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狗官竟然在喝茶!
外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厮居然还能悠闲的在这里喝茶!
水是从哪里运来的?!
咽下一口茶,温热又略带苦涩甘香的水从喉头滑过,吴县令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来者何人?为何不跪?”
张二麻子顿了几个呼吸,牙咬得紧紧的,跪了下去,连腮帮子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才勉强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诡异笑容:“回县太爷,小的是张家村张二。听闻昨日小儿顽皮不晓事冲撞了官爷。还望各位官爷大人有大量,念在我家小儿年幼无知放他一条生路,小的回去一定好生教导他,绝不敢忘各位官爷的大恩大德。”
吴县令翻了翻眼皮子,语气冷淡:“哦?不知道是你家小儿不晓事,还是你这个当爹的不晓事啊?”
张二麻子脸涨得通红,恨不得能一刀劈了眼前这个老匹夫。
郭县丞连忙走了出来,面带笑容地拍拍张二麻子的肩膀:“张二哥,小大子小二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自是不会让人欺辱了去。我家夫人现在看顾着他们哥儿俩,早晨用了些饭食睡过去了,你放心罢。”
薛主薄也上前了两步,正站在横梁下的阴影里,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只听到有声音飘进了耳朵里:“只是…如今的情形张二哥你也是晓得的,还望张二哥同各位父老乡亲说一声,逃避朝廷征税乃是大罪,待来日清算之际,胁从之人也只怕是要泥沙俱下,玉石俱焚!”
好一个红脸白脸,张二麻子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不知小的能怎样为各位官爷效劳?”
吴县令面露喜色:“这两日便把滚单清算完毕,该缴的税一分不少收上来,无钱粮布匹的人家,家俬田地充公,家中有适龄女子的也可留心一二。”
张二麻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敢问县太爷,适龄女子是为如何?”
郭县丞扶起张二麻子,甚至拍了拍他的裤腿:“诶,张二哥,这你就不懂了,如今世道艰难,若是能为待嫁娘找到合适的去处,也是一桩风流美谈嘛!哈哈哈哈…”
张二麻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敢情是要卖良家子换钱:“县太爷说笑了,小的只是区区里长,怎使得乡亲们服服帖帖?”
吴县令笑得越发自然:“本官自会派衙差随你同去。”
平复了片刻,张二麻子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想通了的模样:“好,但我要先见见我家小大子小二子。”
郭县丞连忙吩咐道:“快去请张公子!”
吴县令捋了捋俩撇胡须,呵呵笑了起来,眼睛本来就不大,一眯起来挤在肉中都快看不见了:“你要早些这样,也就不须得本官杀鸡儆猴了。”
小大子小二子哥儿俩很快被请了出来,确切地说,是被抗了出来。昨日几个大汉下手没轻没重,俩兄弟其实都一夜没醒。
张二麻子一眼就看见儿子苍白的小脸上挂着几条干涸掉了的血迹,心头一沉,快步上前一手一个接过了人,低头一探鼻息极其微弱,抱着人就疾步往外走。
薛主薄还想示意衙差上前拦人,郭县丞轻轻摇了摇头,拉住了他。
城里的大夫都逃难去了,药堂也早都关了门,张二麻子和张家的抱着小大子小二子跑了一日,终于在城东寺庙里找到了一个略懂医术的僧人。
僧人把了脉,分别撑开小大子小二子的左右眼皮仔细看了看,对着张二麻子叹了口气,摇摇头。
天色将晚,天际线上还有些微细弱的亮光的时分,小二子没进气儿了。
是夜,张家的一摸小大子,小身子都已经凉了。
在萧县城东的一个破败寺庙前,几块油布临时搭了一个棚子,虽然远不如县衙的棚子那般结实,至少为无家可归的流民提供了一个安身之所。
今夜这里的人尤其多。
大旱夏日的夜晚并不凉爽,却不知为何这里的人人都感到了一丝凉意。
张家的蓬头垢面跌坐在地上,任谁也拉不起她来,她双目无神,好像魂儿已经不在这具身体里了。
她死死抓着一个小男童,紧紧地抱在怀里,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青筋都爆了出来。
那是她的小儿子。
她的大儿子就躺在她的面前,闭着眼,双手交叉乖巧地放在腹部,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不!她知道不是的!小大子睡觉最不老实了,常常从床上睡到地上,不可能睡得这么笔直!
她想站起来走上去再抱着小大子痛快哭一场,告诉他她有多开心能当他母亲。
可她起不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也站不起来。她也觉得真的很奇怪,她不饿,她也不困,她甚至不觉得累,她只是没有力气了,仅仅只是站不起来而已。
没人说话,四下连犬吠声都没有,静得让人发疯。
一串奇怪的声音划破了静夜的死寂,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及其恐怖,像是呜咽,也像怒吼,甚至还带了一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那是张二麻子,他低头站在小大子跟前,没人能看得清他的神情。
突然,张二麻子猛地抬起头,双手握拳,双目中闪烁着道道精芒,他一个箭步上前,纵身一窜站到了台子上。
“各位乡亲,今日之事我已不必多言,姓吴那厮要杀鸡儆猴,杀我张二这只鸡,儆的又是哪些猴?!若是杀我一人,能将各位乡亲父老的税缴全,债全赦,衣能蔽体,食能果腹,我张二死一万次又何妨!
如今天灾人祸,世道不公!结党营私的狗屁父母官苟安享乐,视你我草民如粪土!小大子小二子只是千千万万个丧命鬼中的两个,看看城外那些兄弟姊妹的躯体,他们起早贪黑、勤勤恳恳,他们做错了什么?只错在生在这个世间!
你我逃?!能逃到哪里去?天下间难道没有第二个萧县?没有第三个吴狗官?没有昏聩无道的老天爷?!
列位,生在乱世,不拿起武器,明日死去的就将是你我!战斗吧!就让我作那个杀向吴匹夫的第一人!狗官再是要草芥人命,叫他们踩着我张二的尸体过去!”
张二麻子目光含泪,言辞恳切:“我张二是个没读过书的粗人,不晓得那些个大道理,讲不出劳什子漂亮话。
我只能空口拍着胸脯给各位保证,只要我张二还有一滴水吃,各位就能分到十滴!
只要我张二还有一口气在,就与各位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