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玩耍是幼小动物，无论是人类或其他动物，最显着的特性。对孩子来说，这通过装扮富有无穷的乐趣。玩耍和装扮在儿童时期是不可或缺的，撇开这些活动的别的益处不谈，若要孩子幸福和健康，就必须给孩子提供玩耍和装扮的机会。就此而论，有两个问题与教育相关：第一，在提供机会方面，家长和学校应当做些什么事情？
第二，在增加游戏的教育作用方面，他们还应做些什么事情？
让我们首先谈谈游戏时的心理，格罗斯对此已有详尽的论述，前章提到的威廉·斯特恩的着作也有简短的讨论。此事有两个各不相关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有关导致玩耍的冲动，第二个问题有关玩耍的生物作用。第二个问题比较容易。似乎没有理由怀疑这样一个众所公认的理论，即在玩耍中，任何种类的幼小动物都是在预习他们以后所要进行的活动。小狗玩耍与大狗打架完全相同，只是它们并不真咬罢了。小猫的玩耍很像大猫捉耗子的行动。儿童喜欢模仿他们所见过的工作，如建筑和挖掘，那工作在他们看来越是重要，他们就越喜欢模仿。凡能增加肌肉能力的事情，他们都喜欢做，如跳跃、攀登和沿着窄木板往上走——只要那事情不是太难。虽然这能大体上说明玩耍冲动的作用，但决不能包括其全部表现，因此暂且不应进行心理分析。
有些精神分析学家企图在儿童的玩耍中看出性的象征。我确信，这完全是荒唐的空想。儿童时期的本能冲动主要不是性欲，而是要作大人的愿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权力欲。与成人比较，儿童深感自己软弱，因此希望能与成人匹敌。记得当我儿子知道他有一天会成为大人，而且我也曾是小孩时，他高兴得不得了，如果孩子觉得有成功的可能，他会更加努力。正如模仿的习惯所表明的那样，孩子从很小就希望做大人所做的事情。哥哥和姐姐是有助益的，因为他们的目的能够被理解，他们的能力也不像成人的那样难于达到。自卑感在儿童身上是非常强烈的，如果儿童合常态，并且教育得当，自卑感便能促进努力，但如果他们受抑制，自卑感就可能成为烦恼的根源。
在玩耍中，权力欲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学习做事，另一种是想象。正如失意的成人也许会沉溺于具有性意味的幻想，正常的儿童总是喜欢具有权力意味的装扮。他们喜欢装扮成巨人、狮子和火车，他们希望通过装扮引起他人的恐惧。当我给儿子讲了杰克与巨人凶手的故事以后，我企图使他装扮成杰克，但他决意选择了巨人。当他母亲给他讲了青髯公的故事以后，他坚持要当青髯公，并且认为青髯公的妻子不听吩咐，确实该杀。在他的玩耍中出现过砍下女人头颅的惨情。弗洛伊德学派会说这是残暴色情狂，但他对装扮巨人吃小孩或火车拉重货，感到同样的快乐。权力而非性欲是这些装扮中的共同成分。一天，当我们散步回来时，我显然是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也许会有位叫蒂德利温克斯的先生占据我们家，不准我们进屋。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常站在门口装扮成蒂德利温克斯先生，命令我到别的房子去。这个游戏使他乐不可支，他所得意的显然是权力的假设。
然而，认为权力欲是儿童玩耍的唯一源泉，未免过于简单。他们还以假装害怕为乐——也许因为知道是装的会增加他们的安全感。有时我装扮成鳄鱼去吃我的儿子。他的尖叫声那样真切，我停下来，以为他真的害怕了，但我刚一停下，他就说：“爸爸还装鳄鱼。”装扮的乐趣有许多纯属戏剧性的欢乐——和成人喜欢小说、戏剧是一回事。我认为所有这些都含有好奇心的成分：通过装扮熊，孩子会觉得他似乎了解了熊。我想儿童生命中各种强烈的冲动都会在玩耍中有所反应，权力在玩耍中所占的优势不过是与它在欲望中所占的优势成比例罢了。
