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上回书中,叙述本书主人翁闵伟如,在焦山浴日山庄藏军洞内,苦心练学拳脚,著书人一支秃笔,来不及四处张罗,只好权把这位首要人物,暂且搁在姜家别墅里头,和任仲文、赵至刚俩去论文讲武。趁这当儿,抽出空笔头来,把书中一个次要人物,好似京戏当中硬里子角色般的已往历史粗枝大叶叙上一叙。
却说河南彰德府下属有个汤阴县地方,在商朝时候名为羑里,即是纣皇幽囚周文王的所在。战国年间属于魏国,名为荡阴。秦属三川郡地。汉置荡阴县归河内郡辖治。晋朝改隶魏郡。后魏天平初年,并入邺县。隋文帝开皇六年,复置县,改属汲郡。唐太宗贞观元年,始改名汤阴,仍属邺郡。五代又改属相州。宋、金两朝,则从唐称,由彰德府管辖。明、清因之。以前名为县治,没有城墙。直至明太祖洪武三十年,才筑一个土堡,周环只有四里路。到了崇祯时候,为防流寇,方加砌砖城。地处彰德府西南四十五里官站,四十二里足路。离北京一千零五十八里,照清代定例,该县实征地丁银四万八千六百五十二两,漕米六千七百七十二石,杂税银一千七百两积谷二万石。一城大小五个官:一个知县;一个管河县丞;一个典史;两个教官,一称教谕,一名训导。一共养廉银一千四百两。官立的学校,额定十五所。当地的物产,以黄豆、小麦为大宗。全县名胜地方虽没有,前贤留下的古迹倒不少。最著名的,县北九里的文王被囚处,正名羑里城,俗名牖里,附近建有文王庙,庙内又筑演场易台。嵇侍中血溅晋惠帝的浣衣里,在县西南。春秋名医扁鹊坟,在县东伏道坡。曹操的蓄粮塚共有三座,那是同袁本初开仗之际,屯兵于此,诡作粮台,以愚袁绍。每塚均大如山阜,塚顶平坦,登临瞻眺,沃野凝眸。在南门内建一所岳武穆庙:庙前跪着秦桧、王氏、张俊、万俟卨、王雕儿等五铁像;正殿供着宋鄂王忠武岳公及楚国夫人李太君神位;院中有岳飞自书的诸葛《出师表》石碑,树在台阶两旁;西院塑着英烈孝娥银瓶小姐之像。此庙不但驰名全县,连别地方人都晓得。现在京汉火车就得经过汤阴,车站距城二里许。岳庙内的《出师表》拓本,有人拿到车站上来出售,也有人特地下车去瞻仰庙貌,真正万古流芳。此处风气淳朴,时生英杰,端的一个好地方。
虽是岳少保出身所在,但是姓岳的人却并不见多,倒是有家姓兵的子孙。这个姓特别得很。据云这户姓兵的确是岳少保后裔,就因为当时避免族诛的关系,所以将“岳”字下面的“山”字改为两点,变作“兵”字;同着明代方孝儒后人改姓六,清朝年羹尧子孙改姓生,是一样的用意。在明、清交替之际,兵家有一房逃难出去,逃至山东登州府文登县,就寄籍在彼。人家问及他们姓什么,他们随口答道:“姓兵。”问的人道:“是否宾客之宾?”他们胡乱应道:“正是。”后来子孙繁盛,聚族以居,居然也成了一个大户。目下山东道上,有个坐地分赃,大帮土码子的头儿脑儿,顶儿尖儿,家居文登宾家庄,叫大刀宾鸿。又有个直、鲁、豫、陕、甘、晋六省出名的飞贼叫一阵风宾燕儿,乃是宾大刀的堂弟。其实都是汤阳兵家的真正老本家。
其时兵家又有一个人入赘到沈家为婿,生下一子。号叫沈斗南,单名一个衡字。沈斗南这个人的地位,乃是这部书当中的一个硬里子角色。此人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闻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爱风流,却多情似宋玉。挥毫作赋,竟能颉颃相如;抵掌谈兵,直可伯仲诸葛。他虽力足扛鼎,偏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倒凛然若将陨谷。