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开了，在窗台上，阳光也看见了。
敬老院的院子里种着棵参天的槐树，树上系着五彩斑斓的祈愿挂签，这种树往往象征着神灵。晚上刮了大风，地上都是绿白相间的树叶和碎花。它们也在见证着这一刻，这一天。
他睁开眼，也跟着参与了进来，他没想到玫瑰花的绽放可以如此美丽，如此使人平静。它让他的生命又拥有了颜色，灿烂辉煌的颜色。他还没走过去，就仿佛可以闻到它的花香。
他走过去，拥抱花香。
打开窗的时候，又是另一种香味，美好的一天这就开始了。他准备去找一个人，他想告诉她一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听到了敲门声，他知道一定是她，他实在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她了，他真希望这一天的时间可以让他把想说的人和事都说出来，他真怕来不及。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丹姐，她站在这扇门外的时候永远像现在这样，好似一个十七八岁未经人事的腼腆小姑娘，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但她偏偏是整个敬老院里最市侩最精明的一个大姐大，也不知为什么，一靠近这房间，她就这样了，没有人说得清。
丹姐害羞地叫了声老常，老常诗意地回了声“诶”，他摸了摸后脑勺，这声“诶”的情绪仿佛还没酝酿到位。他请丹姐进了屋，门敞着，不关，关了也说不清。
丹姐一进屋就发觉了房间多了些异样的芬芳，她以为老常喷了香水，老常又摸了摸头，说是花。丹姐注意到窗台那花的时候，花正在朝她微笑。
丹姐说，这花真好看，哪个大娘子送给你这大官人的？
老常不摸头了，他说，关于这朵花，有个故事。
丹姐说，一定是爱情故事，我活了这把年纪，最爱听的就是爱情故事。
老常说，不是爱情故事，是关于神的故事，你听不听？
丹姐说，神的故事？你见过神？
老常说，见过，我和神一起长大的，他小时候是死神，长大了他才成为人的，后来……后来……
丹姐急切地问，后来怎么样？
老常说，后来才成为神的。
丹姐又问，什么样的神？
老常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台，他看着那朵玫瑰花的眼神里涌现出了无限的美好，看着看着他就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还是孩子的老常不叫小常，叫阳阳，阳阳从小就跟着爷爷登台说相声，爷爷被尊称为相声大师，这是个相声世家。
老常记不起阳阳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神的，他每次回忆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就会哭，哭着哭着，就忘了，忘了就笑，他喜欢笑，他也喜欢逗人笑，大家笑着笑着，他就长大了，在笑声中长大的他也成了位造诣颇深的艺术大师。
这一次，老常回忆起那件事情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笑，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神时的情形，每一个细节，每一丝声音，每一缕味道，都纤毫毕现地将他带回了当年，当年就好像昨天，昨天突然变得好远。
阳阳见到糖果的时候，他正在吃饭，当时他发生了闪回现象（对一个不曾经历过的场景有熟悉的印象），在这个场景里，糖果牵着爸爸的手，他们的手都很脏，身上的衣物也旧，就连身上的酸臭味也登堂入室调戏起了满桌的菜香，且尤其青睐那碗色香味具佳的东坡肉。这碗肉是阳阳的妈妈做的，阳阳的妈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阳阳，快去给叔叔和弟弟盛两碗饭。这两碗饭上，很快就被阳阳的妈妈夹上了两筷子东坡肉。
糖果的爸爸是来拜师的，拜阳阳的爷爷为师。爷爷常华青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吃，先吃。
糖果和他爸爸就吃。这碗饭吃的不容易，他们一边吃一边哭，他们哭，因为终于有人把他们当人看了。
老常和丹姐也在吃，这顿早饭比平时吃得还慢，其她人也凑过来听，听着听着就走了，她们喜欢听人八卦，老常不够八卦，只有丹姐还在。
丹姐问，有人不把他们当人看？
老常点点头。
丹姐问，为什么？
老常用纸巾擦了擦嘴说，因为糖果就是我说的死神，又有谁不怕死神？
糖果是他的小名，他的本名叫常生果。他出生的时候比任何人出生的时候都要正常，那一天天气很好，没有刮风下雨打雷闪电，他出生的那家医院房顶上也没有什么神奇的光束，甚至到他长到两三岁的时候，他都是个非常普通的孩子，比我们用的这筷子这碗都要普通。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跟他妈妈说，妈妈，你真的要死了吗？
糖果妈妈惊讶地看着他，让他不要瞎说。
糖果为了证明给妈妈看，他在放学的路上，指着几个人，他一个个地说过去，像是给每一个人宣判死刑：那个人明天会死，那个人后天会死，那个人十年后才死，那个人可以活到八十二岁……妈妈给了他一巴掌，他才消停。
第三天，那个“明天会死”的人果然死了，他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死的。他的家人找到糖果家要说法，糖果的爸妈只能唯唯诺诺地道歉，肇事司机逃逸，糖果家便成了他们首要发难的对象。
糖果家的经济条件不算好，但他们还是尽力做出了赔偿，对方丧子的悲痛全都转化为了讨要赔偿的动力，而且一再强调不是钱的事，纯粹要给自己的孩子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当然就是钱。
这件事情拖了几个月，糖果家四处借钱，终于攒够了一个令对方稍显满意的数目。
丹姐说，为什么糖果家要出这笔钱，这本来就是孩子的一句戏言。就算那个孩子的死真的和糖果有关，糖果的爸妈也完全可以拒绝赔偿，就算被告到法院，最后也不可能会怎么样。
老常说，你说的很对，但你忽略了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好人总会不自觉地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而有些人就是看准了他们的这一点，才会理直气壮地找他们讨要说法的。尤其是事情越往后，就越让人脊背发凉。
这起纠纷案持续了几个月后，被糖果点过名的人一个个都相继离世了，有的病逝有的意外身亡。这件事情在他们那个小地方越传越广，几乎每一个认识糖果家的和不认识的，都对他们家惧而远之。谁也不想在经过他们家时，里面一个小孩子突然跑出来告诉他，他什么时候会死。糖果被镇上的人称为死神瘟神，就连学校也安排他休学在家。
糖果的妈妈出门买菜时，卖菜的人眼里又是害怕又是嫌弃，她仿佛成了一团行走的火苗，远远地可以感受到她的光和热，一靠近，就会引火烧身。有时出门碰上之前几个死者的家属，就会被远距离地扔上石子、菜叶和臭鸡蛋。
