一下比别的更重地踢到加弗里拉的脊背上,他一跃而起,但还是不敢睁开眼睛,他坐到长凳上,伸手摇起了桨,划起了船。

“轻点!看我不宰了你!哎呀,轻点……真是个笨蛋,他妈的!……你怕什么?说呀!照你这德行!……不就是探照灯吗。划轻点……鬼东西!……这是缉私队。不会碰咱们——他们走远了不是。他们不会碰咱们的,别怕。现在咱们……”切尔卡什兴高采烈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当然,划出来啦!……嘿!……我说你真运气,你这大笨蛋!……”

加弗里拉不吱声,划着船,沉重地呼吸着,斜眼望着那道剑光仍在时起时落的地方。切尔卡什说,这不过是盏灯,他怎么也不信。劈开黑暗的冷冷的蓝光,既然能使大海闪出一片银光,它里面一定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于是加弗里拉又陷入一种又愁又怕的催眠状态。他像机器似的划着船,老是缩成一团,好像在等待从天而降的打击似的。他心里已没有任何念头,任何愿望——他变得麻木不仁,一片空虚。这一夜的惊惶不安,终于吞噬了他身上一切属于人的东西。

切尔卡什却兴高采烈。他那习惯于提心吊胆的神经已经平静了下来。他的小胡子在得意地抖动,两眼在熠熠发光。他觉得他的心情好极了。他得意地吹着口哨,大口大口地吸着大海湿润的空气。他看看四周,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加弗里拉脸上时,他和蔼地笑了。

一阵风吹过,吹醒了大海,海面蓦地泛起细密的涟漪。乌云似乎变薄了,变透明了,但是整个天空仍旧乌云密布。尽管风(不过是一阵轻风)在大海上自由飘荡,但乌云却凝然不动,似乎在动着某种灰色的、沉闷的念头。

“我说老弟,你也该清醒清醒了吧!瞧你那模样——好像把你的整个灵魂都从臭皮囊里挤出去了,就剩下一大包骨头似的!一切都干完了。喂!……”

加弗里拉听见有人说话,心里还是高兴的。尽管说这话的人是切尔卡什。

“我听见了,”他低声说。

“这就对啦!尿包……来,你掌舵,我划船,大概累了吧!”

加弗里拉机械地跟他交换了位置。当切尔卡什跟他交换位置的时候,瞥了一眼他的脸,发现他两腿发抖,全身摇晃,他更加可怜起这小伙子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好了,别怕啦!不过钱倒挣得不少。老弟,我要好好犒劳犒劳你。你想要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吗?啊?”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上岸……”

切尔卡什挥了下手,啐了口唾沫,就动手划起桨来,他挥动着自己的长胳膊,把桨不断朝后远远地甩去。

大海醒了,海上掀起一片细浪,波浪不断涌起,又不断在浪尖上镶上一圈浪花的流苏,后浪撞击前浪,碎成一片细雾。浪花在消融时发出咝咝的声音,叹息着——于是周围的一切便充满一片音乐般的喧哗声和拍溅声。黑暗似乎变得渐渐有了生气。

“嗯,告诉我,”切尔卡什开口道,“你回到村子,结了婚,就开始耕地种庄稼,老婆一旦生儿育女,吃的就不够啦;于是你就一辈子拼命干……嗯,怎么样?这事很有味道吗?”

“有啥味道!”加弗里拉胆怯地哆嗦着回答。

有几处,风吹散了乌云,从裂缝处可以看见一小块蓝天和天上的一两颗星星。这些星星倒映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上,仿佛在浪尖上跳跃,时而消失不见,时而重新闪耀。

“靠右!”切尔卡什说,“很快就到。可不吗!……干完了。这活干得不赖!你这下瞧见了吧?一夜,我就到手五百卢布!”

“五百?”加弗里拉不相信地拖长了声音问,但立刻又害怕起来,用脚踢着小船里的那两包东西,急促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这玩意儿可值钱了,要是全照原价卖出去,足值一千卢布。不过我不卖高价……干得漂亮吗?”

