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有人用手向东边指点,说那一大片沙滩上灰砖的院子,就是乡政府。
一匹白马驮着一顶黑草帽,往东边去了。
仔细又看,才发现在白马与黑草帽之间还有东西,是一截灰褐色的后背,是一个人的上半身,稀泥一样很是涣散地浮垒在马背上,两只脚垂在——确切地说藏在马肚子下,马走得稍微快一点,看得再马虎一点儿,就会以为马背上没有人。
瞿小年笑了一下,马背上那么一个大活人,摇摇晃晃地从他的眼前过去,竟然都没有被发现,他眼里看到的却只是一顶草帽。母亲一直说他总也改不了粗心的毛病,他还一直不以为然,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
风从地上卷了一些土,紧紧地夹着、兜着,想从乡政府的那个大门口越过,却不料其中有一些碎石头并没有被夹牢,叮叮当当地落到了大门口的铁栏杆上,有一种事情败露后的惊慌,余音到了他的耳边只剩下一些日——日的响声。
风出了大门以后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不再管那些让它惊慌的东西。
院子里没有人,两边是几排青砖的房子,中间一条土路,被风刮得十分干净。路两边栽着一些白杨树。
正犯愁,忽然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提着一只大水桶,正吃力地由后排走来,看样子像是乡里的通讯员。
走过去一问,果然。
年少的通讯员把手里的水桶放到地上,用手抹了一下已经拖到上唇上的一缕清凌凌的鼻涕,又抬起手在额上抹了一把汗。瞿小年问乡长在哪里。通讯员上下打量着瞿小年,看见他也是一副娃娃脸,大概觉得没有资格由乡长出面召见,想了想,便自作主张地说应该找秘书。瞿小年问秘书在哪。通讯员便跑到后面一排,推开一个门进去了。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唰唰地走到瞿小年的跟前,却并不是来告诉他什么的,也没有理会他,而是径自提起刚才放在地上的水桶,走了。瞿小年看着他的后背,正想叫住他,问个究竟,却看见通讯员适才进去过的那间房子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瘦男人。
瘦男人一身灰衣灰裤,好像连皮肤也是灰的。那人站在门口,慢慢地朝四下张望,终于望见了站在路中间的瞿小年,便不再望了,慢慢地走过来,一边用一根火柴棍不屈不挠地剔着牙。及至到了眼前,才看见他的眉毛很长,像两把刷子,一边一把,一副时刻要清扫什么的样子。
瞿小年往前跨了一步说,您是秘书?
瘦男人点点头。
瞿小年赶忙从挎包里取出介绍信,递上去。
秘书把介绍信举至脸前,将整个脸遮挡得严严实实。站在对面,只能看见他的帽子,有一段时间没有洗过了,有油污,还有汗渍的气味淡淡地飘过来。
瞿小年耐心地等他看着介绍信。
看着看着,秘书忽然把介绍信从脸前移开,仿佛有预感似的,东边一间房子的门就在那个时候开了,从里面闪出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口叫道:
曹秘书,电话。
秘书当即板正脸,将手里的介绍信重新塞给瞿小年,急急地接电话去了。一走,腰下极显眼地露出一截红线的裤带,一摆一摆,小尾巴似的。
喊话的那女子并没有马上进去,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朝这边看,看见一个生人站在院子里,便下意识地转身对着一扇门上的玻璃理了理鬓发,然后又转身朝着瞿小年看。见瞿小年也正直盯盯地朝门口看,便又低下头去,伸出两只手在那笔直的很是干净的裤子上一阵轻轻的拍打,也并没见有灰尘被拍打下来。听见那个秘书在里面大声地打电话,阳光渐渐地变得黄亮鲜艳起来。
年轻女子站在门口,两条腿笔直挺拔。
稍后,秘书打完电话,从里面出来,先对站在门口的年轻女子说,椅子上怎么全是水?
听见这话,年轻的女子先是愣了一下,转身便进了屋里。不一会儿,又跑出来,站在门口大声地说:
哪有水?哪有水?
年轻的女子是在问秘书,又等于是在告诉他一个结果,瞿小年听见了,但秘书却似乎并没有听见。秘书那时已经走到瞿小年的面前,又把介绍信重新要过来,又像最初那样重新举到脸前,看了足足有好几分钟。
文化馆的?