糖果的爸爸本来是一家酒吧的驻唱，偶尔还会接点广告，勉强可以养活一家人，糖果的事情一出来，原先的酒吧老板不得已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找来糖果爸爸谈话，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进入正题，说着说着，两人面色都不太好看，也许是老板良心过不去，话锋一转，说是别想太多，先在这干着，新找的驻唱可以过段时间再来。结果糖果爸爸自己提出要走，这么大个人情他受不住，之前赔偿的事情已经欠老板一次了。
有一段时间，这一家三口的活动范围始终没有离开过家，白天黑夜窗帘都拉上，白天的时候只有几道光柱射进屋里，外面经常会有别有用心的人窥视这不祥的房子，冷不丁会有石头扔进来，打碎窗户的同时还可能直接打到人身上。有一枚石头在进入这间屋子时，直接将糖果妈妈的右手击伤，导致它红肿、活动困难。这对一个平时要洗衣做饭的女人来讲是非常残酷的，并且她拒绝去医院。窗帘可以有效的阻绝此类恶意攻击。
晚上，糖果家只会开一盏最暗的灯泡，就像那个掩耳盗铃的人，他们都在用一种最笨的方式隐藏自己。这一家三口不怎么说话，做事情也都轻手轻脚，你在那里待一天，那一天就像在看一台摁了静音键的电视。
老常说，没人问过糖果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爸妈感到害怕，一旦确认了什么，那也就意味着……
丹姐黯然地接道，糖果的妈妈……
老常点点头。
糖果的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一天晚上，她走进糖果的房间，她问自己的孩子，糖果，你上回说妈妈快死了，是吗？她的眼中有泪花闪烁。
糖果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在看星星，他对着星星点点头。
糖果的妈妈又问，妈妈还有多少时间？
糖果掰了几次手指，他想给出最后的结果，他又把手收了回去。
糖果妈妈问，怎么了？
糖果说，我可以最后一天再告诉你吗？
糖果妈妈问，为什么？
糖果说，我不确定。
糖果妈妈问，什么不确定？
糖果说，如果我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那么我的妈妈肯定也和别的人不一样，所以有可能到了那一天你也不会有事。
这句话给了糖果妈妈希望，然而这希望在第二天便倒了下去，糖果妈妈进了医院，她的脑部被检测出了恶性肿瘤。在医院的抢救下，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她醒来后，叫来了糖果，她握着自己孩子的手说，糖果，记得你对妈妈的承诺吗？
糖果点点头。
糖果妈妈又让他把耳朵递过去，给他说了句悄悄话。
糖果还是点点头。
三天后的早晨，糖果趁爸爸不在的时候告诉了妈妈，妈妈，就是今天，不过我相信你不会死的。
糖果妈妈像终于放下了满身的负担，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笑容。在她丈夫走进病房的时候，她建议一家三口一起出去游玩。丈夫以为她在开玩笑，病入膏肓了。而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边穿衣服，边向他展示自己健康的身体。此刻的她的确比普通人还要阳光，还要健康。
一家三口真的去了最近的景区，他们把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抛诸脑后，尽情玩耍，拍照留念，他们还乘船游湖。
在这艘小船上，糖果妈妈安静地躺在丈夫和孩子的怀里，笑得很愉快，她慵懒地说着，今天的阳光好舒服啊。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她慢慢地惬意地闭上眼睛。
良久，船还在水上慢慢地摇，那个丈夫和那个孩子抱着他们最爱的女人的冰冷躯体哭泣了起来。
她的灵魂沉入水里，仿佛又回到了出生时的地方。
讲到这里的时候，丹姐手里的纸巾也已经多了几滴泪花。
参与葬礼的只有他们父子，一些亲戚早已疏远，一些亲戚借口有事来不了，尸体在殡仪馆火化时，他们就站在院子里，院子里的花一瓣瓣地落下。
糖果说，妈妈去世前跟我说，在你的最后一天到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你，因为你在那天知道了就不会害怕，会勇敢地面对，会欣然接受。
父亲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瓜，他能够感受到这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糖果的爸爸叫常文开，经人介绍拜在了常华青老先生门下说相声，常华青先生收了十六个弟子，五个小有名气，十一个资质平平。小有名气的五个，四个傲气一个大气。
大气的那个属清字辈，艺名张清节，不争不抢，不逐名利，不慕虚荣，与常文开最为交好。傲气的四个一向与常文开辈分有别，一个屋子里学艺，却总能相处出四个大老板与一个小职员的秩序感。
常文开还没带着儿子来之前，这四号有名有姓的人物便在师父面前嚼起了舌根：
“听说他那儿子是什么脏东西附体，咱可不能往屋里引那些不干不净的。”
“您老可能还不知道，他老婆就是被他儿子咒死的，小的是个邪祟，大的还得了！”
“还有还有，死一个两个的我们这些师兄弟也不会太放心里，问题是……问题是……因他们父子而死的，知道的得有十七八个，还有不知道的呢？”
“师兄说得对啊，师父您看您也一大把年纪了，万一出个什么好歹……”
常华青老先生不说话，只问张清节，张清节就说，说学逗唱，四位师兄“说”的功夫令师弟汗颜。
大师兄赵清正说，师弟的意思是师兄们在诬陷好人？
张清节说，欸，师兄，清节哪里会是这个意思嘛，清节的意思是大家都是学相声的，都是“清”字辈的门生，做人做事只求问心无愧，争取德艺双馨，所以我们评判一个人绝对不能仅仅根据道听途说来的乡村农妇之谈，这要传出去，恐会成为我们常清社的笑柄。实不相瞒，四位师兄刚刚所言的怪力乱神之说，清节到现在都憋着没笑出声，更何况师父豁达明智了大半辈子，心里更是清楚得和明镜似的，自然不会当回事。是吧，师父？
常华青长长地“嗯”了一声，问他四个徒弟，你们师弟刚刚说的话都听到了吧？
没人回答。
常华青又说，我常华青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一看一个准，这不，你们四个就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常文开这个人我见了，是个好孩子，是这块料子。
即便如此，在这四位师兄的带领下，其他弟子也还是对常文开父子冷言冷语，甚至会恶语相向，让其滚出师门。
在课业上，常文开总是会遭到师兄弟们的刁难排挤，但他每次都能忍过去，他知道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才能成就将来的自己。
一些胆子大的弟子遇上了糖果，就会上前挑衅似的问他，小屁孩，知道我什么时候死吗？看我干什么，说话呀，难道是个哑巴？哈哈哈哈哈，你们看看，就一哑巴还他妈死神！我还玉皇大帝呢！