“真——的?”加弗里拉疑惑地拖长了声音。“要是这给我的话!”他叹了口气,立刻想起了农村、穷苦的家业、自己的母亲,以及一切既遥远又亲切的东西,他就是为了这些才出来做工的,就是为了这些才在这一夜受尽了洋罪。回忆的波浪袭来,裹住他的全身。他想起他那小村,由陡峭的山坡迤逦而下,直达山溪,而山溪则掩映在一片桦树、白柳、花椒树和稠李之间……“唉,那就阔啦!……”他伤心地叹了口气。

“是——吗?我想,你就会马上乘火车回家……一回家,姑娘们准爱上你,嘿,别提多美啦!……你随便挑一个!还得给自己盖座房子——嗯,要盖房子,这点钱恐怕不够吧……”

“这话不假……盖房还不够。我们那儿的木料可贵啦。”

“那怎么办?把老房子翻修一下得了。马怎么样?有马吗?”

“马!马倒有,就是太老啦,鬼东西。”

“嗯,这么说,还得来匹马。来匹好马!来头奶牛……几只羊……各种家禽……对不对?”

“还用说吗!……唉,主啊!那日子就过得美啦!”

“是——啊,老弟,这日子就能凑合过啦……这事我也懂点儿。过去我也有过家……我父亲是个大财主,村里是数得上的……”

切尔卡什划得很慢。小船在波浪上晃动着,浪花顽皮地拍打着船舷。小船在黑压压的大海上慢慢移动,大海闹得越来越欢了。两个人在水上晃悠着,都在幻想,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周围。切尔卡什勾起加弗里拉的思乡之情,是想多少鼓励鼓励他,安慰安慰他。起初,他说话的时候,还在小胡子里暗自窃笑,但是到后来,他和对方一问一答,向他提到农村生活的乐趣(对这种乐趣,他自己早已绝望,也早忘了,只是现在才重新想起它),才渐渐忘情,本来应当问小伙子一些关于农村和农村的事儿,可是他却不自觉地自己说开了:

“农民生活中最要紧的,老弟,就是自由!你自己当家做主。你有自己的房子,哪怕它一文不值,但是它是你自己的。你有自己的地,哪怕它只有巴掌大小,但是它是你自己的!你在自己的土地上就是国王!……你有身份……你可以要求任何人尊敬你……对吗?”切尔卡什非常兴奋地结束了自己的议论。

加弗里拉好奇地望着他,也觉得兴奋起来。在谈到这些事的时候,他已经忘了他在跟谁说话。他在自己面前看到的是跟他一样的农民,世世代代扎根在土地上、流血流汗的农民,儿时的回忆使他和土地联系在一起,后来他擅自离开这片土地,不再关心它,因而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话在理,大哥!唉,不就是这理吗!你瞧你现在这模样,没有土地成什么了?土地就跟母亲一样,大哥,一个人是不可能长久忘记母亲的。”

切尔卡什醒悟过来……他感到胸口一阵刺痛。每当他的自尊心,一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好汉的自尊心被什么人稍一触犯,特别是被一个在他看来一文不值的人所触犯,他就怒火中烧,按捺不住。

“胡扯!”他凶狠地说,“你大概以为我这是正经八百地说的……想得倒美!”

“是啊,真是个怪人!……”加弗里拉又胆怯起来。“我难道说你了吗?恐怕,像你这样的人不老少啊!唉,世上有多少不幸的人啊!……到处流浪……”

“你来划船,笨蛋!”切尔卡什简短地命令,不知为什么把涌到喉头的一长串怒骂又咽了回去。

他俩又互相交换了位置,切尔卡什在跨过货包爬到船艄去的那工夫,真想给加弗里拉一脚,把他踢进水里。

简短的谈话中止了,但是现在甚至在加弗里拉的沉默里,也向切尔卡什散发出一股农村的气息……他回想过去,忘了掌舵,小船被波浪冲到了另一边,向海上漂去。波浪也似乎懂得这艘小船已经失去了目标,于是就越来越高地把他抛掷着,轻轻戏弄着它,桨起处,浪花上闪烁着点点温柔的蓝光。切尔卡什眼前迅速闪过一幅幅过去的图画——那遥远的过去与现在隔着一堵高墙,十一年流浪生活的高墙。他看到自己还是个小孩,看到自己的村子,自己的母亲——一个脸蛋红红的、有一双善良的灰色眼睛的胖女人,看到自己的父亲——一个红胡子的彪形大汉,老板着脸;他又看见自己当了新郎,看见妻子——黑眼睛的安菲莎,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体态丰满,性格温柔、快活,他又看见自己英俊潇洒,当上了近卫兵;他又看见父亲,但已是白发苍苍,被工作压弯了腰,母亲也是满脸皱纹,弯腰曲背,人也变矮了;他接着又看见自己服役回家时全村人欢迎他的情景;他看见父亲当着全村人的面为自己的格里戈里感到自豪。他那时已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体魄健壮的士兵,一个动作灵活的美男子……记忆——这是不幸人的长鞭,它甚至能使过去的顽石复活,甚至能给从前喝过的毒药也滴上几滴蜂蜜……