秘书看完介绍信,看着瞿小年。
瞿小年点点头。
先休息休息。秘书说着,把介绍信折起来,捏在手里。
过几天,有一些标语要写。秘书对瞿小年说。
瞿小年又点点头。
秘书走在前头,瞿小年跟在后面,那一截红裤带忽然又跑出来,在他的眼前摆动。想象中,瞿小年觉得自己已经伸手抓住了它,很快就要将它连根拔出。回过神,看见秘书依然稳稳当当地走在他的前面,什么也并没有发生。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后排的一间房子里,瞿小年掏出烟,抽出一支递上。秘书接过烟,看看,没抽,一抬手夹到了耳朵上。
瞿小年又递上一支。
不用啦。秘书说着,接过烟,点着了,吸了一口,然后就关上门走了,将一大团灰乌乌的烟留在了屋里。像是从来都没见过似的,瞿小年盯着那一大团灰乌乌的烟雾仔细地看了一阵。
屋里很昏暗,一回头,见旁边的桌子上堆着一些书,上面落了一层灰,不禁有些喜出望外。一本一本地拿起来看,却又见尽是些《理论建设》《林业经济》《计划生育》一类的东西,心里立即又凉了一大片。
擦了一下椅子上的灰,坐下,抽出一本薄薄的《鸡瘟防治》。
刚翻了两页,就听见门外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由远而近。遂将书放下,正襟危坐。门开后,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人,个子不高,脸上有很多粉刺。一看,认得,是乡政府文化站的辅导员李云,在一起开过不少次会。在瞿小年的印象里,乡政府的文化站,很有点儿他们下级部门的意思,不过,也仅仅就只是那么一点很是虚无的意思,真正要论人权财权,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根本管不着,一切都由乡里说了算。进了屋里,李云脚上的一双布鞋还在不断地冒着烟一样的土,想必是刚在噗噗的厚土里走过。
李云直挺挺地站在地上。
刚到?
刚到。
李云笑笑,一笑,两眼笑成一条不粗不细的线,韭菜叶儿一般。
见到李云,瞿小年有一种感觉,觉得像是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接上了头,见到了一位多年埋伏在乡下的同志。
可是李云,人家实实在在是乡里的人呢,无论工作还是工资,都与除了乡里以外的任何地方任何部门无关,并非是在埋伏。
看看天色已晚,李云执意要拉瞿小年去他家里吃饭,瞿小年费了很大的劲,推脱了半天推脱不过,还差一点把衣服的袖子撕破了,只好关了门,一同出来,离了乡政府的院子,沿着一条大路,往村里走。
至一土院前停下。
到了。李云用手一指。
进了院子,见一老汉,脸色黧黑如马背,李云说是他父亲,也并不打招呼,只顾往里走。老汉的身边还有一只羊,四只眼睛默默地朝这边看,都没有一点声音。
屋门一开,一阵浓烈的酸菜的气味浩浩荡荡地从里面流出,扑面而来。瞿小年受到这突然的冲击,没有提防,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两个土豆一样的孩子正在屋里的地上滚来滚去,不知在干什么。
出去。
李云伸手在其中一个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两个土豆一样的孩子便一起弹着蹦着,稀里哗啦地从门里出去了。
瞿小年问李云,两个孩子?
两个。李云说。小的那个,至今还是个“黑人”。
瞿小年说,黑人?
没户口。李云说。多生下的。
刚在炕沿上坐下,忽听外面有骂声传进来:
日你妈,死人!眼瞎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泼辣,坚硬。
李云脸一红,偷看瞿小年一眼,忙跳下地撩起门上的帘子。
一个女人挑着一担水进来了,女人怒气冲冲地放下水,正要又发作,忽然看见屋里有生人,立即不骂了,冲瞿小年笑笑。
李云慌忙地将水倒进一个很粗很大的水瓮里,很快又坐在一个黑黑的小板凳上,啪嗒啪嗒地拉起风箱,锅灶前顿时飘起一片又黄又灰的烟雾。
女人在烟雾里出没,里里外外地穿梭。偶尔,可以看见她脸上的雀斑,似乎还有一颗金牙一闪一闪的。
慢点儿,呛着客人!
