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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活物

1

婚礼总是令人羡慕的,尤其是对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车队离开教堂,缓缓驶向市区,贝娜忍不住想赞美一下自己,可惜,新娘却不是自己。这样的心情让她在心潮澎湃之中夹杂了些许忧伤。她将头转向车外。坐在她右边的男士却十指紧扣,双腿平放,身体笔直得像个正人君子。他叫乔小意,是新娘的表哥。

贝娜注意到,西装革履的乔小意还蛮帅气,但他与她眼中的那些帅男不大相同,至少他没有因为旁边坐了个美女就主动搭讪,递自己的名片,或变着法儿地向她索要电话号码。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他的身份单纯得只是新娘的表哥,而她只不过是凑巧与他同车而坐的一位姑娘。

他偶然和司机谈论车的话题,他说自己喜欢欧版车,尤其是标致与雷诺,他说法系车有种说不出的浪漫与艺术气息。司机师傅却喜欢日系的,说日本车省油。

乔小意就说:“再省油,我也不选日本车。”

“那是为什么呀?就因为钓鱼岛吗?”贝娜冷不丁插了一句。

乔小意就此打住,不再说话了。

这让贝娜感觉有失面子,心里不爽。

其实,在为新娘准备婚礼的三四天时间里,他们经常见面,奇怪的是他们擦肩而过、同一桌上吃饭,话却没交过一句。这个年轻人留给贝娜的印象是,普通、踏实、稳重,只要有活,他总是抢着去做,闲暇时,他便坐到一边静静地听人家讲话。这与贝娜圈子里那些自认为帅气,稍有明星脸,就想让自己蜜糖一样叫人往上贴的男人一点儿都不同。

贝娜借转头的机会看乔小意,发现乔小意有股说不出的吸引力。可能是憨?由憨产生的令人放松?可是,用憨去赞美一个青年,在这个时代,还不如直接抽他两嘴巴,这就好比让你站在金碧辉煌的高档餐厅向食客们宣布,糠面窝头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食物一样,简直是要多傻,就有多傻。但在冥冥之中,贝娜相信自己是喜欢这个人的,他给她的感觉又是那样的特别。新娘是她的闺蜜,比她还小两岁,在朋友中已算晚婚了。而她,剩女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就向她宣布:“我的宝贝女儿长大了,以后不再要父母的礼物了。”

贝娜听得沮丧。宝贝女儿就是宝贝女儿,与长大不长大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贝娜往父亲怀里一嗲,愁苦着脸说:“亲亲的老爹,但这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总是要给的吧!”

当时,母亲正端着给她的长寿面,笑嘻嘻地说:“娜娜,你看,这礼物怎么样?”

贝娜抬头看一眼,马上晕死在父亲怀里。上帝啊,这也叫礼物?

母亲不高兴了,在一边唠叨:“你这闺女,别没尽,论吃论穿论用,你的朋友哪个能和你比?”

贝娜才不说这些,她把手伸向父亲:“要不给大礼物,我这生日就不过了。”

然后,她感觉一团凉凉的东西,落到自己手心里。贝娜睁眼一看,是两串钥匙。

“我说了,我女儿长大成人了,再不要父母的礼物了。”父亲又重复一遍。

贝娜这才明白,父亲是说她该得到其他人的礼物了,言外之意就是指老公!贝娜没皮没脸地问父母:“你们这是……,扫地出门啊?”

母亲便明确地告诉她,实在是看她出嫁的希望不大,父母就准备好房子、车子,让她招女婿回来。贝娜激动得要死,想象着自己开宝马车,住自己的房子,还不用听父母唠叨,那是何等风光,何等的幸福啊!当然表面上她还是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当即向父母立军令状,保证一年内完成任务。她问父母对未来女婿有什么条件要求,父亲说就两条,一你嫁的人年龄不能比我大,二这个人只能和你爸是一个性别。

这什么条件呀?等于没条件!可时间一天天过去,房子的装修旧了,宝马车换成了奔驰,贝娜的老公在哪里,还是没个影儿。

细细琢磨,贝娜本不该缺男人的,光是在酒吧与她拼酒,KTV时与她飚歌,野营地上帮她搭帐篷的男人就一大把一大把地随便抓。可是,贝娜看不上啊,当然,某个男人带给她暂时性的好感还是有的,在父亲送给她独自享用的安乐窝里,她留过几个男人,可每次等那稀里糊涂的激情过后,凉水从头浇下来,她问自己,天天要面对这个男人,可以吗?她摇头了,清醒地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其实只是一时生理的需要,那是爱吗?她爱他吗?狗屁!那么他爱自己吗?爱他妈的狗蛋,他爱她的乳房、屁股,或者起伏不断的叫床声,当这些零散和局部组装成一个完整的贝娜时,那就需要再三慎重了。她回到床上,一本正经地和刚才还叫她宝贝的男人说:“咱们结婚吧!”

“结婚?”那男人简直被打蒙了,“贝娜,你不会这么轻率吧?”

“那你为什么要我跟你上床?”

“喂,”男人不高兴了,“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是你要我跟你上床好不好?”

接下来,贝娜唯一能说的就只剩一个——“滚”了。当然,贝娜不会因此伤心,因为她没觉得自己损失什么,也不觉得吃亏,男人女人嘛,彼此彼此。因为她没有为这个男人心痛,哪怕微微痛上一下。

可在闺蜜的婚礼上,贝娜发现自己动心了。于是,在婚宴上陪闺蜜转桌时,贝娜很诡秘地和闺蜜说:“改天,给我介绍介绍吧!”

“谁啊?”

贝娜努嘴示意,新娘就明白这小骚货是看上自己表哥了。

“那个可不行!”新娘转头把嘴伏到贝娜耳边。

“这不好吧,你不能端着碗里的,还要望着锅里的,看我夜夜守空房,你不觉得可怜啊!”

“你可怜?你守空房?”新娘冲贝娜诡秘地一笑,“我是怕你毁了他。我表哥可是正经人,你别打他的主意。”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正经女人?告诉你,这个男人我要定了。”

“别开玩笑了,小骚货,他可是个穷光蛋。”

“我不是穷光蛋啊,”贝娜狠狠在新娘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说,“我娶他!再说,穷了好啊,穷了好管理。”

开始,新娘只当贝娜是开玩笑,然而,三个月后,贝娜真的轰轰烈烈步入了自己的婚姻殿堂,新郎正是乔小意。

2

新婚过后的第一个春节,乔小意开着锃明瓦亮的“奔驰”拉着贝娜回老家。那是一个远离省城的小山村。这是贝娜第二次见公婆,在自己的婚礼上她与他们见过一面,但那时事多人杂忙五忙六的,她连他们的长相都没怎么看清楚。乔小意担心贝娜不习惯,毕竟贝娜自小在市里,家庭条件优越,父母还是能说会道的律师,而他的父母都是农民,所住的窑洞至今取暖还需要靠柴火烧炕。所以乔小意决定年三十回家,临行前还为贝娜准备了牙膏、牙刷、毛巾、香皂、卫生纸、纯净水、咖啡、面包、方便面、快餐杯、速冻饺子、小手炉、小型电磁锅、诺氟沙星、伤风感冒胶囊、创可贴,电脑里拷了韩剧,以此来减少贝娜在接下来几天时间里的痛苦。

