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是在今天,她也依然只是个县城里一家小餐馆的服务员。但这丝毫没有改变人们对她的看法。她性情傲慢,不愿和人相处,即便对一起长大的姐妹,也是不冷不热待理不理的,她的朋友,自然也就由七八个,变成五六个,直到最后一个不剩。好在,她对此不以为然,依然不卑不亢,我行我素地生活。当别人问起时,她的父母和丈夫便用乡下人的说法告诉人家,生就的骨头,造就的命,兴许槐花就是这样一个人吧!
可事实上,果真如此吗?
那晚,在浑浑噩噩的酒吧里,他收到一条短信,神情马上不自在起来。他满面慌张,身体往后一靠,还抬高胳膊用手挡住手机屏幕。
对面坐的朋友笑他:“老哥,有新收获啊!”
“尽胡说,你小子知道个屁。”
朋友诋毁自己:“我大概,也就,只配,知道个,屁!”
音乐被吆五喝六的吵叫声撕拽得支离破碎。一张张酒精脸,歪七扭八,借着昏暗掩饰了萎靡和颓废。朋友突然拽住一位正要从他身边经过的女服务员,要人家带他上厕所,否则,他就尿在座位上。朋友脖子上戴着指头粗的金链子,满嘴油渍,他知道这种人除了钱,其实屁也不是。可他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厅长,厅长手不大,可握着他的前途。当然他知道,这年头,除了钱,其实,什么也只能算个屁。
“谁啊,哥?”朋友推开服务员,“杀伤力这么大。我看你都没心情喝了。”
“还能有谁!”他说。
“要不我说女人麻烦,哥,在你这位置上,应酬可是排山倒海,嫂子这样,有点过啊!”
“你小子呀!”他摇摇头。
“明白了,”朋友笑,“兄弟绝对明白了。肯定是正点!哥,要信我,就叫来,一起喝几杯。要不,咱们结束?你去忙你的——正事。”
“什么正事?”
“对对对,不是正事,”朋友说,“是美事。”
两人出了酒吧,朋友东倒西歪地拍他的肩,拥抱他,用耳语提醒他一定要保重身体后,便打车走了。他抓着手机站在街上,周边到处是雨后清新的空气和淡淡的槐花香。零星过往的车灯照到他,他就憨憨地笑。
这一夜,他没去K歌、按摩和足疗,而是直接回家。
回家后,他试探妻子,说有个老家的小学同学要来。妻子说,女同学吧。他支吾一声,说是槐花。他马上慷慨陈词,说他们至少十年没见,然后轻描淡写地把槐花描述成一个臃肿破败满脸沧桑的农村妇女。他要让妻子相信,他和槐花没什么,过去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暧昧,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毕竟他的身份、地位、价值取向和审美观,一路高歌猛到今天,就是忆苦思甜,也不会搞到槐花身上。妻子拍他的小脸,叫他放心,男人嘛,决定要干什么,就去干什么,瞻前顾后哪能有出息,既然是老家人,山不亲水亲,就不能太寡淡。
“我该热情下?”他说。
“当然。”妻子说。
“请人家到家里来?”
“可以。”
“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
“我是说不方便。”
“你是说我在不方便吧?”妻子笑着说,“到时候我给你躲开。你不会还要留人家过夜吧?”
“那可说不准。”他开个玩笑说。
“也好,正好圆圆你的童子梦。我会成人之美的,老公。”
“真的?”
“真的。别的男人在外面吃香喝辣的,我老公就梦想一碗家乡的酸菜汤,我能不让?”