女人在烟雾里向李云喝一声。
听见女人的喊声,李云拉风箱的速度明显地放慢了。
天黑了,开始吃饭,两个孩子躲在灯影的暗处,看不大清楚眉眼。
李云将一碗堆得老高老高的面条递给瞿小年。瞿小年接过,刚吃了一口,一股浓烈的羊油味就让他很快败下阵来。望着眼前高高的小山丘似的一碗饭,心里不禁犯起愁来,不知如何,更不知何时能够把这一碗东西消灭干净。看李云,狼吞虎咽地吃得正香,满头大汗。两个孩子也像两只小猪仔一样,呼噜呼噜地吃着。看了一会儿,或许是受到了别人的感染,便也开始慢慢地吃起来。吃了不知多久,见才把高出碗边的那一冒尖的部分吃下去,还有平平的一碗分毫未动,心里愈发麻烦,犯愁。想了一下,装着身上不舒服的样子,李云忙放下饭碗,很是关切地询问了几句,又递上一支烟。瞿小年学李云的样子,也趁机放下那一碗饭,抽了一支烟。为了避免再次端起碗,又抽了一支。后来看看天色已不早,说要回去。
李云送出门。
一个人摸黑回到了乡政府。
一进院子,见一群人正围成一堆看电视,有几个抬头朝瞿小年望望,很快又接着望电视去了。瞿小年匆匆地扫了一眼电视,黑白的画面,好像有一个女人正在跳舞,芭蕾舞。他原以为是白毛女或者是万泉河边的吴清华,后来才明白是《沂蒙颂》里的红嫂。
离开那堆人,往后排的住处走,院子里没有风,却黑暗极了。
夜里睡下后,听见隔壁的屋里有人低低地唱,音色很好,但是调子似乎不太准。一会儿又传来木柴的声音,斧子的声音,后来好像又加入了锅和勺子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很是响了一会儿。在那个有些乱七八糟的过程中,那种声音低低的歌声像一条细线一样,一直都在其中缠绕着、飘忽着。
第二天起来才知道,隔壁屋里住着个女的,三十多岁,也是乡里的干部,叫琼英。
吃饭时,见到她。
瞿小年问她昨夜是不是在唱歌,琼英竟说没有。
太阳亮亮的。小通讯员从院子里的铁丝上取下晾晒的被子,往屋里走,他将被子斜裹在身上,像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边走边唱。
一只黄狗箭一般地从大门口越过,浑身的黄毛,风一吹,火焰般地燃烧着。接着,又见大门口闪进一团黑影,细看时,见是李云。
曹秘书把手里的饭碗往地上的树荫下一放,叫一声赖货,告诉从外面走进来的李云,让他赶快换橱窗,今天有上边检查的要来。
总听见曹秘书赖货赖货地叫,以为他是在骂人,却原来并不是骂人,赖货是李云的小名,并不是一句骂人的话。
李云来到瞿小年的身边,蹲下,摸出烟递给瞿小年一支,他自己也叼了一支。
女干部琼英拿着洗净的碗,从他们的面前走过。
李云长长地吸了一口烟,随即将一团烟雾吐出来,朝琼英吹去。
琼英扭了一下腰说,赖货你要小心,小心天黑了回去进不了门。
那正好,去你那里。李云一笑,两眼又笑成一条不宽不细的韭菜叶。
琼英脸上一红,看瞿小年一眼,返回来把李云推坐在地上。曹秘书盯着一棵小杨树出神,眼神杂乱。李云从地上起来,拍拍手上和身上的土,又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扔给曹秘书,曹秘书伸出手,却没有接住。
赖货,还有旧画报么,要有时装的。
曹秘书从地上捡起烟,一边点着,一边问李云。
李云说,咋不早说!昨天刚让供销社的王主任拿走几本,说是新做了写字台,要往玻璃板下面压。剩下的几本要往橱窗里换。
曹秘书说,我家里的那个货要,以后再来了留下,不要随便给人。乡里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给人呢?那也是花了钱的。
曹秘书说着话,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琼英说,赖货,也记得给我留点。
李云说,曹秘书刚才还在说,你又不是没听见。
琼英说,真是个赖货,你什么时候也端起来了?和你要是看得起你,别人管不着。
瞿小年有些吃惊地看看琼英。再去看曹秘书时,发现曹秘书早已不在了,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心里像是起了一层雾。
跟着李云走进他那个办公室里,李云打开一个大木柜,从里面拿出几本书。瞿小年一看,这不是画报么,正是他们刚才要的。问李云,李云说他都翻过了,里面并没有曹秘书想要的有关时装的内容,要有,早就给他了。秘书,在领导们面前可能什么也不是,只能点头哈腰,可是在他们这些人面前,那就也算是一个领导呢。
又说,画报虽然不值钱,可要是都让人拿走了,他换橱窗的时候就会没有东西可换。换不了橱窗,到时候就得挨批、挨骂。