“无论社会怎么进步,条件如何改善,乡下人的生活依然是土里土气繁复庸俗的。”尽管上大学时,乔小意在一本书上就看过这样的句子,他也认为农村人繁复庸俗,但那是因为乡土社会是一个靠熟悉和情感团结在一起的有机社会,那些礼俗,那些家长里短,正是亲情与命脉的连接。贝娜当然不那么认为,一提到农村和村里人,她满脑子出现的都是迂腐与落后,为此在新婚之夜,她就要求乔小意必须得改掉村里人的那种习气。

年三十下午午饭刚过,他们到家。乔小意的父亲摆桌研墨,要乔小意把当年去世的族人按宗代关系填写族谱。贝娜凑热闹似的站在一旁,她看着乔小意笔下一个个清丽工整的小楷啧啧感叹,说乔小意后脑勺留根辫子,小脑袋左摇右晃那就是活脱脱一个旧社会的书生。乔小意的父亲听得开心,因为在他看来,书生与秀才画着等号,农村人穷不怕,怕的是离书香门第太远,可他根本想不到贝娜那充满坏笑的眼睛里映现的是阿Q。挂起族谱,摆上花糕、寿桃、干枣、核桃一类的供品,先放三个二踢脚,点香,添灯,烧纸,打开房门,跪到族谱前请先人们回家,贝娜被乔小意懵懵懂懂地拉到身旁跪下,实际上她只是一条腿半跪,好在,他们在父母后面,稍稍偷个懒,不会被父母发现。乔小意告诉贝娜,新人第一年回家,是一定要在族谱前给先人磕头的,这样好证明她已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

“是一员怎么样,他们给你一张支票啊?不是一员又怎么样,他们能从阴曹地府爬出来找你算账啊?”贝娜才不理会这些。在她看来,这些玩意都是封建迷信、陋习、形式,是骗人的鬼把戏。

“也许是吧,可是如果没有这些形式,好多内容也会不复存在的。”

晚上,接年饺子一定要吃。人家贝娜来自大城市,自小娇生惯养,可怎么个娇生惯养法,谁心里都没底。乔小意亲自参与调馅、和面、包、煮、出锅全过程。乔小意说贝娜嘴刁,饺子馅肉不能太大,但还不能烂成一包泥,配菜不能多也不能少,香油要多放,盐要少,皮儿尽可能薄,捏出的饺子边要小。贝娜爱吃刚出锅的热饺子,蘸料上,不放蒜蓉,她喜欢放几勺油泼辣椒,哦,醋一定要用名醋,其他的醋倒上她也不吃。

春节联欢晚会要开了,一盘刚出锅的热饺子端上桌,贝娜却不动筷子,小意妈操一口浓浓的方言说:“妮啊,虽说饺子没你妈包的香,可我全是按小意的意思做的,好不好吃你先尝尝,大过年的,咱可不兴饿肚子。”

贝娜支支吾吾,为难地拿起筷子,见小意妈出门去了厨房,她瞪眼看小意:“你,存心啊……”

“怎么了,这是第一顿饭。”

“你见过谁家晚上吃饺子啊?”

“这不是过年嘛!”

“哦,现在人谁还稀罕个饺子。”

“娜娜,这不是稀罕不稀罕的事。”

“那你不知道我在减肥啊?”

“这年三十的,总不能喝稀饭吧!”

“怎么不可以,我现在就想喝稀饭!”贝娜满脸不高兴,“年三十怎么啦,年三十不是晚上?”

“总是有点不一样吧?”

“我看就一样,再说了,你妈调的馅,我能吃嘛!”

“你怎么就不能吃了,宝贝老婆,就是再难吃,你好歹也吃几个,不然你让我怎么向我妈交代。”

“哦……为了给你妈个交代,就把我交代了啊!”贝娜说,“谁知道你妈洗没洗手,人家都说农村人上厕所不洗手。”

“我妈洗的。”

贝娜用筷子翻腾饺子。然后把盘子往跟前儿拉了拉,俯下腰在灯光下照,然后看着乔小意咧着嘴笑。乔小意会意地往盘子上看,发现盘子沿上一左一右隐隐有两个黑指印。“家里生的是炭火,难免手上沾灰。”一边去取纸巾来认认真真地擦拭。他说:“好了,贝娜,晚上还要熬夜,再说,你回来住这几天,要瘦上半斤四两的,回去我可没办法和你妈说。”

“那是你的事。”

“所以,你就吃吧,这么小的饺子,吃上十五个。等会儿,我去车上给你拿面包。”

“五个。”

“十四个。”

“三个。”

“再加几个。”

“那就四个。”

乔小意用手快速抓了几个饺子摁进自己嘴里,说:“行,那就四个。不过,我嘴里的这几个也算是你吃的。”

“那行。”贝娜夹起一个饺子左看右看,然后慢慢地放嘴里,没嚼几口,就露出一副难受样。

“真那么难吃?”

“还将就。”贝娜说,“不过,香油不新鲜了。在农村,也就这样了。”

小意心里难受,可他知道贝娜能回村里来过年,也够难为她了。他相信贝娜内心有一百个委屈,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爱他。于是他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贝娜那朱红的小嘴。可贝娜本来蠕动的嘴突然停了下来。她示意小意把手伸过来,接着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到了小意手里。

“你们可真够恶心的!”随即,贝娜开始不停地干哕。

乔小意在手里看到一枚五分钱硬币嵌在馅儿里。像这样的“幸运”游戏,差不多年年是要搞的,可乔小意没想正好落到贝娜身上,于是,他打趣儿说:“老婆,你可要发大财了,看看你这运气。”

“那也不能包硬币啊。”

“你放心,肯定是新的。”小意用手搓干硬币,“你看,和银行里刚取出来的一样新。”

“银行里的就卫生?”

“还煮了这么久。饺子都熟了。”

“你呀……”贝娜搜肠刮肚想找出了一个最为合适的词,“就一个农民!”

“我本来就是农民!”乔小意的语气里充满了调侃,但他的内心一点都不轻松。无论如何,他都要把这几天坚持下来,他已经给父母打了预防针,村里条件差,贝娜回来太为难了,所以也就不要按风俗“破五”后再走了,他们初四就返省城。父母自然通情达理,本来按乡俗,新媳妇进门第一年,正月里,远亲近邻要轮流请她去吃饭,父母全替他们挡了,一切陈规旧俗能减则减,能免就免了。

晚上,老两口小两口四个人看春节联欢晚会,婆婆让贝娜坐炕上,前后左右还给贝娜围了一圈儿被子,把自家种的花生和瓜子炒熟放她面前,乔小意拿来塑料袋,坐贝娜旁边,看上去是那样的恩爱。公公婆婆一个坐板凳上,一个半蜷腿坐在炕沿儿上。四个人八只眼盯着二十一英寸的电视屏幕,谁也不说话。乔小意感觉有些别扭,可贝娜觉着挺好,她发怵和婆婆说话,婆婆方言太重一大半她都听不懂,另外她觉得婆婆说的全是废话:妮儿啊,回到家咱这可就是家了啊,渴了就说一声,我给你倒,你别见外;妮儿啊,坐一路车,累了就早点儿睡,老乡俗说的交子熬夜,你们年轻人不用兴这个;妮儿啊,这农村不比城市,可既然咱回来了,就不讲那么多了,是吧……贝娜,待三岁小孩儿呢啊,看我像个大白痴生活不能自理啊!没一会儿,门吱扭一声被拉开,左婶婶右大娘前叔叔后大爷的就来串门了,他们一进门来就扯些无关紧要的淡事,实际上就是来看乔小意媳妇的,他们淡不几几虚乎乎地夸贝娜仙女下凡,问乔小意父亲老乔家祖上修了多少桥盖了多少庙积如此大的德,娶贝娜这样一个媳妇,他们说说笑笑,声音大得电视里说什么唱什么都没法儿听清。贝娜烦了,觉得这些村里人俗得透顶,她从被子里伸手去拧乔小意的腿,乔小意心知肚明地悄声和贝娜说:“你就忍忍吧!”

