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月末的一天，南部某省群山中。
清晨寒风料峭，夜色尚未褪去，一营营地四周群山隐隐，似有似无，一片静谧。
忽然，远处传来卡车发动机沉稳的轰鸣声，几栋白色的楼房内也随之亮起了灯。
这是一个无眠之夜，聊了一晚似乎仍然有说不尽的话，然而终究到了分别的时刻。
杨星穿着已被摘去肩章、臂章和领花，变得光秃秃没了光彩的冬常服，拖着塞得满满的行李箱，走出了二排的排房，走到了二连的门口。
他忍不住回头，身后是两年来朝夕相处的战友。
瞬时热泪盈眶。
班长曾对他说，当他离开那一日，也会对部队心怀不舍，他当时不信。
此时，他也分不清楚，这是否就是班长说的不舍？
只觉得的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想抱着他们痛哭一场。
然而终究还是要离开，这是自己的决定。
一一拥抱过后，杨星登上陕汽。
站在车厢内，看着那些殷殷相望的战友，过往的一幕幕似潮水般在脑海涌动。
舍不得谁呢？
是多才多艺、喜欢小题大作、常讲大道理的班长吗？
是超人一样无所不能又偏偏吝啬得一毛不拔的连长吗？
是愣头青一样撞了南墙不回头直到干翻南墙的刚哥吗？
是一脸正气却满肚子馊主意的大学生阿杜吗？
是一脸憨厚胆小怕事总打自己小算盘却能分享最后一块儿压缩饼干的泉哥吗？
还是班里那几个依然不着调的新兵蛋子？
或者，仅仅是……那身被磨的破破烂烂的迷彩服？那间住了两年的排房？那挺陪伴自己两年的机枪？
或许，自己应该留下，像指导员和班长劝自己的那样，像自己一度曾经想过的那样，转士官，留在部队，凭着自己过硬的军事素质，凭着手中的三等功，可以进士官学校，甚至有机会提干。
然而杨星知道，他必须要离开了。
他听到了大学生阿杜所讲的一些“大道理”，他去F大带军训时见了一群同龄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缺少某些东西。
未来究竟要如何呢？杨星想不清楚。既然想不清楚，便不要再想了！
或许未来自己仍旧会回到部队，又有谁说不能呢？
汽车启动了，营区越来越远，杨星却看到连队前的人群仍在挥手，似乎看到班长，看到刚哥，看到阿杜，看到泉哥，看到那些朝夕相处的人们……
别了，战友们！
……
离别的情绪仍在弥漫，车厢内一片沉默。在这沉默中，杨星不禁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是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一天。
……
16岁的杨星懒洋洋地站在校长办公室外，背靠着墙壁，双手插裤兜，右腿微曲将鞋印落在洁白的墙壁上，口中不知哼着什么歌曲，摇头晃脑。
他仰头望着白云飘飘的天空，偶尔有几只麻雀飞过，有些百无聊懒。
这是第几次叫家长了？杨星不记得，反正习惯了。
只是觉得人生好难啊，大家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好么？何必苦苦相逼，师生相残？
空气中波动着老师们讲课的声音和学生的朗读声，杨星有些烦躁。老妈正在校长办公室内与校长交涉，不知这次是个什么结果。
“校长，请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您看他也快初中毕业了。这次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保证再不让他犯错了。求求您了！”
杨星妈妈向校长乞求道。
“杨星妈妈，这次劝退是学校领导慎重讨论后决定的，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学生的。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作为校长，我还要对全校一千八百多名学生负责。之所以没有直接开除，而是劝退，已经是为了孩子的未来考虑呀！”
校长语重心长地说道。
“都怪我和他爸爸只顾着工作，对他照顾不周。他奶奶又过于溺爱他，才养成了不少坏毛病。我已经准备辞职了，全部时间陪着他。我保证一定让他改掉那些坏毛病，您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杨星妈妈仍然不放弃，苦苦哀求。
“杨星妈妈，本来我不想旧事重提，现在有些话也不得不说了。如果你是一名老师，有这样的学生，也是要疯掉的。”
校长看着不肯放弃的杨星妈妈，也开始大倒苦水。
“你看看，自从杨星转来学校这半年，都干了啥？本来七班好好的学习氛围，自从他来了，班里小烟民急剧增加。他自己偷偷抽烟也就罢了，还要鼓吹‘不抽烟就不是男人’‘饭后来一口，赛过活神仙’。见谁给谁发，女生也不放过。
带头逃课去网吧打游戏，上课不听讲捉弄女同学，这些更不必细说了，简直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他爱看网络小说，成功将我们三个业绩优秀的老师培养成了网瘾患者。
还有，跑完早操，三番五次往女生厕所冲算怎么回事？不能总拿尿急昏了头做借口吧？这次更是了不得，约了十几个男生要去打群架，幸好有学生来举报，及时阻止了。否则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
