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闵伟如随着那班彪形大汉算清大观楼帐目，起了行李，一同走至招商码头，只见有七八条浪里钻停在江边。他们把伟如行李分装妥当，拣一条稍为宽大些的，叫伟如下去坐着。然后一声呼啸，他们分开下船，共开行五条划子。尚留二三条，仍旧停泊在江滩上。伟如未便动问，静瞧他们荡浆离岸，一齐向江心划去。伟如是旱道上出身，不惯坐船，在这三面见天、一面见水的小划子上，心中不免有些害怕。继而自忖：“前途生死尚且未定，快把存亡念头儿置之度外吧。”只消这么一想，便无挂无碍，毫不恐怖了。先将甘露寺、金山寺两处的风景眺望了一回。继向那个荡浆的大汉问道：“大哥贵姓？”大汉道：“我叫四脚蛇于大林。”伟如道：“咱们现在是到丹阳姜爷府上去吗？”大林道：“不。姜爷原籍丹阳，现在住在焦山脚下，所以我们划向江心里来哩。”伟如道：“姜爷可有一定的职业做着吗？”大林笑道：“敝东以前职业真不少，不过自己不愿干，现在统辞掉了。目下靠天吃饭，仗着江湖上义气过日子。往后自知，如今不用多问了。”伟如点头会意，不再多话。
顷刻间船到焦山，由正面绕至侧首浅滩上，大家用力划近了岸，挨顺泊定了。先扶伟如到了岸上，然后起了行李，一同弯弯曲曲向山套内走去。走了三里多路，穿过一座大松林，只见一片广场，四周用黄石堆的边墙，中间一条小石子砌的甬道。走到尽头，却是一所大庄院，四周掘下四五丈阔、两三丈深的濠沟，东南西北都有护庄桥，桥面是活络的，晚上可以抽去。沿濠遍种竹子，竹子里头编着一道很结实的篱笆，篱笆后头，方是石屑、砖瓦屑、水底泥三合土砌的墙垣。碉楼烽墩，四方多有。房子重重叠叠，一时也望不到底。大林道：“此地本来是座焦公祠，荒凉坍圮，不堪下足，敝东来此，经营了五六年，费了不少心思，才勉强成这个小局面。”一路闲谈，过了护庄桥，两面竹林之中，蓦地蹿出七八条獠种猎犬来，都有驴儿般大小，向伟如狂吠。幸有众人前后左右护着，不放獠犬近身，好容易叱喝开去。那濠内涧水潺潺，流声甚急。等到走至庄门前，抬头一望，门口地上摆满了石担、石锁，两扇黑漆檀树庄门，上头有“浴日山庄”四个大字，门上贴着一副七言楹联，乃是写的“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两句杜诗。
进了三重庄门，穿过厅屋，由于大林一人引导，也不知走过了多少院落，才至一座书厅模样的屋子中。大林将伟如让进屋子，正中悬着一方黑地金字的匾额，定睛一看，原来是“三不”两字的钟鼎篆，一时也不明白是何意思。中间又挂着一个红木大镜框，框内嵌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一手好王字。伟如走近一瞧，标题是《三不社社约》。仔细从头至尾一瞧，乃是写的：
（一）带有革命色彩之无产阶级，与根深蒂固的资产阶级开始奋斗。奋斗结果，现尚未定。本社为襄助无产阶级前途战胜起见，求其能免真正民义与帝国主义之武装冲突，则本社目的，至此可云完全达到。故定“一不做官、二不为盗、三不狎邪”三项主要规例，因而定名曰“三不社”。
（二）本社现在草创时代，百废待举，不能不暂定体制，庶划清权限，办事有方。爰根据最严格的民治机关原则，设立办公机关，将来人人能享言论、出版、集会、结社、工作、信教等种种自由，生命财产均安全无虑。本社至此地步，仔肩方可完全息卸。
（三）凡属未经公家动用之土地、森林、矿产、矿区、河道等等，而为一二人操纵取求，或径强占为私人资产，欺良压善，压迫哀哀无告之小民，本社当以全力对付之。
（四）凡属与小民有利之种种企业，倘彼力不从心创办者，本社当助其成功。
（五）凡为本社社员，已填具证书，享特别社员之名义及权利者，须祸福相共，死生如一。
（六）本社社员，暂分军事、经济、法制、教育等四股。如有重大事由发生，当临时组织特别委员会解决之。
伟如一见这六条社约，暗忖：“今番我做得成王景略第二了。初不料莽荡风尘之内，倒有这样一个大人物在哩。”再回头向两厢一瞧，两壁挂满了地图，海道及各种专家调查表。东首设着一张红木大菜台，四周列着十张藤椅。正中放了一个很大的圆筒，像庙宇内的愿筒似的，不知什么用处。筒里央竖着一根七尺多长的铁梗，一头矗出筒外，上头横着四根铁条，铁条两头挂了两盏羊角灯，用铁链系着，再向筒底一瞧，原来像井栏圈似的，黑洞洞望不到底。西首摆一张百灵台，一口大书橱，橱旁放了张眉公椅。