切尔卡什感到自己被某种煦风般宽容一切的暖流所笼罩。这股风给他的耳畔送来了母亲的亲切话语,父亲这个规规矩矩的庄稼汉的庄重的教诲,以及大地母亲许多被遗忘的声音和浓郁的芳香——大地刚解冻,刚翻耕,刚披上冬小麦的碧绿如茵的春苗……他感到自己孤苦伶仃,已从那种生活方式里被永远抛弃、永远逐出,而他血管里流着的血,正是在这种生活方式里培养出来的。

“喂!咱们到底上哪呀?”加弗里拉蓦地问道。

切尔卡什打了个寒噤,用猛禽般惊惧的目光环顾了一下四周。

“活见鬼,上哪了呀!使劲划……”

“想心事了?”加弗里拉笑着问。

“累了……”

“那么说,咱们现在已经不会因为这玩意儿遭殃啦?”加弗里拉用脚踢了踢货包。

“不会了……你放心。马上就可以一手交货和一手拿钱啦……可不是吗!”

“五百?”

“至少。”

“这,这个,可是一大笔钱呀!要是给我这个苦命鬼!……嘿,我就有戏唱啦!……”

“唱庄稼人的戏?”

“没准还不止这些哩!我马上……”

于是加弗里拉插上幻想的翅膀,开始飞翔。切尔卡什则一言不发。他的小胡子耷拉着,右半身被浪花打湿了,两眼下陷,失去了光泽。他心中一切凶猛的东西都被软化了,被一种逆来顺受的沉思所冲淡。这种若有所思的神情,甚至从那脏衬衣的皱折里都看得出来。

他让小船来了个急转弯,向着一件从水里探身出来的黑压压的东西驶去。

天上又布满了乌云,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温暖的细雨,雨点落在浪尖上,发出快活的叮叮咚咚的响声。

“停!别出声!”切尔卡什命令。

小船的船头咣当一声撞在一艘帆船上。

“鬼东西,都睡着了!……”切尔卡什咕哝道,用篙钩住从船上放下来的绳索。“把船梯放下来!……还下起了雨,没法早来!喂,海绵!……喂!……”

“谢尔卡什吗?”船上传来和气的咕噜声。

“喂,放船梯呀!”

“卡利梅拉[15],谢尔卡什!”

“放船梯呀,黑鬼!”切尔卡什咆哮道。

“嘿,你今天好大的脾气……哈啰!”

“爬上去,加弗里拉!”切尔卡什对同伴说。

他们转眼就上了甲板,那里有三个留大胡子的黑乎乎的人影,他们在用一种奇怪的叽里呱啦的语言热闹地相互交谈着,望着船外切尔卡什的小船。第四个人,裹着长长的厚呢斗篷,走到他身边,默默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又怀疑地打量着加弗里拉。

“天亮前准备好钱,”切尔卡什对他简短地说,“现在我去睡觉。加弗里拉,走!想吃点东西吗?”

