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吴樾爬上方舟城外高耸入云的城墙,从怀里掏出一只装饰典雅的银色酒壶,拧开壶盖,轻轻嘬了一口。辛辣的液体从喉管流入胃囊,化成一团火,灼得他眼泪直流。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对于像他这样在贫民区长大的人来说,喝酒不光奢侈而且是违法的。由于粮食短缺,精酿的酒属于管制品,只在上城区流通。另外还有一种用酒精勾兑的劣质酒,这种酒可以在下城区销售,至于贫民区则什么酒都不供应,穷鬼们实在酒瘾难耐也只能冒着被治安队抓获的风险,偷偷翻进下城区从黑市里买一点呛嗓子的勾兑酒聊以解馋。
吴樾的酒可不是从黑市里买来的劣质玩意儿,而是地道的好酒,就是在上城区也是能上得了台面的。为了这壶酒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又喝了一口,这次他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火辣的痛觉,开始产生惬意的微醺。他泪眼朦胧地回望被四面高大城墙围住的方舟城,心想这座城市像现在这样一成不变有多久了?五十年?一百年?或许大灾变发生之后就一直这样,已经有三百年没有变过了?
至少在他小的时候,方舟城就是现在这副模样——潮湿、肮脏、阴冷、拥挤。那时他的母亲还健在,他们生活在下城区的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小巷没有名字,因为这里住的大多是没受过教育的纺织工人,所以被叫做纺14,据说14这个数字代表这条巷子是第14个建成的纺织单元。至于一共有多少个纺织单元,其实谁也不知道,因为各个巷子里的住户几乎从不互相走动,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巷子尽头的一间巨大的纺织工厂劳动,从12岁开始直到老死,他们从不关心自己的命运,仿佛整个世界只是由头顶一段长条形的天空和潮湿肮脏的地面以及不远处冒着黑烟不停轰鸣的纺织工厂组成。
这些人脸上的麻木总是令吴樾感到心惊,年幼的他认为纺织工厂就是一只庞大的吃人怪兽,被它吞进去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过。当他把这种想法告诉母亲时,她的脸上浮现了欣慰又哀痛的表情,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小脸,渐渐泣不成声。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发现自己的母亲与巷子里的其他人格外不同,她的脸上总是容光焕发,衣着虽然寒酸,但是十分干净。据说她原本不是巷子里的人,而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来的,那里被叫做上城区。吴樾曾经问过她关于那里的事情,她并不想多说,只告诉他,那里的人生活得并不高贵,他们的麻木比乌衣巷里纺织工人的麻木更令人心惊肉跳。
乌衣巷是他母亲给纺14取的名字,她抱着他来到这条巷子时行李箱里装着几本书,这个名字就是从其中一本里找的。吴樾很确信这几本书就是整个乌衣巷里仅有的读物,当他的母亲第一次将它们拿出来的时候,乌衣巷里的男女老少都惊呆了,他们盯着书本上神秘的符号,麻木的眼睛里少有的泛起波澜。
然而他们只是感到新奇,并不明白这些符号的真正价值,当最初的兴致开始消退,呆滞又以惊人的速度占领了他们的生命。她感到很失望,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听她的宣讲,在他们看来,纺织工厂里一天一文的工钱远比这几个难懂的符号更重要。于是她只好将小吴樾抱在怀里,捧起一本书给他讲各种故事,她把这种活动称为“教育”。
吴樾最喜欢听的莫过于古人创造和毁灭世界的故事了,他认为这其中蕴含着某种力量,让他忍不住激动万分。据他母亲说,世界原本并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的世界很宽广,城市的四周没有高耸的城墙阻隔,当你厌倦了混凝土的灰白色调时,可以离开城市在山川湖海中肆意游玩。那时的人们举止得体全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哪怕是夜晚城市里也亮如白昼,他们点亮夜空的电能是从小太阳里汲取的,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至于小太阳是什么他曾追问过很多次可惜他的母亲也不清楚。
