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北向南穿过城区的那条正街,被店铺、饭馆和酒楼的五彩缤纷的小油灯照得通明。随着人流往前走,听着东一句、西一句的交谈声,甚至口角声,陶干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当黜陟使府高高的外墙映入眼帘时,他脸上又浮现出惯常的嘲讽般的微笑。
此处店铺不多,行人和车马也少了。他眼前是高大的建筑物,大门口有全副武装的兵卒把守。左边是衙署的各个部门,右边是府兵的大本营。陶干从黜陟使府宏伟的红漆大门前的宽阔大理石台阶旁边走过,沿着令人生畏的有雉堞的墙壁,他来到院子东角的一扇小门前,敲了敲窥视孔,向卫卒报了身份。门开了,他穿过有回音的大理石长廊,走到西侧独立的庭院。狄公就住在这里。
在门房里,身穿漂亮制服的总管竖起眉毛,仔细打量这位衣冠不整的来客。陶干不慌不忙地脱下长袍。他里面穿的是一件深褐色的袍子,衣领和袖口都有标示他京城官员职衔的金线刺绣。总管赶紧深深鞠躬,毕恭毕敬地接过他的破旧衣服,然后打开了高高的大门。
空荡的大厅里,十二只银烛台散发出暗淡的光亮,烛台就放置在靠墙的两排庄严粗大的红漆柱子之间。大厅左边放着一张宽大的檀香木雕花长榻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高高的青铜花瓶。大厅中间铺着一块巨大的深蓝色地毯。陶干看到大厅尽头处有一张极大的书案,安放在金色的屏风前。狄公坐在书案后面,乔泰则坐在对面的一张矮椅子上。大厅里很凉爽,也很安静。陶干迈步向里走去,闻到了檀香木和凋谢的茉莉花的淡淡香气。
狄公身穿一件绲着金边的紫色长袍,戴着有政事堂宰相金色标志的乌纱帽。他仰靠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双手叠放在衣袖里。乔泰似乎也若有所思,耸着宽肩膀,两眼盯着桌上的青铜古董。陶干再次感到,狄公最近四年来老了许多,脸比以前更瘦了,眼睛和嘴巴四周也有了许多深深的皱纹,浓密的眉毛依然乌黑,但长须、短髭和鬓角都已露出灰白色了。
陶干走到桌前,躬身施礼。狄公抬眼望了望,直起身子,抖开长袖,用深沉洪亮的声音说道:
“挨着乔泰坐下!有坏消息,陶干。我派你们俩乔装去码头是对的,因为那样至少使事情有所进展。”他对仍然站在那儿的总管说,“上新茶!”
总管走后,狄公把胳膊支在桌上,盯着两名亲随看了片刻,然后凄然一笑,继续说道:
“我们又聚在一起真好,伙计们!自进京以后,我们各忙各的事,难得有机会聊聊。不像我当县令时,我们几乎每天都可以闲聊。那时真好,洪亮和我们在一起,而且……”他疲惫地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坐起身来。他打开折扇,轻快地对陶干说:“乔泰刚才目睹了一起命案。不过,在他告诉你之前,我想先听听你对广州城的印象。”
他对陶干点点头,又靠回椅子上,并开始扇扇子。陶干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然后平静地说道:“乔泰和我护送大人您来黜陟使府之后,我们乘轿子去了城南,按您的命令在大食人的聚居区附近找住处,大人。乔兄选了清真寺附近的一家客栈,我在紧靠南门外的码头上选了一家。我们随后到一家小饭馆吃了中饭,沿着江边溜达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们看到附近有很多大食人,听说大约有一千人在城里定居,还有一千在港口里的船上。然而,他们极少与人来往,好像也不和汉人接触。后来,我们还看见一名市舶司的兵卒打了一个大食人,一些大食水手便耍起横来。不过,待兵卒们赶到、一个头领模样的大食人出言训斥后,水手们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陶干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接着说:“广州是南方最富裕的城市,大人,以淫逸的夜生活,特别是珠江上的花船而闻名。这里的生活节奏几近疯狂,今天的富商也许就是明天的乞丐,赌桌边每晚都有人发财,有人破财。对于大大小小的敲诈勒索者和骗子来说,这里无疑是真正的极乐世界,每天都进行着大量的骗钱勾当。广州人,尤其是商人,他们不太关心时局。如果他们偶尔抱怨一下朝廷,同绝大多数商人一样,也只是因为朝廷官员干涉他们的生意。不过,我没发现什么真正的不满,也看不出一小撮大食人能在这儿挑起多大的麻烦。”
狄公没说话,陶干继续说道:
“离开码头前,我们在一家酒馆结识了一位姓倪的船主。他人相当不错,能说阿拉伯语和波斯语,还曾去波斯湾做过生意。他可能会是个有用的关系,因此乔泰接受了他的邀请,明天去拜访他。”他小心地看了狄公一眼,然后问道,“您为何对那些异族如此感兴趣呢,大人?”