他顿生了见槐花的冲动,想让槐花看看他的生活,他两百平方米的房子和高级小轿车。
2
第二天上午,他回槐花的短信,说前一夜喝高了,然后告诉槐花,近期他不出差。接下来,他等槐花的短信。结果白等一上午。
他有点担心。槐花说不定是几番挣扎,最终才鼓足勇气发短信给他的。槐花一定羞愧了,正后悔,恨不得抽自己嘴巴。他想按号码打回去,又觉得不妥,农村人事多,他怕给槐花惹麻烦,谁敢保证前一夜的那条短信不是阴谋。于是,他觉得经历丰富的自己,被个槐花搅得有点心神不宁,真是可笑。
其实,一年前他和槐花偷偷见过一面。一年前,他也是突然收到槐花的短信:
咱们班,混得最好的就数你了。有空,回来看看。我请你吃饭。我写的文章,居然在市报登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槐花让他猜她是谁。还用猜?只有槐花才喜欢用“你说可笑不可笑。”当时他还奇怪,多年不联系,槐花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农村人基本上无事不登三宝殿,槐花主动联系他,肯定是有事。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太世故了,难道没事槐花就不能联系他?后来又有一次,槐花在短信里要和他聊文学。天啊,这让他越发觉得可笑,他决然没有小看谁,但他怎么和槐花聊文学呢,和她讲米兰·昆德拉、雷蒙德·卡佛、麦克·尤恩吗?但不管怎样,槐花给他的信号是,他是她一生最惦念,最想见的人,只是以前苦于种种原因,不联系罢了。
一年前的夏天他到地方开会,那地方离槐花也就三四十公里。在一天中午,他专门打车去看槐花。到了后,他就站在马路对面看着槐花从餐馆里推门出来,黑色半袖线织衫,多褶黑裙子,两腿光着,脚上一双低跟方口鞋,头发只是用手随便捋到脑后,用白手绢扎着。槐花过了马路,简单明了地冲他一笑。
“不着急走吧?”她说。
“倒是能坐上一会儿。”他说。
“那就上家里坐吧!”
他们重新又穿过马路,走过一段吵闹的大街,拐进一条小巷子。巷子又窄又深,一路缓坡,到处是雨水冲出的沟壑。她说其实有条大路能通上去的,可那样就得多走二十分钟。他问她好吗。她说挺好,没灾没难的,一天三顿一顿没少。他说,他指的不是这些。她在前面走着,说人活着有什么好坏,其实都一样。
槐花住的房子是租的。打开院门,到处干干净净。她住过的地方,肯定是这样,他对她根深蒂固的印象就是干净。进了院子,槐花插上门,就像小时候她父母不在,她和他反锁在她家院子里玩。
“家里人呢?”
“闺女和小子放暑假回老家了,他在外面干活。”
开了门,槐花撩起纱帘让他进屋。屋里阴森森的,空间很小,靠北一个大炕,门对面是张铁管单人床,南边摆着一个扣箱和用砖支着一条腿的单门衣柜,房顶的梁和椽子黑黢黢的,几处渗土的地方用塑料布钉着。槐花让他坐,他寻找可以坐的凳子或椅子。可是没有。他只能坐在炕沿儿上。槐花站在门口砖垒的炭火旁给他倒水。
他看着槐花打开一个塑料袋,把里面的橘子粉倒进杯里,热水冲开,用长柄铁勺搅匀后,取一个空杯子来,倒了几倒,最后倒进一个淡绿色的瓷杯里。她说家里没人喝茶,也就不备茶。她把杯子递给他,告诉他那是她的杯子。
哦!他双手捧着杯子,她的杯子,像小时候抿她用葡萄糖瓶装的泡几块青果的水一样,轻轻抿了一口。他背后的炕上铺着米色四边带穗市面上很少见到的线毯。她告诉他说房东人不错,每月只收她六十块钱房租。他说这房子旧成这样,也小,一家人住在一起,肯定挤。说到这里,他绕不过去地问她:“他呢?”
