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古拉格
于是我来到你对面,有点迟疑,
想不出一个仁慈的借口。
据说这湖水是咸的,如同仙鹤
落下的眼泪。我转过身,
不敢直面流放的迹象,
只好故作轻松,笑谈儿女情长——
我们曾经是,始终是,爱的囚徒,
只是你错爱,葬送了一生,
我懵懂,至今还在途中。
我来到这里,明知你已经走了,
却想见证山水的隐忍,
和空中鸟的余音——
沉重,如铁链还系在脖上。
这里是诸神的家乡,辽阔,一望无际,
尔后,人们在圣殿上绑架鹤群——
人剥夺鸟的自由,只需要一个美丽的理由,
爱。
偌大的湖,回流成一个孤岛——
人们对着墓碑拍照,对着自由的天空兴叹,
而我背过身,害怕湖水的咸,
掺杂风的甜蜜,渗进我眼里。
2011年8月 组诗选一
格桑花,或某种记忆
我熟悉这样的红,也略微知道这是异样的
品种,夏天浅黄,秋光下才转为粉色。
见过太多的冒牌,劣质,我需要凝神,专注于你,
安宁于你,静养于你。而光线总是飞快地行走,
某些场景总是与车速有着碾不断的关联。
车窗摇下时,夜色是高原上的一束阳光,
走近,或走远,都如同告别,聚光灯一样
惊心动魄,惊动我睡眠中的旋转视觉,
风车,风轮,风水……我不信只有八瓣的梅朵
才是吉祥,七瓣又如何,六瓣也是
波斯菊,而你不喜欢被称为花,你是化石,
开在远古,野生的,没有名字,甚至没有形状,
只有流动的光色,在我眼前闪烁——
几番变迁之后,固定于一个椭圆之中。
2011年10月16日 组诗选一
秋天,或某种远行
进入秋天,就像上了贼船,
我索性对夏天的日子松手,
让孤独在颠簸中成熟,长出
金色的罂粟,一路铺开——
我离你越远,花的海洋就越宽阔。
你不挥手告别,也不掌舵,
而是在岸上麻醉我的风向——
驶过峡谷,冰川,就是春晓。
你忘了缪斯的家藏,比鸦片花更止痛,
我随手偷一点,船,就会落叶一样沉入毁灭。
2011年10月 组诗选一
南美:格拉纳达(组诗选六)
挽歌
那个美貌的男子,从深水区窥视我
奇异的心慌,早上五点,看不清他
眼珠,灰蓝色的拉丁字母?紫蓝色
斯拉夫?他拼命抓住我五千年汉玉
打造的手镯,哀求我委身于他波澜
不惊的躯体,我用力反抗,从水面
沉到水下——风萧萧兮的羽翼,在
我肩上栖留,发光,而他变成暗礁,
在水底下抑扬,顿挫,同谎言一样
有着动人节奏,不时敲打我的防身
玉器,箍紧我,束缚我裸露的双腕,
我挣脱,出路在哪?我以婴儿般的
蛙泳,另辟暗道,女娲指着西边说,
远走他乡吧,陷入泥潭的十四米深。
红瓦罐
早上好,亚当。早上好,夏氏女娃。
只几天,我已习惯了平庸而隐秘,亲近
而陌生。历史可以复制,东方与西方,死亡
不朽,随遇而安。每天我坐在同样的位置看窗外,
牙买加草帽,碧丝带,波多黎各
银耳环,纱裙,凉鞋,刀光剑影
比阳光下的灰尘还要轻。一个大男孩
坐我对面,“喝果汁吗?”