大林让伟如在眉公椅上坐下，叮嘱莫慌。然后走到木筒旁侧，将铁梗用力往下一揿，那两盏羊角灯忽然发亮，那根铁梗直挫下去，耳畔但闻轰轰之声，那所房子仿佛在那里摇动。大林揿了铁梗之后，跑到百灵台旁边，掀起台单，两手在台边上一搭，好比开汽车似的，将房子掉了个转身，百灵台、眉公椅，适才多在西面的，如今换到东面来了，把东面的大菜台翻到了西首。大林再跑过去，将铁梗一拉，又听一阵铃声响亮，那根铁梗依然直竖起来，仍矗起了六七尺，羊角灯也熄灭，轰轰之声不作，房子也不摇动哩。不过房子外面虽仍有棵柏树，一带栀子花围墙，几盆盆景，但是天井的地步缩小。方才那个天井里有个月洞门的，如今月洞门不见，两面都是假山石，一边石上刻着“绉云”，一边刻着“眠月”四个八分书，都有碗口大小。伟如默忖：“这机关有甚用处呢？”大林把百灵台的台单铺好，然后将书橱上的两扇玻璃橱门一开，用手在旁边一拍，好端端叠得崭崭齐齐的书籍，立刻往下一卸，却见橱背后又露出两扇门来。大林用大拇指在门环上一捺，里头一阵铃声，门“呀”的一声开出来，走出几个北音大汉齐问：“于哥何事？”大林含笑回头，向伟如招招手。于是一同走进书橱，步入隧道。眼前黑魆魆，身上冷飕飕，白天都要点灯的。
伟如忍不住向大林道：“在下和贵东萍水相逢，并无深交，生平最不愿意知人秘密，还是不进去吧？”大林道：“这是敝东关照的，邀你和我们军师大老爷见见。”伟如听了这名称，甚为奇怪，暗想：“这五个字如何会联在一块？真和官场中的‘野鸡遭台’‘强盗统领’‘兔子少爷’等称呼大同小异哩。想来这个军师大老爷，定和戏上做出来的纶巾羽扇、八卦袍火居道士般一个，开出口来，定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哩。”心上胡思，脚下乱跑，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大林忽道：“当心咱们下眢井哩。”伟如口内答应，留心向左右一瞧，原来走的这条路，同皇坟上的隧道一样。现又穿进一个石洞，石壁上虽多挂着油灯，但都半明不灭，光线不足。进洞不到一箭路，便是石级，一步一步向下共计十五级。不料才走了半箭平地，又是向上的石级。伟如跑得乏了，气喘汗流，想歇息一会再走。大林道：“军师府快到了。”伟如道：“平地上在下还能走，这种人间地狱难跑哩。”大林道：“这里头既无大热，也不大寒，足下说他地狱，其实乃是福地和陶潜笔下的桃花源相似哩。”伟如道：“开辟这处地方，工程倒不小。”大林道：“此地本叫藏军洞，天生如是。据说诸葛亮迎接先主回荆州，曾在此处藏过兵的。又有人说是姜尚当初藏兵的。焦山寺内，还留着一个诸葛铜鼓，算是纪念品。以前我们听附近人说起，此处和金山法海洞通的，可从长江底下走过去。不过这些话都是荒诞不经的。”
说话之间，石级走尽，出洞口了。两面峭壁，有扇后门模样，紧对洞口。一望之间，这山坳内筑有十六七间茅屋。大林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童儿把门开了。伟如见这童子獐头鼠目，不像个好货。大林问：“先生一会出去吗？”童子点点头。大林便引了伟如进门，穿过一个院落，大林高喊道：“任先生在那里？”上首耳房内走出个人来。伟如留神一瞧，不禁骇然道：“咦！你不是仲文吗？怎么我和你会在此地碰头的？”
原来任仲文的老子，以前在东三省作幕，同伟如父亲乃是文字至交。其时仲文年虽不大，学问已经很好，曾为伟如父亲代过馆的，所以伟如和他是总角之交，当时非常投契的。后来仲文父亲认得了一个东洋朋友，叫宫畸寅藏，动了宗悫长风之志，故就带了儿子往外国去。从此天涯迢递，音问不通，再不料却在此处相遇。