“我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啊?”

“你看你……还不是因为你好看!”

“屁!”贝娜掀开被子下炕。

“你这是……”乔小意怔怔地看着贝娜。

“我上厕所。”贝娜趿拉上鞋后跟儿都没提便往外走。

“还不快去?”乔小意妈呵斥小意,“茅里没有灯。”

乔小意于是跟了出去,其实他知道贝娜哪里会是去厕所,她只是在找借口。小两口到父母给准备的另一间屋,推门,开灯,两床崭新的铺盖早就铺好了,草墩盖着的尿盆放在当地,一茶壶热水坐在炉火上给温着。贝娜坐到炕沿儿边,甩动着双腿,看看拱形的窑洞,看那用油漆油出的炕围,看圆滚滚硬邦邦的绣花枕头,她俯下身摸摸被子,被窝里放着热热的葡萄糖瓶子,她冲乔小意笑。

“怎么了?很可笑?”

“不,不,不是……”贝娜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顺势向后一倒,躺在炕上,“记得小品里有一句话说‘你长得好意外啊’,呵呵,我现在觉得我是‘嫁得好意外’啊!”

“我家的情况,我都和你说过的。”

“是啊,可我还是觉得好好意外。”贝娜说,“让我想起那部老电影。”

“《芙蓉镇》?要不就是《老井》。”乔小意把茶壶里的水倒进脸盆,搬条凳子来,蹲下身子给贝娜脱鞋,洗脚。

“小意同志啊,我在想……”

“想什么?”

“明天早上,你是不是会吱扭一声推开院门,端着满当当的尿盆,扭动着小屁股往茅房跑。”

“是啊!这有什么,很正常。”

“呵呵……”贝娜说,“和电影里一样?”

“很不真实?”

“真和做梦一样。”贝娜说。

这时,婆婆轻轻地推门进来,把两个馒头放到炉边。她吩咐自己的儿子贝娜要是饿了,记得拿给贝娜,馒头烤得酥酥的,解饥又养胃。小意心想贝娜才不稀罕。

小两口躺下,刚刚熄了灯。公公又来了,他在外面隔着窗户低声问,“小意,你睡下了?”

“睡下了。”乔小意搂着贝娜,有点不高兴。

“你起来一下!”

“咋啦?”

“你这孩子,叫你起来,你就起来。”

贝娜的感觉是这家人可真麻烦,公公的口气既鬼祟又暧昧,有什么话不能说嘛。贝娜一个转身,用屁股把乔小意蹶出被窝,嘴里叨叨:“村里人就这样,总是嘀嘀咕咕的。”

乔小意不得不穿衣起床。他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妈放心不下你,让你爸叫你过去吃奶啊?”贝娜说。

“什么呀,老爷子刚才抱着被子在外面。”

“怕你冷?”

“不是,叫我去给他开车门。”乔小意说,“他怕村里不听话的孩子……夏天的时候有人把一辆车的后视镜掰了。他去给咱看车。”

“啊……,怎么这样,大冷天的,在车里睡觉可是会憋死人的。”

“我给他开了一条小缝。”

“天一亮,全村可就都知道了,儿子带媳妇回来,老公公去给人家挨冷受冻看车。”

“可他非要去,我也没办法。”

第二天,大年初一一大早,新媳妇要由本家妯娌领着去各家各户拜年。贝娜哪里磕过头啊,但要不磕,村里人会说老乔家的媳妇仗着几个臭钱就不守规矩。乔小意交代那嫂子,程序能简就简,家数能少就少。贝娜却说,没事儿。她给乔小意做鬼脸,低声说:“权当你想报仇雪恨找了个理由。”

快中午的时候,贝娜哈腰回来。乔小意赶紧扶人家上炕休息。贝娜和乔小意说:“我他妈算是服了!农村人这个农啊……”

乔小意能说什么,他理亏呀,赶紧给贝娜揉腿,煮牛奶。

罢罢罢,日子总算熬到初四,贝娜解放,乔小意解放,乔小意的父母也解放了。小两口要返程,小意的妈妈交代儿子:“贝娜嫁你不容易,你对贝娜好点,凡事要忍着点啊。”乔小意什么话也没说,但他非常理解母亲的用心。他上车,用村里人话讲,惴惴地离开村庄,他从车镜里看到站在村口的母亲在偷偷抹眼泪。乔小意心里不舒服,可贝娜同志,却已经兴高采烈摇头摆尾地唱起了歌。

3

回到省城,小两口去贝娜父母家。贝娜像刚从异国他乡旅游回来一样,滔滔不绝地讲在乔小意家四天里的趣闻轶事:

“噢,那些人真是可有意思了,年三十晚上吃饺子,还不准吃光,留下一碗非说是连年有余;初一早上,太阳不露头不能扫地,不准开箱,也不能倒尿盆,说是怕跑了财气,冲了运气;还有啊,妈,你知道吗?那里的人现在拜年还要双膝跪地呢,你是不知道啊,给那些老头老太太磕头,你猜人家怎么着,人家煞有介事地坐在炕上,眼瞅着你跪下,开口叫了奶奶、大爷,才咧着嘴‘哎’地答应一声,然后在口袋里开始摩挲,摩挲半天,皱皱巴巴地给你掏出五毛一块来,花五毛一块买一声‘奶奶’‘大爷’多值啊!……还有啊,人家那里的人,可有文化了,我给你说个对联你听听啊,上联,一三五七九;下联,二四六八十……”

“这是哪的对联?”贝娜妈说,“这叫什么对联?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乔小意当时在客厅看电视,一对母女聊天,内容倒无所谓,但她们说话的语气叫他心里难受。世间万事,不说存在就有存在的理由嘛!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就贝娜说的那副对联……乔小意站起来,他准备和贝娜争辩几句,他会说贝娜这样小瞧那副对联恰恰是她没文化。这时,贝娜父亲正从卫生间出来,他看看小意,也觉得这对母女有点过分,于是大声冲在厨房里的贝娜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嗯,尤其是你,贝娜,应该谦虚一些才是,如果你看到对联的横批,说不定就领会这对联的妙处了。”

“横批?”贝娜闪出头来,看一眼乔小意,“有吗?那只是一个嵌在墙上的小神龛,我没发现有什么横批啊。”

“真没有吗?”老丈人看乔小意。

“有的,爸。”乔小意说,“可能被风刮掉了。横批是:厚德载物。”

“哦!”贝娜爸说,“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厚德载物。天地神的对联,多好啊!”