常文开明令禁止自己的儿子在任何情况下告诉别人他所看到的事情，他说，只要你一张嘴，爸爸就要离开这里，我们将会无依无靠，流落街头。
糖果什么都没有说，他总是选择跑开。有的时候阳阳在他身边，阳阳就会拿着棍子往这些师哥身上招呼，我爷爷可没教你们欺负小孩，小心我去爷爷那告你们的状！这群弟子最头疼的还要属阳阳这个混世魔王了，谁也不敢欺负阳阳，因为谁都猜不到阳阳会用什么方式来进行报复。
丹姐听了，止不住地呵呵大笑，她的眼泪又笑出来了。
阳阳与糖果刚认识的时候，他的妈妈就告诉他，要好好保护弟弟，不要让他受欺负。阳阳为自己每一次都能圆满完成任务而自豪，他看到糖果不开心，就抓一把糖果放他手里，你不是叫糖果嘛，一定很喜欢吃糖果吧，我那还有好多呢，可我妈不让我吃，你看我牙齿都快掉差不多了。
阳阳张开嘴，牙齿像两排没玩好的俄罗斯方块。
阳阳说，牙齿都被我扔房顶上了，改天带你上去找。
他真的带着糖果爬到了屋瓦顶上，阳阳其实没上去过，他只是为了在糖果面前装一次可以上天入地的大哥哥，他的平衡性比糖果还差，没走两步就摔了一屁股，瓦片“啪啪”坠下，大人们出现了，把他们安全地带回了陆地。阳阳被打了屁股，但他没哭，大哥哥怎么可以在弟弟面前哭？他忍着痛，装作没什么，在糖果面前当起了榜样。打他的是常华青老先生，用的是藤鞭，阳阳的妈妈，糖果的爸爸还有几个弟子也在一旁看着。
糖果的爸爸不停地求情，阳阳的妈妈小声地哭，她让自己的儿子哭出来，阳阳说不，不痛。
不痛的阳阳昏了过去，他的屁股被打出了血，可他没过几天又是活蹦乱跳。
谁都不知道常华青老先生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他一向是个非常慈祥和蔼的文化人，他孙子哪怕犯了再大的错，他也没打过他一次。
常文开独自走进师父的书房，问他为什么。
师父说，等阳阳长大了，他会明白的。
常文开又问，是和糖果有关吗？
师父又说，你师父我见识过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我太清楚糖果这孩子是有多与众不同了，我从没在他身上看到什么死神的影子，我看到的分明是个神，人类的神。
常文开学艺的日子并没有安稳过一天，不断有师兄们在师父耳边打他们父子小报告，很多事情要么是子虚乌有，要么是被放大，把他们说成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的大魔头。常华青年纪虽老迈，却耳聪目明，谁奸谁忠，一个也逃不出他慧眼。他故作老迈昏聩，每每点头附和，弟子们乘兴而归，却总等不到对那对父子的责骂与处罚，又败兴而来。
没等常文开的师兄们集体下跪逼宫，常文开自己就先收拾起了包袱，他准备带着糖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这个城市，甚至离开这个国家，于他而言，最愧对的是他的师父。
入夜，在一番踌躇之下，他还是去找了师父，准备道别。
常华青拍案而起，愤而拒绝，吓得常文开脸色发青。
常华青厉声道，你走可以，我就当从没收过你这个徒弟，糖果得留下，这么小的孩子，你准备带他去哪？他饿了你给他吃什么？他困了你让他睡哪？他还得上学，你教他啊？教他唱歌？教他说相声？你想让他的童年都是颠沛流离的阴影？
常文开哭着跪下说，弟子实在没办法啊！您老人家就放手让我们父子离开吧，这不孝不忠的罪名，弟子认了。
常华青重又坐了回去道，办法有的是，你先回去。不孝不忠的罪名有的是人背，还轮不到你！
常文开回去了。
第二天，常华青异常严肃地站在所有的家属、师兄弟和弟子面前，他声色俱厉道，我常华青从拜师起，相声说了有大半辈子，多大的名气算不上，皆是虚名耳。为人师表，我最看重的是为人，孔孟之道谈不上，最起码做人做鬼得有底线，你是人，可以，是鬼，也可以，但得是好人，好鬼。我不是嘉靖，诸位亦不是严嵩与严党，作为常清社的一社之长，常家的一家之主，我不养小人，也不养小鬼。从今往后，谁要是再让我听到什么怪力乱神、无端构陷之言，立刻逐出师门！
自此以后，常文开学艺的日子算是比以前要好得多，但被人排挤，被人用眼睛鄙视的日子还是照旧。
就这样，在刻苦的学习中，过去了五年，第五个年头并不太平。
常清社的相声逐渐呈现疲势，听的人越来越少，反而新近崛起的一支相声队伍逐渐壮大了起来。常华青的好些徒弟纷纷离去，他的大徒弟赵清正是最先离开的，他的离开也是最令常华青难过的。
随后，早有异心的徒弟也开始下跪磕头，与他们拜师时一样，只是此时，他们需要挤出几滴眼泪。
他们走后，曾经健硕与聪慧的老先生开始变得行动迟缓，听力与视力也开始退化。
老先生经常对着一把空椅子说，是我的段子跟不上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我的徒弟一个个地离开，是我对不起他们。
有一次，糖果和阳阳正好碰上了这一幕，糖果问阳阳，爷爷在跟谁说话呢？
阳阳说，我奶奶。我奶奶在我三岁的时候去世了。
糖果点点头。
爷爷招了招手，让他过去。阳阳也想跟进去，爷爷让他出去。他偷偷塞给糖果一袋茶叶。
爷爷对他说，好茶，快收起来，带回去给你爸。
糖果说，谢谢爷爷。
爷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句，爷爷有件事情想问问糖果，糖果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用说。
糖果的眼睛亮了，我知道爷爷要问什么。
爷爷说，哦？
糖果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爷爷说，那什么时候才合适呢？
糖果说，还要好久好久，等糖果长大了。
糖果要什么时候才会长大？糖果要长到多大才算长大？谁也不知道。
爷爷就像重获了新生，他的身体又渐渐好了起来。
也许是造化弄人，老天爷注定让他区区一个老头子在这一年过不安稳。
那天清晨，糖果爬起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找自己的爸爸，他的爸爸正在跟张清节商量一个新作品，他们一个逗哏一个捧哏，是常清社唯一的顶梁柱了。
常文开看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和他自己有关。
张清节借口上洗手间走开了，只剩下这对父子，儿子做了次深呼吸，嘶哑地吐出四个字：就是今天。最近几天的晚上，糖果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他只能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谁也不能说，谁也无法体会他的痛苦，看着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一天天地逼近死亡，他却要像个没事人一样正常生活，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而他却偏偏不是那种懵懂无知，天真烂漫的孩子，他注定要背负这些人类无法背负的情感。
常文开沉重地吐出了一个字：喔。
吐出这个字之后，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来为自己的死亡做心理准备了，他要抓紧时间告别。