问李云在乡里工作多少年了,李云说总有十几年了,以前公社的时候就来了。城头变幻大王旗,先后已经有十几任书记、主任、乡长来来去去地过去了,有的升了,有的死了,还有的像是生了锈,被遗忘了。
瞿小年翻阅着那些画报。一些是东北林区,茫茫林海,戴着大皮帽子的伐木工人正在伐木。还有某某地方发展养猪事业的先进事迹,计划生育,养鱼放蜂,苏州园林,北京四合院和老胡同……有几页是各地名菜,看上去色泽鲜艳、诱人。
李云拿起,斜着眼看了半天,后来一甩手,扔到了一边。
李云说,这些菜村里的人们谁见过?贴到橱窗里,还不把人们害得都得了相思病,害死?真要是有人病了,到时候谁也不怨,又得怨我。
橱窗主要由文化站负责,具体地说就是由李云负责,因为文化站只有李云一个人,再没有别的人。橱窗多长时间换一次也没准,不一定,有时几个月,甚至半年才换一次。不过,上边要是一有检查的来,就得换一次。
瞿小年说,要是上面天天来检查,你可就换不过来了。
李云说,真要是那样,那也就不换了,等他们走了再换。
又说,其实上面来的人根本不看,反倒是村子里的老人们在那里一站就是半天。该看的不看,经常看的倒是一些无关的人。就像你准备了一桌饭,想请的人都不来,回来一看,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已经在桌子前坐好了。
那些老人们,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确是如此,连他们自己也常常这样认为。
李云把乡政府大门外橱窗里的内容更换一新,立即就招来不少围观的人,果然以老年人居多。有识字的,就边看边大声地念。不识字的,只看,却见嘴唇也一动一动的。还有老人们正在朝这边慢慢地走来。
换完以后,李云又用一把锁子把橱窗锁了。
中午,村里的人都回去吃饭了,乡政府院子里的人也大都睡了觉。太阳热烘烘地照着,瞿小年和隔壁的琼英坐在各自的门口说着话。
琼英洗了头发,很黑、很亮。
各自问了对方家里的一些简单的情况。琼英的丈夫是军人,目前是副营级,等再升到正营级的时候,琼英就可以随军了。瞿小年问琼英,到时候是否真的要去随军,琼英说还没想好。
琼英又问瞿小年,什么时候认识李云的。瞿小年说,开过好多次会。
琼英说,他那个女人,别看表面上厉害,实际却傻得很,根本管不住赖货。
瞿小年说,李云那么老实,还管他干什么,那么老实的人,根本不用管。
琼英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
看见她把裤脚撩起一点,露出一截白亮的小腿,用手在腿上搔了搔,瞿小年觉得眼前被亮亮地晃了一下。
李云要去村里给人画炕围,让瞿小年也跟着他去。
出了乡政府,路过一个学校,看见学校外面的围墙上写着:
院内批发布鞋,牙膏,有意者请找张老师联系!!!
街上有狗,有鸡,还有晒太阳的老人和抱着孩子的妇女。一辆小拖拉机在远处冒着黑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像一个瘦小的人在发着很大的脾气。
进了一家院子里,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人迎出来。
李云问女人,那种松子糕吃了没有?
女人说吃了。
李云说,好吃么?
女人点点头。
抽了一支烟以后,李云开始调颜料了。瞿小年走进屋里,看见家里的围墙并不显得陈旧,相反却像是刚画过没几天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又要画。听见李云一会儿要水,一会儿又要一块布。女人不断地出来进去。
李云问女人,想好了没有,这一回要画啥?
女人很干脆地说,桂林山水。
李云说,确定了哇?
女人说,确定了,再也不要那些亭台楼阁了。
李云说,怎么都想起要桂林山水?
听李云这样说,女人吃了一惊,立马追问李云,谁家还画了桂林山水。
李云说,陈桂仙。
女人一听就不高兴了,撅起了嘴,对李云说,我不想和她一样,你去,去给她涂了,画成别的。
女人说,给她画一条臭水沟,最好再画一个坟。
李云说,看你说的,那还不打起来?
女人仍然不高兴,她说,我就是不想和她一样,一想到和她的一样,就觉得恶心。
李云说,别恶心,我好好给你画。
女人说,要画得比她家的好。
李云说,没问题,那是一定的。
瞿小年站在院子里,打量着房子的格局和院子里的东西,东边的一个小的栅栏里有一只山羊,不住地伸出一张雪白的脸看他。
听见屋里的女人问李云,那个人是干啥的?
李云说,来下乡的。
女人说,就跟着你到处乱走?