乔小意没再说话。他本来话就不多,一个春节过下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郁闷与孤独。可是,噢,贝娜一直被那么多人爱慕,即便婚后他们还在伺机送她礼物讨她欢心,表面上看,她没给他负担,哪怕是一点点,在别人看来,反倒是他的后盾。可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守着金山却在巴掌大的菜园里自得其乐的农夫,那座金山纵是光芒四射,却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

节令已过立春,但大雪过后,天气却依然很冷。一大早,到处黑漆漆的,环卫工人就在街道上扫雪了。乔小意捏开床头灯轻手轻脚下地穿衣,但细碎的声音还是惊醒了贝娜,她翻了翻身,恼悻悻地发牢骚:“你这上得什么破班啊!今天去辞了算了,搅得人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

“嘿嘿,我这就抱衣服去客厅。”

刚结婚那阵子,乔小意上早班,贝娜一定是要和他同时起床的,她会给他煮一碗稠稠的馄饨,外加两颗鸡蛋,怕乔小意犯困,会给他煮牛奶咖啡,临出门还不忘给他装一杯热乎乎的姜红茶,然后,自己穿着棉睡衣开车把小意送到公交公司门口。有那么一天,贝娜刚调转车头,刚下车的乔小意就碰上老张师傅,张师傅推着自行车,用手电筒晃他,走到他跟前就呵呵笑:“小意啊,好高的待遇啊……老婆开大奔来送,你都这条件了,还来开公交啊?”人家当然是开玩笑,可乔小意心里难过了。下班后,他钻到车下检查车,听到几个同事在议论,他们说贝娜那么漂亮一个美女,找乔小意这么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还用说嘛,不外乎两个原因,要么贝娜本身有什么问题,就找个老实疙瘩,让他觉得逮了便宜拣个漏,说不定这女人都不会生养。要么就是人家贝娜有情人,找乔小意这种没钱没势掀不起大浪的人来充当个门面,你们大家想想,人家凭什么一大早天不亮送他来上班,人家可是开大奔的人啊,你们以为恩爱?狗屁!人家是确认他来上班,一屁股坐到驾驶座上下不来,自己好回去与情人睡回笼觉。乔小意难受死了,因为贝娜与他,无论从哪一点上讲,都不般配,人家这么猜测,也是难免。因此,他开玩笑问贝娜为什么喜欢自己,贝娜嘻嘻一笑,说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了呗!但从那天起,他就不让贝娜送他了,说影响不好。贝娜“切”一声,一个烂工人,还影响!不送就不送。

乔小意骑车走在冷飕飕的寒风中。虽说只是一份公交司机的工作,但他十分珍惜,四年大学差不多就把他家读成家徒四壁了,找工作时家里又借不少钱,娶个老婆,自己房没置,车没买,却又添了二十万外债。每天,别人看乔小意一身名牌,问他在哪吃饭,说的全是高档餐厅,聊聊蜜月旅游,去的也是巴黎、迪拜。可实际上,有谁知道乔小意真正的感受。眼前什么也不说,他得靠公交司机这份工作还那二十万元的债啊!

提起二十万,乔小意就觉得钝木舂心。二十万在贝娜嘴里——“不就那几个钱嘛”!但对乔小意来说则不然。他家的收入基本来自那六亩山地,两棵核桃树,七棵花椒树,五只下蛋的母鸡,在为这二十万的争吵中,他和贝娜拿计算器算过,六亩山地种玉茭:800×1.2×6=5760(元);两棵核桃树:1100×0.5×2=1100(元);那七棵花椒树:5×11×7=385(元);鸡蛋:13×11×5=715(元);共计7960元。

贝娜说:“不可能,除了这些,你爸你妈不可能没再干点什么,难听话讲,就是闲着在地上剜几锹,说不定还剜出过财主家的一罐银圆呢!”

“贝娜,我们那可是山村,别说财主,就是过去反封斗地找个地主家,都没找出来。”乔小意说,“我爸倒是会吹唢呐,偶尔跑跑事情,可白事三百元,红事一百八十元。全年下来,能挣几个钱?”

“那你妈呢,猪肉那么贵,一圈养十头,也不少钱啊!”

“我妈身子不好,能照顾自己不拖累我爸就不错了。”

说到这,贝娜就耍赖:“那你爸你妈结婚有二十多年了吧,一年一万,怎么也二十万啊。”

乔小意苦笑:“他们不吃不喝不上礼啊?鸡崽、种子、化肥不要钱啊?”但乔小意觉得没必要和一个不知道商店里一瓶醋卖多少钱的女人细数。但他必须让贝娜知道,他家就是倾家荡产也拿不出这二十万。

“那怎么办?”贝娜往乔小意怀里嗲,“你就忍心看着这桩婚姻半途告吹?哎呀,小意同志,亲,你总不会不算账吧?这可是在娶一个活着的大美人!你自己算算,你就是娶一个满脸雀斑满嘴黄牙的农村女人,也得这个价吧?以现在的行情,在县城不拘大小,总得有套楼房吧?彩礼不来个88888,也得要个66666吧?结婚那天,不能骑毛驴吧?亲朋好友来了,不能喝西北风吧?亲,亲爱的,你等于投二十万买一支潜力股。再说了,这二十万,我一分钱也不动。我只是为你存着。”

“既然这样,那还何必呢,贝娜?要拿这二十万,我爸我妈我全得去借。”

“借就借呗!我总得对我爸妈有个交代吧!”

“什么交代?”

“他们要我和你写一份协议。”贝娜丑丑地做个鬼脸,“就是个婚姻保证书。你知道我爸我妈是搞什么的,他们怎么会让闺女吃亏呢!”

“嫁给我,你已经吃亏了。”

“所以,你也得受受委屈,让我心理平衡一下嘛。”

乔小意清楚地记得,回老家和父母谈起这件事时,自己羞愧的头低得有多低。在表妹的婚礼上,贝娜那么抢眼的美女他怎么会看不到呢?但他知道那样的女人,自己就是踩上梯子也高攀不上。所以,当有一天贝娜在QQ联系到他,邀请他一起去附近的旅游地玩时,乔小意觉得贝娜是在拿他开玩笑。乔小意婉言谢绝了。不想,很快表妹来了电话,说贝娜没有忽悠他的意思,是真心邀请。表妹在电话那边捂着鼻子极其严肃地跟他说:“你这个土老帽儿,没发现贝娜小姐是看上你了啊?”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再往后,乔小意确实发现表妹说得越来越是真的了。乔小意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可他慢慢发现,在贝娜的朋友圈里,他是唯一一个不会开口就豪车,闭口就洋酒的人,他是唯一可以告诉她们鸭子的妈妈是母鸡,猫咪除了吃肉也要吃草的人,唯一一个不会计较一顿饭吃下来自己是赔是赚的人。乔小意分析,贝娜整天生活在一个钱钱钱的世界里,大概也烦了,也想找点钱以外的感觉了,就贝娜本身来说,除了因为娇生惯养而显得有些跋扈和自我为中心的霸道之外,无论从外形还是内在,贝娜还算是个不错的姑娘。而自己,上过大学,当过兵,转业后到省城有一份正式工作,除了缺钱之外,只要贝娜愿意,自己凭什么不敢娶啊?当然论条件,乔小意是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天鹅肉都送到嘴边儿了,不吃那不是傻子嘛?

做父母的,哪个不理解孩子啊。自己打拼一辈子,横竖不就是为了儿子嘛!最后老两口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借。当然,乔小意也像赌徒一样孤注一掷地在贝娜拿来的保证书上签了字画了押,保证自己对贝娜忠贞不渝,否则这二十万元作为赔偿金全归贝娜。

不管什么金吧,当乔小意站在银行柜台前,看着一沓一沓钱嗒嗒地经验钞机交给贝娜时,乔小意就觉得自己身上突然长了一个恶性肿瘤,从那以后,它动不动就折磨他。当然,这事被传出去,就有人开导乔小意,娶贝娜这样的女人,二十万算个蛋,就是二百万也不赔啊。

可这,是钱的事吗?乔小意骑车穿过城市,寒风吹起的雪花打在脸上,凉凉的,他感觉自己期期艾艾,莫名的忧伤。

时间长了,乔小意的变化也就让过来人贝娜妈看出,她问贝娜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贝娜当然一头雾水。

“没发现你老公闷闷不乐吗?”