他告别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儿子，常生果。
告别的方式是写信，他的字遒劲有力，不花哨，不潦草，就像他的人，每一个字写下去，都赋予其生命。那是一种关于爱的魔法，把自己的灵魂注入其间，之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谁打开，他的生命都会重现一次。
第二封信是写给他的师父常华青的，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第三封信是写给他的师兄张清节的，这位兄长待他如手足，帮其答疑解惑，帮其正身正名。第一封信写的是对儿子的希望，第二封信写的是对师父的感恩，第三封信则充满了对兄弟的遗憾。
写完这三封信，他便将其藏在了儿子的枕头下，他来到师父的房门前，没有敲门，四周也没人，他知道师父在里面，他跪了下来，朝着那扇紧闭着的门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
常华青轻轻地打开了门，留出一条缝，他就站在这缝里，静静看着自己的爱徒离去。
糖果被告知了信的事情，点头答应。
常文开说，爸爸还要去跟一个人告别，糖果待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糖果知道他的爸爸不会回来了，他还是点了点头。
糖果目送着爸爸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口，枝头的鸟在叫，风在呱噪，鼻子里有一股铁锈的味道久久不散，这一幕他将永远记忆犹新。
张清节回来了，他问糖果，糖果，你爸爸呢？
糖果说，走了。
张清节又问，去哪了？
常华青眼睛红红地出现在他背后，说道，帮我买烟去了。
直到派出所来常家让他们去指认尸体，张清节才意识到当时那古怪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常文开的死第二天就见了报，相声界最有潜力的一名新星意外身亡，只因为救一名落水的大学生而不幸牺牲。
很多喜欢看常文开相声的人纷纷捧着花束前去他出事的地方进行悼念，由于这次的悼念活动人数众多，警方甚至出动了警力来维持秩序。
三封信都交给了三个收信人。
糖果的信：
亲爱的儿子糖果：
很抱歉，作为父亲不能陪伴你继续走下去，我知道每一对父母都应该对自己的孩子负责，父母应该保护他们，教导他们，让他们的孩童时光充满爱和快乐，这一点，爸爸和妈妈都失职了。
糖果，一个人生命的长短是无法预料的，你不要怪自己，也不要怪无形的命运。每个人活着都有他自己的使命，只是有的人庸碌一生，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使命。这些人中有的人可以顺利地走到人生的终点，有的人却不能，无论能与不能，这一切你都无法干预无法改变，但你可以让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最重要的，那也许就是他们活着的使命，即使只是一声“对不起”或者“谢谢”。
对不起，糖果。
谢谢，糖果。
从你一出生，你就背负起了一项重大的使命，作为父亲我只希望你可以永远保持善良，我没有权力告诉你要坚持完成你的使命，出于私心，我更希望你可以放弃，我希望你可以像普通的孩子那样成长，那样生活，有一天，你也会有自己的爱人和孩子。
我无法想象如果我是你，我要如何承受那些我本不该看到的东西，我会奔溃的，但你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假如有一天，我的孩子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的英雄，我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再见，我的小英雄。
这封信他写了十八次，因为每写一次，眼泪都会落下，字会晕开，直到第十八次。因为他每写一次，就会将自己的感情释放出去一部分，直到释放了十八次后，他的眼泪才没有溢出。
糖果是在常华青老先生去世之前才读到父亲写给他师父的信的；而给他师兄的信，糖果则是在老先生去世以后读到的，也是在这封信中，他了解了父亲离开这里以后发生的事情。
就这样，常生果成了相声大师常华青的干孙子，与常阳成了永远的好兄弟。
老常和丹姐坐在院子的槐树下，地上的残花落叶在风里走走停停，从远处看，如夫如妻。
丹姐问，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老常说，没有，对于糖果来说，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而且不太顺利，他在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恋爱了，因为那个女生，他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丹姐问，他做了什么？
老常说，毕竟人只要活着，就会不停地犯错，假如我们在离开少年时代时就能按下暂停键，那么我们就不会见到这个社会究竟有多么的丑恶。
糖果第一次见到林杨晓月是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文艺表演上，林杨晓月一个人演了一场贵妃醉酒独舞，他并不了解舞蹈，但他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林杨晓月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独特的气质与美感。正当他沉醉其中之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直以来被他习惯性忽略掉的事情，他看到了林杨晓月只剩三个月时间的寿命。
糖果整个人都在打颤，他的眼泪潸然而下，他再也无法忍受看着一个只能再活三个月的女生在台上展现着无与伦比的舞姿，而他却无能为力，他从一个个数不清的座位旁夺路而逃。他不想面对这一切，他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他太痛苦了。
他没想到的是，在他极力逃离林杨晓月的同时，老天偏偏把人送到了他的跟前。
林杨晓月端着餐盘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眼睛始终盯着眼前的这个男生，糖果看着她的样子就像在盯着一把架在那里的狙击枪，枪口正对着他的眉心，使他无法动弹。
林杨晓月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记得你，你是那天哭着离开的男生。
他就是那天哭着离开的男生，但他并不能告诉她为什么自己要哭着离开。
林杨晓月说，我叫林杨晓月，我爸姓林，我妈姓杨，你叫什么名字？
糖果反应了半天，才呢喃着吐出自己的名字，常……生……果……
女孩始终没有等来和自己同样长度的名字，就问道，长生果？吃了你的肉，是不是可以长生不老？
