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章里，我想概括一下以前各章对于性和性道德影响个人幸福这一问题所说过的话。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所要注意的既不是实际上的性生活时期，也不是实际上的性关系。性道德对于童年时代、青年时代、甚至老年时代的影响，根据情况而千差万别，既有好的，也有坏的。
传统道德所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一系列清规戒律强加于儿童的生活中。很小的时候，孩子就被告诫说，不要当着大人的面去抚弄身体的某个部位。孩子还被告诫说，在表达排泄的愿望时须压低声音，而且在解手时不要让人看见。身体的某些部位和某些行为具有某些孩子不易了解的特点，这使孩子感到神秘，因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某些知识性的问题，如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只能独自默想；因为成年人的答复不是故意回避，就是纯属编造。我认识的一些年轻人，他们小的时候如果被人看到正在抚弄他们身体的某个部位，立即就会受到极为严厉的呵斥：“我与其看你这样，还不如看你死了的好。”我只能不无遗憾地说，这对于以后生活的道德影响并非总是像传统道德家们所希望的那样。恐吓是人们常用的手段。用丧失生育能力的话来吓唬孩子也许并不普遍，但用得精神病的话来威吓孩子却被认为是非常得体的作法。的确，在纽约，不使孩子觉得他在从事一项危险的事情是违法的，除非孩子知道这事的危险性。这种教育的后果是，大多数孩子早在幼年时代就产生一种和性问题有关的深切的犯罪感和恐怖感。性和犯罪及恐怖结合得如此之深，以致部分或完全成了一种下意识。但愿我们能够在那些自信不会受这类童话支配的人中间进行一次统计调查，了解一下他们是否敢于在打雷时也像其他时候一样进行通奸。我相信，90%的人都会从内心里认为，如果他们这时进行通奸，肯定会被雷电劈死。
色情施虐狂和色情受虐狂在一般情况下虽然并无异常，但在恶性发作的时候却是和性犯罪感有关。色情受虐狂患者对他自己与性有关的过错感受极深。色情施虐狂患者认为女人都是妖妇。在以后的生活中，这些影响将表现出来，童年时代那种过于严酷的道德说教所产生的早期印象是何等之深。对于这个问题，那些和儿童教育有关的人，尤其是那些负责照看婴幼儿的人逐渐变得开通起来。然而不幸的是，法庭尚无开通的迹象。
在儿童和青年这两个人生阶段中，恶作剧、顽皮和违反禁令是自然的、本能的、用不着大惊小怪的现象，除非这些现象过于严重。但是成年人对于那种违反性禁令的行为总是采取一种完全不同于违反其他规定时所采取的态度，因此，孩子们觉得违反性禁令的行为属于一个截然不同的范畴。如果孩子从食品柜中偷了水果，你也许会感到气恼，也许会大声斥责他；但是你不会感到道德上的恐怖，而且也不会使孩子感到他犯了大错误。在另一方面，如果你是一个老派的人，而且你发现孩子在手淫，你就会发出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这声音会产生巨大的恐怖，而且这恐怖还会不断加剧，因为孩子很可能会发现他无法免除这种引起你呵斥的行为。你那诚挚之至的样子给孩子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毫不怀疑手淫和你描述得一样可怕。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手淫。他的病根就这样种下了，这病也许会伴随他一生。从他幼年时起，他就把自己视为一个罪人。他很快就能学会秘密犯罪的方法，并感到这能使他聊以自慰，因为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罪孽。由于极为苦恼，他就寻找机会向世界复仇，去惩罚那些对此类罪孽隐瞒得不如他巧妙的人。由于儿时养成了骗人的习惯，他在以后的生活中会肆无忌惮地行骗。因此，虽然他的父母企图使他成为一个纯洁的人，但由于方法不当，这孩子反而成了一个有病态内向性格的伪君子和迫害狂。