“还是睡觉吧……”加弗里拉回答。五分钟后他已经打鼾了,而切尔卡什则坐在他身旁,把一只不知道谁的靴子在脚上试穿着,一边若有所思地向一旁啐着唾沫,一边透过牙缝忧郁地吹着口哨。接着,他也挨着加弗里拉伸腿躺下,两手枕着脑袋,动了动小胡子。

帆船在波涛起伏的水面上轻轻摇晃着,不知什么地方的木头在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雨轻轻地落在甲板上,波浪拍溅着船舷……一切都很悲伤,听去像是母亲对自己儿子的幸福已不抱希望了的摇篮曲……

切尔卡什龇着牙齿,微微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周围,低声嘟囔了一句,重又躺下……他叉开两腿,看去像把大剪刀。

他头一个醒,惊慌地望了望周围,立刻放下心来,瞧了瞧还睡着的加弗里拉。他打着鼾,睡得正香。甚至在睡梦中,他那孩子般健康而又晒得黑黑的脸,还在向什么东西微笑。切尔卡什叹了口气,踩着窄窄的绳梯向上爬去。货舱的舱口露出一块铅灰色的天空。天已经亮了,但自有一种秋天的肃杀和灰暗。

过了约莫两小时,切尔卡什回来了。他的脸红红的,两撇小胡子十分神气地向上翘着。他穿着一双结实的长靴、短上衣和皮裤,像个猎人。他的全套服装虽然是旧的,但料子结实,穿着也很合身,这使他的身材显得宽了,掩盖了他的瘦骨嶙峋,使他别有一种英武之气。

“喂,小牛犊,起来吧!……”他用脚踢了踢加弗里拉。

加弗里拉一跃而起,因为刚睡醒都不认识他了。加弗里拉睡眼蒙眬地、害怕地注视着他。切尔卡什哈哈大笑。

“瞧你这模样!……”加弗里拉终于咧开嘴笑道。“变成老爷了!”

“干我们这行当,这很快。嘿,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嘛!昨天夜里你有多少回都准备死了?”

“是啊,你自己想想嘛,我头一回干这事!要知道,这会使良心痛苦一辈子的!”

“嗯,还想再干吗?啊?”

“再干!……这事儿——怎么跟你说呢?要看有什么好处?就这么回事!”

“嗯,要是给你两张花票子[16]呢?”

“你是说二百卢布?没什么……这可以……”

“慢!良心痛苦咋办?”

“这事儿,也许……就不痛苦啦!”加弗里拉微微一笑。“非但不痛苦,还能出人头地,一辈子享用不尽。”

切尔卡什快活地哈哈大笑。

“嗯,得了!不开玩笑了。咱们上岸吧……”

他们又上了小船。切尔卡什掌舵,加弗里拉划船。他们头上是阴云密布的灰色的天空,浑浊发绿的大海戏弄着小船,把它在浪尖下抛上抛下,发出哗哗的响声。波浪暂时还小,正快活地把亮晶晶的、带有咸味的浪花抛进船舱。顺船头往前看,可以看见远处有一片金黄色的沙滩,船艄后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面波涛起伏,连绵不绝,点缀着一片白茫茫的浪花。在那边远处,许多船舶隐约在望;往左远看——帆樯林立和城里鳞次栉比的白房子。从那儿,沿着海面,传来一片低沉的轰隆声,它与海浪的澎湃声混在一起,组成一首美妙而有力的乐曲……而在这一切之上又覆上一层薄薄的灰色晨雾,使物体彼此隔开,遥遥相望。

“嘿,傍晚时分一定会风雨大作!”切尔卡什用手指着大海说。

“暴风雨?”加弗里拉问,用桨使劲地划开波浪。海风吹得浪花四溅,把他从头到脚都打湿了。

“对!……”切尔卡什点头道。

加弗里拉试探地望了望他……

“喂,给了你多少?”他看见切尔卡什不想开口说话,终于问道。

“瞧!”切尔卡什说,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给加弗里拉看了看。

加弗里拉看见花花绿绿的票子,于是一切在他眼前都染上了一片明亮的、彩虹般的色彩。

“嘿!我还以为你骗我哩!……这有多少?”

“五百四!”

“太棒了!……”加弗里拉低声说,用贪婪的眼睛目送着又被装进口袋的那五百四十卢布。“哎呀!……要是这些钱!……”他沮丧地叹了口气。

“咱俩去喝个痛快,小伙子!”切尔卡什开心地大声说,“嘿,走吧……你甭担心!老弟,我会分给你的……给你四十!怎么样?满意吗?要不要现在就给你?”

“只要你不觉得吃亏——也行啊!我收下就是!”