“没有啊!他那人,就那样,八竿子抡不出一个屁。天生就是闷葫芦。”贝娜满不在乎,“哦,不过也正常,他家门楼那么低,自己觉得娶了我攀了高枝,心里自卑呗!”

贝娜妈提醒贝娜:“你别稀里马虎啊,这年头,男人……我可不想那些事发生在你身上。”

“切!”贝娜眉头一皱,“我放他十个胆儿!”

“我觉得吧,”贝娜妈说,“你和小意需要合计合计,准备招个生①吧!”

“呵呵,妈,我们还不急,你急个啥劲儿啊?”贝娜没个好心情地说。

4

梧桐飘香,小区里焕发出别样的景象,温和的阳光照在还贴有福字窗花儿的玻璃上,丁香、麦李、碧桃、贴梗海棠开得繁茂,树荫下草坪上零星点缀着黄色蒲公英花,住一层的业主们在自家小院里忙碌。这些小院,是买房时送的,当时父母给贝娜买这底层就是看中了这个小院,他们想象着自己的外孙,仰着充满好奇的小脸在院里玩耍的样子就心动不已。贝娜觉得屋外有小院也挺好,太阳伞一打,摆张桌子,挂几条彩带,就可以开生日Party。不过,大部分人家除了种些月季、芍药、蔷薇、凌霄、马蔺、萱草之类的花卉,和柿子、枣、石榴、山楂图个吉利的树木外,把剩下的部分都用来种菜了。谷雨前后,翻地的、拉肥的、种苗的,家家都挺忙活,邻里间偶尔还串串门,聊聊经验。

贝娜家的小院在窗外,从客厅出了露台便是,拉开窗帘,坐在阳台沙发上,也可以边品茶边欣赏花丛中飞舞的蝴蝶。从一开春,贝娜就发现乔小意特喜欢待在院里,他走物流从北京买来早园竹,从云南网购回香百合,他按花期种了各种花卉,论高低分种了黄瓜、番茄、辣椒、芹菜,从分畦、松土、浇水,但凡有点时间他就待在小院里,就像一位百般尽职的花匠。甚至贝娜拉他去参加朋友们聚会,乔小意坐在那里都心不在焉,别人在预测奥斯卡的获奖影片,想办法买某位明星的演唱会门票,他却私底下和贝娜说也不知道那棵刚移栽的黄瓜是否能活,他不打麻将,不跳舞,不私会朋友,不游泳,除了上班,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摆弄那几棵苗了。这叫贝娜不知道该是喜来还是忧,喜的是他没有那些不着家男人的恶习,忧的是他投到小院的精力比他们“招生”的要多。问他为什么,他还振振有词,说他要种出营养丰富的有机蔬菜,好保证招来高质量的新生。有几次,他竟然利用倒班的时间,跑到郊区去找粪肥。贝娜觉得乔小意过了。乔小意却说:“咱不种就不种,要种,就要种出个样子来。”

言外之意……噢,贝娜明白了,乔小意这是在显摆,是在寻找自信,当一簇簇青翠的竹子长出新叶,半腿高的百合努出花蕾,别人惊讶这些东西竟然能在北方生长时,贝娜发现乔小意那看似平静的脸上,却掩饰了许多的骄傲。乔小意当过农民,他就要把农民的长处发挥到淋漓尽致,可是……贝娜心想,老娘需要这些吗?不需要。

可是,为了让花开得更好菜长得更旺,乔小意还是坚持要去拉粪。

“你是开我的车去吗?”贝娜问。

“如果不行,我借别人的车也行。”乔小意说。

“臭烘烂气的!再说,我是说,你去了得给人家钱吧,你开辆奔驰,人家不把豆腐卖成肉价钱才怪。”

“你别总是把人往坏处想。”

“哦,这世上好人不少,可没让我遇到啊!就你吧,乔小意,你是好人吗?要不是看我漂亮,有钱,光赚不赔,你会和我结婚吗?”

说到这里,乔小意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因为娶一个女人是赔是赚,他从来没有想过,婚姻不是做生意吧?再说,两个人组成家庭,就是一个共同体,赚赔都在一个锅里,贝娜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怎么不说话了?”贝娜问,“默认了,是吧!”

乔小意笑笑,觉得贝娜的认真有点无聊。

“你们这种人,就这样,得了便宜让人说中了,就知道憨憨地装傻。”

“我们这种人也不全都像你想象的那样,不信啊,拉的时候,你也去。”

拉粪的时候,乔小意真还叫上了贝娜。他希望贝娜能通过接近一种生活改变一些看法。乔小意知道这种想法是天真的,孱弱的,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而贝娜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当作一次郊游。

抽了个下午,两人驱车前往。

从平坦的柏油路拐进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后,他们来到一处废旧的厂房前,刚到门口,两只大狗便汪汪猛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应声从里边的小平房出来,他一身破旧的迷彩服,头发脏得像半年没洗,他打开大门让乔小意把车开进院,乔小意下车叫那汉子“粪师傅”,贝娜留在车上,她用奇怪的眼神看小意。

“他姓冯,我是来拉粪的,为了好记,我就叫他“粪师傅”,冯师傅很好,不会有意见的。”

冯师傅确实不在乎,他见乔小意就像三年前认识的老朋友,他指着墙角七八袋装好的粪说:“我的粪可是纯羊粪,一点土都没掺,怕沉,我都帮你晒干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痛快,时不时还幽上一默,或打个小趣儿,就像农村田间地头聊天的一对兄弟。乔小意有点如鱼得水,世界似乎一下广阔了,自如了,随行的贝娜倒成了客。

贝娜推开车门,满地的羊粪叫她无处落脚,她只好又把车门关上。一匹毛发光亮的马,此时正挪着后蹄倾洒如注地尿尿,黄黄的冒着白泡的尿液溅到了乔小意腿上,他也不管,还有栅栏里那些咩咩乱叫的羊,正散发着一股股的膻腥。她看着乔小意和粪师傅把粪一袋袋地抱到后备厢,尽管套了塑料袋,可毕竟里面装的是粪啊!完后,他们,尤其是乔小意还到饮马槽里洗手,天啊,老天啊,想象那嚼着草秸儿流着哈喇子的马嘴喝过的水,贝娜就觉得恶心,可乔小意除了洗手,竟然还用那样的水洗了脸。

一切就绪,乔小意把“粪师傅”领到车跟前。贝娜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把钱夹递给乔小意,乔小意没接。“粪师傅”主动和贝娜打招呼,称她弟妹。贝娜知道这些人嘴甜,先把你忽悠得和亲人一样,然后就动刀子宰人。他一定会说,弟妹啊,你看你都开这么好的车,我们庄稼人挣个钱多不容易,只要你少踩一下油门就是我们一天的工钱,我说了,我的粪可是纯羊粪,这年头,纯的东西,值钱。

“冯师傅,你说吧,多少钱?”贝娜说。

“弟妹,看你说的,不就几袋粪嘛,”“粪师傅”看一眼乔小意说,“又没我什么辛苦。”

“可羊儿们辛苦啊!冯师傅,你也知道,这东西在市里找不上。”

“那肯定是,”“粪师傅”说,“不然,你们也不会大老远跑我这里来。”

“所以,你就开价吧!”贝娜说。

“你看着给吧!不给也行。”

“那可不行,”乔小意在旁边插话,“我知道很多人来买的,我知道在村里挣个钱不容易。”

切!贝娜心想,胳膊肘往哪拐呢?意思是市里人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啊!