你看街角的瓦罐多漂亮,古老的纹路,年轻的光泽,
那些泥土走过很远很远的路,从生到死,
只因一次失误,而被捏成陶瓷,然后,安于墙边,
以有限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盛装红尘记忆,
圆形的口,血迹已干,仿佛对过往的旅客
说:晚安,亚当,晚安,夏娃或女娲。
飞蛾
它飞到书页上,抬起头,与我对视,
一刹那战栗,我忘了身在尼加拉瓜Darío
旅店二楼,因时差而早起——
晨曦微亮,从窗外照进房间,直射我眼睛,
这么远,这么四散
的光,也有凝聚之处,飞蛾看见什么?
我已学会隐藏孤独,若无其事把台灯拧亮一点,
它扑过去——完全不知它的小太阳
可以在我的一念之间消失(也不知我在意
它的小注视)——开关之间,我主宰了飞蛾
两分钟幸福,如同上帝
豁出自己,给它两次性命。我披一件白色外衣
出门,楼下111,沃尔科特还未醒,我轻步走过——
街上空无一人,Imagine 路牌指向右,
我向左,穿过高耸的教堂,
来到河边低矮的草地上,露水已潜逃,太阳
平照中美洲,阴森森,无视
一个异乡人的恐惧。
我走过整个城市,抵达广场,小商贩已搭起摊位,
用西班牙语互道早安,空气中的玉米香味,芒果香味,
爆米花香味,伴着列侬走了样的原声。
我转身回旅店,沃尔科特在游泳池边打盹,气脉镇定,
屋檐下的风铃,这个时辰
毫无动静,西格丽还在梦中?
我轻步走过111,上楼,211,用磁卡开门——
不用钥匙的年代,已没有穿越历史瞬间的错觉,
只有飞蛾侵犯过我清晨的孤独,很短暂,
如同我掠夺过广场的喧嚣。
水边
一缕轻烟,在我身体内飘飞,经过重灾区,
盐碱地,最后一去兮——
出生入死,不过呼吸一般
深入浅出,慎入浅出,神入浅出——
而我并没有吸进,也没有呼出,只在手里
继续卷着,这些古巴烟丝,香气弥漫
在尼加拉瓜的薄纸之间,安静
如同我坐在拂晓中的身影,
通感尘埃中的光点,光圈,光线。
一个女人,披着蓝围巾,在河堤上观潮,
“水一溅上来,就会打湿,
不如趁早抽一口。”我猜出她的意思,
笑,并向她扬了一下手中的烟,一切圆满!
荒芜没有点燃,死神没有惊醒。换一张
中国锡纸,重新卷,又是新的一支。
火山
游客嬉笑着,面颊上
天女散花般的火焰留下的红晕,
宏大事件的历史幻影。
我脸色苍白,第一次看见死神
闭目养气,毫无动静,
毫无预兆地勃起。从压抑
到喷井,没有漫长的酝酿
——那是阴谋论的变种。板块
聚合性交界,或分裂性交叉,
什么动力滋生热点?我感知异样
温度,“靠近我,靠近,
我有比湖边更阴柔的草地,
比爱的精液更阳壮的熔岩。”
“抱紧我,抱紧,我会为你丰硕的编年史
尽职,插入一曲骊歌。”
碎石前,你让我怎么相信
死火山口下,有过细致的生命?喷发后
连碎屑也具有道德的优势?