李云说,本来也没事,他又人生地不熟的。
瞿小年在寂静的院子里慢慢地走着、看着,地上的石磨、墙上挂着的农具、自行车。有一个像学生课桌一样的东西,是黄白的木头本色的东西,但肯定不是学生的课桌,因为它的上面是密封的,只有一条手指宽的缝隙,瞿小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是什么。
女人从屋里出来,招呼瞿小年进去喝水。
瞿小年跟着她进去,看见李云正在画,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蹲着。
李云一边画一边头也不回地对瞿小年说,不要乱走,小心让哪个女的看中了拉回去,我就再也见不上你了。
女人倒了一杯水给瞿小年。
半上午,来了一辆汽车,下来几个人。
不一会儿,听见食堂里叮叮当当地忙了起来,甚至连女干部琼英也被叫去帮忙。鼓风机在嗡嗡地响。小通讯员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院子里到处出没,到处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不是在找人,就是在找东西。
曹秘书也不知是从哪里突然蹿出来的,看见瞿小年,一把抓住。
赶快去外面把标语写一写。曹秘书说。
瞿小年问写什么内容。
曹秘书说,现编也来不及了,也不用费事,你看院墙上有以前写过的,只是颜色都褪了,看不清楚了,你只要照着原样再重描一次就行了,重描一次就好看了。
又说,可以让小通讯员帮帮忙。
说完,就又急急忙忙地走了。瞿小年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看见他的那一小截红裤带在腰间下摆动。
来到街上,看见很多墙上果然都有字,就像曹秘书说的一样,只是都褪色了、模糊了,不禁轻松起来。那个小通讯员刚才有一阵子确实在他的身边,可是这会儿再找,却早已又不见人了,不知又去了哪里。
找来颜色与笔,站在那些墙下,开始一笔一画地描,一字一句地描。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了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又看又叫。
歪了。有的说。
长出去了。又有的说。
瞿小年回过身,用手里的那把红色的刷子朝他们晃了晃,一群孩子麻雀一样轰的一声散开了。
连着描完了好几道墙上的字,快描到下一个路口时,看见上午来的那辆汽车摇摇晃晃地从乡政府的大门口出来,带着一股长长的烟尘走了。
瞿小年拿着刷子,站在墙下,回头看看路上的烟尘。这次下来,本来是要下到乡政府所在的村子里去的,可是已经几天过去了,竟没人容他讲清楚这个意思。
晚上,在院子里碰到曹秘书,瞿小年终于把一直想要说的对他说了。
曹秘书有些吃惊地说,咋不早说?
看到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曹秘书就又说,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村里?
瞿小年说,明天吧。
曹秘书说,好。
月亮慢腾腾地浮了上来,走在寂静的空荡荡的院子里,瞿小年有一种走在水里的感觉。无边无际的水,银白中存在着许多黑暗的角落和部分。
下
满满一屋子人,没有一个鲜亮的,个个都灰不溜秋的。瞿小年从外面推门进来,原本吵吵嚷嚷的屋里一下就没有声音了。
瞿小年说,这是大队?
是。
坐在炕头上的一个缺了好几颗牙的老汉看着瞿小年说,你是做什么的?
下乡的。瞿小年说。
找我们掌柜的?
支书、村主任都行。
一屋子的人这会儿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瞿小年看。
福龙,叫六十五去。
老汉让瞿小年坐下,又捅捅站在他身旁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对他说,就说有下乡的来了,找他。
名叫福龙的那个人走了。
去叫他,就说公安局来抓他了。人群中有人朝外高声喊道。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那个老汉也笑了。
坐了一会儿,人还没来。
他妈的六十五,这是又钻到哪个窟窿里去了。福龙莫非也让鬼给拽去了?老汉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从炕上下来,伸手紧了紧腰带,走到一个大木箱子前,掏出钥匙打开箱子上的锁子,里面原来是一台扩音器。外面的屋顶上装有大喇叭。
扩音器吱吱呜呜地响了一阵。
六十五,下乡的来啦。
老汉趴在话筒上喊。有下乡的找你,六十五。
紧接着又喊道,福龙,好你个狗日的!
屋里众人都笑。
喊完话,老汉关了箱子,又朝炕前走来。
瞿小年问老汉,您贵姓?
吴。老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
吴?