说到玩耍的教育价值，大家一致赞成属于增加才能的那种，但许多人对属于装扮的那种颇感怀疑。成人时代的幻想已被公认多少属于病态，是在取代现实范畴的努力。幻想所蒙受的耻辱有些也牵染到孩子的装扮，我认为这是完全错误的。蒙台梭利派的教师不喜欢儿童将教具当作火车、轮船或诸如此类的东西：这被称之为“混乱的想象”。他们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儿童所做的并不是真的玩耍，即使儿童自己也许看不出别的意义来。器具能给孩子带来欢乐，但其目的是教育，娱乐只是教育的手段。在真正的玩耍中，娱乐是主要目的。若以“混乱的想象”为由来指责真正的玩耍，我认为太过。这也适用于对给儿童讲仙女、巨人、巫婆和魔毯等故事的指责。我不能赞同那些拘泥于真实性的人，就像不能赞同那些拘泥于其他事情的人一样。人们常说孩子分不清装扮与实际，但我看不出有多少可以相信这种说法的理由。我们都不相信曾有过哈姆雷特这个人，但若有人在我们欣赏这部话剧时不断地提醒我们记住这一点，我们定会觉得讨厌。因此，孩子也会对生硬地提醒真实感到讨厌，但他们决不会为他们自己的装扮所欺骗。
真实是重要的，想象也是重要的，但是想象在个人的历史中发展得要早些，和人类历史中的情形一样。只要孩子肉体上的需要能够满足，他会觉得游戏比实际有趣得多。在游戏中，他是国王：的确，他统治领土的权力比尘世间任何君主的权力都大。在现实中，他必须按时就寝，还得遵守令人厌烦的清规戒律。当粗心的成人轻率地干扰他的“社会环境”时，他会大发脾气。当他砌起一堵墙时，即使最大的巨人也迈不过去，如果你漫不经心地迈过去，他愤怒得简直就像罗慕路斯对雷穆斯。
既然孩子不及成人是正常的，而不是病态的，那么他们用幻想来弥补，也是正常的，而不是病态的。游戏不是虚度光阴：如果孩子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作严肃的追求，他们的精神很快就会崩溃。也许应劝告爱幻想的成人努力实现他们的幻想，但孩子尚不能实现他们本该有的幻想。
孩子不会视幻想为现实永久的替代，恰恰相反，他们以后会热切地希望将幻想变成现实。
将事实和真理混为一谈是很危险的。我们的生活不仅受制于事实，而且受制于希望，那种只注重事实的真理是对人类精神的束缚。当幻想是改变现实之努力的懒惰替代时，它才应受谴责；当幻想产生激励作用时，它就有了体现人类理想的重要意义。扼杀儿童的幻想就是使他们成为现状的奴隶，成为拴在地上的动物，以致不能创造天堂。
你也许会说，此话不错，但是这与巨人吃小孩或青髯公杀妻又有何干？这些事情在你的天堂上会出现吗？想象不是必须净化和升华，才能有益吗？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你怎能允许你那天真的儿子以杀人之念为乐呢？你怎能为那种源于人类必须弃绝的野蛮天性的快乐作辩护呢？谅必读者都有这许多疑问。这件事是重要的，因此我要尽力说明我所以坚持不同观点的理由。
教育在于培养本能，而不是抑制本能。人的本能是很模糊的，可以用很多方法满足。本能大都需要某种技能来满足。板球和棒球能够满足同一种本能，但儿童总是学哪种就玩哪种。因此品性教育的秘诀在于向人们提供那类能使他们有益地利用本能的技能。在孩提时代由装扮青髯公所粗糙满足的权力本能，以后便可通过科学发明、艺术创作、培养教育杰出儿童或其他任何有益的活动来获得高尚的满足。如果某人只懂得如何打仗，他的权力欲就会使他喜欢作战。但若他还有别的技能，他就会通过别的方式来获得满足。然而，如果他的权力欲在儿童时期就被扼杀于萌芽状态，他将会变得无精打采，既不做好事，也不做坏事。这种弱者的善不是世界所需要的，也不是我们应当努力使孩子具备的。虽然孩子小，不能为大害，但他们在想象中却过着古代野蛮人的生活，这在生物上是很自然的。如果你能使他们获得高尚满足所需要的知识和技能，就不必担心他们会停留在这个水平上。我小时候很喜欢翻跟头，现在我从不这样做，虽然我认为这种动作算不上罪恶。同样，喜欢装扮青髯公的儿童将来也会改变这种嗜好，从而学习以其他方式寻求权力。如果儿童的想象力在孩提时代能够通过适合这一阶段的刺激来保持活跃，那么以后当它能够以适合成人的方式进行活动时，它继续保持活跃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在道德观念引不起反响，并且也无需用它来约束行为的年龄段，强行灌输道德观念是无用的。唯一的结果是引起厌恶，以致当那些道德观念也许能发生效力时，反倒令人难以接受。研究儿童心理于教育所以致关重要，这是原因之一。