内疚、羞耻和恐怖不应当在孩子的生活中居于支配地位。孩子应当是活泼、愉快、自然的。他们不应当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恐怖。他们不应当害怕探索自然的事实；他们不应当把他们的本能生活隐藏在黑暗之中；他们不应当把他们所不能自制的冲动埋葬在无意识的深处。如果要让他们成长为正直的男女，在知识方面是诚实的，在社会方面是无畏的，在行动方面是有力的，在思想方面是宽容的。我们必须从小就训练他们，使这些结果成为可能。我们一直把教育想象得和训练跳舞的熊一样。每个人都知道会跳舞的熊是怎样训练出来的。人们把熊放在灼热的地板上，使它们不得不跳舞，因为如果它们静止不动，它们的脚掌就会被烫坏。与此同时，人们还向这些熊播放音乐。一段时间之后，就是没有灼热的地板，但只要有音乐，它们就会跳舞。孩子情况也是如此。当孩子意识到他的性器官时，大人就叱责他。以后，这种意识总是使他想到大人的叱责，使他按照大人的叱责声舞蹈。结果，健康而幸福的性生活的可能性就全部被破坏了。
在下一个阶段，即青年时代，对待性的传统做法所造成的痛苦，比童年时代要大得多。许多男青年最初经历遗精时，由于不知道所以然，感到十分恐惧。他们感到自己充满了被大人们视为极其邪恶的冲动。这种冲动十分强大，以致日夜包围着他们。在那些比较出色的青年人中，同时还存在着一种对于美和诗歌，以及与性毫无关系的理想爱情的极端理想主义的冲动。青年人的理想主义的冲动和肉体的冲动在我们中间成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甚至是水火不相容的事。关于这一点，我也许可以引用我的一位富有理智的朋友的自白，他是这样说的：“我相信，我的青年时代是很典型的，因为它鲜明地展示了这种不同。我每天用数小时阅读雪莱的诗，而且会产生一种感伤之情，‘飞蛾对于星光的渴望，黑夜对于黎明的幻想。’接着我会突然离开这崇高的情感，想要偷窥那正在脱衣的女仆。后一种冲动使我十分羞愧，但前一种冲动是一种无聊的表现，因为它的理想主义是对于性的盲目恐惧的正面。”
众所周知，在青年时代，神经错乱是一件极平常的事，而且一个在其他时间情绪很稳定的人，在这期间却很容易失去平衡。米德小姐在她的《萨摩亚的未来时代》一书中说，青年人神经错乱的现象在这个岛上鲜为人知，她认为这是由于那里盛行性自由的缘故。的确，传教活动多少减少了这种性自由。她调查了一些住在传教士家中的姑娘，这些姑娘在青年时代只进行手淫和同性恋，而那些住在其他地方的姑娘则还有异性恋活动。在这方面，英国的大多数着名男校和萨摩亚传教士家里的情形并无多大区别，但是这种情形对于萨摩亚人的行为并没有心理上的损害；然而对于英国学生的行为却具有心理上的损害，因为英国学生可能会发自内心地信从那些传统的说教，而萨摩亚人却认为那传教士不过是个具有一些可笑的特殊嗜好的白人。
大多数青年在他们刚刚成年的时候都会在有关性的问题上经历一些不必要的烦恼和痛苦。如果年轻人是纯洁的，他在压制性欲时所经历的痛苦可能会使他成为一个胆怯而忧郁的人，以致当他结婚的时候，他仍然不能摆脱他过去多年形成的自制力，除了突发的兽性行为之外，这使他失掉了对于他妻子的情侣能力。如果他和妓女来往，那种开始于青年时代的肉体的爱和理想的爱的离异就会永远存在，结果，他和女人的关系从此要么是柏拉图式的，要么在他的信念中是卑鄙的。此外，他还冒着染上花柳病的巨大危险。如果他和他自己阶层的女人发生关系，危害固然要少得多，但那种保密的需要是有害的，因为它会妨碍稳定关系的发展。部分由于势利，部分由于认为婚姻应当立刻产生孩子，人们不大容易早婚。另外，在离婚非常困难的地方，早婚具有很大的危险性，因为两个在二十岁时彼此很中意的人，到了三十岁就很可能彼此不中意了。对很多人来说，他们在获得各种经验之前，是很难具有稳定的关系的。如果我们对于性的观念是明智的，我们就应当允许大学生暂时结婚，不生孩子也行。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可以摆脱性的纠缠，因为性的纠缠现在正在极大地干扰着他们的学业。他们应当从其他人那里获得性经验，因为这可以为他们将来有孩子的庄重的夫妻生活做好准备。而且，他们还应当可以自由恋爱，而无须勾心斗角、偷偷摸摸和害怕生病，因为这类现象现在正在使青年人走上歧途。