旁通诸子,一目十行,兼擅岐黄,深知药性。生平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圣明。真正是极有血性的大儒,不识炎凉的名士。自从胜衣就傅、读书识字以来,止崇正学,力辟异端,往往解人所不可解,言人所不敢言。无论谁人一见此子,都赞不绝口,尽道前程远大,未可限量。那年十三岁观场,因为身材矮小,只报了九岁,一战凯旋,居然以幼童入泮。却不料屡次乡试,命运不济,往往堂备、房官荐足了,仍然不中,考得他心灰意懒的了。而且每逢秋试,到开封落了考寓,临场的前一天,必定做个异梦,梦见一个葫芦恍惚在面前。发现一次二次,不以为意,后来回回如是,而且一梦这葫芦,定必功名无望。
本则考试这个玩意儿,是唐太宗行出来的;考试用八股文,是明太祖行出来的。自行考试以来,所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已把青年锐气消磨殆尽。再想出用这八股文来,更加奸恶,使得天聪天明的好男儿,四书五经读完之后,便去研究这“且夫”“尝谓”“之”“乎”“者”“也”等虚字眼儿,任你好汉子,一弄这种东西,无有不弄得呆头呆脑,志气消沉。最可恶到中了进士,殿试起来,又要改用臣对臣闻的策论,用不着八股了;就是公牍哩,普通应酬文件哩,也从无用八股文滥墨券的调调儿来仿作一篇东西的。分明是断送青年有志之士的气节,着了这道儿,再也不会有想做甚兴王定霸、分茅裂土大事业的念头儿。故而古人有“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之说。
沈斗南自从几次秋闱报罢,他息心止气,再也不想步蟾宫,折杏花,轧入清秘堂内去吃现成茶饭。索性弃儒就商,开了一所小酒店,将本求利胡乱度过了此生就算啦。如是者过了四五个年头儿。
那一年新年休业,斗南信步走至南门岳庙内去玩玩。庙内九流三教,以及卖零碎杂食的小贩,肩挑手托,来往川流不息,就是游人男女老少,也挨肩擦背,奔走似蚁。独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晦气色脸穷汉子,颏下长了几茎黄须,穿着一身破旧青布衫裤,连裤带都没有,用两根串头绳缚着,足登倒统破布靴,可怜脚指头同脚跟上的红肉都露在外头。空手捏着两个拳头,在那里上托天,下捺地,前推后勒,侧撞横钩的支那空架子,想博几个彩钱。无奈到来逛庙之人,全是庸夫俗眼,那里识得这一门真实好处。既无自家伙伴帮衬,又没有当地土豪吹嘘,此人空玩了好久,也不曾换着一半个镚子。站上去瞧看之人,非但没有一人肯给他些钱,大抵哈哈大笑,饶上一阵讥刺话儿,走开去了。以至惹动一班顽皮小孩,都拾着土块瓦砾,从远远地掷将过来,口内还都嚷道:“好不要脸,活丢人!还不收拾场子,滚得远些,亏你还有脸站在这里献丑哩。”一唱百和,闹成一片。独有斗南一瞧这人的把式,暗暗赞赏,默忖:“此人练的太极拳,功夫着实不浅。难道偌大一个汤阴县城,竟没有一个识者?”于是动问旁人道:“此人就算要不着观众彩钱,怎么会惹恼这群小孩子抛砖笑骂,赶他走路呢?”始而问不出头脑,最后问着一人,方知此人到此摆场子,不曾到庙主那里去打招呼,庙主差下人和他接洽,理由讲他不过,动手打他不过,一毫便宜没占着。所以庙主没处出气,特地关照帮闲的,四下代他放臭讲,并又唤这班小孩儿来臊他滚蛋。