但是这一切在三百年前突然改变了,那时世界上出现了一种叫纳米虫的怪物,这种东西非常细小,小到肉眼根本看不见。但正因为小,它们无孔不入。最先受到入侵的是古人的机械,那些被感染的机器打了古人一个措手不及,无数人死在了这场灾难之中。
随后,纳米虫不再满足于栖身在冰冷的铁块中,它们中的一部分开始分化并且入侵了人和动物的血肉之躯,这些被入侵的生物带来了第二次大灾变,幸存者的生存空间被进一步压缩。第三次大灾变发生在植物身上:被感染的植物迅速发生变异并且将带有纳米虫的孢子喷向空中,孢子随风传播,形成一种叫做光雾的感染源,人类只能躲在电磁屏障中才能避免被感染。
每当听到这里时,吴樾就一头扎进母亲怀里,露出半边脸,眼神既害怕又兴奋。他的母亲总会体贴地轻抚他的后背拿起另一本书,这是一本美丽的画册,上面印了很多图画,图画上是一种叫花的东西。
他此前从没见过花,但一看见这些图画,他立即确定它们就是这世间最美丽的事物。而他的母亲就是花中的精灵,带他离开这肮脏秽臭的巷子,来到一个满是鲜花的世界,他看到花瓣在他周围环绕,一支花苞拔地而起迅速突破了小巷长条形的天空,随后突破了方舟城外高耸入云的城墙,他看到花苞徐徐开放,花瓣中心坐着他自己,正伸手触摸云彩。那时节,他看什么眼里都满含笑意,于是母亲在他眼里也成了一朵花,他生命里见过的第一朵花!
这朵花在他八岁那年凋谢了。他依稀记得,那时他站在母亲的病榻前,这个可怜的女人躺在硬床板上,脸色苍白。她的胸膛几乎不再起伏,怪异的嗬嗬声堵在她的喉咙里,许久才吐出来,当她吐出这口气时,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
他跪倒在地,双手捧起她的左手,然后呆呆地看着她的手从两手之间滑落,一时间忘了流泪。
“孤儿”这个词好像一下子有了某种魔力,将小巷里的男女老少吸引过来。他们麻木的眼睛里再一次产生了波澜,一种名为怜悯的感情在他们心底酝酿,使他们获得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力可以抚摸吴樾小小的脑袋安慰他的脆弱。他们帮忙处理了尸体,有几个女人帮小吴樾收拾了房间。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吴樾靠着接济活了下来。
然而怜悯这种感情太过高尚,高尚的感情注定无法在卑微的阶级中长存。一天一文的工钱像一根带刺的鞭子,迫使工人们排队走向巷子的尽头,那里,吃人的怪兽正张大着嘴等着。人们排着队仿佛毫无察觉地跳进怪兽嘴里,怪兽发出一阵吭哧吭哧的响声冒起了黑烟。吴樾想,那些人是化为黑烟了吗?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再也没有回到他身边,以致后来他被治安队发现送到了贫民区。
在这里他遇见了人生中的第二朵花,她叫小白,比他小四岁,是个调皮的丫头。他一直想,他的母亲是一朵康乃馨——特别是当她穿上自己唯一的一件礼服时,飞扬的裙摆看上去就像一支淡粉色的康乃馨的花瓣。小白与他母亲不同,她是一朵油菜花,花瓣小小的但是颜色却艳丽如火。她的美丽不是形态的美丽,而是生命的美丽。她的活力近乎无穷无尽,正是这种活力支撑着他走过了之后的十年岁月。
他第一次遇见小白是在贫民区外的麦田里,她那时穿着一件粗麻长裙,在麦田里像兔子一样蹦来蹦去。
贫民区里的人专事农耕劳作,顺带做些简陋的手工业产品。他们每个人负责的土地都非常小,获得的收成大部分要交给上城区的地主,因此即使方舟城所有的粮食都是由他们生产的,他们自己却还要时常忍饥挨饿。他们之中很大一部分并不是一出生就在贫民区,而是像吴樾一样被从别的地方送来。因此贫民区对孤儿的收留和照顾是由来已久的传统,而孤儿们则大多会到田里帮他们的恩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吴樾便是在帮收养他的李老头清理杂草时看见了她,他看见她像兔子一样蹦来蹦去;看见她像兔子一样踩坏了麦苗;看见她像兔子一样跌了一跤;看见她像兔子一样被拎起来。她的四肢在空中来回晃荡,脸上却笑得很开心。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咧起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放下就立马挂上了泪珠。李老头一只手把她举起来,另一只手用力拍在她屁股上,打得她哇哇直叫。