加弗里拉由于焦灼的、憋得难受的期待而浑身发抖。

“哼,你这鬼东西!我收下就是!请你收下吧,老弟!请你千万赏个脸,收下吧!因为我不知道把这一大堆钱往哪儿搁才好!请你行行好,收下吧,给!……”

切尔卡什递给加弗里拉几张票子,他用发抖的手接过钞票,放下桨,立刻藏进怀里。他贪婪地眯起眼睛,呼呼地吸着气,好像在喝什么烫嘴的东西似的。切尔卡什带着一种嘲弄的微笑看着他。而加弗里拉已经重新操起桨,神经质地、急匆匆地划着船,好像害怕什么东西似的,并且垂下了眼睛。他的肩膀和耳朵在哆嗦。

“你这人也太财迷了!……这不好……不过,也没什么!……农民嘛……”切尔卡什若有所思地说。

“你不知道有了钱能办多少事!……”加弗里拉骤然浑身激动、感慨激昂地说道。接着他前言不对后语地,急匆匆地,在追逐自己的思想,想到什么说什么地谈起了农村有钱和没钱的生活。有了钱——受人敬重,生活富足,日子过得快活!……

切尔卡什注意地听着他说话,神情严肃,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他间或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

“到了!”他打断了加弗里拉的话。

波浪托起小船,轻巧地把它推上沙滩。

“好了,老弟,现在完事了。可以把小船拖远点,免得让潮水冲跑了。会有人来找它的。咱俩就此分手!……打这儿进城大约八俄里地。你怎么,不再回到城里去吗?啊?”

切尔卡什的脸上绽出一朵又善良又狡猾的微笑,他那模样仿佛想出了一件对自己非常愉快,而又出乎加弗里拉意料的事情似的。他把一只手插进衣袋,把兜里的钞票弄得沙沙响。

“不……我……不去……我……”加弗里拉气喘吁吁地说,好像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

切尔卡什望了望他。

“你干吗龇牙咧嘴的?”他问。

“没什么……”但是加弗里拉的脸一忽儿变红,一忽儿发灰,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既好像要向切尔卡什猛扑过去,又好像被另一种难以实现的愿望弄得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切尔卡什看到这小伙子那副激动的模样,心里很不自在。他等着,看他怎样发作。

加弗里拉先是怪模怪样地笑着,简直像哭。他的头低垂着,切尔卡什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只能模糊地看到他那两只红一阵、白一阵的耳朵。

“见你的鬼去吧!”切尔卡什挥了下手。“你难道爱上我了吗?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要不然,舍不得跟我分手?唉,傻小子!快说你有什么事?不然的话,我走啦!……”

“你想走?”加弗里拉一声断喝。

他这声断喝使荒漠的沙岸哆嗦了一下,被海浪冲洗干净的金黄色沙滩的波纹也似乎摆动了一下。连切尔卡什也吓了一跳。蓦地,加弗里拉纵身跃起,扑到切尔卡什的脚旁,双手抱住他的大腿,使劲往身边一拉。切尔卡什晃动了一下,沉重地跌坐在沙滩上,他咬紧牙齿,高高挥起他那攥成拳头的长胳膊。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打下去,就听到加弗里拉不好意思的、央求的低语,于是他住了手。

“亲爱的!……你就把这些钱给我吧!给我吧!看在基督分上!你要这些钱干吗呢?不就是一夜——一夜工夫吗……可是我却要花好多年……给我吧——我一定替你祷告!祷告一辈子——在三座教堂——祈求上帝拯救你的灵魂!……你还不是把钱白花了……我可要把它用到种地上!哎呀,把钱给我吧!你要它干吗呢?你难道舍不得?一夜工夫不就发大财了!你行行好吧!你反正完蛋了……你已经走投无路……可我能够——啊呀!你就把钱给我吧!”