“这样吧,行情我也不知道,我们就给你放一百块,吃亏沾光咱都不说了!”乔小意说。

“多少?”“粪师傅”说。

“一百。”

“那可不行。”

贝娜看一眼乔小意,又看“粪师傅”那双手纹和指甲里都填满黑泥的手。

“冯师傅,我们再加一百,你想想我们就是买菜才花几个钱。”贝娜脸明显不好看了。

“可菜和菜不一样的,”“粪师傅”说,“这样吧,这次就算了,下次你们来了再说。”

“那可不行。”乔小意说。

“就是啊,我们可没有白拿人家东西的习惯。”说罢,贝娜把钱夹打开说,“冯师傅,话说到这里,你就看着拿吧。”

“看来我不拿,你们倒过意不去了啊!”

冯师傅往前走了一步,眼睛往贝娜的钱夹里看,他伸出小拇指,用指甲轻轻拨开贝娜米黄色的钱夹隔层,然后就笑了。他说,“你们这……纯粹就没想给钱嘛!”

“你拿就是了!”乔小意也有点心虚地说。

“是啊,这些钱不够?”贝娜强调一句说。

“不是,不是啊,一水儿的新啊,还都是整张百元的票。”

“那也是钱啊!”

“我怕你们心里不舒服,本想抽盒烟钱算了,结果,你看,抽不出来嘛。”

贝娜和乔小意大感意外。乔小意上前抽一张,递给冯师傅,但冯师傅死活不要,只说太多了,太多了!放一百钱就拉几袋粪走,他会睡不着觉的。最终,冯师傅还是没要他们的钱。临送他们出院门时,还让他们下次一定再来。

在返回的路上,乔小意格外开心,他坐在旁边,摁下车窗,让风吹进来,高兴得像打了胜仗。之后,乔小意更加专注小院的劲头有增无减,大清早天不亮,麻雀刚叫几声,他便跳下床扑到阳台看是不是鹐他的生菜,月季花刚有几个蚜虫他便熬制辣椒水喷洒,一棵茄子苗无故枯死,他打着手电筒夜里刨土非要找到那只虫子,冲完澡,头都枕上枕头了却还在想,满是花苞的石榴树今年能结出多少颗石榴。

“你就不能多点儿心在我身上啊?咱们现在可是在‘招生’呢。”贝娜真的有点忍无可忍了。

“招就是了,这个又不用张贴招生简章。”乔小意说。

“要是招不上,”贝娜说,“或者我不想招了呢。”

“只要能过了你妈那一关就行。”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在乎,是吗?有没有孩子对你来说无所谓,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但是,一个女人,应该要做过母亲的,人家说了嘛,否则就不算一个完整的女人。”

“放你娘的屁!那是因为你不是女人。”贝娜白乔小意一眼,“再说了,就你这状态,能招来吗?”

“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啊,你干脆搬铺盖卷儿到院里和茄子黄瓜去睡吧。”

乔小意这才意识到,贝娜是吃醋了。不过,他和贝娜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在一起了。乔小意看着橘黄色的灯光下,贝娜丰挺的乳房与修颀的腿,自己的欲望却调动不起来,显然是不正常的。

5

日子依然还自然平常地继续着,可两人的分歧变得越来越多,有些抬抬杠、拌拌嘴能过去,有些却是根深蒂固的了。

早上的咖啡,贝娜一定是要喝的,否则一天的班坐不下来。即使这样,下班一回来,贝娜还是会来不及换衣服便一头栽在沙发上叫苦。

贝娜在附近一所小学上班,离家不足四公里,还开着车。她不代课,只是个徒有虚名的行政人员,挣的那点工资还不够车的消耗,乔小意觉得贝娜是在活受罪。但贝娜一定要去,说没个正式工作,不出三年就得被社会淘汰,紧接着就会被老公淘汰。聊到这些,贝娜就说:“现在的男人啊,一个个都是从奴隶到将军。”

“可你知道,我是个穷光蛋。”

“那又怎么样?”

“有女人愿意倒贴啊!”

“我可只是个公交司机。”

“人家又不找你当老公。”贝娜半开玩笑地质问乔小意,“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我?”乔小意说,“你觉得可能吗?”

“那你为什么对我冷淡?”

“没有吧!”

“不过,你可要小心啊,你对我冷淡,可有人对我不冷淡的!”

“这我相信。”

乔小意还是不冷不淡不温不火,这让贝娜心绪难平。她开始觉得与乔小意有种莫名的距离感。是自己太强势?还是乔小意太自卑了。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有一次,她问乔小意:“你真觉得,喝白兰地和高粱白没什么区别吗?觉得必胜客的比萨没你家的稀饭南瓜好吃?”

“是啊!”乔小意的回答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心里话?”

“当然心里话。”乔小意说话时没有一点嗫嚅。

“当真?”

“当真。”

“你就撇×哇②!”贝娜当然不信。可当她看到沉浸在小院里,看幼苗长出嫩叶脸上油然露出喜色的乔小意时,她似乎又觉得乔小意说的是真的。

天热了,小区里树影婆娑。一个女人牵着拉布拉多犬从院门口经过。那女人一头栗色大波浪花,身上穿的宽体裙子玲珑轻逸,脖子、肩头、脚踝,所有露在外面的部分都白嫩水灵,贝娜在阳台上发现乔小意膝上搁着书本,眼睛却盯着女人看。眼神那个专注,那个垂涎啊!想到乔小意的冷淡,她都想照着他的脑袋拍砖头。她隔着玻璃也看那女人,那女人是有风韵,可年龄怎么也四十开外了,而且那女人……风从迎面扑来,完全把她的身腰剥出来了,她居然没有戴文胸。贝娜隔着窗户喊乔小意,问他在干什么。乔小意说:“在看书啊——《乡土中国》,费孝通的!”

“哦,还很专心,一定收获不小吧!”贝娜说。

“是呢。”

贝娜没必要点破乔小意。晚饭过后,她提出和乔小意散步,理由当然是坐班看电脑腰椎颈椎都不对劲儿了,再说,吃那么饱也需要消食。乔小意只能答应。小两口走在安静的环区小路上,牵手本是很自然的事,乔小意却不自在。他和贝娜聊他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哦,当然是女的,他说他从来没见她好好走过一步路,没听她好好说过一句话,拿捏、虚假、装腔作势,嗲得似乎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她一样。贝娜知道他是心有所指,就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啊,说不定那正是迷倒她老公的地方。

“反正不会迷倒我。”

“哦,那你呢?”贝娜问乔小意,“你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乔小意说的是真话,“你愿意,我愿意,那就在一起了。人家不是说了嘛,爱是说不清的,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注定,说清了,那倒不是爱了!”

“狡……猾!”贝娜说,“你们男人总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候,就装疯卖傻。”

“我是真不知道。”

“那你……幸福吗?”贝娜说,“我似乎感觉不到你幸福,可我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幸福。”

“幸福,什么是幸福?”乔小意笑笑,他松开贝娜的手,建议贝娜转过身倒着走,那样有益于腰椎。他说,“无灾,无难,吃饱,穿暖,白天有事做,晚上有地儿睡,就是幸福!”

“就这些?”贝娜说,“那你已经实现了。”

“哦……”

“‘哦’是什么意思?”贝娜有点不开心了,“你的意思是你上当了?被骗了?我是地霸恶绅?你说吧,每次带你去聚会,你都没个好心情,搞得我都不愿意带你了。”

“其实我也不稀罕去。”

“然后呢?你在家,闷闷不乐的,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知道吗?就连我妈都说……”

“说什么了?”