驶过马拉加山脉,湖泊,
我看见板块之间,貌似火花的冷泉。
双栖
这些大雁,秋天离开北方,春天离开南方,
但绝不仅仅是一次又一次展示雁阵,
或以割裂的方式,爱。每一次决绝
都把一条死路走通。每一次思迁
都把一次抵达放弃。
他们绝不是没有家的概念。南来北往
也绝不仅仅是为了两种气候,两种气质,每一次迁徙
都是一次出埃及,
都是一次朝圣。他们个个都是摩西,但不选拔耶稣
四处游说传教。每一只大雁,都是自己的小神。
他们双栖于南北之间,水陆之间,天地之间——
不属于而大于任何国家种族性别风格流派,他们是
飞鸟/水禽/走兽/人类/神灵的全体!或者小于什么也不是。
他们自我出局,不参与人口普查,不进入选集,
不创造GPD,
不纠结于户口、身份证、房产证。他们
飞起(翅膀就是方舟),无视签证护照。他们
鸣叫(或沉默),打破方言官方语民间语书面语口语
节奏韵律所有这些对称或不对称的分界线。
他们不与孔雀比羽毛,不与鹦鹉比口舌,不与仙鹤比寿命,
不与蚊子比年轻,不与苍蝇比高度,不与蟑螂比渊博。
他们的优势,在于每换一个视角,就看到事物的差异和相似。这些大雁
大视野,大智慧,但不小看小鸟小虫小虾(甚至小人)
也不忽略小岛小道小雨小声小意思……每一次旅途
都是新奇迹,他们呼喊,而不怕蚂蚁跟随,
或其他物种模仿,他们的孤独,无以复制,他们的孤单,绝不是人字形
可以解决的。他们不解决,而是每一次飞行都发现。
1972年,中国偏远山区,我每天翻山越岭,
而对山着迷——是山切割了平原,还是平原切割了山?
是树上开出花,还是花开在树上?
接受再教育的母亲,在草屋旁边试验出双季稻,
却在雨天点不燃火,无法为我和弟弟做无米之炊。
2012年,我从格拉纳达,飞到另一个格拉纳达
(殖民主义后遗症)而从天上困惑——
是大海切割了陆地,还是陆地切割了大海?
是生切割了死亡,还是死亡切割了生?
每天早晨我来到库奇波卡内海湖边,看这些大雁
在天地海川之间飞出一些线条,几乎是二元论的第三重突围,
几乎接近于不完美中的完美,
但他们似乎总是下意识地平衡,将AB-BC-CD
因果连接,
将无穷大的世界,绕在一环扣一环的相对中
而受制于天赋的视野。
2012年4月
不来梅的长尾鸟
它们不像我一样擅长迷路,但迷路后
就地为家,安于一个绿色的小镇,
河边扎寨,不像我一样迷路后继续走
在林子里越走越深,它们停留在河边,
在最明亮的地方让游人吸引,面孔
每天变换,它们迷恋于这样的视觉迷路,
不走动也迷。
路反倒在它们脚下迷失。
这些小孔雀一样的鸟,原地来回走,
把世界拉大,让草地变成小路,
迷自己,而它们迷失在游人的眼光中。
我不擅长迷失,安静地看它们
迷失之后心安理得的样子,
我表面的安静让它们有一点点惭愧,
其中一只低了一下头,整整一秒钟。
它们继续来回走,用惊奇的眼光看每天
一成不变的小桥流水,路边街名,
它们以飞鸟的心态琢磨什么叫本地,故乡,他乡。
十分钟之外是机场,三分钟之外是火车站,
旁边两座尖顶,指向没有时间的空间。
我知道一走出林子,这些就会出现,或许永远消失。
或许我自己消失。眼前这些走动的长尾鸟
像是我的幻觉,我想避开它们,
在旁边草地上挖一个小洞,躲进去,躲开它们
的视觉骚扰,它们惊讶的目光
把我心里一丁点儿小的不安扩大,扩散,以至
水上的波纹倾斜式移动,而我需要平衡。
它们擅长平衡,它们翅膀内部的肌理
稳定着修长的小腿,它们把地面当天空,信步游走,
每一个游人看起来都像仙子仙女在俯瞰,
它们仰视,“你们也能飞吗?”