就是没有的意思,他姓没有,甚也没有,要甚没甚。又一个三十多岁的眼睛好像有一些毛病的人笑嘻嘻地看着瞿小年说。
去你娘的四圪吱!老汉抖动着不多的几根胡子说,要是早几年计划生育,你才是一个真正没有的货。
众人又轰的一阵大笑。有人坐在办公桌上,差一点儿压坏了旁边的电话机,吴老汉狠狠地把一把笤帚朝那人扔过去。
忽然看见有一个人走进院子里,又胖又圆,但是也很高大。
来了。吴老汉对瞿小年指点。
瞿小年猜想这应该就是支书,就站起身等候。
来人进了门。
他就是支书。吴老汉看了一眼支书说。
您贵姓?瞿小年说着,拿出介绍信递上去。
姓王。支书把瞿小年拿着介绍信的手推回去,让瞿小年坐。
王六十五。吴老汉在一旁插话说。
王六十五很不高兴地瞥了吴老汉一眼。
在吴老汉的隔壁,为瞿小年收拾出一间屋子,里面原来堆放着破旧的锣鼓,发黑的红旗,甚至还有一顶像是轿子一样的每年正月里闹红火时才使用的叫“旱船”的东西,常出现在秧歌队的前面或者后面,有人在里面驾着,另有一个人在前面做着划船的动作。帮瞿小年收拾屋子的两个人,一个快四十岁了,是村里的会计,叫徐八斤,身上穿了有四五件衣服,而且每一件衣服都不系扣子,都敞开着,每一件衣服都像一扇大门一样敞开着,层层叠叠,让人,至少让瞿小年看上去觉得很费劲。另一个是保管,姓倪,五十多岁,有哮喘病。
倪保管从裤腰带上拿下一串几十把大大小小的钥匙,从中取下一把给了瞿小年,并嘱咐他拿好,不要丢了。
吴老汉孤身一人,有时会戴一顶灰色的八角帽。瞿小年常给他烟抽,后来他竟不好意思起来。吴老汉说,哎呀,哪能老抽你的烟,你也抽抽我的。说着,把他的旱烟袋和烟锅一起递到瞿小年的手里。瞿小年接过去,装好烟,刚抽了一口,立即呛出了一串眼泪。
吴老汉笑着说,抽不惯哩,新社会长大的,没人抽这。
闲暇之时,瞿小年问吴老汉,支书为什么叫六十五?
吴老汉说,他爷爷六十五岁的时候,他妈生了他。
瞿小年说,就这么简单?
吴老汉说,嗯,就这么简单,你还要多复杂。
看看瞿小年还有些愣怔,就又说,名字还不就是个叫法,就是让人叫的、唤的,不然你叫一个人,若没有那个名字,光秃秃的,怎么叫呢,就像一个东西,没抓的,没握的,想拿也拿不起来呢。从前他们这里出过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名字却叫马驴儿,名字不咋样,人却很了不起。也有的人心急火燎,起名叫发财,可是穷了一辈子,还不如叫不发呢,叫不发说不定还能好一点。
吴老汉当过兵,曾经一路南下,后来嫌南方天气热,雨多,就和邻村的一个人一起跑回来了,身上至今还有很多伤疤。
你摸摸,多硬。
说着,把一个干瘦的肩膀露出来,让瞿小年摸。瞿小年伸手摸了一下,果然硬硬的,不像是正常的皮肤。
疼吗?瞿小年问他。
平常倒不疼,就怕天阴下雨。
他的身上被钻了五六个洞,结果却连一个四等残废也没混上。早些年在村里当过小队长,后来老了,就改看电话。有下乡的来,常戏称他是村里的办公室主任。
嘿嘿,主任。有意思。吴老汉一边摇头,一边凄楚地笑着。
瞿小年在村里吃派饭,每天吃完饭回来,吴老汉都要详细地问他在谁家吃饭,吃的又是什么。知道瞿小年不大能吃莜面,每次瞿小年吃完饭一回来,就问,今天吃什么来,不会又是莜面吧。见瞿小年苦着一张脸,在点头,就嘿嘿地笑。又说瞿小年说不定是在村里得罪了什么人,要不然为什么无论到哪儿都吃的一样呢。
说了半天玩笑的话,最后才说,没办法呀,你得多担待着点儿,咱们这地方的人,一年四季都吃着一样的饭。
瞿小年说,我没问题,习惯了就好了。
支书王六十五有时也来瞿小年住的屋里来看看,不管什么时候见他,嘴里总是叼着半支烟。有时说起隔壁的吴老汉,瞿小年就觉得一个从前打过仗的老兵,晚年多少有些凄凉。听到瞿小年这样说,王六十五就说,别听他瞎说,他哪是什么老兵。
瞿小年说,身上有那么多伤疤,还不是老兵?
王六十五说,当然不是。
瞿小年吃惊地说,那他是什么?
看看屋里再没有别人,门口也没有人,支书王六十五就说,他是俘虏,知道了吧?