“哎，从教这么多年，顽劣不堪的学生我见过。我也知道，杨星倒不是心地坏。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倒是好心，可我们是学校呀！”
校长顿了顿，继续说道，“总之，杨星是不能留在学校了。要么主动转学，要么由学校开除。还希望你们作为家长，今后在孩子教育上要多花些心思，这可是关系孩子一生的大事！”
校长发出了最后通牒，杨星妈妈转头看着门外依旧站没站样没心没肺的儿子，有些无奈，却也只能答应下来。
“走吧，收拾你的东西，你不用再来学校了，你满意了。”
出了校长办公室，杨星妈妈对着自己儿子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失望。
“哎，真可惜呀，这学校还是蛮好的，老师不打人只讲道理，还和我交流读书心得，兄弟们够意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女孩子也好玩，还可以抄作业。”杨星有些恋恋不舍。
看着儿子吊儿郎当的样子，杨星妈妈就火大，忍着气问道，“说吧，你到底要怎样？全市的几个中学，花钱能进的你都玩了一遍了，我和你爸是没辙了。”
如果毒打一顿可以改变杨星，杨星妈妈现在一定会撸起袖子抄起鞋底将杨星打得死去活来，打到自己都认不出来。
但是无数过往的经验证明，这儿子记吃不记打，打骂完了还是我行我素，反倒是自己累的够呛，第二天起不了床。
杨星一时也没了主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是到处不留爷，就有些难办了。
换家学校继续读书吧，估摸着还是读不下去，纯属浪费钱。不如买点吃的补身体，或者给游戏充点值，升升级也好啊。
再说，还给人学校增加不稳定因素，被人像赶苍蝇一样赶来赶去实在有些丢面子。
若说去打工吧，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宅在家留打游戏爽，况且打工能挣几个钱？星爷看不上呀。
杨星也有些犯愁，究竟咋办好呢？
回家的路上，等红灯时，正对对儿子出路一筹莫展的杨星妈妈忽然看到路边一副征兵的宣传画，鲜红的宣传语一下子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参军报国，无上光荣！
一个念头呼地在脑海中闪过，顿时觉得雨过天晴，豁然开朗：
自己管不了，交给国家呀！
杨星妈妈转头看着副驾驶座上的杨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杨星有些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自己被劝退了老妈这么开心？这不科学呀！她不该愤怒发狂，然后咬牙切齿暴揍自己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要小心了，杨星对自己说道。
晚上，杨星爸妈先在屋内密谋一番，思量一下，这些年儿子惹的祸实在有点多，学校被他搞得乌烟瘴气，邻里被弄的鸡飞狗跳，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交往的尽是狐朋狗友，继续这样下去恐怕真就毁掉了。
可是好说歹说油盐不进，有什么办法？说不定去部队历练一番，还真能有所改观。
况且现在部队待遇真的还不错，不比出去打工差。再不济，就当花两年去锻炼身体了。
商量既定，杨星爸爸思量一番，准备了充满蛊惑力的一番说辞，然后叫了杨星过来，郑重地说道，“儿子呀，你也十六岁了，是个男人了！”
杨星觉得有些古怪，他们不是总说自己是个长不大不懂事不靠谱的小孩么？怎么今天转眼就成男人了？
我怎么不知道！
看着杨星不言语，杨爸爸循循善诱，“儿子，你说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算是真正男子汉？”
杨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想搭理他。
“当然是军人！你看那些军人穿着军装，站时是松，动如猛虎，是不是很帅？”
“帅吗？”
“你看那些女兵，漂亮又活波，不比小女生有意思？”
“有吗？”
杨星爸爸感觉氛围酝酿得不错了，终于摊牌，道，“嗯，为了你的将来考虑，为了你的幸福考虑，我和你妈决定了，今年就送你进部队，你觉得怎么样？”
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杨星。
“你们都决定了还问我觉得怎么样？”杨星有些气恼，翻了个白眼。
不过想想，学校已经玩腻了，去部队开开枪，打打炮，似乎也蛮有趣。
“好，我去当兵！”
杨星稍作考虑，便痛快地答应了，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穿上军装，端着冲锋枪，雄赳赳，气昂昂，英姿飒爽，引来万千少女注目，得到兄弟们艳羡的场景。
得了杨星的同意，杨星爸爸兴奋地去向老婆报喜了。
而杨星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完全没意识到“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