我低头,看它们一年四季不需要换的羽外衣,
可以走路也可以收起的细腿,平放但随时可以展开的双翅,
喜爱但随时可以放弃的鸟食,“我不会飞甚至不会走”
我不知道林子的出口在哪儿,我只想
忘记他乡故乡之分,亲人友人之别,
就像这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地老鼠,就地
安身——地下无路可迷。
2012年6月 组诗选一
哥伦比亚的鹦鹉
你羽毛光滑,伶牙俐齿,二级保护对象,
而我不得不把你转手,廉价卖给南非诗人——
结果倒给钱他也不敢带走。于是我不得不把你带回
北京,而你进了家门不治而愈,连早安
都不肯多说一句——你学会了节制,学会了自我审查,
净身的种种程序,我开空调你会查一下电阻丝。
你察言观色,邻居说“是”,你从我口里删除“不是”,
我若说出带颜色的暗语,你马上擦掉。你把橡皮擦
当早餐,省去我打开一罐鸟维生素的时间,
于是我坐下又多写几行。你趴在我肩上,偷看,
看得顺口不顺眼的,你叫一声,看得顺眼不顺鼻子的
叫两声,顺鼻子不顺耳的叫三声,你声音
仍然有口香糖的薄荷味,只不过在北京
你嚼完了吞进喉咙,而在哥伦比亚,你吐在军人脸上,
政客鼻子上——我曾用美金把你从麦德林早市救出来。
2012年7月
挪威的智齿
小男孩大清早起床,一出门就掉了
一颗智齿,还叮当一响!干干
脆脆不带一点犹疑,血丝,痛感。
他走进教室一开口发现少了七种语言,
他摸一下口袋里的智齿,闭上嘴,怕同桌看见
牙洞。老师在台上夸奖他
词汇丰富,一生下来就是神童,
比莫扎特玩音乐还早,半岁就坐地上玩词语。
他的造词功能比造血快,比钙质增生快,他头小
嘴大,眼睛大,心眼也大,但从不怀疑
嘴里的东西,他出口成章,门牙
都是智齿提前长出来,一颗会说七种话。
每一天都有一个小男孩掉一颗智齿,
地上词语越来越多,人类语言越来越少。
但这里的孩子智齿多,不怕。山高皇帝远
村里没有官方语言,老师每天带孩子们扔沙袋,
踢毽子,语言满天飞。
挪威北部,这个小男孩这天心事重,放学
去山上找到一棵光秃树,在树下
埋下智齿——明年树上会长出很多叶子,风一吹,
七七四十九种语言发声,一个新的语系
扎根,就像银河系每年多出一些星星,
树上每年长出新叶,秋天时落下一些叮当碰撞的诗。
小男孩还是不放心,回家不敢睡觉怕早上起来
又掉一颗智齿。母亲去世早,
他不知道母语是什么。“奶奶,什么是母语?”
奶奶说开口第一个词语不算(全天下一样)
第二个词语也不算(全地上一样),第三个
到第十个才是,在母胎里听到的,你母亲叫萨米,
你母语叫萨米语,母语就是小时候
说得最多的,肚子饿了要吃的,哭声手势之外的,
但光说没用必须写出来才是文字。
1910年小男孩用萨米语写下第一本书,三千年的语言终于有了文学。
小男孩没有少年,青年,成年,直接
从童年进入中年,壮年,晚年。他写下小说,诗集,
但没有人能翻译成其他语言,他必须保护智齿走天下,
用剩余的智齿保留的语言同世人交换一首诗
的新分行,新误读,新典故,
仿佛天使的语言可以被人类复制。
2012年7月
麦德林的天梯
最初只有一个人,天地不分,向上亦即向下
我身体轻飘,四肢伸开,水母一样移动,我
眼睛四看,周围只有光,身体膨胀,变成
一些神经质反射,
我眯眼看我喜欢的身体的每一种颜色四散,
每一次四散后新反射的光,
深绿,浅绿,橄榄绿,柠檬绿……
我分开,
从塔顶落下,阵雨一样落下,每一滴雨