她的两只委屈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吴樾,好像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挨揍。吴樾被盯得难受,鬼使神差地一脚踩在麦苗上,李老头见了眼睛一瞪,也不管小白了,朝着吴樾就扑了过来。吴樾灵活地向右一闪,箭步上前,拉起小白几步就窜了个没影儿。
他不敢再回到李老头的茅屋,只好带着小白躲进西边一里外的一间放柴草的草棚里。初春时寒意未消,入夜格外阴冷。小白躺在草堆上不停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疼痛,她的额角冒起了冷汗。吴樾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这时他突然想到母亲曾经也是这么抱着他的,他恍惚中仿佛又看见了那时她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就在吴樾的视线开始模糊的时候,李老头找到了他们。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抓着两个孩子的衣领,将他们拎起来,然后沉默地走了一里的夜路。他将两个孩子放到床上,兀自点燃了屋里的小火炉,将剩余的所有木炭都倒了进去。
李老头收养了小白,原本沉重的负担变得更沉重了。李老头虽然被叫做“老头”实际上只有46岁,但是长期的辛苦劳作使他身形佝偻了,皮肤被太阳晒得焦黑,五官不自然得拧在一起。
启初,小白还很害怕李老头,她一看见他就吓得哇哇大叫,一头扎进吴樾的怀里,这时吴樾就拿出他母亲的书,做起了他母亲曾经做的事。李老头看了也不恼怒,只是沉默地扛起农具,出门劳作。
这个老实的男人一直不爱说话,以致直到后来他死时吴樾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人们只是喊“李老头倒在田里了!李老头倒在田里了!”他飞奔到那片小小的麦田,看见李老头趴在地上,压倒了一片麦苗。那时吴樾14岁,很轻松就将李老头抱了起来,他可真轻啊,轻得吓人。
他将李老头抱回家,放到床上,小白趴在床边哭了好久,哭得眼睛红肿,最后哭累了就趴在床边睡着了。李老头死了,没有生什么病,只是很自然的死了,好像太阳和土地熬干了他的血肉,让他变得很轻很轻,于是他就乘着风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一阵凛冽的晚风将吴樾从回忆中惊醒,他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了。放眼望去大地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光明却还未完全消退。这时方舟城外远山的轮廓突然亮了起来,无数被感染的植物发出幽幽的荧光,它们身上丑陋的瘤结忽然爆开,喷出一股发光的烟雾。烟雾扩散到离城墙一百米的地方,好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停住了。
随后,山峰、峡谷、平原上一齐亮起了星光,无数野兽的吼声如雷鸣涌动,方舟城外瞬间热闹起来。
多么梦幻的景色啊,吴樾陶醉了,或者他本来就醉了,醉得脑袋都不太清醒了。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为什么爬上城墙,是为了来看风景吗?不对!是为了……她……小白……小白走丢了!有人说他看见小白爬上方舟城的城墙,然后顺着城墙上攀附的藤蔓爬到外面,被山上的变异兽吃掉了。他说得绘声绘色好像亲眼所见一般。吴樾瞬间跪倒在地,他太懊悔了,他怎么可以给她描绘城墙外那个虚无缥缈的美丽天地呢?她一定是经不住诱惑所以想出来看看,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吴樾站在城墙上,放眼望去,地上的星与天上的星合为一体,围绕着他开始旋转。他仿佛置身璀璨世界中唯一的黑暗,他感到黑暗就像泥沼一样将他向下拽,要将他淹没,要让他窒息,要让他死。他剧烈挣扎着,忽然感到自己飞了起来……