“说你有心事,闷闷不乐。”贝娜说,“我真是奇了怪了,你有什么理由闷闷不乐?我发现,你们这种人,永远不知好歹,就该留在农村,也许像你爸你妈那样,抱上三窝鸡,种上两亩地,屁颠屁颠的还美在其中。”

“也许吧!”乔小意说,“起码不用背二十万的债。”

贝娜立马停下。她怔怔地看乔小意,眼神那般陌生。不就二十万嘛,似乎我贝娜就稀罕那二十万,他也太伤人心了。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这么说。”

可贝娜还是恼了。她再次强调那二十万不是债,是投资,是存款。“就你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子,旁边站着的老婆,乔小意,你觉得你花二十万亏吗?”

“我没说什么啊,只是心里不舒服!”

“你废话你!一分钱不出,白捡个老婆,她有房有车有工作,还倒贴你二十万,那样你就舒服了!可天下有那样的美事吗?小意,恐怕你做梦,都梦不到吧!”

乔小意没做辩解。贝娜说得没错。他只是暗自笑了笑,既苦,又酸。这样,话题就不能再往下继续了。可他心里憋屈,因为他想象中的媳妇是另外一个样子的:她会和他一起动手拉粪、种苗、锄草,而不是因为粪臭就捂鼻子,不会因为看到马尿就恶心,也不会因为他搬过粪袋就不让碰她。回到村里,她和他站在满是蒿草的小路上,不会因为一只绿色的螳螂而乱蹦大叫,甚至还哭出声来。进门后,她会叫一声“妈”,捋起袖子便和婆婆一起动手做饭,她会笑语盈盈地和婆婆说自己的老公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说老公在背后如何如何欺负她。可是,他在贝娜身上没有这样的感受。他有的只是无限的紧张和一丝都不可怠慢的小心翼翼,包括做爱,他也无法放松,他要留心贝娜的反应,他怕碰疼她,怕她会不舒服,怕她因为自己失控而叫出的粗话骂他是流氓。

他知道与贝娜的婚姻出现了问题,也许是因为那二十万?也许是因为那张签字画押的保证书?也许什么都不是。他觉得与贝娜的问题,不是仰不仰慕,同不同情,差不差异,谦不谦让的问题,他们的问题是自始至终的,由来已久的,亘古本质的。因为当他给贝娜讲自己小时候那些爬地沟、掏鸟蛋、往南瓜肚子里拉屎的事时,讲自己除夕如何不睡觉联络小伙伴跳进人家院内偷吃土地爷的供品③时,贝娜丝毫不觉得逗趣儿好笑,反倒认为他乔小意从小就贪图便宜道德败坏,而当贝娜滔滔不绝讲她的拿铁、卡布其诺、爱尔兰咖啡的口感区别时,乔小意也满脸不以为然,说到底就是那杯中药似的苦汤汤嘛。

于是,不管两人是在床上,还在饭桌上,便用“你们这种人”攻击对方。

“我们这种人怎么了?”乔小意觉得伤自尊。

“不是我说,”贝娜也觉得乔小意没给自己留情面,“就该……”

“灭绝是不是?”

“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是这么想的!”

“迂腐,落后,抱着臭石头当宝贝,不是吗?回去一次我就领教了,受够了,不是我说,难怪我的姐妹们一再说,就是做一辈子剩女也千万不能找农村的。”

“世故,偏见!”

“你倒是不世故,不偏见,有本事你就待在农村别到城市里来呀!我发现到头来,你也没那个骨气。”

哦,他们吵个不停,却没意识到各自是在代表一个群体,在为一个群体而战。争吵当然无果而终,但随着争吵的增多,彼此对对方的伤害也越来越深刻,而他们本来就毫无生机的婚姻,也愈发变得沉闷而死寂了。可人家贝娜不会受多大影响,反正聚会、拼酒、通宵KTV、驴友团野营的机会不断,只要她想,她可以整月不用回家,即便回家,他们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勉勉强强别别扭扭凑凑合合把那顿饭吃完,各自便抱着手机去QQ朋友,微自己的信了。

当然,彼此状况都心知肚明,照此下去,这日子还能过,或过得有意义吗?

“贝娜,咱们还是谈谈吧!”在僵持了一段时间后,乔小意不得不找了机会服软说。

“谈呗!又没谁堵你的嘴。”

“咱们不吵,好吗?以后咱们相处简单点儿,相互迁就一下。人家不是说了嘛,婚姻也需要经营的。”

“我也没想复杂啊!”贝娜一直看着手中的手机,“我要不迁就你,咱们能坚持到现在吗?”

“看来你很委屈啊。可是两人过日子,尤其是咱们这样的,谁不委屈啊!”

“你可以不委屈啊,没有人逼你。”贝娜依然盛气凌人,“我知道婚姻需要经营,可惜咱们的经营理念不同啊。”

“那你说,咱们以后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我可不想走到那一步。”乔小意的心凉了半截儿。

“你当然不想啊。你傻啊,别的不说,光那二十万就够你揪心的。”

“你别动不动就钱钱钱的好不好?”

“成天里钱钱钱的是你好不好!”

乔小意难受,悲伤,哭了,又笑。贝娜却完全不当回事。

两人理所应当地进入了冷战期。乔小意跑庙里请大师指点,大师说他与贝娜是有一段姻缘,可姻缘的长短取决于他的容忍度。“容忍度?”乔小意很小心地问大师这仨字的意思。大师没给他解释,只是说“凡事要忍,忍则仁,仁则达,达则万事通”。总之是不要针尖对麦芒,那样对夫妻关系不好,这道理还用讲吗?

6

乔小意一再告诫自己要忍,要忍,他想也许等有个孩子,他和贝娜的问题也就化为乌有了。但问题还是在那年冬天彻底爆发了。

贝娜去海南旅游,眼睛得了急性角膜炎,她便决定提前返程了。提着旅行箱回到家的贝娜,伫立在门口,却猜想着获得自由(哪怕暂时)的乔小意是怎样的生活,哦,一定是家具上落满灰尘,沙发靠枕胡乱扔着,茶几上堆满啤酒瓶和瓜子、杏核一类的果壳,厨房里锅碗瓢盆堆了一水槽,卧室里被子团作一团,垃圾筒里堆满手纸,床头的台灯一直开着,窗帘自始至终没拉开过,没洗的袜子东一只西一只掉在地上,反正他们这种人,只要喂饱肚子,什么都能将就。这倒罢了,说不定就在窗帘后面的阳台上,还有一个未来得及穿衣服的女人,贝娜相信乔小意绝有这可能,几个月了,乔小意总是手机不离身,晚上聊微信聊到很晚,趁她熟睡还到卫生间低声打电话,这样的乔小意只有一种可能——藏有私情。

贝娜调整好呼吸,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看到的景象却完全超乎想象,从过道到客厅,比她在家的时候还要干净,沙发上整齐得像从未坐过人,她放下旅行箱直奔卧室,无论上什么班,这都午夜时分了,乔小意怎么也该在家里,贝娜的心是矛盾的,她希望看到有另外一个女人在她床上,那样,事情就摆到桌面好解决了,这趟海南之行,她最大的收获就是把她与乔小意之间的问题想清楚了,她与乔小意都错了,他们误判了对方也高估了自己,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飞机上,她盘算自己往后的人生,那种难耐与遥遥无期想想都恐惧,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幻想,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生动,难道要她永远承受死寂,委曲求全吗?她可不想那样,既然错了,就有错早改,就必须当机立断,这样对谁都好。所以潜意识里,贝娜希望有那么一个女人出现。可她又害怕真有那么一个女人,她受不了那种侮辱,她宁愿看到一张空空的床,她会坐在床上等,一直等乔小意回来,她要他说在她离开的那天他就去那个女人家了,那个女人比她更有钱,比她更爱他,那女人甚至愿意只要他离婚就答应嫁给他。那么……“咱们还是好离好散吧!”贝娜相信,也希望乔小意会说出这句话。

卧室的门开着一条缝,贝娜轻轻推开,伸手打开灯。乔小意躺在整整齐齐的被窝里,睁着眼睛,沉默不语,看贝娜要开口时,他将食指压到自己嘴边示意她轻声。贝娜奇怪乔小意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她回来了,事先却没有通知他,哪怕一条短信。她本想说自己眼疼得厉害,但话到嘴边还是打住了。

“你回来了!不是说要多玩几天的嘛。”乔小意微微欠起身,似乎并没有把太多的心思用在一身风尘的贝娜身上。他没有起床来拥抱妻子的意思,也没有问她旅行是否快乐,而是轻轻掀起被子一角,让贝娜看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看看吧,样子不难看,就是有点瘦,不过过段时间就好了。”

“什么时候的事?”