斗南听了,大不赞成,暗忖:“现在大庙主乃是兵家四房内的老九,他和我爸还是五服之内的从堂叔侄,我要叫他一声九叔公哩。以前为抢一笔公祭,曾经涉过讼,打过大交关的。他的得为岳庙庙主,不过仗着他祖父是个副榜,当时大家借仗势力,公举了他祖父做了庙主。一瞬之间,已做了三代,好比世袭一般。老九是更加混帐,强横霸道,鱼肉良民。照今天这种作为,就很使人难堪。倒不如我上前去资助那个出门人吧。”继思:“我爸既同老九有过交涉,今天我去照应了那个出门人,四九一定认我有心同他捣蛋,要生出闲气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他去吧。”无奈瞧瞧那人的功夫真不坏,埋没真才,殊堪慨叹。一时侠肠义胆,自己也按不住自己,不由自主地喊住了那人,叫他拳脚不用再耍,给了他二块大洋,并郑重叮嘱道:“你有此真实本领,可惜风尘蹭蹬,未遇识者,今日致为群小讥侮。我看你这种人,犯不着在江湖上胡混,也不必因着命运欠通,自灰壮志,或者错走路头,断送了这颗好头颅。目下烽烟不靖,边陲需才,你应当投效九边,干一番烈烈轰轰事业,才不负老天生你这个躯干哩。”那人接了洋钱,两眼眶满含着眼泪,听斗南把话说完,扑翻身拜倒在地。斗南生怕多生枝节,口内嘱咐才罢,拔步便走,由那人拜后,收拾自去。不料斗南今天漫花了两块钱,竟买了一场大祸出来,平日间零碎受了。
原来那个兵四九本和斗南积有世仇,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口咬定斗南是有心同自己抬杠,吃里扒外,下他的脸。故此借是生非,屡屡同斗南来捣蛋。弄得斗南发急了,只好同至亲好友,共议妥法对付。恰巧那年是恩科乡试,斗南有一班同案多去应试,大家便都劝他也去下场,万一中了,就不怕兵四九了。斗南一想也不错,故又收拾行囊,上汴梁赴试。不料临行的上一晚,自家虽末做梦,那妻子王氏却又做了一个葫芦怪梦,道:“梦中见你被人抓住,要装入一个大葫芦里去。”斗南听了,心上犯疑,料想此次赶考,又是白去的了,意欲临期缩足。经不起同伴之人催促动身,势难中止,便将酒店内一个小学徒叫倪大扣子,带在身旁伺候,一同到了开封,落下考寓。等到临场的前一晚,斗南唯恐犯老毛病,索性不睡了,省得再做那个倒运葫芦梦。及至入场以后,精神聚会,更是格外留心,居然三场完毕。等到三场出闱,他做着一篇得意文章,那题目是:“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便将草稿授给同考诸人观看。
同学诸生将斗南这篇文字互相传观,研究了一回,多道:“小讲内借曾子出来定题,别饶生趣;入后清新俊逸,笔婉而腴,意曲而达,真令人玩不释手。”再把他其他诸作底稿一瞧,也多同圆意惬,机旺神流。都向斗南预贺道:“今科一定发解,再不会做刘贲的了。”斗南也自负甚深,口虽谦逊,心上却也如是希望。
他们正在谈话,那个跟斗南出来充当小厮的倪大扣子,因为这几天送考接考,早起迟眠,格外辛苦,今天接斗南出了场,回至寓内,倦乏非凡,故而和衣横躺在炕上,竟是睡着的了。此际忽然梦魇在炕上大呼小叫,手舞足蹈起来,喊得在房诸人多吓了一跳。斗南忙把唤醒,问他何故如此?大扣子道:“咱梦中好似仍旧接老板出场,不料一出场门,有个青面獠牙的跷脚恶鬼,把老板夹头一把抓去,塞在一个巨大无伦的大葫芦内。咱上前要去抢夺,他便将大葫芦压到咱身上来,所以咱极声叫喊哩。”斗南一听,心上老大没趣,脸上便微露一点失望神色。那班同考诸人,大半晓得斗南以前之事,只好用言安慰道:“小厮困多梦多,不足为凭。再者那个青脸恶鬼,也许是文曲星官。沈兄这回但请放心,决不会名落孙山的了。”斗南闲闲答道:“但愿谨依尊口。”
当下三场完毕,要待龙虎日出榜。斗南因为临行妻子作梦,出场大扣子又梦,那葫芦又发现了,想来功名九分九没望,所以先带了大扣子收拾回乡。及至到了家中,同妻子道及大扣子的梦话,沈娘子便道:“闻说城内新到一个汉口算命先生,名叫张铁口,真有能耐。丈夫何不花一注小钱,请他去推算推算星命?”斗南素不信这玩意,口内应着,未去实行。经不起妻子天天噪聒着,斗南没奈何,只好去试一试。那天已是九月十一了。