落在地上,一粒灰尘,一粒我,
这么多个我在半空飞,在水里游,在田间走,
在树林在地铁站在陆地之间大洋之外互相发短信,
以谁谁谁看不懂的文字,我绞尽脑汁腐烂,长成
卫星天线旁的杂草,蘑菇,
然后将分散在各个屋顶上的我全球化。
我说我爱你用我所有的嘴唇舌头牙齿(包括左上边
最后一颗智齿)我说我爱你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呼吸
每一个懒腰(包括右边那个绣花荷包)我说
我爱你你就是我你说你也登过巴别塔我说那不是你
而是另一个我
我就是这么霸道你不喜欢也得习惯我每天胡说八道
就像巨蟹每跨出一步
海水就震动一下每震动一下就有一些鱼
拼死拼活争吵辩论摔跤我把鱼扔出地球
天上就多一些矿物质,石头,山,我登山呼啦啦
噼里啪啦咳嗽吐痰打喷嚏舌头飞出去变成闪光的字句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是我拼打出的经文
还有一些未成文的圣经。甲骨文斯斯
文文睡在骨头深处,横着睡,竖着睡,趴着睡,
天梯打着细鼾。
2012年7月
圣多明戈
小城偏远,我知道一辈子只会来一次,
而记下一路险道,深绿色的草,
浅紫色的杜鹃,甚至路边卖可乐的小店……
吉普飞驰,风突然从四面吹来,神奇
的弯曲的没有风向的风。路两边都是悬崖!
司机吹着西班牙口哨,从山脊上驶过——
我在后座伸开双臂,呼啸,走钢丝……
空气中的水晶子,细小的银粉,闪烁
在我眼睛上,脸颊上,仿佛遥远的北极星
长出翅膀,我突然想到你,突然意识到旅行
是一种幻觉,
我们总是在接近即将失去的,行走越快,
失去越快。但又难以克制地不得不加快速度。
即使一开始就知道会失去,也还是不顾一切地接近,
即使到了终点也不卸下轻羽,抖掉灰尘——
No!不是这样!一个坐在车上的人掌控不了路线。
我盼望你在每一个路口,把我身上的灰尘当作金子,
就像我此时看着山脉,天空,峡谷,飞快向后
逝去,我抓住每一个飞速离开的幻影——
“你在后视镜里与我同行?”连风都说:不可能有终点。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风是骗子,
所以不断旅行,让新的告别减轻旧的痛感。
2012年7月
阿尔萨冈多的蓝蝴蝶
昨晚电视新闻说,LAX机场的蓝蝴蝶即将灭绝。
只有一周时间了,这些巨大的蝴蝶,必须
迅速产下后代。
它们疯狂飞舞,觅偶,交配,以自杀的速度繁殖——
必须繁殖,蓝色后代,代代相传蓝蝶的天生丽质
不顾性命地拼杀。蓝
是一种气血,性格,几乎与人格一样,具有非道德力量,
停在草叶上就是花朵,植物,风吹不动,只有哪根筋动了
才飞舞,比废物还贱。
必须将细胞分解,词义扩散,所有来历不明的情绪
七天之内消解,必须
直接,在山坡上了当,扒开野草,野花,野分泌物,
不需任何语言表示,直接
用肢体将最后的急切植入对方,雌雄难辨。
只剩一周了,雌蝶太弱太少,
雄性激素必须以花粉精神增生,弥漫,必须废除
四个变态生成期,人类的九月怀胎更不能模仿,必须
在性交之前受孕,受孕之前产下后代,比舌头一动
词语弹出
的速度还要快,必须同词语抢占地盘,
阿尔萨冈多的山头不多,个个环绕机场,必须比飞机
速度快才能生出没有怪胎的小蝴蝶。必须
用(比词语)更高级的交流手段先制造出
种蝶,必须以(比词语)更先进的传播方式传宗