槐花当然知道指的是谁,不屑一提地说:“他还能干什么,当装卸工。”
她从来就没看上过这个男人,他觉得委屈了槐花,毕竟槐花与大多数村里女人不一样,她文化不高,但内心里是个阳春白雪的女人。一个个夜晚,她趴在巴掌宽的窗台上“写作”,而她的男人光背坐在门槛上,用抠过脚的手又去抠牙缝,这样的夫妻如何能有调可搭。
“吃饭走了?”他在说槐花的男人。
“不,中午不回来。”她说。
“你们不是一类人!”他说。
她完全被他看穿了。这让她有点儿无处招架。时隔多年,他还是那么懂她。她不知道该感动,还是尴尬。院里,几只麻雀落到刚刚挂果的苹果树上,交头接耳地叽喳几声飞走了。她又给他倒水,借机坐到他旁边。
“其实人,这人可没意思呢!”槐花比记忆中胖了,乌黑发亮的头发也变干涩了,眼角处有几条浅浅的皱纹。她说,“我老了吧?”
“谁不老?”
“你就不老。”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这么多年,有想过我吗?”她问他。
“你说呢?”他总是这么滑头。
她没逼他,其实想与不想,都一样,什么都不可能改变。她感慨地说,还是小时候好。小时候,别人总说他们是小两口,因为他们是班上唯一不划界的同桌。每年夏天,槐花把自家院里的槐花藏到书包里,上课才偷偷给他吃,惹得别的男生嫉妒。还有一次,别人把他推到她怀里,他躲闪不及不小心摸了她刚刚隆起的乳房,槐花打了他,背地里却又向他道歉。可如今,他还没有真正见过槐花发育成熟的乳房,它已经喂过孩子,坍塌成饼了。
“你是不知道那次多叫人心惊肉跳。”她看他一眼,“和他就没有,一次也没有。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想哭,亏!”
他不作声。
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好转移话题。她让他躺会儿吧。他说不困。但他判断,他要躺下,她一准儿会躺在他旁边,她那双幽怨的眼睛隐藏不了什么。这时,他才意识到槐花把院门上锁是有意而为。院里静静的,槐花在等着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情发生,这可是个天赐良机的中午,他们应该有了成年人的坦荡与勇气。
可他做不到。槐花衣服上散发出的一股股油烟味儿,让他不舒服,她的身体既臃肿又松懈,也没有什么美可言了。可槐花真的想要的只是一次性爱?他无法把槐花想象成任何一个女人,他没有自信把自己掩饰到滴水不漏。所以,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分手时,他告诉她有机会就到省城走走。
她说,肯定会的。
3
中午时候,槐花回短信,说下午到省城,让他去车站接她。
槐花说来就来,让他感觉被将了一军。他猜不出这些年槐花身上发生了什么,如今的槐花变得叫他有点瞠目结舌。他努力安慰自己,槐花一定是来办事的,只不过看在“过去”的份上,顺便打扰他一下,他不该这般敏感。可槐花有什么事可办呢?他实在盘算不出一个可能来。难道她——是要上演一年前那个中午的第二幕?如果真是,槐花这是怎么了?难道蓦然人生大悟,一种强烈如火山喷发般的力量摧毁了从前“不可以”的理由?这般年龄了,难道还会为和某个男人的性事而梦寐以求,心神不宁?