“哦,刚才,我下班回来,它在院里叫,四脚蜷曲,冷得浑身发抖。我走过去,它一点儿也不怕,还用头蹭着我的腿,喵呜喵呜地叫。”

“然后,你就把它抱回来了?”

“嗯。”

“一只流浪猫?”

“应该是的,可它太瘦了,像几天没吃东西。我喂了它牛奶和火腿。我知道吃咸东西对它不好,可是没办法了,等天亮,我就去给它买猫粮。”

“你把它抱到床上?”

“已经洗过了。你是不知道猫咪有多讨厌洗澡,它又抓又挠,声嘶力竭地乱叫,我的手都被它抓破了。不过,用吹风机给它吹干,它就乖了,往你怀里一窝,唇边含着红红的小舌头,可爱死了。”

“哦,看起来不错。”

“你过来看看,挺好看的,是只灵精的小猫咪。”乔小意坐起来,把猫咪从床上拎起来叫贝娜看,“大耳朵、长尾巴、圆脸、小尖嘴,黄白相间,花纹均匀对称,特别是脖子下面那块白毛,向两边延伸过去,渐渐变细,就像戴了领结一样,哦,你还没见它围着你一跳一跳要食的样子,可爱的像只小山羊。”

猫咪醒了,它离开乔小意的手,在床上躬腰,伸腿,挠床单,然后冲着乔小意激动地抖尾巴。

“你这小东西,又饿了吧!”乔小意看一眼贝娜,伸手从床头柜上拿来火腿肠,咬一口,嚼成泥,再吐到手里放到猫咪嘴边。

“看来小日子不错嘛!”贝娜并没有往床边走一步。

“可能是缘吧,外面大冷的天,它来到咱家,我碰巧又发现了它。”

“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知道你不喜欢小动物,尤其是带毛的。可它太可怜了,咱要不收留,过几天它一准得死。”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它是个活物,娜娜。我保证等它长大一些,或者一开春天气暖和了,咱就放了它,不管了。”

“那么,我呢?”贝娜倚在门框上,她突然感觉累了。

这时,小东西已经吃饱了,它用红红的舌头舔了几下小嘴,跳下床,在窗帘、床角、梳妆台下到处乱转,它围着一盆金钱树急促地叫。

“上帝啊!你这个小东西……”

乔小意披件睡衣,从卧室跑了出去,出门时差点还撞到贝娜。她看着乔小意从旅行箱上跳过去,把一箱牛奶放到餐桌上,他穿着拖鞋,光着腿跑到院子里,不一会儿端半箱子土回来,然后把小猫咪抱出来放到里面。猫咪已来不及选择,喵呜几声,就在牛奶箱里用前爪刨出小坑蹲在里面拉尿了。贝娜看着乔小意忙碌的身影,掩面啜泣了起来,她觉得偌大一大块石头卡在嗓子里无法下咽。

“你怎么了?”等忙活完猫咪,乔小意这才问一直还站在那里的贝娜,“这次去,玩得不痛快吗?”

“乔小意,太过分了吧你!”

“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乔小意去收拾另外一个卧室,“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长毛的东西,可它实在太可怜。我是应该先向你打个报告来着,可时间不早了,我怕影响你。”

“太过分了。”

“这就算过分了吗?”

“你还想怎么样?”

“有什么办法呢?它是条生命,是个活物,谁让我摊上了呢。”

“那么,我呢?”贝娜差不多要哭出声了,“是死货吗?你看不到吗?”

“你怎么了?”乔小意在另一间卧室铺着床,“你不好好的嘛!”

“事实上,我这次出去……”

“别说了。”

“不是一个人。”

“别说了,贝娜。”

“我想了很多。”

“哦,我们是该好好想一想。可现在咱们需要的是睡觉。”

“你连我吃饭没有都不问。”

“飞机上没餐?再说了,我知道你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乔小意……我……”

“我知道你累了。”

“我是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说什么?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那一夜,贝娜眼含泪水,哭了一夜。她相信乔小意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感受,他们即便同床共枕,彼此也看不到对方。

最终,两人还是离婚了。但离得极不顺利。乔小意恳求贝娜归还他那二十万元,因为那是父母的血汗钱。可贝娜怎么会给呢?她一定要让乔小意付出代价,她去公交公司又哭又闹,说乔小意背着她通过微信认识了一个老女人,那老女人把他包养了,在她出去旅游期间,他竟然把老女人领回家。他犯了这么大的错,居然还觍着脸和她要钱。

一个同事悄悄问乔小意:“真有这事啊?”

乔小意一脸苦相,说:“人家说有,就有吧!”

“人常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们何必闹到这般田地!”

乔小意说不出内心的感受。他知道贝娜真的不在乎那二十万,可他在乎,他想尽一切办法,写信,发短信,求表妹说情,他甚至给贝娜跪过,最终还是一分钱也没拿回来。

有一天,因为红灯,乔小意骑着自行车停在十字路口,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从眼前缓缓经过,他看到了戴着墨镜美丽依然的贝娜,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正与她谈笑风生。乔小意感觉像是遇到了熟人,但仅仅是熟人。贝娜的那句“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突然在他耳畔响起。他知道,这话其实正是他要说给贝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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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拍电影时,他叫胡波;写小说时,他叫胡迁。这两个身份如同两条平行线,一直贯穿其创作生涯,构置了两条独具魅力的创作轨迹,直到在电影《大象席地而坐》中交叠重合。本书完整收录了这部非凡遗作的三万字电影拍摄剧本,从中可以看到胡迁对文学语言和影像语言敏锐的感知力和表现力。书中还收录了胡迁完成于2011年却从未发表过的长篇处女作《小区》:小区的下水道污水横流,住在三单元的女人赵湘被杀,车棚管理员黄枪被当成了替罪羊,他不得不开始关注小区的变化,并慢慢发现了藏在每个住户身上的秘密……正是这部小说开启了胡迁的文学创作之路,犀利的社会洞察、别具匠心的文本结构和叙事手法都呈现出高度浓缩的戏剧张力,而压抑的基调也铺垫出胡迁在其后小说写作中不断强化的主题:世界是一片荒原。阅读本书犹如观看一场无声电影,他的才华他的锐利他的锋芒,字字句句都是绽爆在白纸上的生命能量。虽然距离胡迁离开已经两年过去,但他仍在以他的缺席,对我们和对这个世界造成影响。为了向这部非凡杰作表达敬意,随书还特别制作了电影纪念别册,收集了百余幅《大象席地而坐》电影幕后花絮照片,供喜爱这部电影的读者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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