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爱慕不已，她长得一定不比杨贵妃差，她不仅拥有“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皮囊，还拥有着你一定会喜欢的有趣灵魂。而就是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女生，将不久于人世，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女孩从自己的餐盘里拿出一张纸巾替他拭去眼泪，纸巾还没触碰到他，他便慌张地离开了。
旁边的阳阳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他看着女孩不解的眼神说道，我这个朋友从小脑子就有问题，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和他接触，不要说你吃他的肉，搞不好，他一生气会把你给吃了。
晚上回到宿舍，糖果一个人靠在阳台上仰望星空，阳阳走过来，和他一起凝望着难觅群星的夜空。
阳阳问，我从没问过你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糖果问，什么？
阳阳说，看到一个人生命的长度。
糖果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部电影，他们进度条的长短各一，你们可以看到的是那条时时都在增长的进度条，而我看到的是那条时时都在缩短，对方还没有经历过的进度条，这种能力在我身上得到了无限放大，使我可以看到那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秒。
阳阳说，很痛苦吧，每天醒来，发现自己的家人朋友同学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宿舍里传来开玩笑的声音，打闹的声音，讲黄色笑话的声音。
阳阳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说，人之所以可以开心地活着，或悲伤地活着，就是因为他们看不到那根时时在缩短的进度条，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这部电影最后二十分钟到十分钟会迎来一个高潮，这就是希望吧。
糖果没有说话。
阳阳问，那个女生，林杨晓月，她是不是也……
糖果点点头。
阳阳又问，除了可以看到进度条，你还可以看到每一帧所对应的画面吗？也就是每个人的死因？
糖果说，我只能看到死亡。
阳阳拍了拍他的肩，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上房顶找牙齿吗？结果我让爷爷痛打了一顿。后来，我明白了爷爷当时为什么下那么重的手，因为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爷爷最喜欢的就是你，他老人家虽然看不见进度条，但看人还是挺准的。
说到看人，两人相视一笑。
糖果说，我记得当时我还真找到了一粒你的牙齿。
阳阳说，我当时也是逞能，想着在你面前耍耍威风，结果你还真找来一粒蛀牙，这下我可得永久保存了。
老常从怀里掏出一块包得很仔细的手帕给丹姐看，手帕一层层拨开，露出一粒小孩子的乳牙，这粒牙小巧可爱，偏黄。
丹姐一看到这牙，脸上立马洋溢出欢快的笑容，她拿起那粒牙，用自己的老花眼细细端详着。
丹姐说，老常，这粒牙我要了。
老常打趣说，这牙我都不要，你要来干嘛？
丹姐说，你不要还保存了这么久？就当是你给我的礼物吧。
老常说，这礼物太掉档次。
丹姐说，那我不管。
她将牙齿重新放回手绢，细心地包好，收到自己的衣袋里。
老常点了点头说，这样也好，我原本今天打算带出来扔掉的。
丹姐说，扔掉？为什么？
老常说，种土里。
丹姐从早上见到老常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气氛，她没有去细想，然而随着老常的故事越说越不可思议，且越说越真实，其中还渗透着生与死的感悟，她的心变得无比沉重。
为什么是今天要把牙齿带出来？为什么是今天要给自己讲这些事情？她又不敢去想了。她要继续听下去吗？要！否则，关于神的故事可能永远也不会有后续了。
丹姐问，那么，那个女孩子，林杨晓月，三个月后真的就……
老常抬头，凝望着头上交错的枝桠，眼神多了几分苍凉。
林杨晓月并没有死心，她在不同的场合搭讪糖果，想要套出他心里的秘密，她觉得这个人的心里一定隐藏着惊世骇俗的宝藏。
糖果花了好多年时间才渐渐从双亲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现在的他只是比小时候的他会多讲几句话，他的性格依然十分内向，跟女生说话会脸红，面对一个生命将逝的人，他会努力地逃开。
一开始，林杨晓月的搭讪对糖果不具备任何的作用，直到某一天晚自习结束，她从乌泱泱的人群中忽然出现，吻了他的右脸颊，然后迅速逃离现场。在周围吵闹的人群看来，那只是一个女生吻了她的男朋友，而实际上，就是这个吻，真正的造就了一位神的诞生。
糖果早就具备了对人世间的大爱，他缺的一直是小爱，是他与另一半的爱情，他的所有力量来源于此。
他们开始交往，林杨晓月逐渐打开糖果隐忍的内心世界，同时也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这个人，为什么一个高中生的身上会散发着如此强烈的悲天悯人的气息，为什么那个人在看到自己的时候会流露出悲伤。这些疑问一直以来都以爱情的名义在牵强附会着，现在有了答案，她的世界反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了。
我还剩多少时间？
对于这个问题，糖果始终没有松口。
他只是说，很久，久到我们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拥有自己的孩子，可以四世同堂。
这个回答在林杨晓月的脑海里化成了一句话：时日无多。
两人都假装岁月静好，都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
三个月后，林杨晓月的室友急匆匆地闯进男生宿舍，她的眼神很慌乱，她的衣服都被汗水淋湿了。
当她看到糖果的时候，她只是重复着一句话：出事了，晓月出事了。
林杨晓月当时并没有死，她在糖果到达女生宿舍时跑了出去，谁也不知道去了哪。
她的室友颤抖地说道，晓月被一个男生叫走，我看到他们往行政楼的方向去了，那个男生倒是随后就出来了，但晓月去了二三十分钟还没回来。她在那里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
糖果什么都没听见，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又长又尖锐的耳鸣在耳朵里盘旋缠绕，像是要阻止即将从他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恶魔。