“陶干,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在城里失踪了,而我希望能从他们那里获取线索。”狄公打住话头。在总管挑剔的目光下,两个仆人把装着精致古瓷壶的茶盘放到桌上。总管倒好茶后,狄公对他说:“你可以到外面去等着。”然后盯着他的两名亲随,接着说道:
“自从陛下病倒以后,朝廷中形成几个敌对的派别。有的支持合法的皇位继承人太子;有的支持皇后——她想用自己家族的一员来取代太子;还有的正在组成一个强大的集团,主张在皇上驾崩后实行摄政。其中起举足轻重作用的那个人是御史刘大人。我估计你们还没见过他,当然,你们听说过他。他虽然年轻,却是个正直且极有能力的人,对大唐皇朝忠心耿耿。我同他关系密切,我非常赏识他的才华,万一发生危机,我会全力支持他的。”
狄公抿了一口茶。他思索片刻,接着说下去:
“大约一个半月之前,刘大人带着他的心腹幕僚苏主事和若干武将来到广州。政事堂差他来督察渡海远征安南的准备工作。回京后,他递交了一份肯定的奏章,称赞岭南道黜陟使温健的政绩卓著。我现在就是温黜陟使的客人。
“七日前,刘大人突然回到广州,这次只有苏主事陪同。没有上峰的命令,也没人知道他第二次来广州的目的。他没有通知黜陟使,也没来黜陟使府,显然是想微服出行。但是,黜陟使的一名探子在大食人的聚居区偶然看到正在赶路的刘大人和苏主事,而且据说他们穿得很寒酸。黜陟使将此事上报京城之后,政事堂命他查到刘大人的行踪,并通知刘大人政事堂令其火速返京,朝廷令他速速上殿回话。黜陟使调动人力进行察访,包括探子等等,把广州城篦了一遍,却一无所获。刘大人和苏主事彻底失踪了。”
狄公叹了口气。他摇摇头,继续说道:
“此事乃官府机密,严防泄漏,因为刘大人长期不在京城会严重影响政局。政事堂怀疑这里可能出了重大事件,于是通知黜陟使到此为止,命他停止搜寻。然而,与此同时,政事堂又命我以巡视商务贸易之名来广州进行秘密调查。但真正的使命是与刘大人取得联系,搞清他为何要来广州以及因何事滞留此地。至于苏主事,我们就不用找了,他的尸首就躺在侧厅。乔泰,你告诉陶干发生了什么事!”