切尔卡什被他吓了一跳,感到很奇怪,也很恼火。他坐在沙滩上,身子后仰,两手撑地,坐着,一言不发,瞪大着惊惧的双眼,望着这小伙子。加弗里拉把脑袋埋在他的两腿中间,气喘吁吁地低声央求着。他终于推开他,站起身来,把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钞票,扔在加弗里拉身上。

“给!给你吃了……”他喝道,气得浑身发抖,对这个贪得无厌的奴隶又恨,又非常可怜他。他把钱扔给他后,感到自己成了 英雄。

“我本来就想多给你点。我昨天想起农村,心就软了……我想:就帮这小伙子一把吧。我等着,看你怎么办,会不会来求我?可你……嘿,窝囊废!叫花子!难道为了几个钱就可以这样折磨自己吗?笨蛋!贪得无厌的魔鬼!……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为了几个小钱就把自己卖了!……

“亲爱的!……愿基督保佑你!我这下可阔啦!……我现在 是……财主啦……”加弗里拉兴高采烈地嚷道。哆哆嗦嗦地把钱藏进怀里。“嘿;你呀,亲爱的!……我一辈子忘不了!……永远忘不了!……我要让我的老婆孩子为你祷告!”

切尔卡什听着他那快活的哭号,看着他那被贪婪的狂喜扭曲了的容光焕发的脸,不由得感到自己虽然是个贼,是个流浪汉,离乡背井,孤苦伶仃,但是他永远不会这样贪心、低下和忘乎所以。永远不会成为他这样的人!……正是这个思想和这种感觉,使他充满一种自由的意识,使他站在加弗里拉身旁,没有立刻离开这荒凉的海滩。

“你成全了我!”加弗里拉叫道,抓住切尔卡什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切尔卡什一言不发,像狼似的龇着牙齿。加弗里拉还在一个劲地倾吐心曲:

“你知道我刚才想什么了吗?咱们划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想……用桨……给他,也就是……给你‘嘿’的一下……把钱装进自己的腰包,把他……也就是把你,扔进大海……啊?我想,谁会想到他,来找他呢?就算找到了,也不会追究他是怎么死的和谁弄死的。我想,他不是那种值得为他鸣冤叫屈的人!一个世上所不需要的人!谁会来替他做主啊?”

“把钱拿来!……”切尔卡什掐住加弗里拉的喉咙,一声怒喝。

加弗里拉挣扎了两下,但是切尔卡什的另一只手却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了他……发出衬衫撕破的声音——加弗里拉躺在沙滩上,发狂似的瞪着两眼,手指使劲抓着空气,两腿乱蹬。切尔卡什站直了身子,干瘦而凶猛,他恶狠狠地龇着牙齿,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挖苦的笑,他的小胡子在他那颧骨突出的尖尖的脸上神经质地抖动着。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他也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怎么样,这下你幸福了吧?”他一边狞笑,一边问加弗里拉,说完就背过身,往进城的方向走去。但是他还没走出五步,加弗里拉就跟猫似的弓起身子,一跃而起,抓起一块圆石头,使劲挥了一下胳膊,向他扔去,还恶狠狠地叫道:

“给——你一下!……”

切尔卡什哼了一声,两手抱住脑袋,身子向前晃了一下,向加弗里拉转过身,接着便脸朝下地摔倒在沙滩上。加弗里拉瞧着他,吓呆了。切尔卡什的一条腿动弹了一下,想抬起头来,接着又挺直了身子,像琴弦似的抖了一下。见状,加弗里拉拔腿向远处飞跑,那儿有一片雾霭溟蒙的草原,上空挂着一大块狰狞的黑压压的乌云。海浪在哗哗响着,冲上沙滩,跟它融成一片,又再一次冲上来。泡沫咝咝响着,浪花在空中飞舞。

雨飘洒下来。起先稀稀落落,很快就大雨如注,变成密密匝匝的瓢泼大雨。雨拉成雨丝,织成雨网,霎时间遮没了远处的草原和远方的大海。加弗里拉钻进雨网不见了。除了霏霏扬扬的雨丝和躺在海边沙滩上的长长的人影以外,很久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后来,逃跑的加弗里拉又从雨里钻了出来,他像鸟似的飞来;他跑到切尔卡什身旁,在他跟前趴下,想把他从地上翻过来。他的手泡进温暖的红色黏液里……他哆嗦了一下,向后一缩,脸色疯狂,一片苍白……

“大哥,起来吧!”他在哗哗的雨声中向切尔卡什耳边悄声道。

切尔卡什醒了过来,把加弗里拉从身边推开,声音沙哑地说:

“滚!……”

“大哥!饶了我吧!……这是魔鬼支使我干的……”加弗里拉亲着切尔卡什的手,声音发抖地低语。

“走……走开……”切尔卡什哑声道。

“去掉我灵魂上的罪过吧!……我的亲人!饶了我吧!……”