糖果在门卫处得知有个女生跑了出去，他随即追了过去，一路上，林杨晓月曼妙的舞姿不停在他脑海闪现，他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看到这些事情，为什么自己永远只能看到死亡，为什么自己永远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所爱的人一个个相继离世。
他真的无法对抗自己的宿命吗？
他在他们约会常去的公园里找到了她，她安静地坐在一张长椅上，看着草坪里的一朵花，一朵还没开放的花。
糖果坐在了她旁边。
糖果说，你没有哭？
晓月说，该哭的已经哭过了，在你告诉我那些事情以后。什么可以活很久，什么四世同堂，我从没信过。
糖果说，我的确不会撒谎。
糖果试着伸手去挽她的肩，她畏惧地躲了一下。
她还是哭了，哭着说，不要碰我。
糖果说，我不该告诉你那些的。
晓月说，我没有怪你，我之前一直在想我会什么时候死，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就在我踏进那间屋子的时候，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可我还是走了进去。我一直都想保护你，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我不想让你因为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去而受到一次次的伤害。可现在，我发现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又恢复了平静，就像这些话已经在她心里排练了很多遍。
糖果说，你可以做到的。我爸临死前给我写了封信，他在信中说，有的人庸碌一生，始终没找到自己活着的使命，而这也许就是你的使命，不要再让我受到伤害，你应该继续爱我，我们还要四世同堂呢，记得吗？爸想让我放弃自己的能力，放弃自己的使命，但他又非常希望我在别人生命的最后时刻出现，告诉他们去为离开这个世界做准备，他想让我成为英雄，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应该是为自己的孩子而骄傲的吧。所以，你千万不要离开我，我看到的事情说不定是可以改变的。
糖果再一次向她伸出手臂，这一次她没有反抗，但还是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她靠上他的肩膀。
他们在宾馆的床上醒来，还是昨天的衣服，他们就这样抱着从黑夜坐到清晨。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是醒来还是没睡。
晓月说，不知道学校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都在找我们。
糖果没有说话。
晓月抬起头看了看他，他醒着。
糖果没有答话，只是说，离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晓月问，什么时间？
两个人对视着，晓月似乎理解了他所谓的“那个时间”。
两人都松了口气。
糖果的脑袋此时突然发胀，额头青筋暴起，像是要生出第二个脑袋，疼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努力搂紧晓月的身体，但他发现她的身体愈来愈虚幻飘渺，窗外的朝阳也在慢慢隐去，他开始明白，时间再倒退回一小时前。
不过须臾，晓月便消失了，窗外陷入黎明前的黑暗。
什么都无法改变，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
糖果冲到窗前，本想搜寻晓月的身影，却看到楼下有群人在朝着楼顶指指点点，他明白了什么，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着。
林杨晓月站在酒店天台的护栏内跳舞，她的舞姿依然优美，像一只天鹅在湖边戏水，关于糖果的记忆正一秒一秒地被抽去，直到记忆在她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刻停止抽离。
糖果出现在了天台上，他发现那个女孩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爱意，那是一种陌生的好奇的眼神。
晓月停下舞蹈，说道，我记得你，你是那天哭着离开的男生。
糖果回忆起她第一次跟自己说这句话的场景，他的眼泪簌簌而下。
晓月问道，你又哭了，难道你那时候就已经看到这一切了吗？
糖果说道，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跳的舞很好看，你将来会成为一位著名的舞蹈家，你会遇到一个对你很好的丈夫，你们会生一对双胞胎，你的一生会非常精彩，你会受到很多人的尊敬，只要你从那个地方走下来。没有人会在意你的过去，那只是一场噩梦，忘了它，你的生命将焕然一新。
晓月问道，你会做我男朋友吗？
糖果说，如果你坚持的话，当然没问题。
晓月愣了一下，好像一台宕机又重启的机器，问道，我记得你，你是那天哭着离开的男生。
糖果尚存的一线希望彻底灰飞烟灭，他意识到晓月关于自己的记忆在不断消失。
晓月纵身一跳，糖果看到她变成一只天鹅展翅高飞，离开了天台，飞向了缓缓升起的朝阳。那天鹅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再见，爱哭的男孩。
丹姐问老常，晓月变成了天鹅？
老常沉吟着说，人是不会变天鹅的。
丹姐失落地“哦”了声，她明白这只是人类的一种美好的愿望。
丹姐问，糖果是什么时候可以看见死因的？
老常道，晓月死后。现在的他还拥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也是在那件事情之后，他说他要出远门，游历世界。
丹姐问，出门的话，得需要钱吧？
老常说，那个时候的他开始帮一些有钱人躲避灾祸，你应该知道这个国家从不缺有钱人，而那些灾祸之后总以另一种方式发生，谁也无法阻止，这一点那些有钱人也已被告知，但他们依然选择延长自己的生命，哪怕只有一天。这应该是属于另一种纠正措施，时间不用倒退，死亡依然会降临。
糖果似乎找到了一种与更强大的力量相抗衡的办法，他不再浪费时间阻止死亡，他试图让那些人在生命的最后去拥抱他们的最爱，他就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看尽人间疾苦，却始终无法拥有一颗麻木冷酷的心，他永远保持善良与怜悯，每个人的死亡都在折磨着他，而他只能选择把死亡变得安然、顺遂。
那个时候北方的某一派相声突然大火，挽救相声于危澜，常清社人才寥落，弟子各谋生路，有几个在外面发展的好的，又尊师重道的，逢年过节都会回来看看常老爷子，老爷子既欣慰且感慨。
整个常清社就靠张清节和他几个师叔师弟撑着，阳阳在大学里学的是戏剧，在爷爷从小的艺术熏陶下，他在话剧方面的成就颇为傲人，甚至开始逐渐接演一些影视剧。
信息化的时代转眼到了，糖果却依然坚持以写信的方式将自己的一些见闻写于那小小的几页纸上，这几张纸漂洋过海，送到常老爷子手中。