对于那些在目前形势下永远也嫁不出去的女人来说，传统道德是痛苦的，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也是有害的。和大家一样，我认识一些具有传统道德的未婚女人，她们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是非常值得称赞的。
但是我认为，事实上总的说来并不是这样。一个从未有过性经验，而且认为这对于保持道德很有必要的女人，她的行为是消极的，并且具有恐怖的色彩，因此总的说来，她是胆怯的。与此同时，一种本能的和无意识的妒忌使得她对于正常的人充满怨恨，极想去惩罚那些享受着她所享受不到的东西的人。知识上的胆怯是漫长的处女生活的普遍现象。的确，我认为，妇女目前在知识上的贫乏主要是由于性恐怖所造成的对于好奇心的约束。那些找不到专有丈夫的女人，她们终生的处女生活是苦闷而空虚的。现在这种情况非常普遍，这是以前的婚姻制度所不会产生的，因为那时两性的数量大体相等。毫无疑问，目前许多国家的女子数量已经大大超过男子，这充分证明了改革传统道德的必要性。
那种被人们默认为是性发泄的婚姻，由于严酷的道德而蒙受着巨大痛苦。儿童时代产生的变态心理、男人嫖妓的经历、为保持青年女子的贞洁而注入她们心中的性反感，所有这些都给婚姻幸福造成了障碍。
一个在优越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姑娘，如果她的性冲动是强烈的，那么当她被追求时，她将无法把真正的情投意合与单纯的性吸引区别开。她很容易嫁给那第一个唤醒她的性的男人，而当她的性欲得到满足之后，她才知道她和那男人毫无共同之处，但为时已晚。以前所受到的教育使女子在性问题上过于胆怯，而又使男子过于唐突。男女双方在性问题上都缺少应有的知识，他们起初往往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无知，这使得双方永远不能从婚姻中得到性满足。此外，精神的和肉体的伴侣关系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女人不习惯随意谈论性问题，男人也不例外，除非他的谈话对象是男人或妓女。在与他们共同生活最有关系、最重要的问题上，他们总是显得腼腆而畏缩，甚至完全无话可说。妻子老是觉得不满意，可又不知道她缺少的是什么。男人也有同样的感受，起初只是隐隐约约，但后来就逐渐趋于明朗，以致于认为娼妓比他的合法妻子更能使他得到满足。有时妻子感到很痛苦，而他又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高兴起来，结果，妻子的冷淡使他产生了厌恶之心。所有这些都是我们沉默寡言和一本正经的结果。
总之，从童年时代、少年时代、青年时代直到结婚，旧的道德一直在毒害着我们的爱情，它使我们的爱情充满了忧郁、恐怖、误会、悔恨和神经紧张，把性的肉体冲动和理想爱情的精神冲动分为两个不同的部分，使前者成为兽性的，使后者成为无生育的。生活不应当成为这个样子。动物的天性和精神的天性不应当发生冲突。两者之间决非水火不相容，而且它们只有彼此结合，才能达到完美的地步。男女之间完美的爱是自由而无畏的，是肉体和精神的平等结合，它不应当由于肉体的缘故而不能成为理想的，也不应当由于肉体会干扰理想而对肉体产生恐怖。
爱犹如一棵树，它的树根深置于地下，但它的树枝却可参天。但是，如果爱被忌讳和迷信的恐怖、叱责的话语和可怕的沉默所束缚，它是不会根深叶茂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爱和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爱，是人的情感生活中的两个主要事实。传统道德在削弱一种爱的同时，又声称要加强另一种爱，但是实际上，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正是由于父母彼此之间的爱的削弱而蒙受着极大损失。如果孩子是快乐和相互满足的产物，他们所得到的爱将是健康的、热烈的、自然的、无条件的、直接的、合乎动物本能的、无私的和有成效的。这是那些饥饿而渴望在可怜的孩子中得到他们在婚姻中所得不到的营养的父母无法给予的，这样的父母将使孩子的思想产生偏差，并为下一代奠定同样痛苦的基础。害怕爱情就是害怕生活，而害怕生活的人则已经死去了大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