后期游戏不同于早期游戏的原因在于竞争性的不断增加。起初，孩子的玩耍是单独的，婴儿很难加入哥哥、姐姐的游戏。但是集体玩耍要比单独玩耍有趣得多，一旦集体玩耍成为可能，单独玩耍很快就会停止。英国上层社会的教育始终赋予学校里的游戏以巨大的道德意义。在我看来，这种传统的看法有些夸大，虽然我承认游戏确有某些重要的价值。游戏有益于健康，只是不要太专，如果过于注重特殊技能，以致只有最好的选手才能胜任，剩下的人就只得退作观众了。游戏能教儿童默默地忍受轻伤，愉快地经受疲劳。但是人们所说的别的益处，在我看来多属幻想。有人说游戏能教人合作，其实游戏只能教人竞争性的合作。
这种合作是战争所需要的，而不是工业或正确的社会关系所需要的。科学已使合作取代经济上和国际政治上的竞争在技术上成为可能，与此同时，科学也使竞争（以战争形式）比以前危险得多。由于上述原因，现在比过去更需要培养合作精神，以自然界为敌，而不是培养竞争精神，以人类为敌。我不想过多地强调这个问题，因为竞争性于人类是自然的，应当有所表现，但除了游戏和体育比赛，很难找到有益无损的竞争。这是游戏不可取消的充足理由，但若把游戏捧为学校的主要课程，这理由就不充足了。让孩子们玩耍是因为他们喜欢玩耍，而不是由于当局认为游戏能够防止日本人所说的“危险思想”。
关于战胜恐惧，培养勇气的重要性，我在上一章里已经谈了很多，但是勇敢不应和凶残混为一谈。凶残是以本人的意志强加于他人为乐，勇敢是将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如果有机会，我要教孩子们在惊涛骇浪中驾驶小艇，教他们从高处跳入水中，开汽车甚至飞机。我要教他们制造机器，并且冒险进行科学试验。在可能的范围内，我要以无生物界为竞争对手，在这种竞争中，权力欲也能像在与人的竞争中那样得到满足。这样获得的技能比打板球或踢足球的技能更为有用，并且所发展的性格会与社会道德更为一致。撇开道德上的品质不谈，狂热地崇尚体育会导致轻视智力。大不列颠由于愚昧，也由于当局不重视或不促进智力，正在丧失它的工业地位，也许还将丧失它的帝国。所有这些都与盲目相信体育运动最为重要相关。当然，还应更深入一层：相信年轻人的体育成绩是确定其价值的标准，这说明我们普遍不懂得需要用知识和思想来征服复杂的现代世界。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打算多谈，因为后面还要详细讨论。
学校里的游戏还有一种作用，这种作用通常被认为是好的，但我认为大体上是坏的，我指的是游戏助长集体精神的效力。集体精神为当局所喜爱，因为它能使当局利用坏的动机去从事被认为是好的活动。若要人们努力，激起人们超过某团体的欲望便可奏效。困难的是，无法为没有竞争性的努力提供动机。竞争动机对我们各项活动的影响之深，令人吃惊。如果你想说服某市改善保护儿童的公共设施，你必须指出附近某市的儿童死亡率更低。如果你想说服某制造商采纳明显先进的新工序，你必须强调竞争的危险。如果你想说服陆军部使高级指挥员多少懂得一点军事知识，那是很难办到的，即使当对失败的恐惧盛行时，也很难办到，因为“绅士”的传统太强大了。无法为建设本身而促进建设，或使人们热心于他们的工作，即使无人会因此而受到伤害。我们的经济体制较之学校的游戏与此更有关系。但是学校里的游戏目前体现着竞争精神。若要以合作的精神取而代之，则必须改变学校的游戏。但若展开讨论这个问题，怕会使我们远离主题。我不是在讨论建设美好的国家，而是讨论在现有的国家里尽可能培养美好的个人。完善个人和完善社会必须同步进行，但我在论述教育问题时更为关注的是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