老常说，即便这样，我们也很少知道他在大洋彼岸的经历，信中所写大多寄情于花鸟山水，没有爱情没有权势没有死亡。有一次，我收到一本他从网上买下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他的室友写的，他说他们在一家医院经人介绍住到了英国贝克街一栋房子里，他的室友是位已经退役的军医，而他本人则接受一些苏格兰场的警察无法侦破的疑案，他的室友就把他们一起经历过的破案过程……
丹姐听了一半，开始不停发笑，她尽量克制地说道，我猜，他们那栋在贝克街的房子门牌号应该是221B吧？
老常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丹姐说道，因为这全都是《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的情节，你没看过福尔摩斯，对吧？
老常说，我……不太看推理小说。可是那本书……
丹姐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本书是糖果自己写的，他不想让世人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无法公开出现在大众面前。
老常说，你这么一说，我现在有点明白那本书的意义了，里面的那些案子其实都和他的亲身经历有关，其中有一段写得非常隐晦，我一直不明白那一段为什么存在。
凌晨的贝克街221B迎来了一位位高权重的客人，那位先生正好去英国出差，在保镖的保护下他来到了这里，听闻这里有一位神通广大的人士，他对他的能力很感兴趣，这种能力指的当然不是破案的能力，是另一种。
这位先生的保镖和糖果的室友全都在221B外等候他们谈话的终结，可是事情并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很快，楼上便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保镖们想上楼，他的室友拦住了他们，这位前军医的军人威严犹在。大约一个小时以后，那位先生面色凝重地走出221B，他们像来时一样，鬼鬼祟祟地钻进一辆不显眼的车里离开了。
车里，那位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信封，问他的保镖要了打火机。他打开车窗，正准备点燃信封，这信封并未拆封。
保镖阻止道，先生！
那人什么都没说，沉思了一会儿，还是点燃了信封，他将燃烧的信封缓缓伸出窗外。
保镖提醒道，先生，这里是英国，要罚款的。
两人赶紧把信封扔在脚下踩灭。
当阳阳再次见到糖果时，是十年后，常老爷子病危。
常老爷子在病床的枕头下藏着一封信，这封信是糖果的爸爸离开前写的，他时常会拿出来看一眼，那封信上只有两个字：父亲。
老常对丹姐说，我从没跟你说过我父亲的事吧？他在糖果父子来我们家之前就和别的女人跑了，他私奔的前夜正好被爷爷撞上，两个人大吵了一架，断绝了父子关系。后来，我们谁也没有他的消息。糖果刚来的时候还问我，你爸爸呢？这话被我妈听见了，我妈说，我们家老牛早让外面的玉面狐狸精勾搭走了，现在估计被如来佛祖收编了。关于我爸的话题这是最后一次出现在那个家里。
丹姐说，你妈人挺好。
老常说，是啊，我妈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人，她后来有了个好归宿，还给我生了个老漂亮的妹妹，不过，大家现在都老了，年轻不再。
笑声过后，是一阵沉默。
老常说，现在你可以领会糖果爸爸的那两个字对老爷子有多么重要。
糖果走进病房的时候，常老爷子只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他看到糖果时，心情轻松了很多，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常老爷子说，糖果啊，你觉得人活着就该有使命吗？我觉得所谓的“使命”只是人类编出来让自己继续活下去，活得更好的借口罢了。你看我的使命就是相声，我十几年前在相声界也算是小有成就，可终究敌不过大浪淘沙，退了这么多年，使命早就没了，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啊，没意义了，可我还是活了下来，两个月以前我都活得好好的。
糖果说，没想到这些话是出自堂堂的常华青老先生，一代相声泰斗之口。
常老爷子说，哪来的什么相声泰斗，以前啊，是同行衬托我，如今呢，是我衬托同行，都是虚名，不作数的，等我下去了，那些前辈看我头上顶这么个光环，非笑话我。老实说，这些年我一直想重新站上那个舞台，苦于没有拿的出手的好作品，以前说过几百几千遍的节目，也已经跟不上现在的潮流了。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相声表演是和阳阳一起说的一段，那孩子小时候特机灵，天生的好材料，可我一直不愿让他说相声，我是为他好。本来想着，以后还有机会，咱爷孙仨一块说一段，没想到，老天爷不给我常某人这个面子。
这段话像是最后的告别，话音刚落，常老爷子的面色就变得惨白，他的呼吸非常困难，他伸手要去枕头下拿信封，糖果唤来了护士，又急忙把信封塞在老爷子手里，呆呆地看着他被送进抢救室。
抢救室里，常老爷子早已陷入昏迷，但他的手却死死攥住信封。糖果如入无人之境般走到手术床前，就在医生们抢救无效，准备宣布死亡时间时，糖果紧紧地握着老爷子的手，像是在用尽自己的生命去唤醒他，他成功了，常华青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了。
听说相声界的泰斗级人物常华青要在江南大剧院做最后一次相声告别演出，无论是以前的老粉还是慕名而来的年轻人把整个江南大剧院的场地都坐满了，就差卖吊票了。
常华青时隔多年再次站上舞台，内心无限感慨，谁也看不出他那瘦弱的躯体里澎湃汹涌着一股巨浪。阳阳将他扶到台上，站在一旁逗哏，他的爷爷就站在桌子里侧捧哏。
这一次的演出非常成功，常华青精妙的捧哏功夫是那天最大的看点，也是整个演出的精华，阳阳知道现在的观众想听什么，而常华青知道怎样用传统的相声手法把孙子的包袱再翻一番。临近演出结束，常华青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但演出不能停，他从两三分钟擦一次汗，到每隔十几秒擦一次，观众什么都没察觉，照样乐得前仰后合，只有阳阳看得出爷爷快支撑不住了，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的爷爷的确是个相声泰斗，他像巨人一样站在舞台上，无论他的肉体正在遭受着什么无法忍受的磨难。
演出结束，观众欢呼、拥抱、签名、拍照，常华青依然面不改色，一脸慈祥的笑容，他希望今夜的观众可以满载着快乐而归。
等众人散去，张清节立马将折叠轮椅送上去，常华青艰难地坐下，满意地看着空荡荡的剧场，看着他曾经教授过的弟子们。
阳阳俯下身问道，爷爷，今天开心吗？
常华青说道，开心，开心……
弟子们逐渐围拢过来，阳阳伸手缓缓将爷爷的眼睑阖上。
张清节把常文开写给他的信交给了糖果，因为信里有一些事情是糖果需要知道的。
清节吾兄：
见信好。