仲文一见是故人闵伟如，也乐得拍手大笑，连称奇事。于是同至耳房内坐地。仲文喊童子烹茶款态，一面动问伟如怎会到此。伟如便将自家远近经过事由，次第诉说出来。并向仲文道贺道：“恭喜你在此做军师大老爷了。”仲文道：“呸！这定又是于大林嚼舌头。我自那年随老人家到了东洋，那位宫畸先生，乃是幸德秋水的社会派信徒，一切言行举止，很足使人佩服钦敬的。我们中国人总算借重他的力量，在那里组织了几个团体，为祖国干些有荣光的事情，异常的活动。其时伯先也在日本游学，和我订交了，彼此志同道合，遂成刎颈之交，等到他毕业之后，我劝他回国来立点小基础。所以伯先前在湖北、直隶、江苏、黑龙江四省新军之中去做军官，就是依了我话，暗中去培植势力。后因官场中的肮脏气实在受不了，情愿回乡种田来得舒服。不料上年的春天，我们有个同志在安徽做一件大事，大材小用，没有成功，反枉送了几条性命。风声传出来，累伯先在本地也不能立足，只好隐到此地来韬光敛迹。不过天生成他一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气，永远不会改的。他自知其过，所以拉我来代他救亡挽失的。然而我不过吃吃现成茶饭罢了。但是你到南边来，可真的就为投奔那个包知县而来，还是另有别事呢？”伟如道：“在你老友面前，还扯谎不成？当真为着投亲而来。”仲文笑道：“你读了许多书，阅历也不浅，难道连‘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存深山有远亲’的两句古话也忘怀了吗？世间之上，像须贾绨袍之赠，真是罕闻仅见。包后拯的官儿那里来的？他除了吹牛拍马之外，还有甚别样能耐？莫怪他患得患失的心思，要比别人厉害，再加你的本领又在他之上，他怎敢请你做入幕之宾？恐怕招留了你，将来他做东家的驾驭你不住。况且你又在倒运时间，就算他衙门内有空位置，也要留待上官推荐亲友来，做现成人情的了。”
两人谈兴正浓，童儿进来请吃早饭哩。大林立起来先走。仲文吩咐童儿道：“我懒上食堂哩，你去搬了两份早膳来吧。”童儿应声退去。伟如听见钟声隐约，便动问仲文：“这是自鸣钟呢，还是金山寺里的午钟？”仲文含笑站起身躯，领伟如出了后户，走到饭厅上一瞧，只见厅上开了七八桌饭，六七十个彪形大汉，正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嚼吃。每人面前一只大盘，盘内多是一方热气腾腾的牛肉脯。各人手执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把肉割下来，连刀送进口内。倘若不留心，怕连舌尖、嘴唇皮都要割破。伟如恍然道：“适才我听见的是饭钟？”仲文点点头道：“对啦。”伟如道：“吃饭的人倒不少。”仲文道：“这一班多是内部敢死之士，外部的还不全在此。若得内外两部人到齐了，要比现在加出十几倍人来哩。”他俩瞧了一瞧，回至耳房，童儿已把饭开进来，也同公众一样，一盘牛肉，用刀割不用筷夹。伟如暗忖：“这才是真平等哩。”
早膳用过，童儿送过香茗、脸水，收拾刀盘退去。仲文道：“我要干点小公事了。”伟如道：“请治正。”于是仲文在靠窗书桌抽屉内拿出一大叠纸卷来，好像公文模样。仲文看一张，批一张，神气很忙。伟如在旁闲着没事，顺手在台上取了一卷书，翻出来一瞧，乃是一本钞本，书名《军事须知》。内容常门分类，专论军事学识。后附一纸《世界军力调查比较表》，其中有一则《论世界强国海军》说明道：“全世界之海军力量，首推英国，其次则为美国。若单就大军舰而论，美国舰数实能超过英国。不过小舰数日，美不如英。如引道毁灭舰、巡洋舰、轻便巡洋舰、巡洋潜行艇，飞机船等，海军中人皆目为极重要者，则英较美胜。以美与日本并论，则战斗巡洋舰日胜于美。盖日已成者，现有四艘，尚拟再改八艘，美则尚未造成，并且其海军计划中，亦只预备制造六艘。至于二号舰，英国独多，远非日、美所及。现已有二十六艘，每艘装十二寸口径之巨炮，至少十尊，每艘吨数均在二万零六百六十吨以上。此类军舰，美只有十六艘，日本六艘，法国四艘，意大利四艘。因为战斗巡洋舰英系首创，故所有亦最多，计列入头号者四艘，二号四艘。单纯巡洋舰，英有头号两艘，二号二十艘。美只有二号二十艘。余如法、意、目本各国皆无之，亦不闻建造，仅以废置无用之巡洋舰壮观而已。至潜行艇之海军力，美虽足为英敌，然实地比较，英因自负为海上霸王，逐年注意训练，美则注重商战，以经济压迫他国，主义不同，故美终非英敌云。”伟如正欲再看下去，耳中忽听见“轰”的一响，连房屋都觉得震动。正是：
海底神螯身抖擞，共工头触不周山。
要知这是什么响声，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