及至和张铁口见面,一道来意,张铁口便将斗南八字一排,先恭维了一阵。临了道:“可惜足下前生是个走江湖郎中,一生仗着说真方卖假药度活,而且假药多装在一个金漆葫芦之内,不知误了多少男女性命,所以今生的功名富贵全都折去。足下每逢秋试必梦葫芦,就是这个道理。除非要用飞天度命方法,虔诚禳解一番,或可挽回天意。”斗南被他道着心病,不知不觉入他彀中,正欲请问他如何禳解的法则。幸而家中派人追寻到来道:“爷已高中了八十二名恩科举人,报子挤满一店,道喜讨赏,请回去打发。”斗南方知张铁口何尝能知过去未来,也是一派江湖诀罢了。当即回去一瞧《题名录》,见八十一名是开封府祥符县的廪生胡淡如,八十三名是归德府宁陵县的监生卢光照,年纪都较自己小掉一半。不觉恍然大悟道:“所以每逢乡试必梦葫芦,原来我要中在胡、卢两姓之中。以前他俩年纪尚小,故此我梦见小葫芦;此回他俩年纪大了,同赴秋试,所以妻子同大扣子都梦见大葫芦了。科场怪事,真正神秘得很啊!并且还戳破了张铁口的胡说乱道。”
当下斗南在家把诸事料理妥当,便仍又带了大扣子,束装赴汴,准备作那填清供、拜老师、赴鹿鸣宴、会同年等种种手续。
他这件葫芦怪梦奇事,非但传遍汤阴一县,竟连河南全省士林中人,都当做科场佳话,辗转传说。并有人道:“沈斗南此回乡试,实和兵四九闹了意见,才再做一回冯妇,不料他竟会中的,料想他鹿鸣宴罢归来,兵四九的日子难过了。”这种闲人猜测之词,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传到后来,竟有人道,亲闻斗南在省里和人提及,要将兵四九如何如何处置。这消息吹入兵四九耳中,所谓人防虎,虎也防人,暗忖:“我同斗南确有势不两立的景象,若不早为之计,不要真个吃了他眼前亏。”故而私下同那班不三不四的朋友,议定了一个丧门绝户的恶计。
可怜斗南本人何尝真芥蒂于此事,他在汴梁把公务办妥之后,欣然回乡开贺。不料行至卫河搭船,见船中先有五六个不伦不类的尴尬人,心上虽则犯疑,自己仗有武功,并不十分畏葸。不料他一下船,那班人就催舟子连夜赶路。船上四个水手,情形虽似老角色,无奈面软得很,听见多数客人主张开发船,便下橹就摇。斗南和大扣子主仆俩虽同声反对,但是两人拗不过大众。及至一上路,到了半夜光景,那班人便取出闷香,闷倒了斗南主仆。又把预备的麻布口袋,将两人一装,要推开头门,种水仙花了。谁知舱内诸人摆布才毕,忽听艄上四个舟子齐声喊道:“瞧你们不出,表面改作店生,其实多是合字,并都带了鸡鸣断魂香,把笔管生弄翻了,请吃一顿肉馄饨,事前招呼都不打。但你们在这条线上做案,应该知道中条山公道大王的规矩。咱们山主目下是兼管水旱两道,连蚊子哼一哼,苍蝇嗡一嗡,都须先经咱们山主同意。咱们全是公事底子,又不是半吊子的黑底子,你们倒斗胆弄这玄虚。好呀,笔管生饶了你们肉馄饨,咱们哥儿四个要请你们吃板刀面了。谁是当这份家的?有种的滚出来较量较量,分个高下,彼此死而无怨。不要狗比倒灶,推三拉四,再累爷们动三光哩。”
此时船已不动,好似抛下了锚哩。接着便听见在平几下取出铮铮刀剑之声。这一下真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舱中六个汉子,只合带一柄匕首,并没有其他家伙,如何可以对敌?再者中条山的公道大王,不是寻常码子可比。正是:
螳为捕蝉方鼓翼,岂知黄雀后飞来。
欲知此事究竟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