俘虏?瞿小年吃惊得张大了嘴。
王六十五说,你说说,这样的人,还能有啥待遇。
瞿小年说,那也是老兵呢。
王六十五说,那咋能一样了,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民政上有补贴,那是明文规定给革命军人和残废军人的,轮上八十回也轮不到他。就算他是一名老兵,那也是敌人那边的老兵,想要待遇得到那边去要。
瞿小年说,那怎么可能。
王六十五说,其实照我看,他也算是不错的了,村里人谁也没把他当俘虏看,大多数的人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他能混到今天这样,我觉得也很好了。看电话,接电话,那是谁想接就能接的么。
不过,瞿小年觉得,看吴老汉现在的那个样子,或许他也早已忘了他自己从前的那个身份,说话没遮拦,那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看到瞿小年的面前放着一碗东西,王六十五吃惊地问,你在吃什么?
瞿小年就告诉他说是一种速食面。
王六十五说,好吃?
瞿小年说,还行。
支书听了,便将脸凑近碗前,看了半天。
像虫子。又看了一会儿,说,像芨芨棍。
看他很有兴趣,瞿小年就问他吃不吃。
能吃?他立即睁大了眼。
瞿小年说,我不是正在吃么。
挺贵吧?
不算贵。
瞿小年泡了一碗给他。一开始,他只是像吃药似的一点一点地吃,吃一下,抬起头看一眼瞿小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吃到后来,便将碗端起,稀里呼噜地全吃下去了。
瞿小年说,怎么样?
回答说,有一种怪味儿。
什么怪味儿?
说不上来。
从此经常来,一来了,瞿小年就泡一碗给他。
来到村里的头一天,瞿小年就向支书讲了来下乡的任务。
他一听就说,好说。
又问瞿小年要住多久,瞿小年说了时间。就对瞿小年说,有什么别的的事,就尽管办你的,任务的事不用愁,等走的时候,保你回去好交代。
有一天,支书又来,手里提了一个布袋子,进了屋里才掏出来,里面竟然是两袋奶粉。
对瞿小年说,我吃了你那么多面,你胃不好,这些奶粉给你。往后,不要去吃派饭了,雇一个人给你做饭。
临走前,又回过头说,有人问起时,就说这是你自己买的。
事后,瞿小年不得不佩服支书的精明和周全。那天,倪保管进来以后,一眼就发现了桌子上的奶粉。
这是啥?倪保管的两只眼睛锥子一样。
奶粉。瞿小年说。
你买的?
忽然想起六十五的嘱咐,就说,嗯。
倪保管唉声叹气地说,哎呀,你们真有钱,不像我,连烟都抽不起了。
瞿小年急忙拿烟给他,他拿了一支,叼到嘴上。
他用黑黑的大手抚摸着那袋奶粉,说,这两天身上难受,啥东西也吃不下。我能喝点儿这个么?
瞿小年点点头,很快就给他冲了一杯。
他咕咚咕咚地喝完后,抹抹嘴,要走了。临出门,忽然说,你是个好人。
瞿小年吓了一跳,以为倪保管又有什么别的的事,却并没有。说完话,关上门,就走了。
从村子里往北,经过一片庄稼地,便是与邻省之间的分界线了。闲暇之时,瞿小年经常一个人来到这个泥土斑驳、草木萧萧的地方,往北,是海浪般起伏连绵的群山,有几百座、几千座,更远处的高山上披着皑皑的白雪。下过雨以后,站在村外看远山,是透明的蓝色,清凉,纯净。一个人站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脑子里常听得人喊马嘶,旌旗猎猎。邻省的一些村庄,一个个像手掌一样,有的平放着,有的弯曲在山上。因为人烟稀少,那一带的狗便显得很多。听说瞿小年是下乡的,那边的一个类似于队长身份的人说,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一个干部了。言语中颇有几分落寞和消沉。阳光很好的上午,黄黄的地里,有人赶着牛犁地,远远地看上去,很小,很黑,剪影一般。沟那边有一个小村子,土台上是一所小学校。经常设想,那里一定有一个很好看的女教师,女教师一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瞿小年住的是一间正房,属于最西边,挨过来就是吴老汉看电话的地方,东边靠墙的地方有一间很大的房子,村里一些年轻的姑娘每天在那里面织地毯。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长得很漂亮,瞿小年每次进去看她们织地毯,都会看见她坐在地上,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织着。可是,瞿小年还没有来得及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人就已经不再来了。问别的姑娘,才知道她出嫁了,嫁到了距离他们这里七十多里以外的一个地方。以后再去看她们织地毯,眼睛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落到她曾经每天坐着的那个地方。
看一会儿以后,便出来,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觉得心里有一种遗恨。