“该死……你滚!……滚到魔鬼那儿去!”切尔卡什突然叫道,从沙滩上坐起来,他的脸色苍白而恼怒,两眼无光,睁都睁不开,好像他十分困倦想要睡觉似的。“你还要什么?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走!快滚!”他本来想用脚去踢十分伤心的加弗里拉,但是力不从心,要不是加弗里拉抱住他的肩膀,扶住他,非又倒下去不可。切尔卡什的脸现在和加弗里拉的脸挨在一起,两人的脸色苍白而可怕。

“呸!”切尔卡什向自己的雇工睁得大大的眼睛上啐了口唾沫。

加弗里拉逆来顺受地用袖子擦了擦,悄声道:

“你爱干什么都成……我决不说半个不字。看在基督分上饶了我吧!”

“吸人血的小爬虫!……连咬人都不会!……”切尔卡什轻蔑地叫道,在褂子底下撕开一片衬衫,一言不发地,间或咬紧牙关,开始给自己包扎脑袋。“钱拿了吗?”他透过牙缝问道。

“我没拿钱,大哥!我不要!……拿这钱会遭殃的!……”

切尔卡什把一只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沓钱,把一张花票子又放回兜里,其余的都扔给了加弗里拉。

“拿去,快走!”

“我不要,大哥!我不能拿!饶了我吧!”

“叫你拿你就拿!……”切尔卡什惊惧地转着眼珠,吼道。

“饶了我吧!饶了我,我就拿……”加弗里拉怯怯地说,说罢就跪倒在切尔卡什脚旁,跪倒在大雨冲刷过的湿漉漉的沙滩上。

“胡说,你会拿的,吸人血的小爬虫!”切尔卡什很有把握地说,接着又揪住他的头发,使劲把他的脑袋提起来,把钱杵到他脸上。

“拿着!拿着!总不能白干!拿着,别怕!别因为差点没把人打死,就不好意思!像我这种人死他个把,谁也不会追究。就是知道了,还说声谢谢哩。给,拿着!”

加弗里拉看见切尔卡什笑了,他心里感到轻松了些。他把钱紧紧攥在手里。

“大哥,你能饶恕我吗?不愿意?啊?”他眼泪汪汪地问。

“好兄弟……”切尔卡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学着他的腔调回答道,“饶恕你什么呢?没什么可饶恕的!今天你搞我,明天我搞你嘛。”

“唉,大哥呀大哥……”加弗里拉摇着头悲伤地叹了口气。

切尔卡什站在他面前,异样地微笑着,他扎在脑袋上的那块破布在渐渐变红,像是戴着一顶红色的土耳其帽。

下着倾盆大雨。大海在低沉地哀叹,波涛疯狂和愤怒地拍打着海岸。

“好了,再见!”切尔卡什一面上路,一面嘲笑地说。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两腿哆嗦着,一只手奇怪地托着脑袋,生怕把它丢了似的。

“饶了我吧,大哥!……”加弗里拉再次恳求。

“没什么可饶恕的!”切尔卡什一面上路,一面冷冷地回答。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左手一直托着脑袋,右手则轻轻捻着褐色的小胡子。

加弗里拉目送着他,一直到他消失在雨丝中为止。雨越下越大,像一道道纤细而又无尽无休的水流似的从乌云里倾泻下来,把草原裹紧在密密匝匝的灰蒙蒙的雾霭之中。

后来,加弗里拉摘下自己湿漉漉的便帽,画了个十字,看了看攥在手掌中的钱,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把钱藏进怀里,开始大踏步地、坚定地沿着海岸,朝切尔卡什走得看不见了的相反方向走去。

大海在咆哮,把沉重的巨大的海浪抛掷到海边的沙滩上,溅起一片浪花和泡沫。雨在使劲鞭打着海水和大地……风在吼……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咆哮、怒号和轰鸣……透过大雨,既看不见大海,也看不见天空。

很快,雨和浪花就洗净了切尔卡什躺过的地方的血迹,以及切尔卡什和那个年轻小伙子在海边沙滩上留下的脚印……于是在那荒凉的海岸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谁也不会想到有两个人曾经在这里演出过一出小小的悲剧。

(18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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