他百思不得其解。陷入了矛盾。但他又不能不见槐花。下午五点钟,他来到出站口广场。他有点烦,几次希望厅长来电话,或哪里发生个突发事件需要他立刻离开。火车进站,出站口拥挤着张望的眼睛,小情侣们相拥而抱,老朋友们拍肩握手,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槐花从人群中分离出来。他向她走了几步,更多的是出于礼貌。
“早来了?”她问他。
“也没有,刚刚来一会儿。”他嘴角轻翘,他的眼神游移着,不知道该看哪里。
这次,槐花穿一件水红色长款薄上衣,下面一条收口白裤子,里面套着黑秋衣,脚上穿着黑丝袜,感觉有点不协调,但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心思。他问她饿不饿,饿了就先吃饭。她说,还行。那就先安排住处吧。她说怎么都行,一副完全把自己交给他的样子。
在最繁华的地段,选家高档酒店登记了房间。他想,农村人到城市,不就是坐坐电梯,看看高楼,感受感受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嘛。他把房间选在酒店最高层,坐电梯时,槐花本能地搂住了他的胳膊,说有点头晕。他们一起踩着红色地毯在悠扬的音乐中,打开房门。他插上电卡,开灯,给她准备拖鞋,用电热壶去开水,做到了应尽的体贴。槐花从一进门,就战战兢兢地四处打量。
“这得多少钱?”槐花说。
“没多少钱。”他说。
槐花有点不适应,显然眼前的一切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用手摸摸舒适的被子和漂亮的床旗,拉开厚实的遮光窗帘,隔着落地玻璃往外看,卫生间几乎是透明的,一块大玻璃让里面一览无余。屋子里灯光柔和,槐花多少显出了些他印象中的美。他想,槐花要在省城,保养和打扮一下,那肯定也是个漂亮的女人。水开了,他用开水把房间里的杯子、面池、坐便器都烫了一遍,他说现在的东西什么也不可信,很多东西看上去干净,其实很脏。然后他说她,去冲个澡吧。
“现在?”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过于神经过敏,太大惊小怪了,于是她放缓语气“哦”了一声。她进了卫生间,却在里面转来转去。她洗了手,把外套脱下来。她知道他在外面可以看到她的一举一动。
“要不,我先出去一下吧,在楼下大厅里待会儿。”他能感觉到她的不自在。
“别,”她生怕他就这么走了,“你又不是外人。”
她在卫生间,隔着玻璃往外看。“酒店怎么能这样?”她说,“要两人住,一个人在里面洗澡,另一个人在外面看?”
他这才想起来房间与卫生间的那块玻璃吓到槐花了。说实际的,这样的情景他经历多了,他是喜欢那些女人在他的眼前,慢慢地脱掉衣服,然后冲澡,他喜欢女人湿淋淋的样子。他是没有见过槐花的身体,可他不能,也不想,他没有心潮澎湃地与槐花来一次床笫之欢的心理准备。他告诉槐花摁下门后的开关,遮玻璃的卷帘就会自动放下来。槐花很自责地在卫生间说,其实不拉也行。他说,还是拉上吧!
“你们是不是经常在一起洗澡?”槐花说。
“有过,但不经常。”他说。
“哦,我还以为城市里的人都是和老婆一起洗呢。”
槐花摁了那个开关。他站在过道处,听着槐花窸窸窣窣脱衣服,给她讲这样设计是为那些玩浪漫的人准备的。卫生间的门虚掩着,槐花不会不知道,但没有来上锁。他把门轻轻关上,回到房间半躺在床上看电视。槐花出来时,他竟然睡着了。槐花穿着薄薄的秋衣秋裤,坐到他旁边。只不过,她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扑到他身上解他的裤带,没有伏到他耳边哼哼唧唧发情呻吟,也没有腰肢轻摇故作羞涩地媚笑。她的身体碰到了他,他欠欠身,醒了,想起来。她说,不用,就躺着吧。他真就没动。
“你来,他知道?”他问她。
“知道。”她说,“我跟他说了。”
“没管你?”
“他有什么资格管我。”她不想说自己的丈夫,就和他说,“这么多年,你想过咱俩会有今天吗?”
“没有。”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也没有。”她拉开被子,双腿伸进去,“你家肯定也和这里一样漂亮!”
“差不多。比这大。”
“多大?”