院子门口是孙有财开的一个小卖部,除了卖烟酒和日用品,还卖化肥。一到了夜里,几个灰不溜秋的光棍便聚在那里。老光棍喜顺每天给队里打扫院子,挑粪,一天两块钱。年轻时,也曾精神过,一天洗好几遍脸。
吴老汉说,这会儿他不行了,很可能几十天也不洗一回。
又说,人,要是没了心里那股精神,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了。
众人正说着话,福龙——就是瞿小年刚来时被吴老汉打发去叫支书的那个人——走进屋里,抹了把脸上的汗,什么事把他激动得浑身打战,嘴里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口水。他对众人说了两个很是陌生的名字,又说夜里一定有好戏看。
讨吃鬼。吴老汉骂了一句。
问及,才知道那两个陌生的名字都在很远的地方当工人,不常回来。
几个人蠢蠢欲动,认真合计一番,便开始摸黑行动。他们邀请吴老汉也一起去,吴老汉不去。
他们说,这老汉,真是愣死了,好赖事都分不清。
还想多活几天人呢,脸没地方搁。吴老汉咕咕哝哝地说着,一边拿起门后的一把扫帚,把几个人撵了出去。
黑漆漆的夜,听见他们刚一出去,便引来一片狗叫声。
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听见院子里人声嘈杂。起来出门一看,见隔壁吴老汉的屋里全是人。问时,才知道老汉早上出去,被一根从高处落下的电线打了一下。吴老汉触了电,在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头碰到了石头上。
瞿小年进去的时候,吴老汉正闭着眼睛哼哼。
支书王六十五恼怒地走进来,问他什么事,支书说有个五保户老太婆说要死了,打发人来告诉他。可是等到他去了以后,却发现并没有死,也根本不像要死的样子,正坐在炕上补衣服呢。
妈的,老说要死,光今年就死过六七回了。支书愤愤地骂道。
躺在炕上的吴老汉闭着眼睛,对支书说,这么点儿事还用生气,她不死就让她活着么。
支书说,谁不让她活着了?一趟一趟地折腾。
又过了几天,院子里来了两个木匠,叮叮当当地干了两天,到天黑的时候,一具白木头的棺材就出现在了院子里。问时,才知道是给那个老太婆准备的。可以后,再也没听说过那个老太婆又死。
土路上立着一根木头杆子,便算是汽车站了,没事的时候,瞿小年一个人走着走着,便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他站在那里,看汽车从远处开来,在木杆子前停一阵后,又匆匆地开走。看一群一群的人从车上下来,各自散去,又有人纷纷上去,去往远处,心里不禁有些怅然。脑子里空空的,有时出现一匹孤零零的白马,有时出现一座圆形的房子,还有的时候是一轮黄色的月亮,周围全是黑布一样的背景。
有一天,正在这一带站着发愣,忽然看见乡里的女干部琼英手里捏了一束有些凌乱的野花,正从东边的一条路上过来,便赶忙迎过去。
猛一看见瞿小年,琼英竟然也有些吃惊。
你还没走?
琼英大老远就和他打招呼,“还”字拖得极长。
瞿小年说,快了。
问她这些日子干什么,老也没见,琼英竟说什么也没做。
腿好像越来越粗了。
琼英说着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一条修长的腿晃了晃,像是在向瞿小年通报一个消息,又像是在等待他的一个鉴定或评价。
瞿小年看着琼英,他倒没觉得她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琼英说瞿小年,一到了村里,就好像钻进了沙子里,再也不出来了。又说,是村里的人们给你吃什么好吃的了吧。
瞿小年说,村里的人们吃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站在路边,琼英手里的那束野花正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
黑漆漆的夜,一束没有来历的白花无缘无故地开着。
一片圆圆的天空,天空下静极了。
黑色的山上,棱角处都镶着黄澄澄的金边,听见有脚步声渐渐地传来,原先的黑颜色忽然一下都褪尽。
听见有的吹哨子的声音。
又看见有人举起一面杏黄旗在摇摆,不知什么意思。
一个人正在滔滔不绝地对琼英说话,说了很多很久,却始终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心里一急,从床上坐了起来。
看看外面天色已微明,忽然想起今天要跟随支书和倪保管去北边买牛,顺便了却一笔旧债。他们怕他睡过了,早早地来叫他。
开门出来,看见支书叼着半支烟已站在门外,倪保管弯着腰,正在一边咳嗽,咳得脸红脖子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翻腾出来。
支书看看倪保管,说,咳嗽成这样,要不你别去了。
倪保管依旧弯着腰,侧过脸,对支书说,走路是用腿走,又不是用嗓子走。
那时候,天上还有残余的星星,还有半个浅白的月亮。
原载于《山西文学》一九八九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