乔泰向他惊讶的同僚简要地讲述了大食人聚居区发生的双重命案。他讲完之后,狄公说:
“乔泰带回的尸首,我一眼就认出是苏主事。你们俩在码头上溜达时,这位刘大人的随员一定是看见了乔泰。但是,只要你陶干和乔泰在一起,他就不想和乔泰搭话,因为他以前没见过你。他跟着你们到了酒馆,见你们分手后便与乔泰搭话。然而,苏主事自己却又被大食刺客和神秘的矮子跟踪了。那两个人一定是看见他和乔泰搭话,所以迅速采取了行动。大食人聚居区就跟兔子窝一样,巷子弯弯曲曲,还有外人想不到的小道。他们和同伙可以跑到前面,守在乔泰和苏主事必经的两三条巷子里。不过那个大食刺客并未完全得逞,他原本还打算杀死乔泰的,但一个身份不明的第三者又卷了进来,勒死了他。看来,我们必须对付两个组织严密且手段残忍的团伙。不过,他们的目标却是相互冲突的。由此可见,刘大人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是什么样的麻烦,就没有丝毫的迹象吗,大人?”陶干问道。
“没有,但他显然对这里的大食人感兴趣。你们早上出去找住处的时候,黜陟使带我来到这东厢房。我叫他把去年相关此地的秘密档案送给我看,让我大致熟悉一下情况。我花了一个上午仔细读了那些档案,但只发现一些常见的问题,与这儿的大食人毫无关系,也丝毫看不出有什么让刘大人特别感兴趣的地方。不过,我确实发现了探子的案呈,说他看到了刘大人和苏主事。报告中说,他们两个穿得很寒酸,看起来憔悴而忧虑。刘大人当时正和一个过路的大食人说话。当探子正要上前查实他们的身份时,三个人却消失在人群中。探子于是赶紧回黜陟使府,向黜陟使禀报了他所看到的一切。”
狄公喝干了茶,接着说:“离开京城之前,我研究了一下刘大人正在处理的一些事务,但其中并未提及广州或这儿的大食人。至于他个人,我只知道他是个相当有才干的人,尚未娶妻,除了苏主事外,没有其他的亲密朋友。”他严厉地看了两名亲随一眼,又说道,“你们注意,千万不能让黜陟使知道这一切!刚才同他喝茶时,我告诉他苏主事是个从京城来的可疑分子,与这儿的大食恶棍混在一起。一定要让黜陟使认为,我们来此只为巡视海外贸易。”
“那是为什么,大人?”乔泰问道,“他是此地的封疆大吏,或许他可以帮我们……”
狄公重重地摇了摇头。
“你们务必记住,”他说,“刘大人第二次来广州并没有通知黜陟使。这也许表明刘大人在此地的公务非常机密,连黜陟使都不敢告知。不过,也可能是刘大人不信任黜陟使,并怀疑黜陟使与他追查的神秘之事有所牵连。不论是何种情况,我们都必须遵循刘大人的机密策略,至少在我们得知更多情况之前,我等必须如此。因此,我们无法利用当地衙门所能提供的便利。不过,午膳后,我也召见了黜陟使府的法曹,他选派了四名探子来帮助我们进行日常调查。你们知道,探子是完全独立的,衙门管不了他们,他们可直接向长安汇报。”他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你们看,我们面临的是一项特别艰巨的任务。我们一方面必须佯装与黜陟使密切合作,完成一项虚构的使命,另一方面又要极为谨慎地进行自己的调查。”
“而且还有一个未知的对手在监视我们!”陶干说。
“不是监视我们,是监视刘大人和苏主事,”狄公纠正道,“那个人或那些人不可能知道我们来此的真正目的,这是朝廷机密,只有政事堂知道。他们监视苏主事,估计也可能监视刘大人,因为他们不想让他们俩与外人交往。既然他们不惜采取谋杀的手段,刘大人的处境也许相当危险。”
“黜陟使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大人?”乔泰问道。
“据我所知,没有。我离京前去吏部查过他的档案。档案中称,他是一名勤奋、干练的官员。二十年前担任本地衙门的法曹时,他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后生了。后来,他在几个地方当过县令,政绩卓著,于是被提升为刺史。两年前,他被派到广州,这次是担任整个岭南道的黜陟使。他的家庭很传统,有三个公子和一个千金。我发现,对他的唯一微词是说他野心勃勃,非常想当京城的府尹。噢,我向黜陟使乱扯了一通关于苏主事的事之后,便令他在晚膳前一刻时召集最好的商务贸易行家开个会,我希望我能打着了解海外商务贸易的幌子获得一些关于大食人的情况。”他站起身来,补充说,“我们现在去议事厅吧,他们一定在等我们了。”
他们走向门口时,陶干问道:
“刘大人与那些异族会有什么关系呢,大人?”
“这个,谁知道呢。”狄公小心翼翼地说道,“目前大食各部落已经团结在一个他们称为‘哈里发’的首领周围。此人的骑兵队已经基本上踏遍了那些贫瘠的西部地区。当然啦,那些遥远的国度里所发生的事与我们无关,那个哈里发还没有显贵到敢派出进贡特使来向陛下乞求封侯。但是,他将来可能会跟我们西北部边境外的主敌鞑靼人建立联系;而且,在南方,这儿的大食船只也有可能会向安南的叛军提供武器装备。只要想到这两种可能性也就足够了。不过,我们别陷入无谓的揣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