“两百多平方米。”
“那得多大啊!开舞厅啊。”她说,“不过,你有钱,就是住四百平方米,也应该。”
“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唉!反正啊,和你比呀,咱们简直就是麻雀与凤凰。”
“其实都一样。”他说。
“一样?”她用廉价的塑料梳子梳着头发,“我们那叫活着,你们叫享受!”她说着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假装看电视。
“你想过没有?”她平静地问他,可没等他回答她就说,“其实我可想呢,有时候会生闷气,有时候气自己笨,也有时候觉得自己为什么那么——不要脸。”
“你别责怪自己,很多事情不由人!”他大脑里快速闪现了好几个和他做过爱的女人。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女人。现在的男人,哪还有个好东西,你也不是好东西。”
“这我承认。”
“可在你那个位置,就不能是好东西!”她说。
说到这里,她把话打住。她在等他,希望他来证实他不是好东西。他不是傻子。他在想槐花这算什么,一夜情?旧梦新圆?而他呢?自我奉献?还是大公无私大救星?毕竟槐花是槐花啊!他说先吃饭吧。槐花没反对。而在其他时候,他会让酒店把餐送到房间里来,他喜欢和赤条条的女人坐在床上用餐。
到了餐厅,他问她吃什么。她让他看着点,两个原则,不要太贵,她能吃。他懂“她能吃”的意思,山珍海味的西点大餐,槐花定然是吃不了的。但他又不能在这种高档餐厅里点些凉拌黄瓜、清炒土豆丝,再来碗酸菜揪片儿汤,即便可以,也没有啊。
“那咱就点几个家常菜,一人喝上一碗稀饭。”
“那敢情好。”
他把服务员叫来,翻着菜谱点了几个量不大,但很精致的菜,然后按位要了辽参。
他们边吃边聊。她喜欢他多年乡音没改。他说,不是没改,只是对她没改。她说自己工作的餐馆不大,食客都是受苦人,大部分是到城里打工的农村人,在那里,一块一个小菜,三块一碗面,花上十块钱,不能说吃好,但肯定能吃饱。三五个人,拿瓶高粱白,吃个七头八十,就算大餐。他给她盘里夹菜。他其实最烦别人在餐桌上乱给人夹菜,但他觉得有必要给槐花夹,问槐花好吃不。槐花说,好吃,还说大城市里的菜就是比小县城的味道好。
“那就多住几天,我带你把各种好吃的吃个遍。”
“以后吧,这次不行,我就请了一天假,明天就得回去。”
“这么急?我还想请你到家里坐坐。”
“哦,我可想去呢,可是——”她舀一勺他说的稀饭送到嘴里,“你不想让我活了?”
“你放心,”他想起妻子说过的话,“她不在,去北京了。”
“那我也不去。”
“为什么?”
“你家房子肯定和金銮殿一样,我去看看,倒没什么,问题是再回到我那个窝,我的日子还怎么过!你还是饶了我吧。”槐花说的是大实话。
他们说了说市报刊发她文章的事。她坦言,市报用她的文章,也是因为有位编辑下乡扶贫时曾在她家住过。槐花慢慢喝着稀饭,用勺子搅出一段黑乎乎毛毛刺刺的东西。她问是什么。他让她吃吃看。她吃了,说好吃。然后他们聊到房子,她说她在县城刚买了房子。
“好事。”他说。
“好事?”她说,“什么好事!是没办法。”
“反正得买,那就迟不如早。”
“可钱呢?我家可没养下金元宝的鸡,靠天吃饭的庄稼人,土里刨食,哪来的钱?”槐花的表情变得沉重了许多,正式了许多,“去年和你联系那阵子,正吵吵这事,以他的意思是不买,我也知道要指望他,连个首付都付不起。可我决定买,村里几乎没年轻人了,将来总不能让我家儿子在村里打光棍吧。”
“没办法,眼下就这形势。”
“要去年买了,还赚了呢。等到今年,倒好,一平方米涨了五百。我们就是黑天白夜连轴干,也没有房价涨得快。”
“最后多少钱一平方米?”
“二千四。”她说,“一套下来,连装修,怎么也得三十好几万,那么多钱,就是把我卖了,卖上一千次,也挣不下啊。”
“还有他呢,将来还有你儿子,总会有办法的。”
“可眼下的坎儿都过不了。这几天开发公司催说,五天内交不上,房子就给别人了。”
“交多少?”
“先交百分之六十,十六万九。我手头有几个,从亲戚朋友那里借了点儿,实指望我小姑子能扛个大头,结果她家孩子病了一场,我还怎么好意思开口。”
“钱是不好借,人家有钱不会放家里,再说借给你,你是买房子,人家有这个钱,自己早想着别处挣钱了。”
“谁说不是!”