接代。蓝
是一种声波,必须借助机翼四分五散到世界各地,必须
大声小气,全方位地局部展示蝴蝶内部的运作机制。
今晚新闻说,预计下周将有3115919170只蓝蝶
(比美利坚人口多一个0)
在洛杉矶附近的阿尔萨冈多山上盘旋,蝶翅振动的声波
吸引全世界各族蝴蝶来此相聚。
必须像逃地震一样逃离洛杉矶。
一个高个子气象预报员,从得克萨斯出发在天使城
转机,一只蝴蝶飞到他肩上,本来是善意的短暂
停留,因他打喷嚏太突然,而惊吓,而仓皇
而逃,逃的时候一转弯砸到气象预报员的鼻梁,
高个子大骂一声该死的,蝴蝶该死的
该死的该死的飞去,
其他蝴蝶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大众传媒
语言细菌。其实与语言无关只与喷嚏有关,
与所有喷嚏无关只与高个子喷嚏有关,
与所有高个子喷嚏无关,只与得克萨斯电视台
第三频道气象预报员
前天度假时在LAX机场五点半打的那个喷嚏有关。
2012年7月
海军基地
穿白衣的士兵,同海浪一起涌上来——哗啦一致
的帅气,及物。他们眼珠凸起,亢奋,同性恋一样
拉着手奔跑,身后的飘带,系着昨夜露水躁动。
岸上,比目鱼瞪着豌豆眼立起,左侧,右眼看一下,
右侧,左眼看一下:这些士兵清一色蒙古人种的眼型,
细长,眼尾勾魂,鼻子是日本韩国缅甸马来西亚
西伯利亚笔直的,扁平的,瘦的,宽的,鼻尖多一点
缺一点的细小差异。
比目鱼扭起秧歌左一眼,右一眼,最后干脆把左眼挪过来
双目齐看,看不出诧异。比目鱼坐下,用小鱼翅扇开士兵
军服里冒出的一股汗味。
圣地亚哥军港,海军的肤色一律涂上金黄,太阳下
如同克隆出来的诗,雄伟,批发价个性——
后西班牙帝国时代,后殖民写作,倾力摆出的阵势
浪花一排,唰地整齐退下,只有少部分留驻沙滩。
留下来的升官,喷发胶,清一色盖茨比名牌。
港湾的女人,不敢出门,害怕莫名其妙的暗流袭击。
夜晚,海滩上爬满海豚,黑压压一大片,比白天的士兵
还要多,肉身挤在一起蠕动,扭动,翻动,
如同机器人写的诗复制品,只有性冲动,没有情欲。
豌豆花一样的比目鱼跃上灯塔,用手翅撑开豌豆眼,看
这些高加索混血物,皮厚,粗光滑糙,巨大的身体
如同长诗组诗先镇住黑夜。比目鱼不敢睡觉,
睁大小眼等着天明——
晨曦中它看见这些号称吞噬了东西方大小鱼虾、乌贼,
甚至还有艾略特级别龙虾的海豚们
鼻子全都一样,比海陆空三军向国旗行礼还要全体一致。
2012年8月
圣地亚哥
去海边的路上,看见半空中一个小女孩
手里举着一根火柴,划着的一刹那
点燃她的眼睛——那里面栖居着无数光和影。
那是四月,一个阴天,我把车停海湾,
天上飘落起细小的灰尘,我摇下窗
伸手接住,往上看——小女孩已闭上眼睛——
她坐于一叶书签,悬浮在空中,
右手还是举起的姿势,最后一根火柴
没有点亮太阳,但她面朝太阳应该升起的东方,
仿佛是一种祈祷,给没有火柴的我,一点希望。
她左手的盒子已空——我接住最后的灰烬
是埋在沙滩下,还是吹一口气,制造一点幻觉?
那是四月,往前开,是一大片金盏菊,
无论天晴还是阴雨天,它们都是自己的小太阳,
落下的花瓣肥沃土壤,第二年又开出假象。
是生命,就会死亡,安徒生的火柴
将过程延长了几分钟,就像我明知诗不会长久,
还是每天写一些句子,照亮不完整的日子。
201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