在糖果才三岁左右的时候，家里养了只猫，是只三色猫，很可爱，糖果也很喜欢，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只猫没有红色，只有白黄黑三种颜色，我们跟他说，世上根本没有红色的猫，他不开心，就说那就叫它小红吧。直到有一天，糖果说不想要小红了。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它要死了，他不想看到它死。
当时，我们都觉得糖果是胡说八道，到了一个月后，小红依然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然而，当我们自以为已经度过了“玛雅人预言”的某一天中午，小红不见了。后来糖果在我们老家的阁楼上发现了它，它以前总爱去那里抓老鼠。
有人说猫在死前会离家出走，或者找个僻静的角落躲起来，为的是不想让主人伤心，有人说它们只是单纯对人类没有安全感，在它们最虚弱的时候远离一切。
事实上，我至今依然不知道哪个答案才是正确的。我讲这个故事的其中一个意思，我相信你已经猜到了。另一个意思是，现在愚弟成了那只猫。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这些年我攒了些钱，一部分是留给师父的，一部分我需要去交给一个酒吧的老朋友，也许我会在那里坐着喝两杯，像以前一样唱两首歌，然后潇洒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欣赏着周围的风景，我以前一直想这样做，但我没时间，我好像总是很忙。
兄长为人正派，秉性纯良，糖果在兄长的教导下必不致走外路；师父的恩情，恐再难报答，唯有请兄长代为多加照料。
愚弟顿首。
常文开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终于有时间欣赏着漫天的美景了，世界在这一刻变得美好。公园的河边传来求救的声音，他意识到有人落水了，他离开了长椅，离开了那一刻的美好。
阳阳最后一次见到糖果是在一条小河边，清风扶柳，草长莺飞。
糖果递给阳阳一朵玫瑰花，这朵玫瑰花还是朵花苞。
糖果说道，我担心你离开的那一天我无法赶来，它会告诉你，只要你把它插在水里，它就不会枯萎。
阳阳问道，那一天还有多远？
糖果说道，很远。
丹姐手里的杯子应声摔裂，她整个人呆立在老常房间的书桌前，她终于明白那朵玫瑰花的秘密了。
丹姐颤抖着说道，你……你……老常，今天是你的……
老常说道，最后一天。
丹姐不解道，你怎么能用你的最后一天给我讲了一天的故事呢！你这不是胡闹吗！你手机在哪，我给你孩子们打电话。
老常把手搭在了她的手上，温柔地看着让他心动的女人。
老常说道，不用了，昨天他们刚来给我庆祝过生日，我还见到了我的重孙女，我很满足了。现在我还没死呢，你叫他们来干嘛，哭哭啼啼的，我走得都不安生。
丹姐不知所措道，可你……你……
老常安慰道，我今天非常开心，这个关于神的故事我早就想说给别人听了，很少有人会听我从头说到尾，还相信这是真的。这也许就是我最后的使命吧。
丹姐沉吟良久，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老常愣了一下，回答说可以。
丹姐在窗外夕阳映照下，吻上了这个男人的嘴唇，那一刻对她们而言是多么美好。她静静地离开老常的房间，一股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内心深处积攒。
丹姐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玫瑰花苞，她将花瓶放到窗台上，期待着它盛开的那天。
入夜，丹姐和老常进行了最后的告别，一场沉默的告别，她看到老常把自己相册里的照片全都贴到了墙上，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她的照片以及他们的欢声笑语。
老常说，帮我告诉孩子们，我爱他们，很高兴可以成为他们的爸爸、爷爷、太爷爷。
丹姐来到大槐树下祈祷，老常房间的灯光还亮着，她走去一块土地，将老常的乳牙埋了下去。
当房间的灯光熄灭后，积蓄在丹姐心底的悲伤如泉水般喷涌而出，院子里的她哭得肝肠寸断，所有的悲伤与哭声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老常进入了沉沉的梦乡，他又回到了当年与糖果最后一次分别时的场景。
阳阳：你准备去哪儿？
糖果：送花。
阳阳：还记得《捉鬼敢死队》里的台词吗？如果有人问你是不是神，你就说是。
糖果笑了笑，转身离开，投入茫茫人海。
人海中，他看到一个落魄的年轻人在地铁里卖唱，若干年后，他成了一位著名的歌星，他一出现，记者和闪光灯就在那里等着他，最后，他让毒品渗透进了灵魂，一个人孤零零地惨死在房间里，他成名才短短六七年。
这位落魄的歌手收到了糖果的一束红玫瑰和一百元纸币。
人海中，一位戴着眼镜蓄着络腮胡的大学生用一块石头在地上写了一首诗，他后来成了一位巨星诗人，在春天，他卧轨自杀了，十个诗人在他自杀的时候全部复活，有的他在歌唱，有的他在舞蹈，有的他在咆哮，有的他在吟诵，有的他在哭泣，有的他在欢笑……
这位未来的诗人收到了一束红玫瑰和一本铁路安全指南。
人海中，一位腐败官员正在车里狂摁着喇叭，路人纷纷避让，当他回到家时，他发现车里多了一朵白玫瑰，他将这朵白玫瑰送给了妻子；第二年，纪检委开始调查一起贪腐案，他在办公室吞枪自尽。
人海中有个小姑娘，剪着短发，利落得像个男孩，长大后她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但是双方家庭均反对，她们牵着手一起来到海边，向着夕阳沉落的方向走去，直到海水彻底淹没她们。
这个小姑娘收到了一朵红玫瑰和一条彩虹丝巾。
人海中有两个高中生，高个的抱着篮球，矮个的赤着上身，他们刚从球场出来，两个人击了个掌，各自离去。很多年后，高个的孩子成了一名出色的消防员，在一次救援行动中，为了救一名被困高楼的孩子，不幸被火舌吞没；矮个的孩子成了一名出色的缉毒警，在一次抓捕毒贩的行动中，不幸中枪身亡，倒在自己的血泊中。他们全都英勇牺牲，是真的战士。
这两名刚刚打完篮球的高中生各自收到了一束红玫瑰和“神”的祝福。
人海中有一对新婚夫妻，他们正准备去超市购物，两年后的某天晚上，会有几个抢劫犯闯进他们家，当他们回到家时，歹徒会用刀威胁他们。这对结婚两年的夫妻尽可能把现金首饰全给了歹徒，这是一笔可观的财富，但歹徒还是侮辱并勒死了妻子，丈夫在一旁看着，随后在布袋套头的情况下被乱刀捅死。
这对新婚夫妻各自收到了一束红玫瑰和“神”的无能为力。
在一个赌桌上，坐着四个人，他们日后会以歹徒的身份闯进一对新婚夫妻的家，犯下残暴血腥的罪行，在36小时内统统被捕，后被判处死刑。他们跪在来看望他们的父母面前，痛哭流涕。他们被带去一个很少有人会去的地方，执行枪决的警察就站在他们身后，他们的眼泪、鼻涕和排泄物从体内溃逃而出。枪响的那一刻，停止。
他们四个收到了四朵白玫瑰，这四朵白玫瑰都被扔在了墙角，并淋上了他们的小便。
“神”还在人海中走着，走着走着，他回过身，看到了你，递给你一束玫瑰花，你看不清它是什么颜色，于是，你伸手，接住了一朵玫瑰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