吃完饭,槐花抢着付款。服务员站在他旁边,把账单递给他。他从钱包里掏出六张百元钞票给了服务员,说多余的不用找,算作小费。槐花本来从包里拿出的钱包,又悄悄放了回去。回到房间,槐花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她,别管那么多,偶尔一次,又不是天天如此。槐花不理解,几个小菜,一盘葱花饼,两碗米汤,就六百?还有,剩下的钱说不找就不找了,倒也大方。他说,也就十七八块。槐花说十六块,她就能到省城打个来回。
“账不能那么算,槐花。”
“那该怎么算?”槐花把包放到床头柜上,情绪低落,“不过,钱是你的,爱给谁给谁!”
槐花问他房间的价格。他不会告诉她。他一点儿也没有摆阔的意思,他只想让槐花舒舒服服休息上一晚。槐花情绪不好,几乎低落到极点。他看了看表。这让她开始忙乱起来,她问他是要急着回吗。他说不是,是看看几点儿了,她是不是该休息了。
“那你呢?”她开始脱衣服。
“我没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突然满脸涨红地问他,“住这里,还是一会儿回家?”
他苦笑着说:“回吧!”
“那你还等什么?”她脱掉衣服,露出了劣质的乳罩。
“什么?”他其实心知肚明,知道没一点躲闪余地了。“不不不,槐花,咱们不能。”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槐花坐在床上,半仰着脸看着他,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槐花把本来去解胸罩的手,改去抓旁边的衣服。
“槐花,你怎么了你?”他也着急了。
“我真的那么难看?你一眼也不能看了?”她说。
“不,不是的。”
“我原以为,你会——”她泣不成声,“你知道我多想给你吗?你知道只有给了你,我才能张口吗?”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不了。”槐花收拾着下床,“这次我来,我是和他挑明了的。他没有反对。所以,你不该担心。我觉得我还是槐花,可现在看来,我已经不是了,我还凭什么和你张口。”
“你讲,槐花。你别作践自己。”
“我挑明了和你说吧。”槐花完全把头低下去了,“我是来借钱的,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借多少?”
“不管多少,这个口我不张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房子他爱买不买。”
他紧紧搂住槐花,一边问她到底还差多少。可槐花死活不说。槐花就这么犟。他试着问,十万够不够,十五万够不够,最后他说这首付他给先交了。她只是哭,不理他。他稳住她,给她倒水。过了一会儿,槐花冷静了,长叹一声,和他说她要到她小姑子家里去住,她小姑子一家就在省城。槐花从包里取出破得不能再破的手机给小姑子拨了电话。小姑子把住处发给她。
他只能由着她。他开车送她。路上,她把脸一直转向窗外,姑爷、小姑子都有工作,条件不会差。可没想,当他们到那里后,看到的,却是令他,更是令她大失所望。那是一个城中村,街巷拥挤脏乱,乱哄哄的人群像流浪者集散地,到处脏兮兮的,污水横流。槐花小姑子住的院子比槐花县城里租的还要差,房子又矮又旧,院子里堆满了散发着臭气的废旧报纸和各类瓶子。天已经很热了,火炉还生在屋里。小姑子张罗着要给他们煮挂面。他站在门口说不用了。他进不了屋,屋里容不下他们三个人。
“你们就住这房子——”槐花和小姑子说。
“就这房子,一个月还一百八呢。”小姑子说,“本想换个地方,不想孩子这一病,花那么多钱。我们就先凑合着吧!”她很难为情地跟嫂子说,知道她哥买房子,可她实在帮衬不上,实在过意不去。
他没说什么。当然槐花也没有,也不会挽留他多坐一会儿。他开车走在灯火通明繁华的城市里,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夜深了,他收到妻子发来的短信,提醒他“要是给不了她幸福,就别脱她的衣服”。他摇着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